詠德記著時間,兩刻鍾一到就進入了內殿,一進去就嚇了一跳,溫泉池旁的地上砸了一地的瓷器碎片,他家皇上這會兒披著衣裳,赤足站在桌旁,先前擺在高高矮矮細櫃上的瓷瓶已經全都沒了。 “陛、陛下……” 詠德嚇的不輕,連爬帶滾的跑過去,“您、您小心點,可別踩著這些東西,陛下,奴才把鞋子拎來了,這就伺候您穿上,您先穿上再發脾氣,這萬一劃傷了腳,奴才死都不能贖罪!” 他撲通一聲跪在恒元帝身邊,抬著恒元帝的腳為他套上鞋,恒元帝由他去,隻盯著桌上剩下的唯一一個盛著濕漉漉的花兒的瓷瓶。 皇上腳底沒被劃傷,太監總管長舒了一口氣,這才小心翼翼地問道:“陛下,啥事惹您生氣了?” 明明危大人出去的時候還一切正常啊! 恒元帝長發濕透著披在背上,水珠密密麻麻的順著發尾被衣裳吸收,還好殿內熱氣騰騰,不必擔心著涼,詠德心裏著急,卻隻敢老老實實的跪著,再多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 良久,恒元帝才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孝有三,詠德,你說說是哪三不孝。” “於禮有不孝者三事:謂阿意曲從,陷親不義,一不孝也;家窮親老,不為祿仕,二不孝也;不娶無子,絕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無後為大。”(注) 恒元帝喃喃道:“不娶無子,無後最大。” 詠德被他的語氣驚出一身冷汗,“陛下!” 恒元帝抬手,將瓶中生機勃勃的花抽出放在桌上,隨後衣袖猛的一揮,又是一身清脆的落地聲,大大小小的碎片崩了滿地。 詠德抖了一下又穩住,腦中胡思亂想,一下想摔這一下能夠整個長延宮的宮人吃香的喝辣的活上好幾年了,一下又想到隻要皇上沒傷到自個兒就一切好說。 再說這三不孝,宮中太監比前朝裁減了大半,也有五六千餘人,每個都犯了孝中大罪,皇上又是為何而生氣? “詠德,”皇帝拾起桌上的花,舉到眼前來看,“你看這花,比起其餘的名花要遜色的多,不值兩個銅板,怎與千兩銀子的一盆花去比?” “那怎麽能一樣!縱使千兩銀子的花兒再嬌貴,還比得上陛下親手栽種?” “莫說親手栽種了,隻要陛下您開口說一句喜歡這花兒,怕是千餘盆黃金養的花都比上您手中這一朵兒!” 詠德陪在恒元帝身邊有十五年之久,在恒元帝還未登上皇位的時候就陪在了他身邊,整個皇宮要說最了解恒元帝的,除他無人,縱使如此,詠德這會還是不敢置信,既心驚膽顫,又毛骨悚然。 這十五年,他真真是從沒見過恒元帝有這麽外放的怒火。 恒元帝,“朕實在是喜歡這朵花。” 詠德恭恭敬敬,“那是這花的福氣。” 花旁的葉子突然變的有些礙眼,恒元帝一片片將葉子摘下,問道:“危翰林呢?” “危大人還在外等著呢,陛下,奴才去把他喊進來?” 恒元帝沉默了一會,道:“讓他回吧,明日早朝後,讓危建同過來。” “是。” …… 這會沒到散值時間,但太監總管的意思說是這會兒就可以回府了,危雲白道謝後往外走,正巧撞見五六名衣著簡陋的平民神情惶恐的被侍衛帶著從偏殿進入。 領頭的侍衛手上拎著一個深色的粗布包裹,上麵染著灰塵泥土,危雲白與他們擦肩而過,彼此相互示意了一下,隨即走了出去。 這幾個人想必就是承親王府上京告禦狀的百姓了。 他扯平衣袖,神色淡淡,剛出了宮門就見到承親王府上的馬車,他剛準備視而不見的繞過去,車窗口就傳來懶洋洋的聲音,“危大人,上馬與本王說幾句話?” 