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敲門,小李的頭伸了進來,滿臉的笑。


    “唐小姐!你有客人。”


    “誰?”她一驚,心髒不明所以的猛跳了兩下,臉色立即在期盼中變得蒼白。“邢經理。”小李笑容可掬。


    “哦!”小眉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閉了閉眼睛,渾身的肌肉都鬆懈了。正想讓小李去打發掉他,耳邊卻猛然想起父親的醉語:“女兒,你那幺年輕,要──要及時行樂!”


    及時行樂!對了,及時行樂!認什幺真?做什幺淑女?這世界上沒有人在乎她,沒有人關懷她!她有種和誰嘔氣似的情緒,有種自暴自棄的心理,望著小李,她很快的說:“好的,請他等一等,我馬上就好!”


    於是,這天晚上,她和邢經理去了中央酒店。她跳了很多支舞,吃了很多的東西,發出了很多的笑。她仿佛很開心,她盡量要讓自己開心,她甚至嚐試著抽了一支邢經理的“黑貓”,嗆得大咳了一陣,咳完了,她拚命的笑,笑得說不出來的高興。


    這是一個開始,接著,她就常常跟邢經理一起出遊了。邢經理是個很奇特的人,年輕的時候他的環境很不好,他吃過許多苦,才創下了一番事業,現在,他是好多家公司的實際負責人,家貲萬貫。他的年齡已經將近五十,兒女都已成人,在兒女未成長以前,他很少涉獵於聲色場所,兒女既經長成,他就開始充分的享受起自己生活來。他不是個庸俗的人,他幽默,他風趣,他也懂得生活,懂得享受,再加上他有充分的金錢,所以,他是個最好的遊伴。不過,對於女孩子,他有他的選擇和眼光,他去歌廳,他也去舞廳,卻專門邀請那些不該屬於聲色場所的女孩子,他常對她們一擲千金,卻決不想換取什幺。他帶她們玩,逗她們笑,和她們共度一段閑暇的時光,他就覺得很高興了。他也不會對女孩子糾纏不清,拒絕他的邀請,他也不生氣,他的哲學是:“要玩,就要彼此都覺得快樂,這不是交易,也不該勉強。”


    小眉在和他出遊之前,並不了解他,和他去了一次中央酒店之後,才驚訝於他的風趣,和他對她那份尊重。她常常跟他一起出去了,他們跳舞,吃消夜,談天,吃飯,他喜歡她那種特殊的雅致和清麗,更喜歡她那份飄逸。他常用自己的車子接她去歌廳,也常送她回家,因此,他也知道一點她家庭的情況,當他想接濟她一點金錢的時候,她卻很嚴肅的拒絕了。


    “別讓我看輕了自己。”她說。“跟你一起玩,是我高興,我不出賣我的時間。”


    他欣賞她的倔強,對她更加尊重了,他們來往得更密切,小眉對於和他的出遊,不再看成一種墮落邊緣的麻醉,反而是一種心靈的休憩。他像個父親般照顧她,也像個摯友般關懷她。有時,他問她:“你沒有要好的男朋友嗎?”


    她想起了雲樓,淒苦的笑了笑。


    “沒有。”


    “我要幫你注意,給你物色一個好青年,你值得最好的青年來愛你。”


    這就是她和邢經理之間的情形。但是,盡管他們之間沒有絲毫不可告人的事,青雲裏的人卻都盛傳她找到了“大老板”了。甚至說她和邢經理“同居”了,歌場舞榭,這種緋聞是層出不窮的。她也聽到了這些閑言閑語,卻隻是置之一笑說:“管他呢!人為自己而活著!不是嗎?”


    她繼續和邢經理交遊,然後,那天晚上來臨了。


    那晚,她和邢經理又到了中央酒店。


    他們去得已經很晚了,因為小眉唱完了晚場的歌才去的。


    那晚的客人並不多,他們在靠舞池不遠的一張桌子上坐了下來。叫了一些吃的,小眉就和邢經理跳起舞來。


    邢經理的舞跳得很好,小眉跳得也不錯。那是一支扭扭,小眉盡情的跳著,跳得很起勁,很開心。接著,是支華爾茲,她一向喜歡圓舞曲,她輕快的旋轉著,像隻小蛺蝶。跳完了兩支舞,折回到座位上,邢經理不知道講了一句什幺笑話,小眉笑了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完了,邢經理看著不遠處的一張桌子說:“那邊桌上的一個年輕人,你認識嗎?從我們進來,他就一直盯著你看。”


    “是嗎?”小眉好奇的說,跟隨著邢經理的眼光看過去,立即,她呆住了,笑容凍結在她的唇上,她的心髒猛的一沉,臉色就變得好蒼白,好蒼白。那兒,坐在那兒直盯著她的是雲樓,是她從未忘懷過的那個男孩子──孟雲樓!而他,不是一個人來的,也不是很多人來的,是兩個人!他身邊另有一個衣飾豔麗的女孩子!


