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上風吹著口哨,打得窗戶嘩嘩地直響。


    李樂在生物鍾的催促下起了床。拉開窗簾,在窗玻璃上抹了一把,一手濕乎乎的水汽,透過去,便看到蒙蒙亮的天空,偶爾傳來的幾聲雞鳴,提醒著早晨的到來。


    換上運動鞋,剛推開門,就是一個哆嗦。零下十六七的氣溫,瞬間讓困意全消。


    悄麽聲推開院門,想著朝西邊的圪梁梁上跑個來回。沒幾步,就來到一戶柵欄門門口,用力跺了幾下腳,結果忽忽悠悠,暗光裏,就瞧見一隻狗頭“哼哼唧唧”伸出了柵欄。


    “去,叫你爹媽來,一隻小奶狗充什麽門麵,勝之不武。”


    李樂這一說話,狗沒來,人來一個。


    “球,哪家滴後生?”


    “塬上老李家。”


    “作甚?”


    “狗呢,可厲害那倆?”


    “死了一個,偷走一個,哎。”


    “哦。”李樂悻悻的轉身。


    跑出鎮子,跑過黃土山道,看過牆角牆梁,幹枯草木,整齊田壟上層層薄薄的霜,喘著長長的白氣,跑上一條高高的山梁。


    站在梁上,俯瞰遠眺,河床寬,群山瘦,河流細小到成了一條銀線,串聯起溝壑和台塬,異常單調、枯燥,風吹過,耳邊便是一陣轟轟隆隆。


    這是麟州,也是黃土高原的冬日。


    秋去得早,春來得遲,西北風吹過,刮兩場朔風,揚幾天黃沙,便是漫長的寒冷。


    眼前這一大片的黃的山,褐色的溝壑,黑色的樹,在一夜的寒風透骨之後,顯得愈發蒼勁。


    這種沉重、饑餓、憂鬱的色澤一直漫向了黃土高原清冷的晨靄,讓人覺得寧靜、空曠,還有那麽點兒的悲愴。


    找了塊空地,練了幾圈,等到額頭見了汗,李樂剛想褪去外套,就聽到不遠處的黃土道上,一陣清脆的鈴鐺聲。


    一輛滿載著口袋的驢車,吱吱扭扭走來,係在一頭壯碩驢子脖頸上的銅鈴一陣搖晃,“叮叮當當”,仿佛聽了召喚,太陽從山道那邊,一躍而出。從這天地相譜的美妙清亮的音韻裏,迅速爬上了山尖,立時紅遍了黃塬、紅遍了眼睛和涼颼颼的胸口。


    橙色的燃燒,給了照耀下所有東西一片無言的溫暖。


    片刻間,高原的寒冷好似已隨夜色遠走,大地頓時金光四溢,讓李樂不由自主地融入了這片璀璨的光華之中。


    一股無法言明的情緒在心口翻騰回蕩,深吸一口氣,舒坦、快活,想喊一聲,叫一嗓子。


    這時腳下黃土山道上,有趕車的人,一串粗獷深情的歌聲傳來。


    “撒金的山鋪銀的溝,咋不見妹妹擔水山路上走?趕牲靈滴漢愛妹子心裏頭,拉不上話話招一招手......\"


    聽到這歌聲,剛想嚎的李樂,趕忙閉上了嘴。


    一褲腳黃土的李樂回了老宅,瞧見穿著一身粉紅色小兔子花棉襖的李春,依在院子中間的水池邊上,閉著眼刷牙。


    “大早上的,這麽沒精神,你在學校出早操怎麽辦?”李樂抬手揉了揉李春腦袋,原本就支楞八叉的頭發,更亂了。


    “小叔。”李春睜開一隻眼,看了看李樂,一嘴沫子,口齒不清的回道,“困。”


    李樂伸手,從邊上的臉盆裏,摸了一把涼水,照著李春的臉上一彈。


    “啊。涼涼涼。”


    “還困不?”