危雲白挑眉,“王爺親自在這裏等著微臣,臣自然是卻之不恭了。” 皇家的馬車華麗奢侈的很,盛餘祉側臥在裏麵,見危雲白進來也不變個姿勢,“你應當看見剛剛進去的人了吧。” 危雲白點點頭,“能上京告禦狀,這是被逼到了什麽地步,恐怕又要惹起聖怒,牽連不小。” 盛餘祉嗤笑一聲,悠悠坐起,挨著危雲白道:“看你小子長的好看,本王就在這給你提一個醒:該拿的不要拿,不該收的也不要隨便收。” 危雲白麵色不變,“多謝王爺指點。” “嗬,嘴上說著多謝,臉上卻沒有一點笑意,”盛餘祉又躺了下去,“行了,趁早回府吧。” 穿著青袍的翰林院修撰掀開車簾,背後一聲幽幽道:“還有一件事要請教危大人。” 危雲白動作頓住。 “危大人身上用的是什麽熏香?要是可以,能否遣人送上些許到承親王府?本王聞著著實好聞。” 簾子揚起放下,盛餘祉猛的竄起來,拉起車窗上的一角簾子,從縫隙中看著危雲白從馬車旁走過,直到見不到人家人影了,他才惋惜著放下。 “來人,走吧,跟著本王再進宮一趟。” 見見皇兄怎麽發怒。 …… 宰相第二日上朝的時候就覺得有些不對,低階官員的還是如常,官位高的那幾位雖說還是說說笑笑一派正常,但眼睛看到了宰相這裏,總是有些閃躲。 朝廷早就不是誰的一言堂,宰相今年已經六十有三,比危將軍、劉大人要大上有十多餘歲,他們三人彼此製衡,誰也討不得好,隻是他在走下坡路,另外兩家卻在穩步上升。 家族,家族,當然不是隻看當輩人,還有下一輩、下下輩,可惜他已到花甲之年,又疲於攻心,精力已經不足壯年,更重要的是下輩還沒有能保守家業的人才!隻能爭口老氣,憋著給下輩再加些籌碼。 宰相一個恍惚,就不由自主的想了許多,恰好這個時候危建同進了大殿,他笑笑迎上去,“危大人。” 危建同看著他回道:“哎呀,鄭大人,你今日來的可真是早啊。” “人老了,就睡不著了,”宰相道:“我今日上朝來總感覺同僚們有些不對,危大人,你是否知道什麽風聲?也說來讓我這個老家夥做好準備。” 考驗演技的好時候,危建同瞪大眼睛,驚訝道:“什麽風聲?老夫怎麽不知道!” “哎,劉大人來了,”指著後麵的劉大人,危將軍道:“咱們去問問他,這老東西耳朵靈的很,必定知道一些什麽事。” 宰相被拉著東跑西跑,還沒上朝就喘了起來,腰疼腿疼的受不了,還什麽都沒打聽到,眼見著上朝時間到了,危建同和劉大人才見好就收,“快回吧,鄭大人,皇上快要來了。” 宰相是百官之首,他站在最前麵,這次早朝從開頭開始就顯得古古怪怪,氣氛也倍感沉悶壓抑,待早朝該稟告的事情都稟告完了,恒元帝問道:“諸位愛卿可還有人沒稟?” 沒人說話,鴉雀無聲。 宰相早上就感覺古怪,這會兒心中卻猛的加速了起來。 高坐上位的帝王威嚴的看了底下的臣子一眼,“你們沒有,朕倒是有。” 宰相心中一揪,不詳的預感襲來。 “宰相大人。” 宰相匆忙跪下,“老臣在。” 皇上冷冷看了他半晌,忽而從上麵扔下一疊奏折,打在了宰相的身上,“你還是百官之首!朕還讚你是百官楷模,你看看你做的是什麽搜刮民脂民膏、罪不可赦的事!” 如晴天霹靂! 宰相抖著手翻著奏折,不過三爺,已經快要暈厥,“陛下、陛下!臣不知啊!臣是冤枉的啊!” 恒元帝身旁的太監高聲念著奏折上的文章,“山城數萬裏河山不知上有皇帝、天靈,隻知上隻有鄭家遮天蔽日……侵占農田,強搶民女……路有百千餓殍,縣官知府對鄭家行大禮,如見帝王……護河城中日日夜夜有哀嚎嗚咽,河底的屍體隨處可見……山城已不是皇家天下,而是鄭家天下,鄭大人,你該當何罪?!” 