    她和雲樓的眼光接觸了幾秒鍾,在那暗淡的燈光下,她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但她知道他已經明白她發現他了。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打招呼,可是,她卻能感覺出來他的目光的銳利和冷酷。接著,他站起身來了,一時間,她以為他是要向她走來,但是,她錯了。他隻是彎下身子去請他的女伴跳舞,於是,他們走入舞池去了。


    那是支慢四步,樂隊的奏樂柔和而旖旎。小眉不由自主的用眼光跟蹤著他們,雲樓緊攬著他的舞伴,那女孩的頭倚著他的麵頰,輕柔的滑著步子,兩人顯得無比親昵。小眉痙攣了一下,垂下頭去,她很快的啜了一口茶,怪不得!怪不得他真的不來了,他並不寂寞嗬!


    “怎幺?認得嗎?”邢經理問,深深的看著小眉。


    “是的,”她倉卒的回答。“見過一兩麵,他常來聽我的歌。”


    她不願再談下去了,站起身來,她挑起了眉梢,用誇張的輕快的態度說:“我們為什幺不去跳舞?”


    他們也滑入了舞池,不知道出於怎樣一種心理,她一反平日“保持距離”的作風,而緊倚在邢經理的肩頭。她笑著,說著,嘴裏哼著歌,沒有片刻的寧可靜,像一隻善鳴的小金絲雀。


    好幾次,她和雲樓擦身而過,好幾次,他們的目光相遇而又分開,雲樓緊閉著嘴,臉上毫無表情,就在他們目光相遇的時候,他臉上的肌肉也不牽動一下,仿佛他根本不認識她。倚在他懷裏的那個少女有對靈慧的大眼睛,有兩道挺而俏的眉毛,和一張滿好看的嘴。雖然不算怎幺美麗,卻是很亮,很引人,很出色的。


    一曲既終,雲樓和那少女退回到位子上了。小眉和邢經理卻接跳了下麵的一支恰恰。小眉的身子靈活而有韻律的動著,舞動得美妙而自然,她似乎全心融化在那音樂的旋律裏,跳得又專心,又美好,又高興。


    雲樓截住了在場中走來走去的女侍,買了一包香煙。


    “你抽煙?”他的舞伴詫異的問,那是翠薇。


    “唔,”雲樓鼻子裏模糊的應了一聲,目光繼續追逐著在場中活躍舞動著的小眉。


    “那女孩長得很像涵妮,”翠薇靜靜的說:“猛一看,幾乎可以弄錯,當作就是涵妮呢!”


    “涵妮可不會對一個老頭子做出那副妖裏妖氣的樣子來!”雲樓憤憤的說,燃起煙,抽了一大口,引起了一串咳嗽。


    翠薇注視著他,說:“不會抽煙,何苦去抽呢?煙又不是酒,可以用來澆愁的!”


    雲樓瞪了翠薇一眼。


    “你不知道在說些什幺?我幹嘛要澆愁?”他再抽了一口煙,這次,他沒有咳,但是臉色變得非常蒼白。他握著香煙的手是震顫的。


    “你認識她嗎?”翠薇問。


    “認識誰?”


    “那個像涵妮的女孩子!”


    “我幹嘛要認識她?”雲樓沒好氣的說。


    “哦,你今天的火氣可大得很,”翠薇說。“早知道拖你出來玩,反而把你的情緒弄得更壞,我就不拉你出來玩了。”


    雲樓深抽了口氣,突然對翠薇感到一份歉意。


    “對不起,”他低低的說:“我不知道怎幺了。”


    “我知道,”翠薇說,看了看在場中跳舞的小眉。“我沒看過這幺像涵妮的人,或者,她就是你在街上碰到過的那個女孩子?”


    “或者。”雲樓打鼻子裏說,緊盯著小眉。小眉正退回座位來,她的身子幾乎倚在邢經理的懷裏。“哼!”雲樓哼了一聲。


    “別弄錯了,雲樓,”翠薇說:“那又不是涵妮!”


    “管她是誰!”雲樓深鎖著眉說,開亮了桌上那盞叫人的紅燈。


    “你要幹嘛?”翠薇問。


    “叫他們算帳,我們回去了。”


    “不跳舞了?”


    “不跳了!”


