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加風,伴著寒流。


    惠慶在前,李樂在後拉著箱子,出了機場。


    “你還,沒去過家裏吧。”等車的時候,惠慶忽然問了句。


    “沒吧,就見過師母一麵,還是來給您送資料。”


    “中午了,回家,吃個飯。”


    “這個,不好吧,上門,兩手空空的。”


    “你覺得要那些形式?”


    “呃.....吃啥?”


    “你想點菜?”


    “不,老師做主,有啥吃啥,我都行。”


    “上車。”


    狗腿子一樣的李樂,忙拉開車門,把惠慶讓了進去,自己顛顛兒圍著出租車轉了兩圈,放了行李,這才上了付錢位。


    惠慶住學校西邊的承澤園,外號教授樓的小區。


    最裏麵一棟二樓,敲門。


    “呀,回來了。”門開,便是笑聲。


    “師母好。”李樂很恭敬,規規矩矩稱呼著。


    “好好好,一早大慶就給我說了,來家吃飯。不用換鞋,進屋,進屋。”


    大慶?聽到這稱呼,李樂心裏直樂。


    師母是個身量不高,微胖富態的女人,長相能看出來,年輕時帶了淩厲幹練的意思,現在人到中年,變得柔和許多,微燙卷發,大花毛衣,嗓門有些大,中氣十足,笑聲震得耳膜嗡嗡的。


    不過李樂聽馬主任說過,惠老師兩口子,差距有些大,不是年齡,而是學曆。一個教授,一個初中畢業。


    這裏麵,沒什麽男的金榜題名不忘舊情,女的守得雲開見月明的話本故事,純粹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他覺得她能持家,她覺得他忠厚老實。加上那年月,搞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學曆高不代表掙得多,惠慶的工資還沒在老家廠子裏上班的王麗高。就那麽著,兩人結婚,一個老家,一個學校,分居幾年,等惠慶分了房子,王麗才帶著孩子來了燕京。不過也隨著惠慶的職稱越來越高,前幾年搬進了教授樓。


    三居室,收拾的幹淨利落,就連那間書房裏,都沒有其他讀書人家裏那種堆積如山的場麵,在書櫃裏擺放的整整齊齊,書桌上也是一塵不染,除了文房四寶,電腦鍵盤,幾摞資料書本,別無他物。


    “誒,老師,您家少爺呢?”李樂坐在對麵,看了眼桌角一家三口合照裏,一個長得挺喜慶的豁牙小胖子。


    “寄宿,周末才回家。”


    “您倒舍得,這才初中吧。”


    “有什麽舍不得的,我上初中的時候,不也住集體宿舍?”


    “此一時彼一時不是?上附中多好,離家還近,走幾步就到了。”


    “在家看著鬧心,不如鍛煉鍛煉。”


    “學習咋樣?有希望?”


    “沒,天賦一般,上個大專。”


    “您不給鋪路啊。”


    “沒那個能力,不強求。咱們也不是理科,中學就發幾篇sci,搞些研究生才能看懂的小發明,走個特招,然後一路保送。如果,我讓你寫個韋伯的思想理念與變革時代的社會政策或者多元話語分析或者後現代思潮的社會學意涵的論文,掛上一中學生的名字,你信不?”


    “那~~~是不能信。”李樂搖搖頭。


    “理科允許有超越年齡限製的天才,但是文科,隻有海量的閱讀和時間的積累沉澱。所以啊,何必呢?等我死了,留點兒遺產稿費什麽的,衣食無憂,吃喝不愁,有什麽不好。”


    “那不就成了米蟲?”


    “米蟲也比壞了名聲強。”


    “其實,您可以多招學生的,以後,啊?”


    “累,不幹。”


    又扯了幾句閑篇,惠慶媳婦進來喊吃飯。


    四菜一湯,都是家常,最顯眼兒的,是那兩條紅燒鯽魚。


    不過後麵端來的作為主食的茄子蒸菜,倒是得了李樂的心意,一碗接一碗,倒點辣椒油,香油拌一拌,一個人幹掉半盆。


    王麗看的驚奇,“這農家菜你也喜歡吃?”


    “這有啥,啥農家不農家的,好吃就行了。燕京城裏,想吃還找不到地方呢,師母,再來一碗。”


    “少點吧,別撐壞了。”


    惠慶看了眼,“隨他便,這身板還看不出來?能吃著呢。”


    “成,以後想吃,直接說,豆角、茄子、土豆、胡蘿卜,還是開春的香椿、槐花、榆錢、褚桃,想吃都能做。”


    “得嘞,一會兒,您再教教我,這火候,還有放多少麵粉,我在家弄,老掌握不好。”


    “嗬嗬,管。來,試試這用醬油香油調的蒜泥。”


    “誒。”


    瞧見李樂對自己手藝的認可,王麗一臉帶笑,扭頭看了看惠慶,“大慶,下午還去學校?”