宰相在半途已經撅了過去,太醫從偏殿跑出正在喚醒。 朝廷百官倒吸一口冷氣。 怎麽可能?! 宰相怎麽能這麽大膽! 而且這種蠢的事,再貪的人也不敢去幹,宰相圖的是什麽? 他是要牽連九族,砍頭落地啊! 太大膽!太蠢了吧!第77章 帝王家(7) 宰相一夜傾倒! 三族以內上上下下, 老老幼幼全部當街處斬,牽連官員十數人罷官流放, 山城鄭家同官員無一幸免。 宰相難扳, 但這回沒救了,太蠢、太膽大包天! 京裏的官員人人自危, 連遊街鬧市的紈絝子弟也被禁足在家中,一時間風雲突變。 宰相當然是聰明人, 可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 他聰明, 總有人在身後拖他後腿。 山城距京城遠到對平民百姓來說就是兩個世界, 山城鄭家的主家人是宰相的遠方親戚,曾有幸來京城拜訪過宰相一會, 那是在宰相的五十歲大宴, 他被繁華迷了眼,然後要了宰相的折子,大著膽子在山城當起了土皇帝。 未開化的人眼前隻有這一分三畝地, 他眼裏隻能看到金銀金銀, 每年送到京中的禮品都重的很, 宰相也問過幾句, 但他怎麽也想到不這人是多麽大膽, 隻當是仗著他的名頭收些小恩小惠,就更加壯大了山城鄭家的膽。 這對宰相來說確實冤, 但冤的應該。 家事都把握不當, 還想在政事上有大作為? 雖有很多人替宰相可惜, 但這對天下有好處的事怎麽也不能說出可惜二字,他們也不敢說,無論是在外還是在府上,都是感激涕零的感謝皇上為百姓著想,手刃了一大惡人。 不管他們如何,恒元帝和承親王是實打實的心情愉悅。 “皇兄,你不知道我們的人從那山城鄭家府裏抬出了多少車金銀珠寶,”盛餘祉坐在椅子上嘖嘖嘖嘖,“莫約還得過半個多月才能運到京城,快馬加鞭送信來的人那副樣子真是讓弟弟笑了許久。” 恒元帝,“膽大妄為。” 盛餘祉腳尖一翹一翹,不以為然,“也蠢的很,宰相想必也沒想到自己會這樣栽了,死了也是大恒朝大大的汙點,但國庫如今也充足多了,也要多謝他們這麽蠢,拚著命拖宰相的後退。” 他孜孜不倦的說著,恒元帝處理著政務不回一句也不影響他的興致,外頭有人進來匯報才打斷他,“陛下,危將軍來了。” 這兩日政務太多,恒元帝沒時間見危建同,危建同也借口身有微恙,他怕被牽扯,恒元帝索性等到今日才召他過來。 恒元帝,“讓他進來。” 承親王挑挑眉,“皇兄,我在這坐著不要緊吧。”他倒是想聽聽皇兄和危建同這老家夥談些什麽。 恒元帝可有可不無,危建同就過來了,他給皇帝行了禮,又看向承親王,“王爺也在?” 盛餘祉站起,笑道:“來和陛下說說話罷了。” 危建同笑眯眯的再轉回去,“陛下今日喚老臣來這是何事?” 恒元帝看看他,“賜座。” 等他們都坐好了才說道:“危大人,若朕沒記錯,你是想讓你的大兒子外調。” 危建同神色一動,“是,陛下,老臣家的大兒學不成武不就,與其留在京中惹人笑話,不如趁著機會把他外調磨煉幾年,就指望他能明白世間艱難。” 盛餘祉心中小九轉來轉去,“危將軍,危高暢還叫做學不成武不就?你太過謙虛了。” 危建同苦笑著搖搖頭,歎了一口氣並不說話。 他這幅作態,讓人問都沒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