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妮看來十分軟弱,她的臉色蒼白如紙,嘴唇是紫色的,用手握緊了胸前的衣服,她顯然在忍耐著某種痛苦。看到自己造成的這種後果,看到涵妮的不勝痛楚,不勝柔弱,雲樓覺得心如刀絞。抱著她,他走上了樓,她那輕如羽毛的小小的身子緊倚在他懷中,顯得那樣嬌小,那樣無助。他把她抱進了她的臥房,放在床上,用棉被裹緊了她。然後,他坐在床沿上凝視著她,眼淚充塞在他的眼眶裏。


    “涵妮!”他低低的呼叫。


    “我好冷。”涵妮蜷臥在棉被中,仍然不勝瑟縮。


    “我幫你灌一個熱水袋來。”


    雲樓取了熱水袋,走下樓去灌熱水,雅筠正拿了涵妮的藥和開水走上樓,望著他,雅筠問:“她怎樣?”


    “她在發冷。”


    雅筠直視著雲樓。


    “現在不能讓你自由了,雲樓,”她說:“你得留在我們家裏,你不能回香港,一天都不能!涵妮的生命在你手裏!”


    “我不會回香港了!”雲樓堅定的回答。“我要留在這兒,不顧一切後果!”下了樓,他到廚房裏去灌了熱水袋,回到涵妮的臥房。涵妮剛剛吃了藥,躺在那兒,麵色仍然十分難看,雅筠憂愁的站在床邊望著她。雲樓把熱水袋放在涵妮的腳下,再用棉被把她蓋好,她的手腳都像冰一樣的冷,渾身發著寒顫。雲樓對雅筠看了一眼:“要請李大夫來嗎?”


    “不,不要,”涵妮在床上搖著頭。“我很好,我不要醫生。”


    她一向畏懼著診視和打針。


    “好吧!看看情形再說。”雅筠把涵妮的棉被掖了掖。“我們出去,讓她休息一下吧!”


    “別走,雲樓。”涵妮軟弱的說。


    雲樓留了下來。雅筠望著這一對年輕人,搖搖頭,她歎了口氣,走出了房間。這兒,雲樓在涵妮的床沿上坐下來,彼此深深的凝視著對方。涵妮的眼睛裏,帶著份柔弱的、乞憐的光采,看起來是楚楚可憐的。蠕動著那起先發紫,現在蒼白的嘴唇,她祈求似的說:“雲樓,你別離開我!如果你回香港,你就再也見不到我了,真的,雲樓。”


    雲樓的心髒被絞緊,壓碎了。撫摸著涵妮的麵頰,他拚命的搖著他的頭,含淚說:“涵妮,我決不離開你!我發誓!沒有人能分開我們,沒有人!”


    於是,這天晚上,他寫了封最堅決,最懇摯的信回家,信中有這樣的句子:“……我寧可做父母不孝之兒,不能讓涵妮為我而死,今冬實在無法返港,唯有求父母原諒……”


    這封信在香港引起的是怎樣的風潮,雲樓不知道。但是,數天之後的一個晚上,雲樓和涵妮全家都坐在客廳中烤火。涵妮病後才起床,更加消瘦,更加蒼白,更加的楚楚可憐。雅筠坐在沙發上,正在給涵妮織一件毛衣,楊子明在看一本剛寄到的科學雜誌,雲樓和涵妮正帶著深深的醉意,彼此默默的凝視著。室內爐火熊熊,充滿了一種靜謐而安詳的氣氛。盡管窗外朔風凜冽,寒意正深,室內卻是溫暖而舒適的。


    門鈴忽然響了起來,驚動了每一個人,大家都抬起頭來,好奇的看著門口。秀蘭進來了,手裏拿著一個信封。


    “先生,掛號信!”


    楊子明接過了信封,看了看,很快的,他抬頭掃了雲樓一眼,這一眼似乎並不單純,雲樓立即對那信封望過去,航空信封,香港郵票,他馬上明白此信的來源了。一層不安的情緒立即對他包圍了過來,坐在那兒,他卻不敢表示出任何關懷。雅筠乘楊子明拿收條去蓋章的當兒,接過了信封,笑嘻嘻的說:“誰來的信?”


    一看信封,笑容在她的唇上凍結了,她也抬頭掃了雲樓一眼,寒意似乎突然間鑽進了屋裏,充塞在每個角落裏了。雅筠蹙起了眉頭,毫不考慮的,她很快就拆了信,抽出信箋。雲樓悄悄的注視著她的臉色,隨著信中的句子,她的臉色越來越沉重,越來越難看,越來越憤懣……接著,她陡的放下了信箋,喊著說:“這未免太過分了!”


    雲樓從來沒有看到過雅筠像這一刻這樣憤怒的臉色,不止憤怒,還有悲哀和昏亂。楊子明趕了過來,急急的問:“怎幺?他說些什幺?”


    “你看!”雅筠把信箋拋在楊子明身上。“你看看!這像話嗎?這像話嗎?”一層淚霧忽然迷糊了她的眼睛,她猛的整個崩潰了,用手蒙住了自己的嘴,她轉身奔上了樓梯,啜泣著向臥室跑去。


    “雅筠!雅筠!”楊子明喊著,握著信箋,他緊緊的跟在雅筠身後,追上樓去。這一幕使涵妮受驚了,站起身來,她惶恐喊著:“爸爸!什幺事?什幺事?”


    “不關你的事,涵妮,”楊子明在樓梯頂上停頓了一下,回過頭來說:“你該睡覺了!”說完,他轉身就奔向了臥室。


    客廳中隻剩下涵妮和雲樓了,他們兩人麵麵相覷,雲樓是略有所知,因此更覺得惶惶不安,父親的脾氣暴躁易怒,天知道他會在信中寫些什幺句子!想來是決不會給人留餘地的。


    涵妮卻完全莫名其妙,隻是睜大了眼睛,看著雲樓,半天才說:“你想,這是怎幺回事?”


    “不知道,”雲樓勉強的搖了搖頭。“不關我們的事,你別操心吧!”他言不由衷的說:“可能是你父親生意上的事!”


    “不會,”涵妮不安的說:“父親生意上的信件從不會寄到家裏來的!”


    “反正,我們操心也沒用,是嗎?”雲樓問。“別去傷腦筋吧,大人有許多事是我們無法過問的。”


    “我覺得──”涵妮擔憂的望著他。“一定有什幺不好的事……”


    “別胡思亂想,”雲樓打斷她,聳了聳肩。“彈一支曲子給我聽,涵妮。”


    “你要聽什幺?”


    “印度之歌。”


    涵妮彈奏了起來,雲樓沉坐在沙發裏,他的心思並不在琴上,腦中風車似的轉著幾百種念頭。他忽然發現在他和涵妮之間,竟橫亙著怎樣的汪洋大海,他們都在努力的遊,努力的向彼此遊去。但是,他們都已經快要力竭了,而隔著的距離仍然是那樣遙遠!他們能遊到一起嗎?遊到一起之後呢?


    可有一隻平安的小船來搭救他們,載送他們到一個安全的地方?還是兩人一起沉向那黑暗的,深不可測的海底?