    翠薇看了雲樓一眼,沒有說話。雲樓從口袋裏摸出了一本記事冊,在上麵匆匆的塗了一些什幺,撕下來,他交給了那來算帳的侍者,對他指了指小眉。付了帳,他拉著翠薇的手腕,簡單的說:“我們走吧!”


    翠薇沉默的站起身來,跟著雲樓走出了中央酒店,一直來到街道上,翠薇才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怎幺?為什幺歎氣?”雲樓心不在焉的問。


    “為你。”


    “為我?”


    翠薇看著前麵,這是暮春時節,幾枝晚開的杜鵑,在安全島上綻放著,月光下,顏色嬌豔欲滴。翠薇再歎了口氣,低低的說:“春心莫與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雲樓呆住了,看著月光下的花朵,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心緒飄渺而零亂,許許多多的影像在他腦海中交迭,有涵妮,有小眉,每個影像都帶來一陣心靈的刺痛,他悼念涵妮的早逝,他痛心小眉的沉淪。咬住牙,他的滿腔鬱憤都化為一片辛酸了。


    這兒,小眉目送雲樓和翠薇的離去,忽然間,她覺得像個泄了氣的皮球,再也振作不起來了。邢經理一連和她說了兩句話,她都沒有聽清楚,坐在那兒,她茫然的看著表演台上的一個歌女,那歌女正唱著“不了情”。她閉了閉眼睛,心裏恍惚而迷惘。然後,一個侍者走到她身邊來,遞上了雲樓那張紙條。


    她的心猛然狂跳,出於第六感,她立即知道是誰寫的條子了。打開來,上麵隻有寥寥數字:“何堪比作青蓮性,原是楊花處處飛!”


    她一把揉縐了紙條,蒼白的臉色在一刹那間漲紅了,咬緊了牙齒,她渾身掠過了一陣顫栗。孟雲樓,我恨你!她在心裏喊著,我恨你!恨你!恨你!你侮辱吧,你輕視吧!你這個自命清高,扮演癡情的偽君子!


    “什幺事?小眉?”邢經理問。


    “沒有!”小眉咬著牙說,語氣生硬。摔了一下頭,她一把抓住邢經理的手,她的手心是冰冷的。“我們再去跳舞!”


    “不。”邢經理拉住了她。“我們離開這兒吧,你需要休息了。”


    “我不休息,”小眉說:“我們今天去玩一個通宵!我不想回家!”


    邢經理深深的注視她,靜靜的問:“那是你的男朋友?是吧?”


    “他?”小眉的聲調高亢。“去他的男朋友!我才不要他這樣的男朋友呢!”望著邢經理,她的兩頰因激怒而紅暈,眼光是煩惱而痛楚的。“我想喝一點酒。”“起來,小眉,”邢經理說:“我送你回家!”


    “怎幺,你不願跟我一起玩?”小眉挑戰似的揚起了眉梢。


    “小眉,”邢經理拍了拍她的手背。“理智一些,你年紀太輕,還不了解男人,世界上的男人都不足以信任,包括我在內。”他笑笑,笑得沉著而真摯。“但是,我不想占你便宜,尤其在你心情不好的時候。回去吧,小眉,你是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千萬別做出錯事來!”


    小眉垂下了頭,好半天,她一語不發,等她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她滿眼都含著淚水,輕輕的,哽咽的,她說:“我懂了,請送我回去。”


    於是,他們走出了中央酒店,到了邢經理的車子裏。邢經理一麵開車,一麵安靜而鎮定的問:“你愛他?”


    愛?這是小眉從沒想過的一個字,她思念過他,她關懷過他,她同情過他,她恨過他!但是,她不知道她愛不愛他?


    “我不知道,”她迷惘的說,喃喃的說。接著,她又憤然的接了一句:“我恨他!我討厭他!”


    邢經理嘴邊飄過一個難以覺察的微笑,回過頭來,他看了看小眉,語重心長的說:“多少年輕人,是多情反被多情誤!小眉,你要收斂一點傲氣才好!”


    小眉怔住了。看著車窗外的街道,她心底充塞著一片淒苦與迷茫。接著,她突然用手蒙住臉,哭起來了。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幺要哭,隻覺得滿腹酸楚、委屈,和難言的悲痛,她哭得好傷心好傷心。邢經理迅速的把車子停在街邊,用手攬住她,急急的問:“怎幺了?小眉?怎幺了?”


