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什幺?”翠薇被他盯得不好意思了。


    “哦,沒什幺。”雲樓調開了眼光,不由自主的臉紅了。


    翠薇微笑了起來,笑得好頑皮。她喜歡看到這個漂亮的男孩子臉紅,這滿足了她愛捉弄人的脾氣,許多時候,她仍然童心未泯。


    “你在香港有沒有女朋友?”她笑著問。


    “有。”他簡單的回答,想到美萱,奇怪,他自到楊家以來,好象就沒有想到過美萱了。


    “你們很好嗎?”


    “並不,很普通的朋友。”


    傻氣,翠薇想,誰問他普通的女朋友呢?她注視著雲樓,他的眉毛生得很挺,很有男兒氣概,眼睛大大的,也滿漂亮。


    帶那幺點兒傻氣更好,她想著,男孩子總是有點傻氣的。她對他的好感更加重了。


    “你常住在楊家嗎?”雲樓開口了。


    “偶然而己,為了陪涵妮。”


    “涵妮,”雲樓掩飾不住他的關懷。“她怎樣了?”


    翠薇皺起了眉毛。


    “她隻是個人影。”


    “人影?”雲樓不解的問。


    “這是姨父說的,他常常歎著氣說,涵妮隻是個影子,是不實在的,是隨時會幻滅的。”


    “怎幺說?”


    “她從小就不對頭,醫生說她隨時可以死掉!”


    “什幺?”雲樓一震,幾乎潑翻了咖啡杯子,翠薇詫異的看著他,從沒見過麵的女孩子,竟讓他這樣緊張?他是個感情豐沛而富同情心的男人啊!


    “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她隻是過一天算一天,”翠薇憂愁的說,提起涵妮,使她心酸而難過,涵妮,那是沒有人能不喜歡她的。“隻有她自己不知道,她一直以為自己僅僅是身體衰弱而己。”


    “什幺病?”雲樓近乎軟弱的問。


    “大概是心髒還是肺動脈怎幺的,我也弄不清楚,是生下來就有的病。事實上,她不能上學,不能讀書,不能出門,不能看電影,不能旅行……這個也不能,那個也不能,如果我是她,我真寧願死掉!唉!”她歎了口氣,那份頑皮不知不覺的收斂了。


    原來是這樣的!雲樓握著咖啡杯子,帶著種痛苦的恍然的情緒,想著那個孤獨寂寞而蒼白的小女孩。涵妮那張瘦小的臉龐和那渴望著友情的眸子立即浮到他的眼前,他感到心中有一陣抽搐般的悸動,就覺得再也坐不下去了。


    “其實,陪伴涵妮是一件很難的事,”翠薇說,慢慢的啜了一口橘子汁。“她整日關在家裏,對許多事都不太了解,你很難跟她談話,她隻能彈彈鋼琴,還不能彈太久,太久會使她疲倦。但是,她又渴望著朋友,她好孤獨,好寂寞,有時我說笑話給她聽,她笑得什幺似的。你不知道,她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


    我是知道的!雲樓想著,猝然的站起身來,他對於自己占據了翠薇而難過。他想著涵妮,那小小的身子,那怯怯的笑,那祈求似的聲音:“住久一點,我可以彈琴給你聽。”


    她多寂寞!他了解了。而他竟讓翠薇來陪伴他了,把寂寞留給那個孤獨的小女孩。舉起杯子,他一口咽掉了杯裏剩餘的咖啡,命令似的說:“我們回去吧!”


    “急什幺。”翠薇有些驚奇。“還早呀!”


    “我們答應回去吃午飯的,我也還要寫幾封信。”


    “給你的女朋友嗎?”翠薇唇邊又帶著那頑皮的笑。


    “唔,哼。或者。”雲樓哼了一聲,臉上也浮起一個狡黠的笑,他開始了解翠薇的調皮了,也開始學會對付她的辦法了。果然,他的答話使翠薇無辭以答了。


    不到十一點,雲樓和翠薇就回到了楊家。走進客廳,翠薇把自己拋在沙發上,長長的呼出一口氣說:“熱死了!”


    客廳裏有冷氣,涼涼的,從正午燠熱的陽光下走進這間綠蔭蔭,涼沁沁的房間,確實有說不出來的舒服。但,雲樓沒有心情休息,他四麵張望著,沒看到涵妮的影子,他的潛意識及明意識裏幾乎都充滿了涵妮,尤其在聽到翠薇說出涵妮的情況以後。她在那兒?又躲在她的小房間裏嗎?她生活的圈子多幺狹小!


    雅筠聽到聲音,從樓上下來了,看到他們,她笑著說:“怎幺就回來了?”


    “沒什幺好玩的,”翠薇說:“熱死了!”


    “夏天還是待在家裏最舒服。”雅筠說,看看雲樓,這孩子為什幺滿麵沉重?他和翠薇處得不好嗎?玩得不愉快嗎?雲樓正拾級而上。“去了些什幺地方?”她問雲樓,後者臉上那深重的愁苦使她驚異。


    “隨便逛逛。”雲樓心不在焉的回答。


    忽然,雲樓站定了,他的眼睛直直的落在樓梯頂上,呆呆的佇望著。什幺事?雅筠跟隨著他的視線,回過身子,向樓梯頂上看去。涵妮!在樓梯頂,涵妮正輕悄悄的走了過來。


    走到樓梯頂端,她也站定了,倚著欄杆,她唇邊浮上一個怯怯的笑,靜靜的看著雲樓。她一隻纖瘦的手扶著欄杆,穿著件套頭的白色洋裝。她的眼睛清幽而有神,她的笑溫存而細致。雅筠大惑不解的看著這張小小的臉龐,她顯得多幺特別!又多幺美!


    “嗨!涵妮!”好半天,雲樓才吐出一聲招呼,他的目光定定的停在她身上,怎樣的女孩子!輕靈如夢,而飄逸如仙。


    “你真的沒走?”涵妮問,毫不掩飾她的喜悅之情。


    “我說過要住在這兒的,不是嗎?”雲樓溫和的說。


    涵妮點了點頭,慢慢的走下了樓梯,她含笑的眸子一直沒有離開雲樓的臉,她的腳步輕靈,衣袂飄然。雅筠愕然的看著這一切,僅僅是頭一夜的邂逅,就能造成奇跡般的感情嗎?她心中湧上了一股難言的憂鬱和近乎恐懼的感覺,這絕不可能!絕不可能!


    “哦,涵妮,”雅筠振作了一下,說:“怎幺不睡了?你怕不怕冷?要不要把冷氣關掉?”


    “不要,媽媽,我不冷。”涵妮溫溫柔柔的說,停在雲樓的麵前,仰頭看著雲樓,她比雲樓矮了一大截。“你熱嗎?你在出汗。”


    “我剛剛從外麵回來。”雲樓說,努力想擠出一個微笑來。


    麵對著這張年輕的臉龐,他不敢相信她壽命不永。她太年輕,她應該還有一大段美好的生命,假如像翠薇所說,那就太殘忍了。上帝既然賦與了人生命,就應該對這些生命負責呀!他近乎痛苦的想著,忘了自己是個無神論者。


    “從外麵回來?”涵妮看了看窗外陽光明亮的花園,自語似的說:“我也想出去走走呢!外麵好玩嗎?”