    “老奶奶,小叔欺負人。”往後蹦躂兩步的李春瞄見付清梅出了屋,趕忙舉報。


    “還小不小?趕緊滴,去叫你爸媽。晚不睡早不起,當夜貓子。”


    “哦。”


    叫上老李和曾敏起床,老宅裏一陣哈欠聲後,經過一夜冷清的溫度,逐漸升了上來。


    穿衣洗臉一陣忙活,李樂聞到從廚房飄來的香氣。


    摸過去,就瞧見一口大鍋裏,冒著咕嘟的白湯。


    “大北,早上吃羊架湯?”


    “淼啊,吃羊雜碎。”


    “嘿,這個好,這個好。我來幫忙。”


    “羊頭我給拆了,剩下這些洗好的下水,你幫我切切?”


    “好嘞。”


    “肚絲單放啊。”


    “成。”


    其實羊雜洗滌是最為精細的活兒,一副下水往往要洗上十多遍,還得在清水浸泡一陣。


    一刀在手,李樂從盆裏撈出已經泡過一夜的心肝肚肺腸子血,切成式樣不同的片、塊、絲、條。


    “大北,這麽多,放了啊?”


    “放。”


    一大盆切好的羊雜碎,被扔進翻滾的大鍋,調成文火熬燴,不時吹開白霧,看著雜碎的成色,往裏麵加著鹽、胡椒粉,薑粉,粉條、芹菜丁,最後眼瞧著一鍋雜碎已經開始在鍋中翻滾,泛出顏色,這才最後倒進羊肚,為的就是吃那爽脆的口感。


    紅彤彤加了辣椒麵榨好的羊油打底,撈起滿滿登登一勺雜碎,伴著奶白色的骨湯倒入碗裏,片刻後,亮紅色辣椒油浮起,星星點點,融入湯裏。


    黃白色的羊肚,褐紅的羊血心肝肺腸,綠色的蔥花芫荽抓一把撒上麵,一碗羊雜碎湯,頓覺變得豪華起來。


    捧起碗,吹散碗中的油珠,小口吸溜,辣油增香,陳醋提鮮,胡椒解膩,一股暖流入喉下肚,身上封閉起來的毛孔,一瞬間就張開,暢快感從尾巴骨沿著脊梁骨直衝天靈蓋,再流轉到四肢百骸。


    湯的香醇依舊衝刷著味蕾,用勺,用筷子,挑起顫巍巍的羊雜送進嘴裏,脆嫩的肚絲,細膩的羊肝,爽滑的麵肺,帶著韌勁的腸子,膠質感滿滿的羊頭肉,滑嫩的羊舌頭,幾種混合。富有層次,卻又互不幹擾的口感瞬間發散開來。


    再配上街頭新出的外酥裏糯,一口掉渣胡麻油油旋子,一碗熱氣騰騰的羊雜碎湯,寒冬裏帶來的是一早好心情。


    吃完早飯,餐桌還沒收拾幹淨,就有人開始登門。


    沒一會兒,堂屋裏便被擠得滿滿登登,給付清梅磕頭領紅包的孩子,給李晉喬介紹自己是誰家那個誰的,現在在哪上班,拉著李泉問過年後還要不要人的,曾敏身邊也圍了一圈婆姨,嘰嘰喳喳。


    見識過一次的李樂,拉著李春,悄悄的遛著牆根上樓。


    “好家夥,上次來,也沒見那麽多親戚?”


    “誰知道呢,好多我都沒見過的。剛才有一老頭,叫我姑奶奶,我都嚇死了。”


    “嘿,這就叫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


    “管他呢,隻要不問我要紅包。”李春摳摳手指頭,挪到李樂跟前,“小叔,過年了哦。”


    “知道。”


    “你是我小叔對不?”


    “對啊。”


    “過年了哦。”


    “你想說啥?”


    “你這麽不自覺的?”李春尋摸尋摸,拉開書桌抽屜,找出一剪子來,捋起腦門上幾根頭發,“我可剪了啊。”


    “你剪吧。”李樂往後退了兩步,抱著膀子,笑嗬嗬看。


    “我真剪了啊。”


    “愚蠢。”


    “咋?”