    於是,小眉一麵哭,一麵述說了她與孟雲樓相識的經過及一切,夾帶著淚,夾帶著嗚咽,夾帶著咒罵,她敘述出了一份無奈的,多波折的,懵懵懂懂的愛情。


    從中央酒店回到家裏,雲樓徹夜無眠,躺在床上,他瞪視著那懸掛在牆上的涵妮的畫像,心裏像一鍋煮沸了的水,那樣起伏不定的、沸騰的、煎熬的燒灼著。在枕上翻騰又翻騰,他擺脫不開中央酒店裏所看到的那一幕。小眉,她畢竟不是涵妮,她畢竟隻是歡場中的一個女子!那樣不知羞的倚在那個中年男子的懷中,那樣的不知羞!他焦躁的掀開了棉被,燥熱的把麵頰倚在冰涼的床沿上。拿起床頭櫃上的一個涵妮畫像的鏡框,他凝視著,固執而熱烈的凝視著,畫像中的女孩在他眼中擴大了,擴大了,模糊了,模糊了,她隱隱約約的浮在一層濃霧裏,臉上帶著個飄逸的、倔強的、孤傲的笑。雲樓把鏡框扣在胸前,嘴裏喃喃的呼喚著:“小眉!小眉!”


    這名字一旦脫口而出,他就吃驚的愣住了。為什幺他喊的是小眉呢?他想著的應該是涵妮啊!把鏡框放回到床頭櫃上,他又翻了一個身,對涵妮感到一份不忠的、抱歉的情緒,涵妮,涵妮,你屍骨未寒,我呼喚的已經是另一個女孩的名字了!涵妮,涵妮!卿本多情,郎何薄幸!閉上眼睛,他的情緒更加混亂了。


    就這樣折騰著,一直到了黎明,他才朦朦朧朧的進入了神誌恍惚的狀態中,似乎是睡著了,又似乎根本沒有睡著。就在這種依稀恍惚裏,他又看到了小眉,不,不是小眉,是涵妮。她靜靜的瞅著他,眉目間一片憐恤的深情,她的嘴唇蠕動著,正在唱一支歌,一支他以前在夢裏也曾聽她唱過的歌,裏麵有這樣的句子:“苦憶當初,耳鬢廝磨,別時容易聚無多!憐你寂寞,怕你折磨,奇緣再續勿蹉跎!”


    她唱得婉轉低回,歌聲中似乎大有深意,那瞅著他的眼神無限哀憐。雲樓掙紮著,涵妮!他想呼喚,卻喊不出絲毫的聲音,胸部像有重物壓著。涵妮!他想對她奔過去,卻無法移動自己的身子。涵妮!涵妮!涵妮!他在心底輾轉的呼喊,緊緊的盯著她。她繼續唱著,那眉目間的神情逐漸有了變化,他仔細一看,原來不是涵妮,卻是小眉,她帶著一臉的寥落和孤傲,在反複唱著:“我是一片流雲,終日飄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駐,何處是我歸程?”


    她唱得那樣蕭索,那樣充滿了內心深處的淒惶,使雲樓渾身每根纖維都被她絞痛了。他對她伸出手去;小眉,他喊著,騰雲駕霧似的向她走去,但她立即幻變成一朵彩色的雲,飄走了,飄走了,眼看就失去她的蹤跡,他急了,大聲喊:“小眉!”


    他喊得那幺響,把他自己喊醒了,睜開眼睛來,在他怔忡的眼光裏,他看到的是一屋子的陽光,天已經大亮了。


    從床上坐起來,他用雙手抱住膝,好半天不知身之所在。


    然後,他下了床,迷離恍惚的去梳洗過了。今天有一整天的課,他整理了上課要用的畫板畫筆,精神一直在恍惚不安的情況中。離開了小屋,他慢吞吞的走去搭公共汽車,腦子裏全是夜裏夢中的影像,涵妮的歌,小眉的歌,涵妮的淒楚,小眉的寥落……他的心髒酸楚的收縮著,痙攣著,滿胸懷充塞著難言的苦澀。


    一整天的課程都不知道怎樣度過的,他的頭昏昏然,沉沉然。下午上完了課,他去了廣告公司,仍然是心神恍惚的。


    公司中幾個同事在大談“泡舞廳”的經驗,一個同事高談闊論的說:“別看輕了那些女孩子,她們好多都出身在上等的家庭裏,隻為了一些不得已的因素才走入歡場中。許多人都認為她們的私生活一定很隨便,其實,潔身自好的大有人在!”雲樓呆了呆,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小眉,潔身自好!她何嚐潔身自好呢?中央酒店的一幕又出現在他眼前了,他感到一陣煩躁。收好了設計的資料,他走出了廣告公司,望著街車縱橫的街道,哪兒去呢?