    “沒有家裏好,”雲樓很快的說。“外麵太熱。”


    “你說我應該曬曬太陽。”涵妮用手撫摸著麵頰說。


    她竟記在心裏!雲樓滿腹怛惻的望著她。


    “不,你曬不曬太陽都一樣,你夠美了!”插進嘴來的是雅筠,拉著涵妮的手,她急於要把她從雲樓身邊帶開。怎幺了?他們之間會發生什幺?這是可怕的!“涵妮,”她說:“到翠薇這邊來坐坐吧!你真的不會冷嗎?”


    “不會,媽媽。”涵妮順從的走過去,眼睛仍然微笑的望著雲樓。


    “怎幺,你和孟雲樓已經認得了?”翠薇一直用種驚異的態度在旁觀看,這時才開口對涵妮說。


    “昨夜,他聽了我彈琴,”涵妮說,靜悄悄的微笑著,帶著份偷偷的愉悅。再看了雲樓一眼,她說:“你真的愛聽我彈琴嗎?”


    “真的。”雲樓一本正經的說。


    “沒有騙我?”


    “絕對沒有。”


    喜悅滿布在涵妮的眼睛裏和麵頰上,人類幾乎是從孩提的時候開始,就需要讚美、友情,和欣賞。她的眼睛發著光,蒼白的麵頰上竟染上了紅暈。雅筠憂喜參半的望著涵妮那反常的、煥發著光彩的臉,多久以來,這孩子沒有這樣愉快的笑容了!翠薇坐在一邊,用一對聰明的眸子,靜靜的看著這一切。


    “你現在要聽我彈琴嗎?”涵妮問雲樓,仿佛在這間屋子裏,沒有雅筠,沒有翠薇,隻有雲樓一個人。


    “如果你不累。”


    “我不累,”涵妮高興的說,走向鋼琴。“我還會唱歌呢,你知道嗎?”


    “不,不知道。”


    於是,涵妮打開了琴蓋,開始彈起了一支古老的情歌,一麵彈,一麵唱著,她的歌喉細致而富於磁性,咬字清晰,聲調裏充滿了真實的感情。那歌詞是:“昨夜,那夜鶯的歌聲,將我從夢中驚醒,皓夜當空,夜已深沉,遠山遠樹有無中。我輕輕的倚在我的窗邊,看露光點點晶瑩。那夜鶯,哦,那可愛的夜鶯,它訴說著你的事情。……”


    她唱得那幺好,帶著那幺豐沛的感情,孟雲樓完全被它所震懾住了。他不知不覺的走到鋼琴旁邊,把身子倚在琴上,愣愣的看著涵妮,涵妮注視著他,眼睛更亮了,聲音更美了,唱著下麵的一段:“白天我時常思念你,夜晚我夢見你,夢中醒來,卻不見你,淚珠在枕邊暗滴,我聽到微風在樹林裏,輕輕的歎息,歎息。那微風,哦,那柔和的微風,它是否在為我悲泣?……”


    孟雲樓深深的望著涵妮,深深深深的,看著那發光的小臉,聽著那歌詞的最後幾句,他的眼眶不由自主的潮濕了。


    夜裏,孟雲樓獨自坐在書桌前麵。桌上,攤開著一本傑克。倫敦的海狼,但是,他並沒有看。他曾經嚐試閱讀了好幾次,卻總是心不在焉的想到了別的事情。今夜,涵妮不會再去彈琴了,白天她已經彈夠了琴,他怕她會過分疲勞了。他不應該讓她一直彈下去的,整個下午,她坐在鋼琴前麵,彈著,唱著,笑著,好象世界上找不出第二個比她更快樂的生命。每當雅筠上前阻止她彈奏的時候,她就以那樣可愛的笑容來回答她的母親。


    “媽媽,我不累呀,我真的不累。我彈得好開心!”


    於是,雅筠不忍再阻止了,她也就繼續的彈了下去。她會不會太累了?看著她那樣充滿了精力和歡樂,使孟雲樓對翠薇的話懷疑了起來,她不會有什幺病,隻是身體衰弱一點而已,她缺乏的是陽光和友情,許多獨生女兒都是這樣。假若讓她過一般少女的正常生活,有適當的運動,適當的休息,適當的飲食調護,說不定她反而會健康起來。她除了蒼白瘦弱之外,也看不出有任何病態呀!


    “我要幫助她,”他想著。“幫她過正常生活,幫她恢複健康。我相信一定能做到!”


    他的自信又來了,他一向相信“人定勝天”的。站起身來,他繞著房間行走,一麵揣測著如何將他的計劃付諸實行。


    門外有聲音,然後,有人輕輕的敲了敲他的房門。


    涵妮!他立刻想。走到門邊去,他低問:“誰?”


    “是我。”那是雅筠的聲音。


    他開了房門,驚訝的望著雅筠,快午夜十二點了,什幺事使她深夜來敲門?


    “伯母?”他疑問的說。


    “噓!”雅筠把手指按在唇上,警告的噓了一聲,走進屋來,她反手關上了房門。低聲的說:“我有話要跟你單獨談談,我不想讓涵妮知道。”


    雲樓狐疑的轉過身子,把椅子推到雅筠的麵前,雅筠坐了下來,說:“我看到你屋裏還有燈光,我希望沒有打擾你睡覺。”


    “我沒睡,我正在看書。”雲樓說,坐在書桌旁邊。“有什幺事?”


    “關於涵妮。”雅筠深深的鎖起了眉頭。


    “涵妮?”雲樓注視著雅筠。


    “你有沒有知道一點她的情形?”


    “您是指她的病?我聽翠薇說起一些,”雲樓說:“我想她誇張了病情,應該不很嚴重吧?”


    雅筠用一對沉痛而悲哀的眸子望著雲樓,慢慢的搖了搖頭。


    “不,很嚴重。非常非常嚴重。”她的聲音低而沉重。“她隨時有失去生命的可能。”


    “真的?”雲樓問,覺得胃部起了一陣痙攣。“是什幺病?”


    “先天性的心髒血管畸形,這個病的學名叫肺動脈瓣膜狹窄。”


    “肺動脈瓣膜狹窄,”雲樓機械化的重複了一遍這個名稱,那是個多幺拗口而又複雜的病名,他心中有些兒恍惚,涵妮,僅僅是個虛設的生命?隨時都可以從這世界上隱沒?他不相信,不能相信。“這病不能治療嗎?”他近乎軟弱的問。


    “如果僅僅是肺動脈瓣膜狹窄,我們可以嚐試給她動心髒矯正的手術,雖然危險,卻有希望治好。但是,”雅筠長長的歎息了一聲,雲樓可以看出她那屬於母性的悲痛,和她肩上、心上、情感上的那層重重的負荷。“她的情況很複雜,她的右心室漏鬥部狹窄,整個肺動脈瓣孔環也變狹窄,在心插管檢查中顯示出不宜於動手術,因此,雖然在她童年我們就發現了她的病,一來那時的醫學還不發達,二來也沒有這個勇氣嚐試開刀,就隻有用營養照護和藥物來幫助她。等到我們想冒險開刀的時候,她已經不能開刀了……”她停頓了一下,眼睛裏盛滿了深重的憂愁。


    “哦?”雲樓詢問的望著雅筠,那些醫學名詞對於他陌生而遙遠,他一點也不懂,唯一懂得的事情,就是這些陌生的名詞卻將帶走一條美好的生命!


    “她的病情已經造成了嚴重的貧血,右心衰竭,而且引起了心內膜炎的並發症,她不能動手術,藥物對她也沒有太大的幫助,多年以來,我們對她的病,就隻能希望奇跡出現了。”


    她望著雲樓,悲哀的說:“你懂了嗎?”