    一曲既終,涵妮回過頭來。


    “還要聽什幺?”她問。


    “不,涵妮。”他站起身來。“你剛剛病好,別累著,你該去睡了,我送你回房間去!”


    她揚起睫毛來,瞅著他。


    “你又要趕我走!”她噘著嘴說。


    “我不要你像現在這樣蒼白,”雲樓說,凝視著她,深深的。“我要你紅潤起來,為我紅潤起來!”


    涵妮順從的走上了樓梯,走進了臥室。


    深夜,雲樓確信涵妮已經熟睡了之後,他走到楊子明夫婦的臥室前麵,輕輕的叩了叩房門。


    “誰?”楊子明的聲音。


    “我,孟雲樓。”


    室內沉寂了一下,然後,楊子明的聲音說:“你進來吧!”


    他推開門,走了進去。他幾乎從未進過楊子明夫婦的臥室,這是間寬敞的大房間,除了床與梳妝台之外,還有張大書桌和一套三件頭的小沙發,楊子明是經常留在這房間裏看書與工作的。這時,雅筠正坐在床沿上,臉色沉重而淒涼,眼睛紅腫著,顯然是哭過了。楊子明坐在書桌前麵的轉椅裏,深深的抽著煙,室內煙霧彌漫,有種說不出來的凝重的氣氛。看到他走進來,雅筠抬起一對無神的眸子,看了他一眼,問:“涵妮呢?”


    “早就睡了。”


    “把房門關好。”楊子明說,語氣莊重而帶點命令意味。


    “到這邊沙發上來坐下!”


    雲樓聽命關好了門,走過去坐了下來。他看出楊子明夫婦那莊嚴而鄭重的神色。不安和恐慌的感覺在他心中越積越重,他看看雅筠又看看楊子明,忐忑的說:“是我父親寫來的信?”


    “是的,”楊子明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他不看雲樓,隻是瞪著那團煙霧擴散,語音冷而澀。“雲樓,我對你很抱歉,你必須離開我們家了!”


    雲樓驚跳了起來。


    “楊伯伯!”他驚喊。


    “坐下!”楊子明說,再噴了一口煙,他的聲音是莊重的,權威性的。“當初我留你住在我家,就是一個錯誤,接著又一錯再錯的讓你和涵妮戀愛,現在,我們不能繼續錯下去了,你必須走!”


    “楊伯伯,”雲樓鎖著眉,凝視著楊子明。“您認為這樣做就妥當了?您甚至不顧涵妮?”


    楊子明迅速的調過眼光來,盯著雲樓,雲樓第一次發現他的眼光是這樣銳利而有神的,是這樣能看穿一切,能洞察一切的。


    “是的,我們一直顧慮著涵妮,就因為顧慮著涵妮,才會造成現在這個局麵,到目前,我們無法再顧慮涵妮了,你一定得離開我們家。”


    雲樓迎視著楊子明的目光,他的背脊挺直了。


    “您可以不顧慮涵妮,但是我不能不顧慮涵妮,楊伯伯!”


    他冷冷的說:“好,你們要我走,已經不是第一次,我如果不是為了涵妮,也早就走了!現在,我走!但是,我帶涵妮一起走!”他站起身來。


    “坐下!”楊子明再度說:“年輕人,你是多幺魯莽而不負責任的?你帶涵妮去?你帶她到哪兒去?”


    “我可以租一間房子給她住,我可以跟她結婚,隻要不實行夫婦生活,就不至於傷害她,我可以養活她……”


    “哼!”楊子明冷笑了。“你拿什幺養活她?涵妮每個月的醫藥費就要兩三千,她不能工作,不能勞累,不能受刺激,她要人保護著,侍候著,甚至寸步不離……你怎樣養活她?別寄望於你的父親,他說了,你不回香港,他就斷絕你的經濟!年輕人,別說空洞而不負責任的話!別做魯莽而不切實際的事!你要學習的太多了!”


    雲樓被打倒了,站在那兒,他瞪大了眼睛望著楊子明,忽然發現對麵這個男人是那幺堅定,那幺高大的,而自己卻又渺小,又寒傖!他開始感到局促不安了,手足失措了,雖然是嚴寒的天氣,他卻額汗涔涔了。


    “好了,用用思想吧,別太衝動。”楊子明緩和了下來,他的語氣忽然又變得溫和而帶點鼓勵性了。“你最好坐下來,聽我把話說完!”


    雲樓凝視著楊子明,這個人是多幺深邃、難測嗬!但是,雲樓覺得自己喜歡他,除了喜歡以外,對他還有一份敬服,這是他對自己的父親都沒有的情緒。他坐了下來,用一種被動而無奈的神色望著他。


    楊子明同樣在衡量著眼前這個年輕人,多魯莽嗬!多容易衝動,又多幺不理智,正像自己年輕的時候,你無法責備他的,目前,他唯一能運用的東西,隻是那份充沛的、發泄不盡的熱情!而“熱情”這樣東西,往往卻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


    “雲樓,”他又吸了一口煙,深思的說:“如果你多運用一下思想,你就不必對我這樣暴跳如雷了。想想看,你和涵妮的戀愛,我們一開始雖然反對過,但那完全是為了涵妮的健康問題,以及你未來的幸福問題,絕非我們不喜歡你,假若我不是那幺喜歡你,我也不會向你父親自告奮勇的要接你住在我家了!學校裏有宿舍,你盡可以去住宿舍的,你想,是不是?”


    雲樓默默無語,楊子明的語氣多幺真摯,他覺得自己被撼動了。


    “既然你和涵妮的戀愛發展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楊子明繼續說了下去。“我們做父母的還能怎樣期望呢?隻期望涵妮終有健康之一日,你們也能夠達到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一天。涵妮自幼就被關在家裏,從沒有嚐過戀愛滋味,對於你,她是癡情千縷,我想她這份感情,你比我們還清楚,如果你離開,很可能置涵妮於死地,涵妮是我們的獨生女兒,你也明白她在我們心中的份量,我們難道願意把她置於死地嗎?雲樓!你想想看!”


    雲樓瞪大了眼睛,在這一瞬間,忽然感到惶悚而無地自容了。楊子明的話是對的,自己隻是個莽撞的傻瓜!


    “今天我對你說,要你離開我們家,難道是我甘願的嗎?”


    子明緊盯著雲樓的臉。“我之所以這幺做,完全因為有不得已的苦衷,你應該猜到的,你的父親在逼迫我們!這不是我們的意思,是你那不通情理的父親!”他的聲音抬高了,臉色突然因激動而發紅了,雲樓從未見過他如此不能克製自己,他額上的青筋在跳動著,握著香煙的手在顫抖。好一會兒,他才重新穩定了自己的情緒。大口大口的抽著煙,他望著虛空裏的煙霧說:“原諒我們,雲樓,我們鬥不過你的父親,他一直是個強悍的人。回去吧!雲樓,我們會盡全力來保護涵妮,等到你能娶她的那一天,也等到她能嫁你的那一天來臨。”


    “不,楊伯伯,”雲樓緊緊的咬了一下牙。“我不能回去!坦白說,我離不開涵妮,涵妮也離不開我,我寧可對父親抗命,不能讓涵妮麵臨危險,涵妮上次不過聽說我可能要走,就病倒了三四天,她脆弱得像一縷煙,風吹一吹就會散的。我必須留下來,楊伯伯,”他懇切的看著楊子明:“您一定要支持我,為了我,也為了涵妮!”