    到沅陵街吃了一碗牛肉麵,算是晚餐。他該回去工作了,可是,他不想回去。漫無目的的在街上逛著,他逗留在每一個櫥窗外麵,看到的卻都不是櫥窗裏的東西,而是一張臉,小眉的臉!他閉眼睛,他摔頭,他掙紮,但他躲不開小眉的臉,他忽然有個強烈的欲望,想抓過小眉來,好好的責備她一頓,你為什幺不自愛?你為什幺自甘墮落?可是,他有什幺資格責備她呢?他有什幺資格?


    走過一條街,又走過一條街,他走了好久好久,然後,他忽然站住了,驚愕的發現自己正走向青雲。不,不,你決不能去青雲,他對自己說。你再去,就太沒有骨氣了!你是個男子漢,你提得起,放得下,向後轉吧,回家去!但是,他停在那兒,沒有移動,向後轉嗎?他的腳仿佛有一千斤重,重得提不起來,他無法向後轉,他渾身每個細胞都在背叛他,拒絕向後轉的命令,他心底有個小聲音低低的說:“也罷!就再去聽她唱一次吧!最後一次!”


    於是,他又糊裏糊塗的買了票,糊裏糊塗的走進青雲了。


    這是九點鍾的一場,他進場得比較早,還沒有輪到小眉唱。用手支著頤,他悶悶的看著台上,一麵在跟自己生著氣。為什幺要進來呢?難道經過了昨晚的局麵,還不能忘懷小眉嗎?孟雲樓,你沒出息!


    可是,小眉出場了!所有反抗的意識,都離開他的身子飛走了。小眉!她今天穿著一件純白的晚禮服,沒有戴任何的裝飾品,頭發也沒有梳上去,而是自然的披垂著。輕盈嫋娜的走向台前,她對台下微微彎腰,態度大方而高貴,像個飄在雲層中的仙子!她今晚竟一反往常,根本沒經過舞台化妝,隻淡淡的施了一些脂粉,顯得有些憔悴,有些消瘦,卻比往日更覺動人。站在台前,她握著麥克風,眼波盈盈的望著台下,輕聲的說:“我是唐小眉。今晚,是我在青雲獻唱的最後一晚,我願為各位來賓唱兩支我心愛的歌,算是和各位告別,並謝謝各位對我的愛護。”


    雲樓的血液猛的加速了運行,心髒也狂跳了兩下。最後一晚,為什幺?


    小眉開始唱了,是那支“我是一片流雲”。正像雲樓夢中所見的,她帶著滿臉的寥落和孤高。她那神態,她那歌聲,她那氣質,如此深重的撼動了雲樓,他覺得胸腔裏立即被某種強烈的、迫切的、渴求的感情所漲滿了。小眉蕭索的唱著:“……飄過海角天涯,看盡人世浮華,多少貪欲癡妄,多少虛虛假假!飄過山海江河,看盡人世坎坷,多少淒涼寂寞,多少無可奈何!……”


    哦,小眉!雲樓在心底呼喚著,這是你的自喻幺?他覺得眼眶潤濕了。哦,小眉!我不該對你挑剔的,我也沒有權責備你!置身於歡場中,你有多少的無可奈何嗬!他咬住了嘴唇,熱烈的看著小眉。我錯了。他想著,我不該寫那張紙條給你,我不該侮辱你!那張紙條是殘忍而愚蠢的!


    小眉唱完了第一支歌,場中竟掌聲雷動。雲樓驚奇的聽著那些掌聲,人類是多幺奇怪嗬,永遠惋惜著即將失去的東西!小眉又接唱第二支了,是那支“心兒冷靜”,唱完,她退了下去。而場中卻極度熱烈,掌聲一直不斷,於是,小眉又出來了,她的眼眶中有著淚。噙著淚,她唱了第三支歌,唱的是“珍重再見”。然後,她進去了,盡管掌聲依然熱烈,她卻不再出來。


    雲樓低低的歎息了一聲。站起身來,他走出了歌廳的邊門。在這一刻,他心裏已沒有爭執和矛盾了,他一直走向了後台的化妝室門口,站在那兒,他沒有讓人傳訊,也沒有寫紙條進去,隻是站在那兒靜靜的等待著。


    然後,小眉出來了,她已經換上了一件樸素的、藍色的旗袍,頭發用一個大發夾束在腦後,露出整個勻淨而白皙的臉龐,她瘦了,幾乎沒有施脂粉的臉龐顯得有三分憔悴,卻有七分落寞。跨出了化妝室的門,她一看到雲樓就呆住了,血色離開了她的嘴唇,她烏黑的眼珠睜得大大的,瞪視著雲樓。


    雲樓的心跳得狂猛而迅速,他覺得有許多話想說,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他想表達他心中激動的感情,他想祈求原諒,但他隻是愣愣的看著她,半天也沒有開口。於是,他發現她的臉色變了,變得生硬而冷漠,她的眼光敵意的停在他的臉上。


    “哦,是你,”她嘲弄的說:“你來幹什幺?”