    “這是殘忍的。”雲樓喃喃的說,深深的抽了口氣。“她是那樣一個美好的女孩。”


    “唉!”雅筠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為了她,你不知道我們做父母的受了多少煎熬,子明還罷了,他是男人,男人總灑脫一點,他認了命。而我呢,我那幺那幺喜歡她,涵妮,她是我的寶貝!在她嬰兒的時候,我抱著她,望著她嬌嬌嫩嫩的小臉,我說,我要她好好的長大,長成一個最美最快樂的女孩!結果……”她咽住了,一陣突來的激動,使她的語音哽塞。“這難道是我的命嗎?是命中注定的嗎?”


    “或者,我們還能期望奇跡。”雲樓由衷的說,期盼的說。


    “她現在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


    “對了,這就是我來看你的原因,”雅筠挺了挺背脊,一層希望的光芒又燃亮了她的眼睛。“五年前,醫生就說她隨時會死亡,可是,五年過去了,她還活著,假若能再延個五年、十年或十五年,說不定那時候的醫藥更進步了,說不定那時的心髒病已不再構成人類的威脅了,說不定根本就可以換個心髒了,那她就不成問題了。誰知道呢?科學進步這幺快,許多以前我們認為不可能的事,現在都可能了,人類都已經向太空發展了,還有什幺做不到的事呢?”


    “是的,確實不錯。”雲樓應著,感染了雅筠那份屬於母性的勇氣。


    “所以,我們目前最重要的一個問題,是讓她好好的活下去。”雅筠深深的凝視著雲樓。“是嗎?”


    雲樓微蹙著眉梢,望著雅筠,她的眼神裏有著一些什幺,好象能不能讓涵妮好好活下去的關鍵在他身上似的。


    “當然。”他回答。


    “涵妮不能受刺激,不能太興奮,不能過勞,不能運動……這些都可以送掉涵妮的命,你明白嗎?我們甚至不敢帶她看電影,怕電影的情節刺激了她,不敢對她說一句責備或重話,怕會刺激她。她有時看了比較動人的、悲劇性的小說,都會不舒服,會胸口疼痛。我們隻有小心翼翼的避免一切能觸發她發病的因素,讓她的生命能延續下去。”


    雲樓注意的傾聽著。


    “所以……”雅筠突然有些礙口,似乎很難於措辭。“我必須請你幫助我們。”


    “我能怎樣幫忙?伯母?”雲樓熱心的問。


    “是這樣……是這樣……”雅筠困難的說:“我們要讓她避免一切感情上的困擾……”


    “哦?”雲樓緊緊的盯著雅筠,他有些明白了。


    “換言之,”雅筠終於坦率的說了出來。“我希望你跟她疏遠一點。”


    雲樓望著雅筠,雅筠的眼睛裏含滿了抱歉的、祈諒的、無奈的神情,這把雲樓折服了。世上不可能有第二種愛能和母愛相比。


    “您是不是擔心得太早了一些?”他低低的說:“我和涵妮不過剛剛才認識一天。”


    “未雨綢繆,”雅筠淒涼的微笑起來。“這是我一貫防備問題發生的辦法。”“不過,您認為您的方法對嗎?”雲樓深思的問。“您不認為她太孤獨?友誼或者對她有益而無害?”


    “友誼,是可能的,”雅筠慢慢的說。“可是,愛情就不然了。而友誼是很容易轉變為愛情的。”


    雲樓感到一陣燥熱,窗外沒有風,天氣是燠熱的。


    “您何以見得,愛情對她是有害的呢?”他問。


    “世界上沒有一份愛情裏,是沒有驚濤駭浪和痛苦的。”雅筠深沉的說:“而且,涵妮不能結婚。她不能過婚姻生活,也不能生兒育女。”


    雲樓站起身來,在室內走了一圈,然後他停在窗子前麵。


    倚著窗子,他站了好一會兒,窗外的天空,璀粲著無數的星星,草裏有著露光閃爍。他想起涵妮唱的歌:“我輕輕的倚在我的窗邊,看露光點點晶瑩。那夜鶯,哦,那可愛的夜鶯,它訴說著你的事情。”


    他從心底深深的歎息了。回過身子,他麵對著雅筠,許諾的說:“您放心,伯母,我不會做任何傷害涵妮的事。”


    雅筠注視著雲樓,後者那張堅決的,而又充滿了感情的臉那幺深的撼動了她!她不由自主的站起身來,走到他麵前去,用誠懇而熱烈的語氣說:“你要知道,雲樓,假若涵妮是個正常而健康的孩子,我真會用全心靈來期望你和她……”


    “我了解的,伯母。”雲樓很快的說,打斷了雅筠沒有說完的話。他用一對坦率而真誠的眼睛直視著雅筠。“我將盡量避免給你們家帶來麻煩,或給涵妮帶來不幸。”


    雅筠從雲樓眼裏看出了真正的了解,她放心了。長長的歎了口氣,她說:“好了,我耽誤了你不少的時間,夜已經深了,你也該睡了,再見吧!”


    “再見!伯母。”雲樓送雅筠到了房門口,打開房門,雅筠輕悄悄的退了出去,臨時又回過頭來,叮囑了一句:“還有,雲樓,你別在涵妮麵前露出口風來,這孩子至今還糊裏糊塗的蒙在鼓裏呢!”


    “我知道,伯母。”


    目送雅筠走了,他關上房門,靠在門上,他佇立了好一會兒。涵妮真的被蒙在鼓裏嗎?他想起昨夜和涵妮的談話,她顯然已略有所知了,噢,這樣的生命豈不太苦!走到床邊,他躺了下來,瞪視著天花板。和昨夜一樣,了無睡意,雅筠的談話完全混亂了他。到這時,他才懵懂的感覺到,他對涵妮竟有一份強烈的感情。他是不相信什幺一見鍾情這類話的,他討厭一些小說家筆下安排的莫名其妙的愛情,可是,他拂不掉涵妮的影子!這個僅僅認識了一天的小女孩!這個隨時會幻滅掉的生命!這個根本不能麵對世界的少女。一種強烈的、悲劇性的感覺深深的銘刻進了他的心中。


    “從明天起,我要離開她遠一點,真的,楊伯母是個聰明的女人!”


    他想著,關掉燈,準備要睡了。但是,涵妮的麵容浮了上來,充滿在黑暗的空間,比雅筠來訪前更生動,更鮮明,更清晰。


    接連三天,孟雲樓都是早出晚歸,一來由於楊子明熱心的建議,要讓他在開學之前,好好的把台北附近的名勝地區玩一玩;二來由於翠薇自告奮勇的陪伴,拒絕女孩子總是件不禮貌的事;三來──這大概是最主要的原因──他想避開涵妮。於是,他和翠薇暢遊了陽明山、碧潭、金山、野柳、北投、觀音山等地區,在香港,難得看到一點綠顏色的山野。這三天的暢遊,倒也確實帶給他相當的愉快。而且,翠薇是個好的遊伴,她活潑、愉快、年輕,而又吸引遊人的注意,所以,他們這一對很引起一些羨慕的眼光。雲樓對這些眼光雖不在意,翠薇卻有份下意識的滿足。每天倦遊歸來,往往都是晚飯以後了,所以,一連三天,雲樓都幾乎沒有見到過涵妮。隻有一天早上,她目送他和翠薇出門,坐在那兒,她安安靜靜的望著他們,什幺話都沒有說。當大門在雲樓身後闔攏的時候,雲樓才怛惻的感到,這門裏麵關住了幾許寂寞。


    第四天的深夜,孟雲樓突然被琴聲所驚醒了,那琴聲從樓下清晰的傳來,彈的是匈牙利狂想曲第二號,琴聲急驟如狂風暴雨,彈奏的人顯然心情零亂,錯了很多地方,竟連孟雲樓都可以聽出來。涵妮,她怎幺了?雲樓詫異的坐起身子,她的琴從來不像這樣的,她不像是彈琴,倒像是在發泄什幺的敲擊著琴鍵。


    這是涵妮嗎?當然,這幢房子裏不可能有第二個人在深夜時彈琴,而且,也隻有涵妮能彈得這幺好。她怎幺了呢?她今夜為什幺一反常態,不彈一些優美的小曲子?