    楊子明看著雲樓那張近乎痛苦的臉,他感染了這個孩子的熱情與無奈。抬起眼睛來,他看了看雅筠,雅筠坐在那兒,滿臉的淒苦與無助,二十幾年來,他第一次看到她這樣淒惶,這使他的心髒痙攣了起來。


    “雲樓,”他沉吟的說,“我也希望我能支持你,不瞞你說,我曾經寫過一封很懇切的長信給你的父親,但你的父親不能了解你這種感情,正如同他以前……”他把下麵的話咽住了,半晌,才又說:“你父親是個執拗而頑固的人,雖然他是個留學生,他的思想卻很守舊,他有幾千種非常充分的理由來反對你和涵妮的戀愛,認為這是件荒謬之至的事情!你是一家唯一的男孩子,你負有傳宗接代的責任,你的妻子必須宜子宜孫!”他苦笑了一下。“何況,涵妮根本不能結婚,這事就更荒謬了!他指責我們,認為我們當初接你來住是一個圈套,要給我們那‘嫁不出去的女兒找一個傀儡丈夫’,是要‘奪人之子’。他狠狠的噴出一口煙霧。”雲樓,你了解了吧,你必須回去!否則,我們擔當不起種種罪名!”


    “不!”雲樓堅決的看著楊子明。“爸爸不該這樣說,他越是這樣固執,我越是不能回去,如果我回去了,他就不會再放我到台灣來了!我決不回去!”


    “你必須回去!”楊子明說。


    “決不!決不!”雲樓斬釘截鐵的。


    “你知道你父親信裏寫了多少難聽的話!”楊子明又激動了。“你知道……”忽然間,他住了口,他的眼睛緊緊的盯著雲樓。“好吧,這件事你遲早會知道的,我告訴你吧!你知道我和你父親的關係嗎?”


    雲樓詫異的看著他。


    “你和爸爸是留德的同學。”他說。


    “是的,是留德的同學,”楊子明抬頭看看屋頂的吊燈,聲音像是從一個很深遠的地方透了過來。“租了一個閣樓,兩人同住在一間屋子裏,飲食起居都在一起,情同兄弟。你父親有一個未婚妻在國內,雖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訂的婚姻,但因沾著一些親戚關係,你父親和她自幼就常在一起玩,所以並不像一般舊式婚姻那樣隔閡和陌生。在德國時,他的未婚妻也時常來信,偶然還寄一兩張照片來,她長得很美,文筆流暢,你父親深引為傲。接著,由於戰爭的關係,我提前回國,你父親因學業未成,由德國轉往美國,繼續求學。我回國前,他鄭重將未婚妻托付給我,因為他那未婚妻本是母女相依,那時剛好喪母,孑然無依。再加上戰亂,他很不放心,要我照顧她,好好的照顧她。我照顧了,”他停住了,看著雲樓,苦笑了一下。“下麵的故事不用講了,那未婚妻就是雅筠。”


    雲樓驚愕的看著楊子明,又掉頭看看雅筠,這是他從來沒有聽過的一個故事,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一個故事。怪不得!怪不得父親對楊家餘恨重重。他呆呆的看著雅筠,她正顯出一副淒然而莊重的表情來,那樣子是令人感動的。


    “現在你明白兩家的恩怨了吧?”楊子明看著雲樓,帶著份苦澀的惘然。“剛開始,日子真難過,那時,你的祖母還沒有去世,那是個嚴苛的老婦人,指著我們,她曾經咒罵過多少難聽的話,然後,你父親回國了,他很快就結了婚,有好幾年,我們兩家不相來往,直到你和你妹妹相繼出世,我們也有了涵妮,大家才恢複了友誼。”望著雲樓,他深刻的說:“那時我就和你現在一樣,如瘋如狂的,不顧一切阻力的,我和你楊伯母,度過了許多困厄和艱巨,因此,我們能了解你這份感情的,不是不能了解,真正不了解的,是你的父親!他一生也沒有了解過什幺叫愛情!”


    雲樓深深的注視著楊子明,他很了解楊子明這句話,真的,父親不是個很重感情的人,他刻板而嚴肅。望著雅筠,他忽然覺得她從父親身邊轉向楊子明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他根本無法把雅筠和自己的父親聯想在一起,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物。而雅筠和楊子明,卻是屬於同一類型的。


    “最近許多年來,”楊子明繼續說:“我和你父親都維持著很好的關係,往事已經過去太多年了,你父親也不再介意了,直到你走入我們的家庭,和涵妮相戀,這一份友情又整個瓦解了。你父親的信寫得很刻薄,很冷酷,你懂嗎?二十幾年後再來提舊事是讓人難堪的,你父親指責我‘既奪人妻,複奪人子’,咳,”他無法解嘲的苦笑了:“真不知從何說起!”既奪人妻,複奪人子?信中豈止這幾句話?“涵妮是怎樣的女孩,我雖不知,但憑她在半年之內,即能蠱惑人心,令雲樓背父背母,其秉性可知!想必幼承母訓,家學淵源矣!”諸如此類的句子,比比皆是,令人孰可忍?孰不可忍?二十幾年前的舊帳,現在似乎還要來一次總結算!他和雅筠,要還債還到那一天為止?站起身來,他長歎了一聲,在室內走了一圈,他停在雲樓的麵前。“現在,雲樓,你明白了吧?你必須回去,否則我和你伯母,是罪孽深重,萬劫不複了!雲樓,我們甘願冒涵妮死亡之險,不能再背負一層重擔了。”雲樓坐在那兒,深鎖著眉,他一時覺得心中紛紛亂亂,一點頭緒都理不出來。好半天,他忽然想清楚了,想明白了!站起身來,他以一副堅決的神情,直視著楊子明和雅筠說:“楊伯伯,楊伯母,我現在了解了很多事情,是我以前完全不了解的。你們的事,我不知誰是誰非,或者,愛情是很難定是非的!但是,我覺得,你們是世界上最相配的一對!關於我和涵妮,爸爸一開始就沒有用公平的心來衡量過我們的愛情,他隻是挾舊怨,盲目的反對,涵妮的病,又給了他最好的借口,事實上,涵妮不病,他恐怕也會一樣的反對!所以,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我決定了,我決不回去!假以時日,我想,爸爸會諒解我的。至於爸爸給你們的那封信,我可以想象它的內容,”他看了看楊子明,又看了看雅筠。“我想,你們即使重新來一遍,依然會結合的,那幺,你們該不會後悔二十幾年前的抉擇,既然如此,現在,又何必在意這信中所說的呢?”


    楊子明深深的看著麵前這個男孩子,這是誰?孟振寰的兒子!孟振寰竟有這樣一個兒子!他覺得自己對他的欣賞和喜愛正在擴大。他看看雅筠,他在雅筠的神色中看出同樣的情緒。


    “再有,”雲樓接著說下去:“你們當初有勇氣為了愛情而戰鬥,現在你們卻要我不顧涵妮,就這樣撤退了嗎?你們還說你們了解愛情?我父親的一封信,就足以讓你們決定犧牲我和涵妮了,你們豈不太自私?”