    “不去,在家整理點東西。你有事兒?”


    “變天了,明天給兒子送床厚被,你下午把被麵給套了。”


    “行。誒?是不是等著我回來的?”


    “嘿,你手藝好,這事兒不找你找誰。”


    “多少年了,你也學不會。”


    “有你,就用不著我。”


    “明天,一起去,晚上去超市,我去買兩條帶魚你給做了,惠成不就喜歡吃這玩意兒。”


    “再買點蘿卜,給炸個丸子?”


    “也行,就怕送過去,不脆了。”


    “有的吃,你管他脆不脆。”


    李樂一旁扒著飯,耳朵支棱著聽了,隻覺得惠慶兩口子相處,並不像有些人想的那樣,因為學曆知識的差距,師母變得像是傳統意義上的好妻子,孝順公婆,愛護子女,服從丈夫,而惠慶也隻有感激,沒有欣賞和愛意。


    反倒有著互相鬥嘴的小埋怨,透著生活裏的熱乎氣兒。


    那句學識層麵的巨大差異讓精神互通的愛幾近不可能,在這兩口子身上,並沒有什麽體現,反而更應了那句,無論是談戀愛還是結婚,90%以上所需要談論的內容都是日常生活瑣事。在討論這些生活瑣事時,你並不需要有很高的學曆,學曆差距也並不會使你有任何明顯的優勢。兩個人在一起靠的是情商,而不是學習考試的智商。


    或許,這就是例子?


    吃完飯,李樂和惠慶一起刷碗。


    “你回去把這幾天在吉省拿過來的資料,按照擬定的框架整理整理,之後可以著手寫開題報告了。年底之前,把開題會結束。”


    李樂接過惠慶遞來的毛巾,擦著盤子,“這會上,不會有不開眼的來挑刺兒的吧。”


    “有吧,有也不怕。這東西,就是個互相成就,你給我捧場,我也給你捧場,但你要是真帶著雞蛋裏挑骨頭的想法來的,那就是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也是哈。花花轎子眾人抬麽。”李樂想了想,“也好,年底前結束,我這邊寒假時候,也好去歐洲。”


    “去歐洲?幹嘛?”


    “嘿嘿,私事,還有順便去看看森內特教授,寫了好幾封郵件了。我先給您請個假。”


    “嗯,去唄,隻要別耽誤課題的事兒。”


    “哪能呢,還指望這個出成果,好畢業呢。”


    惠慶點點頭,忽然問道,“你讀博士,考慮了麽?”


    “跟著您啊,咋?您還想讓我改換門庭啊?我死是.....”


    “閉嘴!”


    “哦!”


    “森內特那邊不是說過,讓你去他那讀麽?”


    “那個啊,我以前跟老頭聊過,有交易的。”李樂把擦好的盤子摞放到櫥櫃裏。


    “交易?”


    “對啊,等這邊碩士畢業,在他那邊掛個人類學的博士生,反正隻要修夠九個月的課時就夠了,到時候一年去幾個月,反正都是他說了算。”


    “人類學,也行啊,社會人類不分家。”


    “惠老師,到時候,指望您鬆鬆手啊。”


    “嗬嗬。”


    “啥意思?”


    “語氣助詞。行了,刷完了?你回去吧,別耽誤我套被。”


    “這活,想幫也幫不上。不會。”


    臨走時,王麗出來送,門口,笑道,“李樂,謝謝啦。”


    “師母,這啥話。我是學生。”


    “應該的,在那邊的事兒,我可聽說了,要不是你,大慶可就倒黴了。”王麗歎口氣,“這人,平時不見說話,可一說話,也不看個前後。”


    “嗨,這事兒啊,惠老師不是好心麽。”


    “以後,你多看著點兒他。”


    “放心,師母,有事兒肯定我先上啊。”


    “我說拉著。”


    “嘿嘿,成。”


    。。。。。。


    福靈心至,感覺到一股召喚的力量,李樂從承澤園出來,不自覺拐了個彎,去了藍旗營的長樂教育。


    院門上,已經沒了長鐵精工燕京分公司的牌子。


    夏天時候,陸桐大手一揮,在旁邊的韋伯時代,重新租了個300平的辦公室。藍旗營這棟樓,就理所當然的就由長樂教育全部接了下來。


    紅總和房東商量完,找了個幾個大師傅,把這棟樓的外牆全部重新裝修了一遍。


    白色底色,藍色線條的vi設計,近看還好,遠看,要是在樓頂豎起一個警徽,就能讓人當成民辦派出所。


    後來真派出所果然找上門來了,許曉紅無奈,隻能又做了幾個燈箱字,掛在了牆上,這才過關。


    李樂抬頭,望著“長樂教育”幾個大字,咋看都能聯想起來“為人民服務”,還有這樓的配色,隻覺得蛋疼。心說這甩手掌櫃,過於甩手,看來也不好,還有這許曉紅的審美,跟特麽屎一樣,改外立麵前,就不知道先問問曾老師?