    孟雲樓用了極大的克製力,製止自己想下樓的衝動,雅筠那天晚上對他說的話言猶在耳,他不能下去,他無法保證自己能夠不對這蒼白怯弱的小女孩用情,事實上,他已經對她動了感情,很深很深的。他必須躲避,躲得遠遠的,他不能再陷下去了,否則,即使涵妮沒有怎樣,他卻將感到痛苦了。


    痛苦,這兩個字一進入到他思想中,他就猛然覺得心底抽過了一陣刺痛和酸楚。他無法分析這刺痛是怎幺回事,倒回床上,他把頭埋進枕頭中,對自己說:“睡吧!就當你沒有聽到這琴聲!”


    像是回答他的話,那琴聲卻戛然而止了,他不禁吃了一驚,因為那曲子隻彈了一半,涵妮從不會半途而廢的。他豎起了耳朵,下意識的等待著那琴聲繼續下去,可是,再也沒有了。這突然的岑寂比琴聲更震動他,他睡不穩了,重新坐起身子,他側耳傾聽,沒有腳步聲,也沒有人上樓的聲音,涵妮在做什幺?


    沉默繼續著,靜,一切都那幺靜,聽不到任何聲音。他全神貫注的坐在床上,又傾聽了好一會兒,岑寂充塞了整幢房子裏。終於,他再也按捺不住了,翻身下了床,他找著自己的拖鞋,走到門邊,他打開了房門。


    他看到樓梯上的燈光,這證明樓下確實有人,剛剛的琴聲不會是出自他的幻覺了。他無法製止自己強烈的好奇和不安,走出房門,他迅速的向樓下走去。


    下了樓梯,他一眼看到涵妮了,涵妮,果然是涵妮,仍然穿著她那件白紗的睡袍,她坐在鋼琴的前麵,琴蓋已經闔了起來,她的頭卻匍伏在琴蓋上麵,一動也不動,像是睡著了,或是昏倒了。


    “涵妮!”


    孟雲樓驚呼著,飛奔了過去。她昏倒了?發病了?還是──死神的手已伸過來了?他幾乎是一跳就跳到了她的身邊,用雙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他蹲下身子恐慌的喊著:“涵妮!涵妮!”


    出乎意料的,她的頭迅速的抬了起來,望著雲樓,她蹙起眉頭說:“你嚇了我一跳!”


    “你才嚇了我一跳呢!”雲樓說,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可是,立即,一種新的驚嚇又讓他震動了,他看到涵妮那蒼白而瘦小的麵龐上,竟滿是亮晶晶的淚痕,那長而黑的睫毛上,也仍然掛著晶瑩的淚珠。


    “涵妮!”他低喊:“怎幺了?你?”


    涵妮沒有回答,隻用一對楚楚可憐的眸子,呆呆的凝望著他,睫毛上的淚珠,映著燈光閃爍。


    “涵妮!”他感到心中猛然充塞進了一股惻然的柔情,涵妮那孤獨無助,而又淚眼凝咽的神情絞痛了他的神經。“你怎幺了?涵妮?誰欺侮了你?誰讓你不高興了。告訴我!涵妮!”


    他用充滿了感情的口吻,誠摯的說著,他的手仍然緊握著她那瘦小的胳膊。


    涵妮依然默默無語,依然用那對含淚含愁的眸子靜靜的瞅著他。


    “你說話呀,涵妮!”雲樓說,深深的凝視著她,帶著不由自主的憐惜和關懷。“你為什幺流淚?為什幺一個人躲在這兒哭?”


    涵妮的睫毛輕輕的閃動了一下,眼瞼垂了下去,掩蓋了那對烏黑的眸子。好半天,她重新揚起睫毛來,帶著股畏縮的神情,望著雲樓。終於低低的開了口:“她又美,又好,又健康,是嗎?”


    “誰?”雲樓困惑了一下。


    “翠薇。”她輕輕輕輕的說。


    雲樓猛的一震,他緊盯著麵前這個女孩,她是為了這個而在這兒哭嗎?他望著她,她的眼睛深幽幽的閃著淚光,她那小小的嘴唇帶著輕微的顫動,她的神情是寂寞的,淒苦的,而又謙卑的。


    “涵妮,”他輕喚著,感到自己的聲音澀澀的。“沒有人比你更美,更好,你懂嗎?”


    她可憐兮兮的搖搖頭。


    “我不懂。”她說。“我但願有翠薇一半的活力。”


    雲樓看了她好一會兒,然後,他振作了一下,掏出手帕來,出於本能的,他為她拭去了臉上的淚痕。然後,用故意的、輕快的口氣說:“你不要羨慕翠薇,涵妮。你有許許多多地方都比她強,你看,你能彈那幺好的鋼琴,能唱那幺好的歌,她還要羨慕你呢!來吧,振作起來,彈一支曲子給我聽聽。還有,記住不要流淚,眼淚會傷害你的眼睛,你不知道你的眼睛有多美。”


    涵妮望著他,一層紅暈湧上了她的麵頰。


    “你在哄我。”她說。


    “真的,不哄你。”他站起身來,倚在鋼琴上麵。“你不願彈給我聽?”


    “願意的!”她輕喊著,眼睛裏閃著光彩,打開了琴蓋,她仰著頭望著他。“你要聽什幺?”


    “夢幻曲。”他說,修曼的這支曲子一直對他有極深的感應力。“多彈兩遍,我喜歡聽。”


    她彈了起來,眼睛一直沒有離開他的臉。她的手熟練的拂著琴鍵,那纖細的手指,在琴鍵上飛掠過去,帶出一串串柔美的叮咚之聲。她重複著夢幻曲,一遍又一遍,直到他不忍心的抓住了她那兩隻忙碌的小手。


    “夠了!”他叫。“你累了。”


    “我不累。”她的眼睛清亮如水,而又熱烈似火,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我不累,如果你要聽。”


    他瞪視著她,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從沒有一個女孩這樣震動他,這樣弄得他全心酸楚。


    “我要你休息。”他說,聲音喑啞。“你應該去睡覺,夜已經很深了,是不?去睡,好嗎?”


    “如果你要我去睡,我就去。”她說,像個聽話的、要人讚美的孩子。


    “我要你去,”雲樓說,溫柔的凝視著她,她那兩隻瘦小的手仍然停留在他的手掌中。“你知道,充足的睡眠可以使你強壯起來,強壯得像翠薇一樣。”


    “到那時候,你也帶我出去玩?”她問,很孩子氣的,帶著滿臉的期盼。


    “一定!”他許諾的說。


    “好的,那幺我就去睡。”她順從的站起身來,依依的把手從他掌中抽出來。闔上了琴蓋,她轉過身子,真的向樓梯那兒走去。他情不自禁的跟著她到樓梯口,她忽然站住了,抬起頭來看著他,低低的,急促的,而又祈求似的說:“明天你不出去,好嗎?”在他沒回答以前,她又很快的說:“我彈琴給你聽,彈夢幻曲,很多遍很多遍。好嗎?”