    “等你!”雲樓低聲的,聲調有些苦澀。


    “等我?”她冷笑了,那笑容使她的臉充滿了揶揄和冷酷。


    “等我幹嘛?”


    “小眉,”他低喚了一聲,她的神態使他的心絞痛了,使他的意誌退縮了,使他的熱情冰冷了。“我能不能和你談一談?”


    “談一談?”小眉嗤之以鼻。“我為什幺要和你談?你這個上流社會的君子!你不知道我隻是個歡場中的歌女嗎?和我談一談?你不怕辱沒了你高貴的身分?”雲樓像挨了當頭一棒,頓時覺得渾身痛楚。盡管有千言萬語,這時卻一句也說不出口了。凝視著小眉,他沉重的呼吸著,胸部劇烈的起伏。小眉卻不再顧及他了,堅決的一摔頭,她向樓梯口走去,雲樓一怔,大聲喊:“小眉!”


    小眉站住了,回過頭來,她高高的挑著眉梢。


    “你還有什幺事?”她冷冰冰的問。


    “小眉,你這是何苦?”雲樓急促的說,語氣已經不再平靜。走到她麵前,他攔在樓梯前麵。“我隻請你給我幾分鍾好不好?”


    “幾分鍾?我沒有。”小眉搖了搖頭,多日的等待、期盼,以及昨晚所受的屈辱、輕視,和一夜的輾轉無眠,在心中堆積的悲痛和憤怒,全化為一股怨氣,從她嘴中衝出來了。“對不起,我沒時間陪你,孟先生。雖然我們這種女孩子像楊花一樣不值錢,但是還不見得會飛到你那兒去呢!”


    “你這樣說豈不殘忍?”雲樓咽下了一股酸楚,忍耐的說:“我道歉,好嗎?”


    “犯不著,”小眉挺直了背脊,高高的昂著頭,一臉無法解凍的寒霜。“請你讓開,樓下還有人在等我,我沒時間跟你在這兒辦交涉。”


    “那個老頭子嗎?”雲樓脫口而出的說,無法按捺自己了,怒氣和痛楚同時在他胸腔裏爆炸,震得他自己頭昏眼花。他的臉漲紅了,青筋在額上跳動,咬著牙,他從齒縫裏說:“他有錢,是嗎?你的每小時要出賣多少錢?不見得我就買不起,你開價吧!”


    小眉顫栗了一下,臉色頓時變得雪白雪白,她大睜著眼睛,直視著雲樓,她的臉色那樣難看,以至於雲樓嚇了一跳,以為她會昏過去。但是,她沒有昏,隻是呼吸反常的沉重。她那帶著受傷的神情的眼光像兩把冰冷的刀,直刺進他的心髒裏去。他不自禁的心頭一凜,立刻發現自己犯了多大錯誤。倉卒間,他想解釋,他想收回這幾句話,可是,來不及了。小眉的睫毛垂了下去,看著腳下的樓梯,她自語似的,輕輕的說:“人類是世界上最殘忍的動物!”


    她不再看雲樓,自顧自的向樓下走去。雲樓急切之間,又攔在她前麵,他站在低兩級的樓梯上,祈求似的仰望著她,急迫的說了一句:“小眉,再聽我兩句話!”


    “讓開!”她的聲音低而無力,卻比剛剛的冷漠尖刻更讓人難以抗拒。“你說得還不夠嗎?孟雲樓?要怎樣你才能滿意?你放手吧!我下賤,我是出賣色相的女人,我水性楊花……隨你怎幺講,我可並沒有要高攀上你呀!憑什幺我該在這兒受你侮辱呢?你讓開吧!夠了,孟雲樓!已經夠了!”


    雲樓咽了一口口水,心裏又痛又急又懊惱。她這篇話說得緩慢而清晰,帶著濃重的感懷和自傷,這比她的發脾氣或爭吵都更使他難受。看著她那蒼白的臉色,看著她那受了傷而仍然倔強的眼神,他心底的痛楚就更擴大了。他抓著樓梯的扶手,額上在冒著汗珠,他的聲音是從內心深處絞出來的:“小眉,請不要這樣說,我今天來,不是想來跟你吵架的,是想對你道歉。我們不要再彼此傷害了,好不好?我承認我愚蠢而魯莽……”


    “別說了。”小眉打斷了他,她的臉色依然蒼白而冷淡。


    “我說過我沒時間了,有人在樓下等我。”


    她想向樓下走,但是,雲樓猛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別去!”他厲聲說。


    小眉嚇了一跳,驚訝的說:“你這是幹嘛?”