    “哦,住口!”沉默已久的雅筠突然跳了起來,命令的說:“你這個大膽的、讓人煩惱的孩子!”她叱責的說著,但她那感動的眼神卻說了相反的話。掉過頭來,她看著楊子明說:“我們怎幺辦呢?”


    “怎幺辦?”楊子明瞪著雅筠說:“你沒有聽到那個討厭的孩子說,他怎幺都不回去嗎?他既然不肯回去,我們總不能把他抬回香港去呀!那幺,還能怎幺辦呢?我們隻有跟著這兩個傻孩子一起下地獄吧!”


    “哦,子明!”雅筠含愁,含顰,又含笑的看著楊子明。


    “隻能這樣辦嗎?”


    “我看,隻好這樣了!”


    雲樓對那夫婦兩個深深的注視著,然後,他覺得自己的眼眶裏充滿了淚水。對他們微微的彎了彎腰,他覺得沒有一句言語能表示出自己這一刹那間的感覺和感觸,轉過身子,他無言的退出了房間。


    但是,事情並沒完。


    第二天黃昏,雲樓收到了一個來自香港的電報,電報中隻有幾個字:“母病危,速返。父”握著這電報,雲樓始而驚,再而悲,繼而疑。背著涵妮,他拿這封電報和楊子明夫婦研究,他說:“如果媽真的病了,我是非回去不可了,但是,我怕這隻是陷阱,為的是騙我回去。”


    雅筠對著這電報,沉吟久之。然後,她注視著雲樓,深思的說:“我看,目前這情況,不管你母親是真病還是假病,你都必須回去一趟了。我們鼓勵你為愛情而戰鬥,但是,不能鼓勵你作個不孝的兒子!”


    “我覺得,”雲樓囁嚅的說:“這事百分之八十是假的,一個人怎會好端端的就病危了呢?”


    “你伯母的話是對的,雲樓。”楊子明也鄭重的說:“既然有這樣一個電報,你還是回去一趟吧!假若是真的,你說什幺也該回去,假若是假的,你可馬上再飛回來!不管愛情是多幺偉大,你別忘了還有人子的責任!”


    “可是,涵妮怎幺辦呢?”


    “涵妮──”雅筠愣住了。“我們或者可以想一個辦法……或者,你偷偷的走,別給她知道,我們瞞她一陣,你再盡快的趕回來。”


    “我覺得不妥當,”雲樓說:“這是瞞不住的事情,越瞞她,她可能想象得越嚴重……”


    “可是,決不能告訴她,”雅筠急促的說:“別忘了上次的事情,前車之鑒,這事千萬別莽撞。”


    “我看,我還是先打個電報回家,問問情況再說,”雲樓思索著。“我總覺得這裏麵還有問題。”


    “這樣也好,”楊子明說:“不過,你即使打電報去詢問,也不會問出結果來的,假若他們是騙你的,他們一定會繼續騙下去,假若是真的,你反正得回去。”但,雲樓猶豫不決,回去?不回去?他簡直不知該怎幺辦才好,本來,他是堅決不願回去的,但是,母親病了,這事就當別論,他不能置母病於不顧!坐在楊家的客廳裏,他坐立不安,盡管涵妮在鋼琴前麵一曲一曲的彈著,他卻完全無心欣賞。就在這時,香港的第二通電報來了,這電報比先前的詳細得多,是雲霓打來的,寫著:“母為你和涵妮之事與父爭執,血壓驟升昏迷,現已病危,兄宜速返!霓”接到這個電報,雲樓才真的相信了,也真的昏亂了,母親!母親!那一生善良,相夫教子,永無怨言的母親!為了他的事!他知道母親是怎樣疼他寵他的!她從來對父親是一味的忍讓,這次竟再三和父親衝突,直至昏迷病危!噢,他是怎樣的糊塗!怎樣的不可原諒!怎樣的不孝!怎樣的可惡!


    竟懷疑先前那個電報是陷阱,是假的!否則,他說不定今晚已經在母親病榻之前了!現在已快夜裏十點,絕對沒有飛機了,最快,他要明天才能趕回去!噢!母親!母親!他握著電報,衝上了樓,把自己關在臥室裏。


    雅筠立即跟上了樓,推開門,她看著雲樓,雲樓一語不發的把電報遞給她,就沉坐在椅子裏,用雙手緊緊的蒙住了臉,痛苦的搖著頭。


    “我是個傻瓜!是個混蛋!”他自責著,沉痛而有力的啜泣起來。


    “別急,我去幫你打聽飛機班次,冷靜一點,涵妮來了!”


    雅筠急急的說,握著電報奔下了樓梯。


    這兒,涵妮恐慌而驚嚇的跑了過來,一把抱住雲樓的頭,她嚷著說:“怎幺了?雲樓?發生了什幺事?”


    雲樓把臉埋進了她的衣服裏,他用全力克製著自己的啜泣,卻不能禁止渾身的顫栗。涵妮更慌了,她不住的喊著:“雲樓!雲樓!你怎幺了?你怎幺了?你別嚇我!”


    “沒什幺,涵妮,”他努力控製著自己的聲音。“我隻是忽然間頭痛,痛得不得了。”


    “頭痛!”涵妮驚喊:“你病了。”


    “別緊張,我一會兒就好,”他抱緊了她,不敢把頭從她的衣服裏抬起來。“讓我靜一靜,我過一會兒就好了。你讓我靜一靜。”


    “我打電話去請李大夫,好嗎?”涵妮焦灼的說,用她那溫暖的小手撫摩著他的後頸。


    “不要,什幺都不要。”


    雅筠折回到樓上來了,涵妮抬起一對驚惶的眸子看著她的母親。


    “媽,你打電話請了醫生嗎?他病了,他在發抖。”


    “涵妮,”雅筠說:“你到樓下倒杯溫開水來,我們先給他吃一粒止痛藥,醫生說沒有關係,休息一夜就好了。你去倒水吧!”


    “好的!”涵妮迅速的放開雲樓,轉身走出房間,往樓下跑去。


    看到涵妮退走了,雅筠立即走到雲樓的身邊,急急的說:“最早的一班飛機是明天早上八點起飛,你楊伯伯已經去給你買機票了,你先別著急,這兒有粒鎮定劑,等涵妮拿水來後,你把它吃下去。在涵妮前麵,你一個字也不要提,明天你走的時候,她一定還沒有起床,你悄悄的走,我會慢慢的告訴她。你如果現在對她說,她一定會受不了,假若她再發病,就更麻煩了。你不要牽掛涵妮,我會用全力來保護她的。你去了,如果情況不嚴重,你就盡快趕回來,萬一你母親……”她頓了頓,改口說:“萬一你要耽擱一段時間,可打長途電話或電報到楊伯伯的公司裏去,千萬別……”


    涵妮捧了水進來了,雅筠咽住了說了一半的話,拿出藥丸,雲樓吃了藥,已經比先前鎮定多了,也能運用思想來考慮當前的局麵了。他知道事已至此,一切都隻有按雅筠所安排的去做,他無法再顧慮涵妮了。抬頭看了雅筠一眼,他用自己的眼色表示了說不出口的、許許多多的感激。雅筠推推涵妮說:“涵妮,我們出去吧,讓雲樓早些睡。”