    他的心痙攣了一下,這女孩祈求的眸子使他悸動。


    “好的。”他說。“我留在家裏,聽你彈琴。”


    喜悅飛進了她的眼睛,她對他做了個非常可愛的笑容。這句話帶給她的喜悅竟那幺大,那幺多,使他深深的為這一連幾天的外出抱歉起來。她那樣渴望著朋友嗬!雅筠的方策是錯誤的。


    “你真好!”她說,望著他的臉,好半天,她才掉轉頭,快樂的說:“我去睡了!”


    她幾乎是“奔”上了樓梯,腳步輕快而活潑,到了樓梯頂,她又站住了,回頭對他含笑的擺了擺手,說:“明天見!”


    “明天見!”他也擺了擺手。


    她走了。雲樓關了燈,慢慢的走上樓,回進自己的臥房裏。躺在床上,他又久久不能入睡。


    早晨,當他下樓吃早餐的時候,很意外的,涵妮竟精神奕奕的坐在早餐桌上。他們很快的交換了一瞥,也很快的交換了一個微笑。他覺得,他和涵妮之間有一種微妙的了解,所謂“心有靈犀一點通”也不過如此。涵妮的笑裏包含了很多東西:期盼,快樂,欣慰,和一份含蓄的柔情。


    “早嗬,”他對涵妮說:“難得在早餐桌上看到你。你看來清新得像早晨的露珠。”


    “我以後都要下樓來吃早餐。”涵妮微笑著說。


    “算了,”雅筠說:“我寧願你多睡一下呢!”


    “早,”翠薇向雲樓打著招呼。“今天的計劃如何?”


    “計劃?”雲樓愣了愣。


    涵妮迅速的抬起頭來望著雲樓。


    “我們可以去指南宮,”翠薇咬了一口雞蛋,口齒不清的說:“那是一個大廟,包你喜歡。”


    “不,今天不出去了,”雲樓說:“今天我想留在家裏,”他看了涵妮一眼,涵妮正低下頭去,臉埋在飯碗上,在那兒悄悄的笑著。“連天出去跑,曬得太厲害,今天想在家裏涼快涼快。”


    “要涼快,我們去遊泳,”翠薇心無城府的說:“去金山,姨父,您今天要用車嗎?”


    “假若你們要用,我可以讓給你們一天,”楊子明笑著說:“不過,不許翠薇開,你沒駕駛執照,讓雲樓開。”他望著雲樓:“我相信你的駕駛技術。”


    “好嗬!”翠薇歡呼著。“雲樓,你有遊泳褲嗎?沒有的話,我們先去衡陽路買一件。”


    微笑從涵妮的唇邊迅速的隱沒了,她的頭垂得更低,陽光沒有了,歡樂消失了,她輕輕的啜著稀飯,眼睛茫然的望著飯碗。


    “不用了,”雲樓很快的說,再看了涵妮一眼,“我今天那兒都不想去,而且,我也要準備一下功課,馬上就要開學了。楊伯伯,您還是自己用車子吧!”


    翠薇驚奇的看了雲樓一眼,困惑的鎖起了眉頭,雲樓投給了她抱歉似的一瞥,她笑笑,不再說話了。


    楊子明看看雲樓,沒有說什幺。他對於他們出不出去,並不怎幺關心。涵妮的眼光從雲樓臉上溜過去,微笑又飛進她的眼睛中,而且,莫名其妙的,她的臉紅了。紅得那幺好看,雲樓費了大力才能把自己的眼光從涵妮臉上調開。雅筠放下了飯碗,她的敏感和直覺已經讓她懷疑到了什幺,看看涵妮,再看看雲樓,她的眉峰輕輕的聚攏了。


    飯吃完了,涵妮拋下了她的飯碗,徑直走進客廳裏,立即,雲樓聽到鋼琴的聲音,夢幻曲!琴聲悠揚的在清晨的空氣中播送。他不知不覺的走進了客廳,在沙發中坐了下來。涵妮回過頭來,對他很快的微笑了一下,就又掉頭奏著她的琴,她的手指生動而活潑的在琴鍵上移動。


    雅筠也走過來了,坐在雲樓的對麵,她審視著麵前這個男孩子。雲樓,你錯了!她想著,卻說不出口。你竟不知道愛之適以害之,雲樓,你這善良、多情、而魯莽的孩子,你錯了!


    雲樓抬起眼睛來,和雅筠的眼光接觸了,他無語的又垂下頭去,他在雅筠眼中讀出了詢問和責備,他用手支著頭,望著涵妮的背影,那單薄的、瘦弱的身子,那可憐兮兮的肩膀,那在琴鍵上飛掠著的小手……我隻有這樣做,他想。傷這個少女的心是件殘忍的事!我不能傷她的心!我要幫助她,保護她,給她快樂,這些,是不會要她的命的!


    一曲既終,涵妮轉過身子來,她充滿了喜悅和快樂的眸子在雲樓臉上停留了片刻,雲樓也用含笑的眸子回望著她,於是,她又轉過身子,開始再一遍彈起夢幻曲來。


    琴聲抑揚而柔和的擴散,雲樓專注傾聽著,顯然心神如醉。雅筠呆呆的望著這一切,有什幺事要發生了!有什幺事要來臨了!她恐懼的想著,仰首望向窗外的天空,她不知未來的命運會是怎樣的。


    雲樓開學了,剛上課帶來了一陣忙碌,接著就又空閑了下來。一年級的課程並不重,學的都是基本的東西,這些雲樓是勝任愉快的。每天除了上課以外,雲樓差不多的時間都停留在家裏,他沒有參加很多課外活動,也不喜歡在外逗留,這,更嚴重的困擾了雅筠。


    翠薇回家去住了,不知從何時開始,涵妮已不需要翠薇的陪伴了,她倆在一起,兩人都無事可做,也無話可談,顯得說不出來的格格不入。翠薇走了,涵妮反而大大的鬆了一口氣,好象擺脫了一份羈絆似的。


    近來,雅筠時時刻刻都懷著心事,她常常在午夜驚醒,感到一陣心驚肉跳,也常常席不安枕,徹夜失眠。她總覺得有什幺可怕的事要發生了,那隱憂追隨著她,時時刻刻都不放鬆她。她很快的憔悴了,蒼白了。楊子明眼看著這一切的發展,常勸解的說:“雅筠,你實在犯不著為了涵妮而糟蹋自己,你要知道,我們為這孩子已經盡了全力了。”


    “我要她好好的活下去。”雅筠淒苦的說。


    “誰不要她好好的活下去呢?”楊子明說,憂愁的看著雅筠。“但是你在我心中的份量比涵妮更重,我不要你為了她而傷了自己的身體。”


    “你不喜歡她!”雅筠輕喊著,帶著點神經質。“你一直不喜歡涵妮!”


    “你這樣說是不公平的,雅筠,”楊子明深蹙著眉說。“你明知道我也很關懷她,我給她請醫生,給她治療,用盡一切我能用的辦法……”


    “但是你並不愛她,我知道的,”雅筠失神的歎息了。“假若當初……”


    “算了,雅筠,”子明打斷了她。“過去的事還提它幹嘛?我們聽命吧!看命運怎樣安排吧!”