    “我又不是你舅,沒用的。”


    “......”


    “哼,摳門。”李春見此計不成,扔下剪子,兩手往棉襖兜兜裏一插,邁著小碎步,一點點往門口蹭。


    “得了,回來。”


    “嗖”,一個縮地成寸,李春端著手出現在李樂身前,“小叔,新年好啊。”


    “一個年三十都等不了。給給給。”


    “啪”,李春看了眼手裏,一張名片。


    “耶?不是,名片啊,不是紅包包哇。”


    “這比紅包值錢。”


    “咋?就一個豐禾的什麽蘇省區域經理的名片?”


    “以後,給他打電話,小蜜蜂的零食,讓他給你送。”


    “不要錢?”


    “不要。”


    “嘿嘿。”李春摸摸名片,揣進兜裏,“行吧,湊活吧。謝謝小叔,小叔明年發大財啊。”


    “嗯,湊活?”


    “呀,我媽喊我了,走啦!”


    “你給我站住!什麽叫湊活。”


    “嘩啦”,“哐當”,“咚咚咚”,李春開了門,一溜煙的跑下樓。


    。。。。。。


    那道向陽的圪梁上,老爺子的墳前,依舊是那個不怎麽高大的,正中刻著紅色星星的墓碑。


    墓碑前,青煙嫋嫋,幾堆燒過的紙錢,李晉喬和曾敏扶著膝蓋起身,招呼過李樂。


    “給你爺說一聲。”


    “哦”


    “爺,孫子定親了,給您說一聲,等過了門兒,帶過來給您瞧瞧。”


    看著李樂三個頭磕完,李鐵矛笑道,“爸,家裏添丁進口,大喜事,給您匯報匯報,讓您也高興高興。求您保佑子孫綿長,家宅興旺。”


    “大泉,放炮吧。”


    “誒。”


    “騰”“嗒”!三聲二踢腳,接著一陣鞭炮的劈裏啪啦。


    “鐵矛,給你爸燒過了,該給你媽磕頭了。”付清梅指指旁邊的一個略小點的墳頭。


    “嗯。”李鐵矛點點頭,招呼李泉豆蘭馨過來,給墳頭前擺上供品,香燭。


    “你倆也去,李樂。”付清梅看了眼李晉喬和曾敏。


    “好。”


    上香,燒紙,等著小輩磕完頭,付清梅上前鞠了個躬。


    李樂站在後麵,聽到老太太嘴裏小聲嘀咕,“等以後下去了,咱倆可得好好處,老頭子別看平時悶不吭聲的,鬼心眼兒可多,就那位......”


    媽耶,這能聽的?李樂趕忙撤退兩步,遠遠瞧著墓碑上的一行字,李門黨氏雲瀾。


    燒完紙,一群人下山,遇到了一字排開的三輛車。


    瞧見人走下來,三輛車門約好了一樣,同時打開。


    先是一個胖子,球形閃電一般瞬移到付清梅麵前。


    “哎呀,付主任,您這來了,咋不說一聲呢?”


    “嗬嗬,小丁,怎麽,從哪兒的得信兒?這麽快從縣城飛過來?”付清梅看清來人,笑道。


    “瞧您說的。您這一露麵,就有人匯報了不是?”穿著襯衫打著領帶,箍的下巴上三層五花顫悠悠的丁尚武,喘著粗氣兒,可見剛才放的閃現技能,耗藍不少。


    “嗬嗬,這幾位都是?”


    “哦,給您介紹一下,這是咱們縣的父母官,於書記,這是張縣長,這是縣人武部......”


    丁尚武挨個介紹,幾人排隊和付清梅握手問好。等丁胖子看到一邊正和李鐵矛嘬著煙的李晉喬,又領著人湊過去。


    “李局,李局,您也來了?”