    “我──”涵妮囁嚅著說:“我在這兒陪他,他睡著了,我就走。”


    “你在這兒他睡不好。”雅筠急於要打發開涵妮。“而且,你也該睡了。”


    “我不吵他,”涵妮說:“我隻是看著他,他病了,說不定會要水喝的。”


    雅筠無語的看看雲樓,對他悄悄的使了個眼色,說:“那幺,雲樓,你就睡了吧。”


    雲樓隻得躺在床上,蓋上棉被。雅筠退出了房間,涵妮坐在床前的一張椅子裏,潔兒躺在她的腳前。她就坐在那兒,靜靜的看著雲樓。雲樓也凝視著她,帶著深深的淒苦。那張白皙的小臉那樣沉靜,那樣溫柔,那樣細致……噢,涵妮!我能夠馬上再見到你嗎?萬一……萬一母親……噢,不會的!不會的!決不會的!他猛烈的搖著他的頭,涵妮立即受驚的俯了過來:“還痛嗎?我給你揉揉好嗎?”


    “不要,”雲樓捉住了她的手,喉中梗著一個硬塊,語音是模糊的。“我想聽你唱歌,唱那支‘我怎能離開你’。”


    於是,她開始唱了,坐在床邊,她低低的、溫柔的,反複的唱著那支歌:“我怎能離開你,我怎能將你棄,你常在我心頭,信我莫疑!願今生長相守,在一處永綢繆,除了你還有誰?和我為偶!……”


    噢!涵妮,涵妮,他閉著眼睛,心裏在呼喊著;這歌詞是為我而寫的,每一句話,都正是我要告訴你的!信任我!涵妮!等待我!涵妮!當明天你發現我走了之後,別哭嗬,涵妮,別傷心嗬,涵妮,別胡思亂想嗬,涵妮,我會回來的,我必定會回來的!但願母親沒事!但願我很快就能回來!但願再看到你的時候,你沒有消瘦,沒有蒼白!但願……哦,但願!


    “我怎能離開你,我怎能將你棄,你常在我心頭,信我莫疑!……”


    涵妮仍然在反複的低唱著,唱了又唱,唱了又唱,唱了又唱……然後,當她看到他闔著眼睛,一動也不動,她以為他睡著了。她輕輕的站起身來,俯身看他,幫他掖了掖肩上的棉被,她在床前又站了好一會兒。然後,她俯下頭來,在他額上輕輕的吻了一下,低聲的說:“好好睡嗬!雲樓!做一個甜甜的夢嗬,雲樓,明天頭就不痛了,再見嗬!雲樓!”


    她走了。他聽著她細碎的腳步聲移向門口,突然間,他覺得如同萬箭鑽心,心中掠過一陣劇痛,倒好象她這樣一走,他就再也見不到她了似的。他用了極大的力量克製住自己要叫她回來的衝動。然後,他聽到她在門外,細聲細氣的呼喚潔兒出去,再然後,她幫他熄滅了電燈,關上了門,一切都岑寂了。


    他睜開眼睛來,瞪視著黑暗的夜空,他就這樣躺著,好半天一動都不動,直到有人輕叩著房門,他才跳了起來。扭亮了電燈,開了門,楊子明夫婦正站在門口,楊子明立即遞上了飛機票,說:“你的機票,明天八點鍾起飛,機位都給人預訂了,好不容易才弄到這張機票,幸好我有熟人在航空公司。你的護照都在吧?”


    他淒苦的點了點頭,喑啞的說:“謝謝你,楊伯伯,這幺晚了,讓你為我跑。”


    “我路過郵政總局,已經代你拍了一份電報回去,告訴你家裏明天的飛機班次,讓你母親也早點知道,假如她……”他把下麵的話咽住了,他原想說假如她還有知覺的話。“你可以收拾一下你的東西,隨身帶幾件衣服就可以了,大部份的東西就留在這兒吧,反正你還要回來的。”


    “我知道,”雲樓低低的說:“其實沒什幺可帶的,衣服家裏都還有。”抬起眼睛來,他哀苦不勝的凝望著楊氏夫婦,覺得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半晌,才說:“楊伯伯,楊伯母,我這次回去,說實話,我自己也不知道會逗留多久,假如運氣好,媽媽的病很快就能痊愈,我自然盡快趕回來,萬一事與願違,”他哽塞的說:“我就不知道會拖到哪一天……”


    “別太悲觀,雲樓,”楊子明安慰的說:“吉人天相,你母親的樣子,不像是會遭遇不幸的,說不定你趕去已經沒事了。”


    “反正,我說不出我心裏的感覺,”雲樓昏亂的說:“一切來得太突然了。總之,我想你們了解,關於涵妮,我總覺得我不該這樣不告而別,明天她發現我走了,不知要恐慌成什幺樣子……”


    “現在,你先把涵妮擱在一邊吧,”雅筠說:“我也明白,你走了之後的局麵是很難辦的,但是,我會慢慢的向她解釋,明天你走之後,我預備守在她房裏,等她醒來,就緩和的告訴她,你回去兩三天就來,她一向很信任我的,或者不至於怎樣。”


    “為什幺不能坦白告訴她呢?”雲樓懊喪的說:“我該坦白告訴她的,她會了解我的不得已。”


    “能不能了解是一回事,”雅筠深刻的說:“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她能了解的,怕的是她脆弱的神經和身體不能接受這件事。而且,雲樓,人生最苦的,莫過於離別前的那段時間。如果你坦白告訴她了,從今晚到明晨,你叫她如何挨過去。”


    雲樓垂下了頭,他知道雅筠的深思熟慮是對的,他隻是拋不開涵妮而已。拋不開這份牽掛,拋不開這份擔憂,拋不開這份刻骨銘心的深情。


    “好了,雲樓,”楊子明說,“你大概的收拾一下東西,也早點睡吧,多少總要睡一下的,明天之後恐怕會很忙碌。涵妮,你放心,交給我們吧,總是我們的女兒,我們不會不疼的。”


    “我知道。”雲樓苦澀的說。睡,今夜還能睡嗎?一方麵是對涵妮牽腸掛肚的離別之苦,一方麵是母病垂危的切膚之痛。睡,怎能睡呢?


    這是最漫長的一夜,這也是最短暫的一夜。雲樓好幾次打開房門,凝望著走廊裏涵妮的房間,多少欲訴的言語,多少內心深處的叮嚀,卻隻能這樣偷偷的凝望!又有多少次,他佇立窗前。遙望雲天,恨不得插翅飛回香港,“父母在,不遠遊。”他到這時才能體會這句話有多深刻的道理!十月懷胎,三年哺乳,母親嗬,母親!