    “我們不該把雲樓留在家裏住的,我知道有什幺事要發生了!一定會發生!”“留雲樓住是你的意思,是不?”子明溫和的說。


    “是的,是我的意思,我本以為……我怎會料到現在這種局麵呢!我一定要想辦法分開這兩個孩子!”


    “你何不聽其自然呢?”子明說。“該來的一定會來,你避免也避免不了。你又焉知道戀愛對涵妮絕對有害呢?許多人力沒有辦法治療的病症在愛情的力量下反而會不治而愈,這種例子也不少呀!”


    “但是……但是……她根本不能結婚呀!而且,這太冒險……”


    “讓他們去吧!雅筠。”


    “不行!你不關心涵妮,你寧可讓她……”


    “停住!雅筠!”子明抓住了雅筠的胳膊,瞪視著她。“別說傷感情的話,你明知道這孩子在我心中的份量,我們隻有這一個女兒,是嗎?我和你一樣希望她健康,希望她活得好,是嗎?如果有風暴要來臨,我們要一齊來對付它,是不是?我們曾經共同對付過許多風暴,是不是?別故意歪曲我,雅筠!”


    “子明!”雅筠撲在子明肩上,含淚喊。“我那幺擔心!那幺擔心!”


    “好吧,我和雲樓談談,好不?或者,幹脆讓他搬到宿舍去住,怎樣?”


    “我不知道該怎幺辦,我隻知道要阻止他們兩個的接近!”


    “那幺,這事交給我辦吧,你能不能不再煩惱了?”


    雅筠拭去了淚痕,子明深深的望著她,多少年了,涵妮的陰影籠罩著這個家,這是懲罰!是的,這是懲罰!雅筠,這比淩遲處死還痛苦,它在一點點的割裂著這顆母性的心。這是懲罰,是嗎?多年以前,那個淩厲的老太太指著雅筠詛咒的話依稀在耳:“你要得到報應!你要得到報應!”


    這樣的報應豈不太殘忍!他想著,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戰。雲樓,涵妮,雅筠……一些紛雜的思想困擾著他。是的,留雲樓在家裏住是不智的事,很不智的事,涵妮生活中幾乎根本接觸不到男孩子,她又正是情竇初開的年齡,萬一墜入情網,就注定是個悲劇,絕不可能有好的結局,雅筠是對的。


    他想著,越想越可怕,越想越煩惱,是的,這事必須及時製止!


    但是,人類有許許多多的事,何嚐是人力所能製止的呢?


    楊子明還來不及對雲樓說什幺,愛神卻已經先一步張起了它的弓箭了。


    這天,雲樓的課比較重,晚上又有係裏籌備的一個迎新舞會,因此,他早上出門之後就沒有再回楊家,晚上直接去參加了舞會。等到舞會散會之後,已經是深夜了。好在楊子明為了使他方便起見,給他配了一份大門鑰匙,所以他不必擔心回家太晚會叫不開門。從舞會會場出來,他看到滿天繁星,街上的空氣又那樣清新,他就決定安步當車,慢慢的散步回去。


    他走了將近一小時,才回到楊家。深夜的空氣讓他神清氣爽,心情愉快。開了大門,他輕輕的吹著口哨,穿過花園,客廳的燈還亮著,誰沒睡?他愣了愣,涵妮嗎?那夜遊慣了的小女神?不會,他沒有聽到琴聲。那幺,是雅筠了?楊子明是一向早睡的。


    輕輕推開客廳的門,他的目光先習慣性的掃向鋼琴前麵,那位子空著,涵妮不在。轉過身子,他卻猛的吃了一驚,在長沙發上,蜷臥著一團白色的東西,是什幺?他走過去,看清楚了,那竟是涵妮!她蜷在那兒,已經睡著了,黑色的長發鋪在一個紅色的靠墊上,襯得那張小臉尤其蒼白,睫毛靜靜的垂著,眉峰微蹙,似乎睡得並不很安寧。那件白色的睡袍裹著她,那樣瘦瘦小小的,蜷在那兒像一隻小波斯貓,動人楚楚的,可憐兮兮的。


    雲樓站在那兒,好長一段時間,就這樣呆呆的看著她。剛剛從一個舞會回來,看到許多妝扮入時的、活潑豔麗的少女,現在再和涵妮相對,他有種模糊的,不真實的感覺。涵妮,她像是不屬於人間的,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渾身竟不雜一絲一毫的世俗味。


    夜風從敞開的窗口裏吹進來,拂動了她的衣衫和頭發,她蠕動了一下,沙發那樣窄,她顯然睡得很不舒服。她的頭側向裏麵,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然後,忽然間,她醒了,張開了眼睛,她轉過頭,直視著雲樓,有好幾秒鍾,她就直望著他,不動也不說話。接著,她發出一聲輕喊,從沙發裏直跳了起來。


    “噢!你回來了!你總算回來了!”


    雲樓蹲下身子,審視著她,問:“你怎幺在這兒睡覺?為什幺不在房裏睡?當心吹了風又要咳嗽。”


    “我在等你嘛!”涵妮說,大大的眼睛坦白的望著他,眼裏還餘存著驚懼和不安。“我以為你回香港去了,再也不來了。”


    “回香港?”雲樓一愣,這孩子在說些什幺?等他?等得這樣三更半夜?涵妮,你多傻氣!


    “是的,媽媽告訴我,說你可能要回香港了,”她凝視著他,嘴唇微微的發著顫,她顯然在克製著自己。“我知道,你準備要不告而別了。”


    “楊伯母對你說的?我要回香港?”雲樓驚問,接著,他立即明白了。他並不笨,他是敏感而聰明的,他懂得這句話的背後藏著些什幺了。換言之,楊家對他的接待已成過去,他們馬上會對他提出來,讓他搬出去。為了什幺?涵妮。必然的,他們在防備他。那天晚上,雅筠和他的談話還句句清晰。


    為了保護涵妮,他們不惜趕他走,並且已經向涵妮謊稱他要回香港了。他的眉頭不知不覺的鎖了起來,為了保護涵妮,真是為了保護涵妮嗎?還是有其它的原因?


    看到他緊鎖的眉頭,和沉吟的臉色,涵妮更加蒼白了。她用一隻微微發熱的手抓住了他。


    “你真的要走?是不是?”


    “涵妮,”他望著她,那熱切的眸子每次都令他心痛。他覺得很難措辭了,假若楊家不歡迎他,他是沒有道理賴在這兒的。他可以去住宿舍,可以去租房子住,楊家到底不是他的家啊!“涵妮,”他再喊了一聲,終於答非所問的說:“你該上樓睡覺了。”


    “我不睡,”涵妮說,緊盯住他,盯得那幺固執而熱烈。然後,她的眼睛潮濕了,潮濕了,她的嘴唇顫抖著,猛然間,她把頭埋進弓起的膝上的睡袍裏,開始沉痛的啜泣起來。


    “涵妮!”雲樓吃驚了,抓住她的手臂,他喊著:“涵妮!你不要哭,千萬別哭!”


    “我什幺都沒有,”涵妮悲悲切切的說,聲音從睡袍中壓抑的透了出來。“你也要走了,於是,我什幺都沒有了。”


    “涵妮!”雲樓焦灼的喊著,涵妮的眼淚絞痛了他的五髒六腑,他迫切的說:“我從沒說過我要走,是不是?我說過嗎?我從沒說過啊!”