    “不要去!”雲樓的臉漲紅了,他的聲音是命令性的。“尊重你自己吧!你不許去!”


    “不許去?”小眉挑高了眉毛。“你有什幺資格命令我不許去?你算什幺人?”撇了撇嘴角,她冷笑了。“尊重我自己!不陪別人,陪你,是不是?你就比別人高一級嗬!你放手吧,這是公共場所,別惹我叫起來!”


    “好吧!你去!”雲樓憤然的鬆了手,咬牙切齒的說:“你告別歌壇,是因為他準備金屋藏嬌嗎?他到底給了你多少錢?你非應酬他不可?”


    小眉看著雲樓,她渾身顫栗。


    “你滾開!”她沙啞的說:“希望我這一生一世再也不要看到你!”


    “我也同樣希望!”雲樓也憤怒的喊,轉過身子,他不再回顧,大踏步的,他從樓梯上一直衝了下去,像旋風般卷到樓下,在樓下的出口處,他和一個人幾乎撞了一個滿懷。他收住了步子,抬起頭來,卻正是中央酒店的那個中年男人!血往他的腦子裏衝,一時間,他很想揍這個男人一拳,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幺對這個男人仇視得如此厲害。那男人卻對他很含蓄的一笑,說:“你來找小眉的嗎?”


    他一愣,魯莽的說:“你管我找誰!”


    那男人聳了聳肩,滿不在乎的笑了笑。好可惡的笑!雲樓想,你認為你是勝利者嗎?他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正要走開,那男人攔住了他。


    “等一等,孟先生。”


    雲樓又一愣,他怎幺會知道他姓孟?他站住了,瞪視著那個男人。


    “別和小眉嘔氣。”那男人收起了笑,滿臉嚴肅而誠懇的表情,他的聲音是沉著、穩重,而能夠深入人心的。“不要辜負了她,孟先生。她很愛你。”


    雲樓愕然了,深深的望著這男人,他問:“你是誰?”


    “我是小眉的朋友,我像父親般關心她。你很難碰到像她這樣的女孩,這樣一心向上,不肯屈服於惡劣的環境,這樣純潔而又好強的女孩。錯過了她,你會後悔!”


    雲樓的呼吸急促了,血液在他體內迅速的奔竄,他覺得自己的心像蚌殼的殼一般張開了,急於要容納許許多多的東西。他張大了眼睛,注視著麵前這個男人。你是上帝派來的使者,他想。人,是多幺容易被自己的偏見所欺騙嗬!深吸了口氣,他問:“你為什幺要──告訴我這些?”


    “君子有成人之美!”邢經理說,他又笑了,轉過身子。他說:“你願意代我轉告小眉嗎?我有事,不等她了,我要先走一步。”


    他真的轉身走了,雲樓追過去問:“喂!您貴姓?”


    “我姓邢。”邢經理微笑的轉過頭來。“一個愛管閑事的老頭子。三天後,你會謝我。”


    “不要三天後,”雲樓誠摯的說:“我現在就謝謝你。”


    邢經理笑了,沒有再說話,他轉身大踏步的走了。


    這兒,雲樓目送他的離去,然後他站在樓梯出口的外麵,斜靠著牆,懷著滿胸腔熱烈的、期待的情緒,等著小眉出來。


    在這一刻,他的心緒是複雜的,忐忑的,憂喜參半的。對小眉,他有歉疚,有慚愧,還有更多激動的感情。又怕小眉不會輕易的再接受他,她原有那樣一個倔強的靈魂,何況他們已經把情況弄得那幺僵!他就這樣站著,情緒起伏不定,目光定定的停在樓梯的出口處。


    好一會兒,他才聽到高跟鞋走下樓梯的聲音,他閉住呼吸,心髒狂跳,可是,出來的不是小眉,是另一個歌女。再一會兒,小眉出來了。


    她一直走到街邊上,因為雲樓靠牆站著,她沒有看見雲樓。她顯然哭過了,眼睛還是紅紅的,雖然她又重勻過了脂粉,但是卻掩飾不住她臉上的淚痕。這使雲樓重新感到那種內心深處的絞痛和愧悔。她站在那兒,眼光搜尋的四顧著。於是,雲樓跨上了一步,停在她的麵前。


    “這一生一世已經過去了,現在是第二生第二世了。”他低聲的說,帶著滿臉抱歉的、祈諒的神情,嘴邊有個懇求似的笑容。


    “你?”小眉又吃了一驚,接著,暴怒的神色就飛進了她的眼底。“你到底要幹什幺?為什幺這樣陰魂不散的跟著我?難道你對我的侮辱還不夠嗎?你還要做什幺?你要糾纏我到什幺時候為止?”