    黎明終於來臨了,一清早,雅筠就起身了,叮嚀廚房裏給雲樓準備早餐。雲樓的隨身行李,隻有一個小旅行袋。他房內的東西完全沒有動,那些畫幅,依舊散亂的堆積著,大部份都是涵妮畫像,他最得意的那幅涵妮的油畫像,早就掛在涵妮的臥室裏了。在畫桌上,他留了一張紙條,上麵輕鬆的寫著:“涵妮,在我回來之前,請幫我把那些畫整理一下,好嗎?別讓它積上灰塵嗬!我會日日夜夜時時刻刻分分秒秒想你!樓”給涵妮一點工作做做,會讓她稍減離別之苦,他想。把紙條壓在書桌上的鎮尺底下,他下了樓。楊子明和雅筠都在樓下了,雅筠想勉強他吃一點東西,但是他麵對著那份豐富的早餐,卻一點食欲也沒有。推開了飯碗,他站起身來,滿眼含著淚水。


    “楊伯伯,楊伯母……”他艱難的開了口。


    “不用說了,我都了解,”雅筠說:“你多少吃一點吧!”


    “我實在吃不下。”他抬頭看了看樓上。“涵妮?”


    “我剛剛去看了一下,她睡得很好,”雅筠說。“現在幾點了?”


    “七點十分。”


    “那你也該走了,還要驗關、檢查行李呢!”


    “我開車送你去,雲樓。”楊子明說。


    “不了,楊伯伯,我可以叫計程車。”


    “我送你,雲樓,”楊子明簡短的說:“別忘了,你對我有半子之份呢,隻怕涵妮沒這福氣。”


    雲樓再看了樓上一眼,咫尺天涯,竟無法飛渡,隔著這層樓板,千般離情,萬般別苦,都無從傾訴!再見!涵妮,我必歸來!再見!涵妮,再見!


    “快一點吧,雲樓,要遲到了,趕不上這班飛機就慘了,年底機位都沒空,這班趕不上,就不知道要延遲多久才有飛機了。”楊子明催促著。


    “我知道,”雲樓說,穿上了大衣,提起了旅行袋,他淒苦的看著雅筠。“涵妮醒來,請告訴她,我不是安心要不告而別的,我本想給她留一封信,但是我心情太亂,寫不出來,請告訴她,”他深深的看著雅筠。“我愛她。”


    “是的,雲樓,我會說的,你好好去吧!”


    雲樓不能再不走了,跟在楊子明的身後,他向大門口走去,雅筠目送著他們。就在這時,樓上發出一聲尖銳的慘呼,使他們三個人都驚呆了,然後,雲樓立即扔下了他的旅行袋,折回到房裏來,下意識的向樓上奔去。可是,才奔到樓梯口,樓梯頂上傳來一聲強烈的呼喊:“雲樓!”


    他抬起頭,涵妮正站在樓梯頂上,臉色慘白如蠟,雙目炯炯的緊盯著他,她手中緊握著一張紙,渾身如狂風中的落葉般顫栗著。


    “雲樓!”她舞動著手裏的紙條,狂喊著說:“你瞞著我!你什幺都瞞著我!你要走了!你──好──狠──心!”喊完,她的身子一軟,就整個倒了下來。雲樓狂叫著:“涵妮!”


    他想奔上去扶住她,但,已經來不及了,她從樓梯頂骨碌骨碌的一直翻滾了下來,倒在雲樓的腳前。雲樓魂飛魄散,萬念俱消,一把抱起涵妮,他尖著喉嚨極喊著:“涵妮!涵妮!涵妮!”


    雅筠趕了過來,她一度被涵妮的出現完全驚呆了,現在,她在半有意識半無意識的昏迷狀態中喊:“放下她,請醫生!請醫生!”


    雲樓昏亂的、被動的把涵妮放在沙發上,楊子明已經奔到電話機旁去打電話給李大夫,掛上電話,他跑到涵妮的身邊來:“李大夫說他在十分鍾之內趕到,叫我們不要慌,保持她的溫暖!”


    一句話提醒了雲樓,他脫下大衣裹住他,跪在沙發前麵,他執著她那冷冷的小手,不住搖著,喊著:“涵妮!涵妮!涵妮!”


    那張紙條從她無力的手裏落出來了,並不是雲樓的留箋,卻是一直被他們疏忽了的,雲霓拍來的那份電報!楊子明站在涵妮麵前,俯身仔細審視她,他是全家唯一還能保持冷靜的人。涵妮的頭無力的垂著,那樣蒼白的,毫無生氣的。楊子明挺直了身子,忽然命令似的說:“雲樓!我叫車送你去飛機場!我不送你了!”


    “現在?”雲樓驚愕的抬起頭來:“我不走了!這種情況下,我怎能走?”


    “胡說!”楊子明幾乎是憤怒的。“你母親現在可能更需要你!是母親對你比較重要還是涵妮對你比較重要?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毫無孝心的孩子!”


    這幾句話像鞭子一樣抽在雲樓的心上。涵妮,母親,母親,涵妮,他何從選擇?就在他的昏亂和迷失中,楊子明打電話叫來的計程車已經到了,提起他的旅行袋,楊子明嚴厲的說:“快走!你要趕不上飛機了!”


    “我不能走,我不能走!”雲樓痛苦的搖著他的頭,絕望的看著涵妮。“我不能走!”


    “走!”楊子明抓住他的肩膀。“像個男子漢!雲樓!涵妮會度過她的危險的,這不是她第一次發病,每次她都能度過,這次還是能度過!你快走!你的母親需要你,知道嗎?雲樓!”


    他厲聲說:“你是個男子漢嗎?你知道為人子的責任嗎?快走呀!”


    雲樓額上冒著冷汗,在楊子明嚴厲的喊聲中,他機械化的站起身子來,茫然的,迷亂的,昏沉的,他被楊子明推向房門口,他完全喪了思考的能力,幾乎是麻木的邁出了大門,迎著室外的冷風,他打了個冷顫,突然清醒了。掉過頭來,他喊:“楊伯伯!”


    “去吧!”楊子明深深的望著他,眼光一直看透了他,看進他的靈魂深處去。“人活著,除了愛情以外,還有許多東西,是你需要的!你現在離開涵妮,沒有人責備你寡情寡義,如果你不回家,你卻是不孝不忠!”


    雲樓閉上了眼睛,咬緊了牙齒,他有些明白楊子明的意思了。一摔頭,他毅然的坐進了車裏,楊子明遞上了他的行李和機票,迅速的關照司機說:“到飛機場!”


    雲樓扶著車窗,喊著說:“給我電報,告訴我一切情形!”


    “你放心!”楊子明說。


    車子發動了,往前疾馳而去。


    半小時後,雲樓置身在飛往香港的飛機中了。


    雲樓大踏步的走向雲霓,將近一小時的飛行,並不能讓他的腦筋清醒,他仍然是昏昏沉沉的。


    “媽怎樣了?”他急急的問。


    “回家再說吧!”雲霓支吾著,偷偷的看了他一眼。“哥哥,你的臉色好難看!”


    “媽怎樣了?”雲樓大聲說,一層不幸的陰影罩住了他。難道他已經回來晚了?“是不是──?”


    “不,不,”雲霓慌忙說,“已經好些了!回去再談吧!”


    雲樓狐疑的看了雲霓一眼,直覺的感到她在隱瞞著他,情況一定很壞,所以雲霓神色那樣倉皇和不安。坐進了計程車,他一語不發,緊咬著牙,看著車窗外麵。離家越近,他的心情越沉重,越畏懼。涵妮正生死未卜,難道母親也……他掉頭看著雲霓,大聲說:“到底媽媽怎樣了?”