    涵妮抬起了頭來,被眼淚浸過的眼睛顯得更大了,更亮了。她癡癡的望著他,說:“那幺,你不走了,是不?請你不要走,”她懇求的注視著他。“請不要走,雲樓,我可以為你做許多事情,我彈琴給你聽,唱歌給你聽,你畫畫的時候我給你作模特兒,我還可以幫你洗畫筆,幫你裁畫紙,你上課的時候我就在家裏等你回來……”


    “涵妮!”他喊,聲音啞而澀,他覺得自己的眼睛也濕了。


    “涵妮。”他重複的喊著。


    “你不要走,”涵妮繼續說:“記得你第一天來的時候,夜裏坐在樓梯上聽我彈琴嗎?我那天彈琴的時候,你知道我在想些什幺?我想,如果有個人能夠聽我彈琴,能夠欣賞我的琴,能夠跟我談談說說,我就再也沒有可求的了。我願意為他做一切的事情,為他彈一輩子的琴……我一麵彈,我就一麵想著這些,然後,我站起身子,一回頭,你就坐在那兒,坐在那樓梯上,睜大了眼睛看著我,我那幺吃驚,但是我不害怕,我知道,你是神仙派來的,派給我的。我知道,我要為你彈一輩子琴了,不是別人,就是你!我多高興,高興得睡不著覺。哦,雲樓!”她潮濕的眼睛深深的望著他,一直望到他內心深處去。“翠薇不能把你從我身邊搶走,你是我的!這些天來,我隻是為你生存著的,為你吃,為你睡,為你彈琴,為你唱歌……可是……可是……”她重新啜泣起來:“你要走了!你要不聲不響的走了!為什幺呢?我對你不好嗎?爸爸媽媽對你不好嗎?你──你──”她的喉嚨哽塞,淚把聲音遮住了,她無法再繼續說下去,用手蒙住臉,她泣不成聲。


    這一篇敘述把雲樓折倒了,他呆呆的瞪視著涵妮,這樣坦白的一篇敘述,這樣強烈的、一廂情願的一份感情!誰能抗拒?誰生下來是泥塑木雕的?涵妮,她能把鐵熔成水,冰化為火。涵妮,這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孩!他捉住了她的手,想把它從她臉上拉下去,但她緊按住臉不放。他喊著:“涵妮!你看我!涵妮!”


    “不!不!”涵妮哭著。“你好壞!你沒有良心!你忘恩負義!你欺侮人!”“涵妮!”他喊著,終於拉下了她的手,那蒼白的小臉淚痕遍布,那對浸著淚水的眸子哀楚的望著他,使他每根神經都痛楚起來。雅筠的警告從窗口飛走了,他瞪著她,喃喃的說:“涵妮,我不走,我永不走,沒有人能把我從你身邊趕走了!”


    她發出一聲低喊,忽然用手抱住了他脖子,他愣了愣,立即,有股熱流竄進了他的身體,他猛的抱緊了她,那身子那樣瘦,那樣小,他覺得一陣心痛。幹脆把她抱了起來,他站直身子,她躺在他的懷中,輕得像一片小羽毛,他望著她的臉,那勻勻淨淨的小臉,那熱烈如火的眼睛,那微顫著的、可憐兮兮的小嘴唇。


    “我要吻你。”他說,喉嚨喑啞。“閉上你的眼睛,別這樣瞪著我。”


    她順從的閉上了眼睛,於是,他的嘴唇輕輕的蓋上了她的唇。好一會兒,他抬起了頭,她的睫毛揚起了,定定的看著他,雙眸如醉。


    “我愛你。”他低語。


    “你──?”她瞪著他,不解似的蹙起了眉,仿佛不知道他說的是什幺?


    “我愛你,涵妮。”他重複的說。


    她仍然蹙著眉,愣愣的看著他。


    “你懂了嗎?涵妮,”他注視著她,然後一連串的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她重新閉上眼睛,再張開來的時候,她的眼裏又漾著淚,什幺話都不說,她隻是長長久久的看著他。


    “你怎幺了?你為什幺不說話?”雲樓問,把她放在沙發上,自己跪在她的麵前,握著她的雙手。“你怪我了嗎?我不該說嗎?我冒犯了你嗎?”


    “噓!輕聲一點!”她把一個手指頭按在他的唇上,滿麵湧起了紅暈,像做夢一般的,她低聲的說:“讓我再陶醉一下。你再說一遍好嗎?”


    “說什幺?”


    “你剛剛說的。”


    “我愛你。”


    這次,她的神誌像是清楚了,她好象到這時才聽清雲樓說的是什幺,她喊了一聲,喊得那幺響,他猜樓上的人一定都被驚醒了。


    “噢!雲樓!”她喊著。“雲樓!你不可以哄我,我會認真的呢!”


    “哄你?涵妮?”雲樓全心靈都被感情充滿了,他熱烈而激動的說:“我哄你嗎?涵妮?你看著我,我像是開玩笑嗎?我像是逢場作戲嗎?我告訴你,我愛你,從第一夜在這客廳看到你的時候就開始了!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會有這樣強烈而奔放的感情!涵妮,涵妮,我不能欺騙你,我愛你,愛你,愛你!”


    “哦,”涵妮的手握住了胸前的衣服,她紅暈的臉龐又變得蒼白了。“我會暈倒,”她喘著氣說:“我會高興得暈倒!我告訴你,我會暈倒!”


    說著,她的身子一陣痙攣,她的頭向後仰,身子搖搖欲墜,雲樓扶住了她,大叫著說:“涵妮!涵妮!涵妮!”


    但是,她的眼睛閉了下來,嘴唇變成了灰紫色,她再痙攣了一下,終於昏倒在沙發上了。雲樓大驚失色,他抱著她,狂呼著喊:“涵妮!涵妮!涵妮!”


    一陣腳步響,雅筠像旋風一樣衝下了樓梯,站在他們麵前了。看到這一切,她馬上明白發生了什幺,衝到電話機旁邊,她迫不及待的撥了李醫生的號,一麵對雲樓喊著:“不要動她,讓她躺平!”


    雲樓昏亂的看著涵妮,他立即了解了情況的嚴重性,放平了涵妮的身子,他瞪著她,腦中一片零亂雜遝的思潮,血液凝結,神思昏然。怎幺會這樣的呢?怎幺會呢?他做錯了什幺?他那樣愛她,他告訴她的都是他內心深處的言語,卻怎幺會造成這樣的局麵?


    雅筠接通了電話,李大夫是涵妮多年的醫師,接到電話後,答應立即就來。掛斷了電話,雅筠又衝到雲樓的麵前,瞪視著雲樓,她激動的喊著說:“你對她做了些什幺?你?”


    “我?”雲樓愕然的說,他已經驚慌失措,神誌迷惘了,雅筠嚴重的、責備的語氣使他更加昏亂。望著涵妮,他痛苦的說:“我沒料到,我完全沒料到會這樣!”


    “我警告過你!我叫你離開她!”雅筠繼續喊,眼淚奪眶而出。“你會殺了她!你會殺了她!”


    楊子明也聞聲而至,跑了過來,他先拿起涵妮的手腕,按了按她的脈搏,然後,他放下她的手,對雅筠安慰的說:“鎮靜一點,雅筠,她的脈搏還好,或者沒什幺關係。雲樓,你站起來吧!”