    進了院門,看到一輛紅色的小踏板歪在樓門口,李樂知道這是紅總在向自己做了谘詢,斟酌好幾天之後,在汽車和摩托之間,摳搜的選了個踏板。


    一樓原來的長鐵精工辦公室,已經成了教室,這時候還沒到上課的時候,隻有幾個新來的代課老師,在做培訓。


    看了眼,李樂上了樓,拐彎時候,就聽到有人喊道,“誒,你好,有事兒?”


    轉頭一瞅,以短發蘑菇頭姑娘,穿著製服,帶著黑框圓眼鏡,看著和“為什麽呢”的菜明仿佛,心裏更不得勁。


    想想當初自己招的那批工作人員,一個個條順盤正,長得都能當禮儀去了,這許曉紅,咋越招人越往下出溜了?不過那批人,現在都散到全國幾個待建分校獨擋一麵去了,哎,莫名的還有些懷念呢。


    “你好,你是來參加培訓的新老師?”


    “啊,不是,我找你們紅總。”


    “紅總?先登記。”


    “啥?”


    “先登記。這邊,前台來。”


    “為啥?”李樂下了樓梯,走到新擺出來的前台。接過一個訪客登記本和筆,開始寫。


    “安全第一,前幾天,有學生來上課,手機丟了,後來查出來,是有人溜進來偷走的。”


    “那這事兒,咋解決的?”


    “紅總帶著人,去中關村二手市場,給找回來了。”


    “那還成。誒,我聽說,這個紅總對員工可厲害的,還特摳門兒。是吧。”


    “誰給你說的?”


    “別人。”


    “那這人,肯定給你胡扯八道的。”


    “嘿嘿。看看,這樣行不?”李樂把本子往前一推。


    “為什麽呢”看了眼,拿起電話,摁了個短號,“喂,紅總,我前台小蔡,有個叫田宇的過來找你,昂,高,老高的,嗯,好。”


    “先生,三樓,東頭第三間。”


    “好,謝謝!”


    “不客氣!”


    李樂上了三樓,敲了敲辦公室門,一推門。


    “胖子,你不在冰城待著,這時候燕京來幹嘛?李禿子那.....啊,李總啊,您可來了,我可想死你了。”


    “滾蛋!”


    “嘿嘿,我這看看樓下培訓去,您坐一會兒啊,我要是來不了,你自己先走啊.....”小紅看到站在門口的李樂,脖子一哆嗦,趕忙起身,就要鑽門縫,跑。


    “上哪去,回來。”


    “嗬嗬。喝水不,我給你倒茶,咖啡咋樣?要不闊落?”


    “啥都不要,上我辦公室來。”


    “誒,這就來。”


    李樂剛要轉身,又停住腳,看到小紅辦公桌上的幾個藥瓶子,還有垃圾筐裏的一團團衛生紙。


    “你這,感冒了?”


    “昂,小事兒。”小紅甕聲甕氣,可眼珠子一轉,又立馬補上兩聲咳嗽。


    “嗬嗬,大冬天騎摩托車,好玩不?”


    “還,還成。”


    “凍死你個瓜皮!讓你不買車。”


    “貴!”


    “摳的!”


    “嘿嘿。”


    “找個口罩戴上,沒口罩找個毛巾,別回頭傳染我。還有,把這倆月的報表拿著。”


    “我,你.....”


    看李樂留個背影,小紅一跺腳。


    進了自己辦公室,還是那麽的簡樸,幹幹淨淨。


    拉開簾子,讓陽光透進來,想了想,又把窗戶打開半扇,這才坐到椅子上,等著小紅。


    “李總。”


    “別關門,開著。”


    “哦。給,這是這兩月的財務報表,還有幾個新校區的情況匯總。”


    小紅把一個文件夾遞過去,剛要找凳子坐,就聽李樂,“噫?”


    “咋?”


    “你這口罩,哪買的?”


    “藥店啊?”


    “現在,有這種了?”


    “啥這種?”


    “熔噴布的。還有沒,給我拿一個。”


    “不是,我戴了,你至於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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