    雲霓嚇了一跳,她倉皇失措的瞪著他,從沒有看到哥哥這種樣子,像一隻掙紮在籠子裏的,瀕臨絕望的野獸。他的樣子驚嚇了她,她更不敢說話,祈求似的看了他一眼,她說:“馬上到家了,你就知道了!”


    她的眼睛裏有著淚光,雲樓不再問了,他的心往下沉,往下沉,沉進了幾千幾萬尺的深淵裏。


    終於到了家門口,他下了車,奔進了家門,一直衝進客廳裏,迎頭撞進一個人懷中,他抬起頭,是滿臉寒霜的父親,他挺立在那兒,厲聲的說:“你總算回來了!你這個大逆不孝的兒子!”


    “爸爸,”雲樓哀懇的望著他:“媽呢?”


    “媽?”父親用一對怒目瞪著他:“你心裏還有媽?你心裏還有父母?”


    “請原諒我,爸爸,”雲樓痛苦的說:“但是,告訴我,媽媽在哪兒?”


    忽然,他呆住了,他看到母親了!她正從內室走出來,沒有病容,沒有消瘦,她正帶著個一如往日的、慈祥的、溫柔的,而略帶哀愁的笑,對他伸過手來說:“噢!雲樓,你怎幺又瘦又蒼白,媽為你操了好多心哦!”


    雲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瞪視著母親,他不相信的,疑問的,驚異的,訥訥的說:“媽,你?是你?你的病……”


    “噢,雲樓,”母親微笑著,急急的,安慰的說:“我沒病,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那是你爸爸他們要哄你回來,故意騙你的呀!”


    像是一個巨雷,轟然一聲在雲樓的麵前爆炸了,震得他頭暈目眩,搖搖欲墜。他瞪大了眼睛,扶著身邊的桌子,喘息著,顫栗著,輪流的望著父親、母親、和雲霓,不肯相信的說:“你們……你們騙我的?這是騙我的?這是一個圈套?一個圈套?”眼淚衝進了他的眼眶,蒙住了他的視線,他狂喊著:“一個圈套?”


    他的樣子驚嚇了母親,她拉住了他的衣袖,驚慌失措的說:“雲樓,你怎樣了?你怎樣了?”


    雲樓掙開了母親,忽然間,他掉轉了頭,對門外狂奔而去,嘴裏爆發出一聲裂人心弦的狂呼:“涵妮!”


    他並沒有跑到房門口,一陣突發的暈眩把他擊倒了,從昨天黃昏到現在,他沒有吃,沒有睡,卻遭遇到那幺多猝然的變故,到這時候,他再也支持不住了,雙腿一軟,他昏倒在房門口。


    醒來的時候,他正躺在自己臥室的床上,母親和雲霓都圍在床邊,母親正用一條冷手巾壓在他的額上,看到他醒來,那善良的好母親滿眼含著淚水俯向他,顫顫抖抖的撫摩著他的麵頰,說:“哦,雲樓,半年多沒看到你,怎幺一進家門就把我嚇了這幺一大跳!好一點了嗎?雲樓,那兒不舒服?”


    雲樓望著母親,他眼裏盛滿了深深切切的悲痛和無奈,好半天,他才虛弱的說:“媽,你們不該騙我,真不該騙我!”掉轉眼光,他責備的,痛苦的看著雲霓。“你也加入一份,雲霓,如果沒有你的電報,我不會相信的!你們聯合起來,”他搖搖頭,咽了一口口水:“太狠了!”


    “哥哥,”雲霓急急的俯過來。“不是我!那電報是爸爸去發的,他說隻有這樣你才會回來!”


    “可是,一個女孩子為了這個電報幾乎死掉了!”雲樓從床上坐起來,激動的叫著。然後,他突然拉住了雲霓的手,迫切的說:“雲霓,你去打電話問問飛機場,最快的一班飛機飛台北的是幾點鍾起飛?我要馬上趕回台北去!”


    “沒有用,哥哥,”雲霓的眼光是同情而歉疚的。“爸爸把你的護照和台灣的出入境證都拿走了。”


    “雲樓,”那好心腸的母親急急的說:“既然回來都已經回來了,又何必急著走呢?瞧你,又瘦又蒼白,我要好好的給你把身體補一補,等過了年,我再求你爸放你回台北,好吧?”


    “媽!”雲樓喊著:“那兒有一個女孩子因為我的走而病倒了,人事不知的躺著,說不定現在已經死掉了!你們還不放我嗎?還不放我嗎?”


    “噢!雲樓,你別急呀!”那個好母親手足失措了。“都是你爸爸呀!”


    “我要問爸爸去!”雲樓翻身下了床,向外就走。


    “哦,哦,雲樓,加件衣服呀!別和你爸吵呀!有話慢慢談呀!噢,雲霓,你快去看看,待會兒別讓這老牛和小牛鬥起角來了!”母親在後麵一迭連聲的嚷著。雲樓衝進了孟振寰的書房,果然,孟振寰正坐在書桌前麵寫信,看到雲樓,他放下了筆,直視著他,問:“有什幺事?”


    孟振寰的臉色是不怒而威的,雲樓本能的收斂了自己的激動和怒氣。從小,父親就是家庭裏的權威,他的言語和命令幾乎是無人可以反駁的。


    “爸爸,”他垂手而立,壓抑的說:“請您讓我回台北去吧!”


    孟振寰緊盯著他,目光冷峻而嚴厲。


    “兒子,”他慢吞吞的說:“你到家才一小時,嗯?你又要求離開了?你的翅膀是長成了,可以飛了。”


    “爸爸!”雲樓懇求而祈諒的。“涵妮快要死了!”


    “涵妮的力量比父母大,是嗎?”孟振寰靠進椅子裏,仔細的審視著他的兒子。“過來,在這邊坐下!”他指指書桌對麵的椅子。


    雲樓被動的坐下了,被動的看著父親。孟振寰埋在濃眉下的眼睛是深邃的,莫測高深的。


    “涵妮不是你世界的全部,你懂嗎?”


    “爸爸!”雲樓喊,痛苦的咬了咬牙,他說不出口,爸爸,是你不懂,涵妮正是我世界的全部呢!


    “為什幺你要自討苦吃?”孟振寰問:“戀愛是最無稽的玩意兒,除了讓你變得瘋瘋癲癲的之外,沒有別的好處!假若你愛的是個正常的女孩子倒也罷了,偏偏去愛一個根本活不長的女孩子!你這不是自己往苦惱的深淵裏跳?你以為我叫你回來是害你嗎?我正是救你呢!”


    “爸爸,你不了解,”雲樓苦澀而艱難的說:“如果這是個苦惱的深淵,我已經跳進去了……”


    “所以我要把你拉出來呀!”


    “爸爸!”雲樓爆發的喊:“你以為你是上帝嗎?”


    “啪”!的一聲,孟振寰猛拍了一下桌子,跳起來,怒吼著說:“我雖不是上帝,我卻是你的父親!”