    雲樓這才發現自己還脆在涵妮的麵前,他被動的站起身子,仍然傻愣愣的瞪視著涵妮。雅筠走過去,坐在涵妮的身邊,她一會兒握握她的手,一會兒握握她的腳,流著淚說:“我知道會出事,我就知道會出事!”抬起頭來,她銳利的盯著雲樓說:“你這傻瓜!你跟她說了些什幺?你這魯莽的,不懂事的傻瓜!你何苦招惹她呢?你何苦?你何苦?”


    雲樓緊咬了一下牙,在目前這個局麵之下,不是他申辯的時候,何況,他也無心於申辯,他全心都在涵妮身上。涵妮,你一定要沒事才行,涵妮,我愛你,我沒想到會害你!涵妮!涵妮!醒來吧!涵妮!


    醫生終於來了,李大夫是專門研究心髒病的專家,十幾年來,他給涵妮診斷、治療,因而與楊家也成了朋友,他眼見著涵妮從一個小姑娘長成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對這女孩,他也有份父親般的憐愛之情。尤其,隻有他最清楚這女孩的身體情況,像風雨飄搖中的一點燭光,誰知道她將在那一分鍾熄滅?到了楊家,他立即展開診斷,還好,脈搏並不太弱,他取出了針藥,給她馬上注射了兩針。雅筠在旁邊緊張的問:“她怎樣?她會好嗎?”


    “沒關係,她會好,”李大夫說:“她馬上就會醒來,但是,你們最好避免讓她再發病,要知道每一次昏倒,她都可能不再醒來了!”


    “哦!”雅筠神經崩潰的用手蒙住臉:“我真不知該怎幺辦才好!我已經那幺小心!我每天擔心得什幺事都做不下去。哦!李大夫,你一定要想辦法治好她!你一定要想辦法!”


    “楊太太,鎮靜一點吧!她並不到絕望的地步,是不?”李大夫隻能空泛的安慰著。“我們還可以希望一些奇跡。給她多吃點好的,讓她多休息,別刺激她,除了小心調護之外,我們沒有別的辦法。”他看著雅筠,可以看到她身心雙方麵的負荷。“還有,楊太太,你也得注意自己,你這樣長時間的神經緊張會生病,我開一點鎮定劑給你吧!”


    “你確定涵妮現在沒關係嗎?”雅筠問。


    “她會好的。”李大夫站起身來,看了看躺在那兒的涵妮。


    “給她蓋點東西,保持她手腳的暖和,暫時別移動她。她醒來後可能會很疲倦。”李大夫這時才想起來:“怎幺發生的?”


    楊子明夫婦不約而同的把眼光落在雲樓身上,雲樓抬起眼睛來,看了楊子明一眼,他感覺到室內那種壓力,一刹那間,他覺得自己像個凶手,望著涵妮,他咬緊了牙,一種痛楚的、無奈的、委屈的感覺像潮水般洶湧而至。在這一瞬間,他麵對的是自己的自尊、感情,和涵妮的生命。於是,他毅然的一摔頭,說:“楊伯伯,如果您認為我應該離開這兒,我可以馬上就搬走!”


    李大夫明白了。他們可以防止涵妮生病,可以增加她的營養,可以注意她的生活,卻無法讓她不戀愛!他歎了口氣,上帝對它製造的生命都有良好的安排,這已不是人力可以解決的事情了。提起了醫藥箱,他告辭了。


    楊氏夫婦送李大夫出了門,這兒,雲樓解下他的西裝上衣,蓋在涵妮的身上,他就坐在沙發旁邊,淒苦的、哀愁的看著涵妮那張蒼白的小臉。閉上眼睛,他低低的,默禱似的說:“涵妮,我該怎幺辦?”


    楊子明和雅筠折了回來,同一時間,涵妮呻吟了一聲,慢慢的張開了眼睛。雅筠立即撲過去,握住了她的手,含著淚望著她,問:“你怎樣了?涵妮?你把我嚇死了。”


    涵妮揚起了睫毛,望著雅筠,她的眸子裏閃過了一絲昏暈後的恍惚,接著,她就突然振奮了,她緊張的想支起身子來,雅筠按住了她,急急的問:“你幹嘛?你暫時躺著,不要動。”


    “他呢?”涵妮問。


    “誰?”雅筠不解的問。


    但是,涵妮沒有再回答,她已經看見雲樓了。兩人的眼光一旦接觸,就再也分不開來了。她定定的望著雲樓,望得那樣癡,那樣熱烈,那樣長久。雲樓也呆呆的看著她,他心中充滿了酸甜苦辣,各種滋味,嘴裏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能深深的凝視著她。好半天好半天好半天,他們兩人就這樣彼此注視著,完全忘記了這屋裏除了他們還有其它的人,他們彼此看得呆了,看得傻了,看得癡了。楊子明夫婦目睹這一幕,不禁也看得呆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涵妮才輕輕的開了口,仍然望著雲樓,她的聲音低得像耳語:“對不起,雲樓,我抱歉我昏過去了。我要告訴你,我沒有什幺,隻是太高興了。”


    雲樓默然不語。


    “你生氣了嗎?”涵妮擔憂的說。“你不要生我的氣,我以後不再昏倒了,我保證。”她說得那幺傻氣,但卻是一本正經的,好象昏不昏倒都可以由她控製似的。“你不要生氣,好嗎?”


    “別傻,涵妮,”雲樓的聲音喑啞,帶著點兒魯莽,他覺得有眼淚往自己的眼眶裏衝。“沒有人會跟你生氣的,涵妮。”


    “那你為什幺這樣皺起眉頭來呢?”涵妮問,關懷的看著他,帶著股小心的、討好的神情。“你為什幺這樣憂愁?為什幺呢?”


    “沒有什幺,涵妮。”雲樓不得已的掉轉了頭,去看著窗外。他怕會無法控製自己,而在楊子明及雅筠麵前失態。他的冷淡卻嚴重的刺傷了涵妮。她驚疑的回過頭來,望著雅筠。


    在他們對話這段時間內,雅筠早就看得出神了。


    “媽,”涵妮喊著,帶著份敏感。“你說他了,是嗎?媽,我暈倒不是他的過失,真的。”她又熱烈的望向雲樓:“你不會走吧?”她提心吊膽的問:“你不會離開我吧,雲樓?”


    雲樓很快的看了雅筠一眼,對於雅筠剛才對他那些嚴厲的責備,他很有些耿耿於懷,而且,這問題是難以答複的,他剛剛已對楊子明示過離去的意思。他痛苦的看了看涵妮,狠下心來一語不發。


    涵妮驚惶了,失措了。她一把抓住了雅筠的衣服,慌亂的說:“媽,媽,他是什幺意思?媽?媽?”她像個無助的孩子,碰到問題向母親求救一般,緊揉著雅筠的衣服。


    “他會留在這兒。”楊子明堅定的說,走上前去,把手按在涵妮的額上。“你好好的休息吧,我告訴你,他會留在這兒!”


    “可是,他在生氣呢!”涵妮帶著淚說:“他不理人呢!”


    雲樓再也按捺不住了,大踏步的走上前去,他拂開了楊子明和雅筠,一下子跪在涵妮麵前的地毯上,用雙手捧住了她的臉,他深深的凝視著她,眼光裏帶著狂野的、不顧一切的熱情,他急促的說:“聽著,涵妮,我會留在這裏!我會永遠跟你在一起!我會照顧你,愛你,不離開你!那怕我帶給你的是噩運和不幸!”


    雅筠瞪大了眼睛,望著雲樓,滿臉凍結著恐慌和驚怖,彷佛聽到的是個死亡的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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