    “嗬嗬,老丁啊,咋,又胖了?”老李扔掉煙頭,樂道。


    “穿的多,顯得,顯得。對了,於書記,這是。”


    “嗬嗬,知道知道。李局長,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啊。”


    “嗨,哪有的事兒,回個家,大過年的,還驚動你們,罪過罪過。”


    “應該的,應該的,咱們麟州出去的幹部,回家了,怎麽也得熱烈歡迎不是?”


    “客氣了客氣了。”


    李晉喬說著,又和後麵幾位握了握手,最後一位製服,給李晉喬敬了個禮,


    “李局,這是咱們縣的劉局長。家也是岔口的。”丁尚武一旁說道。


    “嗬,那是正經的鄉黨。”


    “歡迎李局長來指導工作。”


    “指導啥啊,就是來家過個年。”兩人一握手,李晉喬點點頭,“當過兵?”


    “是。”


    “幾幾年的?”


    “83年。”


    “叫班長。”


    “班長好。”


    縣一把手聽到,“好啊,這是鄉黨兼戰友,更親了不是。”一轉身,“付主任,您看,咱們去鎮上,您給我們指導指導工作,講幾句話,勉勵勉勵我們這些後輩幹部?”


    付清梅看看李晉喬,又看看丁尚武,“指導可不敢當,咱們就拉拉家常?”


    “好好,付主任,您上我車。”


    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去了鎮政府,一進會議室,就瞧見桌布鋪得,茶水擺好,飲料瓜子水果幾個大盤子擺在中間。


    一群鎮裏的幹部列隊等候,還有舉著照相機的,看到人來,就開始哢嚓哢嚓。


    眾人落座,幾句開場白,客套話之後,就聽縣裏一把手,二把手輪流做起了報告,發展、成績、進步等等,主打一個官套話的標準化流程。


    付清梅隻是笑咪咪的聽著,也不詢問,也不插嘴。


    等到丁尚武開始介紹全縣經濟狀況時,說起萬安礦業的焦化廠項目,李樂給丁尚武遞了個眼色,丁尚武會意,對李樂隻字未提。


    聽完匯報,付清梅按著祝賀加鼓勵的調子說了幾句,眾人鼓掌。


    “我們一定按照付主任的囑托和意見,在今後的工作中加強.......”一把手表態之後,又斟酌著問道,“付主任,我們呢,一個是為了開展愛國主義教育,一個呢,也是想體現老家人的懷念和敬仰之情。”


    “聽說老書記的墓地在挨河梁上一直沒有修繕,您看,我代表全縣的幹部群眾,希望您能同意,給老書記修建一處紀念墓地。”


    “嗬嗬,感謝,感謝,您們的這份心意,我,以及全家都心領了,這個事情,還是遵照他的遺囑來吧,就放在那,別動了。”付清梅搖搖頭。


    “可這是......”


    “相比那些早早走了的,沒留下名字的戰友,還能有塊地方躺著,有塊石頭,有顆紅星,足矣。”


    “江河漫去,遊子歸來,山川依舊,社稷巍峨,百姓安寧,就這樣吧。”


    付清梅說完,會議室裏一片寂靜。


    好半晌,眾人見不好再勸,隻能點頭。


    “李局長,您講兩句?”張縣長問一直抿著茶水的李晉喬。


    “我出了名的嘴笨,就不說了。”李晉喬放下杯子,擺擺手,看到穿著製服的劉局,笑道,“劉局,咱們縣裏今年的車輛裝備采購申請報上去了?”


    “啊,是的,報上去了。”


    “行了,我知道了。”


    此話一出,縣裏眾人眼前一亮,心裏都起了一個念頭,這趟,沒白跑。


    。。。。。。


    鎮政府大院門口,縣裏的領導們和付清梅握手告別,又把老太太送上車。丁尚武這才湊到一二把手跟前,“您們瞧,我說的吧。”


    “是啊,幾十年了,要提早提了。”一把手點點頭。


    張縣長忽然想道,“誒,縣裏不是有兩個小學要合並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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