    “你雖是我的父親!你卻不是我的主宰!你無法控製我的心,我的意誌,我的靈魂!”雲樓也喊著,憤怒的喊著,激動的喊著:“你隻是自私!偏激!因為你自己一生沒有得到過愛情,所以你反對別人戀愛!因為楊伯母曾經背叛過你,所以你反對她的女兒……”


    “住口!”孟振寰大叫:“你給我滾出去!你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你休想回台北!我永不許你再去台北!”


    雲樓的母親急急的趕來了,拉住雲樓的手,她含著眼淚說:“你們這父子兩人是怎樣了?才見麵就這樣鬥雞似的!雲樓,跟我來吧!跟我來!這幺冷的天,你怎幺弄了一頭的汗呢!手又這樣冰冰的,你要弄出大病來了!來吧!跟我來!”


    死拖活拉的,她把雲樓拉出了書房,雲樓跟著她到了臥房裏。忽然間,他崩潰了,往地下一跪,他抱住了母親的腿,像個無助的孩子般啜泣起來。


    “媽!你要幫助我!”他喊著。“你要幫助我,讓我回台北去!”


    “哦哦,雲樓,你這是怎幺了嘛?”那軟心腸的母親慌亂了。“你起來,你起來吧,我一定想辦法幫你,好嗎?我一定想辦法!”


    可是,這個母親的力量並不大,許多天過去了,她依然一籌莫展,那個固執的父親是無法說服的,那個癡心的兒子隻是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天比一天焦躁。而台北方麵,是一片沉寂,沒有信來,沒有電報,沒有一點兒消息。雲樓一連打了四五個電報到楊家,全如石沉大海。這使雲樓更加恐慌和焦灼了。


    “一定涵妮出了問題,”他像個困獸般在室內走來走去。


    “一定涵妮的情況很危險,否則,他們不會不給我電報的!”於是,他哀求的望著母親:“幫幫我!媽!請你幫幫我吧!”


    接著,舊曆新年來了。這是雲樓生命裏最沒有意義的一個春節,在一片鞭炮聲中,他想著的隻是涵妮。終於,在年初三的黃昏,那個好母親總算偷到了雲樓的護照和出入境證。


    握著兒子的手,她含著滿眼的淚說:“去吧!孩子,不過這樣一去,等於跟你父親斷絕關係了,一切要靠自己了,可別忘了媽呀!”


    像是幾百個世紀過去了,像是地球經過了幾千萬年沉睡後又得到再生。雲樓終於置身於飛往台北的飛機上了。屈指算來,他離開台北不過十一天!


    計程汽車在街燈和雨霧交織的街道上向仁愛路疾馳著。


    雲樓坐在車裏,全心靈都在震顫。哦,涵妮!你好嗎?你好嗎?你好嗎?你好嗎?哦,涵妮!涵妮!再也沒有力量可以把我們分開了!再也沒有!再也沒有!涵妮!涵妮!涵妮!不許瘦了,不許蒼白了!不許用淚眼見我哦!涵妮!


    車子停了,他丟下了車款,那樣急不及待的按著門鈴,猛敲著門鈴,猛擊著門鈴,等待了不知道多少個世紀,門開了,他推開了秀蘭,衝進了客廳,大聲喊著:“涵妮!”


    客廳中冷冷的,清清的,靜靜的……有什幺不對了,他猛然縮住步子,愕然的站著。於是,他看到楊子明了,他正從沙發深處慢慢的站了起來,不信任似的看著雲樓,猶疑的問:“你──回來了?你媽怎樣?”


    “再談吧,楊伯伯!”他急促的說:“涵妮呢?在她房裏嗎?我找她去!”他轉身就向樓上跑。


    “站住!雲樓!”楊子明喊。


    雲樓站住了,詫異的看著楊子明。楊子明臉上有著什幺東西,什幺使人顫栗的東西,使人恐慌的東西……他驚嚇了,張大了嘴,他囁嚅的說:“楊伯伯?”


    “涵妮,”楊子明慢慢的,清晰的說:“她死了!在你抱她起來,放在沙發上的時候,她已經死了!”


    雲樓呆愣愣的站著,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聽到的是什幺,接著,他發出一聲撕裂般的狂喊:“不!涵妮!”


    他奔上了樓,奔向涵妮的臥室,衝開了門,他叫著:“涵妮!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室內空空的,沒有人,床帳、桌椅、陳設都和以前一樣,雲樓畫的那張涵妮的油畫像,也掛在牆上;涵妮帶著個幸福恬靜的微笑,抱著潔兒,坐在窗前落日的餘暉中。一切依舊,隻是沒有涵妮。他四麵環顧,號叫著說:“涵妮!你在哪兒?你出來!你別和我開玩笑!你別躲起來!涵妮!你出來!涵妮!涵妮!涵妮!”


    他背後有□□的聲音,他猛然車轉身子,大叫:“涵妮!”


    那不是涵妮!挺立在那兒,顯得無比莊嚴,無比沉痛的,是雅筠。她用一隻溫柔的手,按在他的肩上,輕輕的說:“孩子,她去了!”


    “不!”雲樓喊著,一把抓住了雅筠的肩膀,他搖著她,嚷著:“告訴我,楊伯母,你把她藏到哪兒去了?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你一直反對我,一定是你把她藏起來了!你告訴我!她在哪兒?”


    “住手!雲樓!”楊子明趕上樓來,拉開了雲樓的手。他直望著他,一字一字的說:“接受真實,雲樓,我們每個人都要接受真實。涵妮已經死了。”


    “沒有!”雲樓大吼:“她沒有死!她不會死!她答應過我!她陪我一輩子!她不會死!她不會!不會!”轉過身子,他衝開了楊子明和雅筠,開始在每個房間中搜尋,一間屋子一間屋子的叫:“涵妮!你在哪兒?涵妮!你在哪兒?你出來!我求你!求你!”


    沒有人,沒有涵妮。然後,他看到潔兒了,它從走廊的盡頭對他連滾帶爬的奔了過來,嘴裏嗚嗚的叫著。他如獲至寶,當潔兒撲上他身子的時候,他一把抱住了它,懇求的說:“潔兒!你帶我找涵妮去!你帶我找她去!你不會告訴我她死掉了,走!我們找她去!走!”


    “雲樓!”楊子明抓住了他的手腕,堅定的喊。“麵對現實吧!你這個傻孩子!我告訴你,她死了!葬在北投的山上,要我帶你去看她的墳嗎?”


    雲樓定定的看著楊子明,他開始有些明白了,接著,他狂叫了一聲,拋掉了潔兒,他轉身奔下了樓,奔出了大門,奔上了街道,茫無目的的向雨霧迷蒙的街上跑去。


    “追他去!子明!”雅筠說,拭去了頰上縱橫的淚。“追他去!”


    楊子明也奔出了大門,但是,雲樓已經跑得無影無蹤了。


    不知跑了多久,雲樓放慢了步子,在街上茫無目的的走著,雨絲飄墜在他的頭發上、麵頰上,和衣服上。夜冷而濕,霓虹燈在寒空中閃爍。他走著,走著,走著……踩進了水潭,踩過了一條條濕濕的街道。車子在他身邊穿梭,行人掠過了他的肩頭,汽車在他身畔狂鳴……他渾然不覺,那被雨淋濕的麵頰上毫無表情,咬緊了牙,他隻是一個勁兒的向前走著,向前走著,向前走著……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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