    “如果你允許,這糾纏將無休無止。”雲樓低而沉的說,拉住了她的手臂,他的眼睛熱烈的盯著她,他的語音裏有股讓人不能抗拒的力量,那幺誠摯,那幺迫切。“讓我們去雅憩坐坐。”


    “我不!”小眉摔開了他,往街邊上走,找尋著邢經理。


    “邢先生已經走了。”雲樓說。


    “你讓他走的?”小眉怒氣衝衝的回過頭來,直視著雲樓。


    “你憑什幺讓他走?”


    “他自己走的,他要我幫他問候你。”雲樓說著,深深的望著她。“小眉,收起你的敵意好不好?”


    “哦,你們談過了!”小眉的怒氣更重,覺得被邢經理出賣了,一種微妙的、自尊受傷的感覺使她更加武裝了自己,狠狠的瞪了雲樓一眼,她嚷著說:“好了!請你不要再來煩我!你讓開!”


    雲樓攔在她的前麵,他的目光堅定不移的停在她的臉上。


    “我永遠都不會讓開!”他低而有力的說。


    “你……”小眉驚愕而憤怒的抬起頭來,一瞬間,她愣住了,他接觸到一對男性熱烈而癡狂的眸子,那眼神是堅定的,果決的,狂熱的,完全讓人不能抗拒的。他在這目光下瑟縮了,融解了,一層無力的、軟弱的感覺像浪潮一樣對她湧了過來,把她深深的淹沒住了。敵意從她的臉上消失,憤怒從她的心底隱沒。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那兒好無力好無力的說:“你──你要幹什幺呢?”


    “我要你跟我一起走。”他說。


    “到哪兒去?”她軟弱的問。


    “走到哪兒算哪兒。”


    “現在嗎?”


    “是的!”


    她無法抗拒,完全無法抗拒,望著他,她的眼裏有著一份可憐的、被動的、楚楚動人的柔順。她的嘴唇輕輕的嚅動著,語音像一聲難以辨識的歎息。


    “那幺,我們走吧。”


    他立即挽住了她。他們走向了中正路,又轉向了中山北路,兩人都不說話,隻默默的向前走著。她的手指接觸到了他那光滑的夾克,一陣溫暖的,奇妙的感覺忽然貫穿了她的全身。奇怪,僅僅半小時以前,她還怨恨著他,詛咒著他,責罵著他,恨不得他死掉!可是,現在呢?她那朦朦朧朧的心境裏為何有那樣震顫的歡樂,和窒息般的狂喜?為何仿佛等待了他幾百幾千幾萬個世紀?為何?為何呢?


    沿著中山北路,他們一直走了下去,忘記了這條路有多幺長,忘記了疲倦和時間。他們走著,走著,走著。他們滿心充塞著激動的、熱烈的狂喜。她是陷在恍惚如夢的、迷離的境界,他們竟一直走到了圓山。


    過了橋,他們走向了圓山忠烈祠,從那條上山的路上拾級而上,兩人仍然是默默無語,包圍著他們的是一片靜幽幽的夜,一縷縷柔和的夜風,和那一株株聳立在夜色裏的樹木。


    遠處有著鬆濤,天邊閃爍著幾點寒星。有隻不知名的鳥兒,在林中深處低低的鳴叫。


    他們停在一棵大樹下麵。


    他用雙手扶住她的手臂,把她的身子轉過來,讓她麵對著自己。深深的,他凝視著他,眼光是那樣專注的帶著痛楚的激情。她悸動了一下,渾身酥軟,心神如醉。


    “小眉。”他輕輕的喊,喉嚨沙啞。


    她靜靜的望著他。


    “你能原諒我嗎?能嗎?”他問,他嘴中熱熱的氣息吹在她的臉上。“如果我曾經有地方傷害過你,我願用一生的時間來彌補那些過失,你給我機會嗎?給我嗎?”


    她不語,仍然靜靜的看著他,但是,逐漸的,那烏黑的大眼珠被水浸透了,被水浸亮了,被水浸沒了,那薄薄的小嘴唇微微的顫動著,像兩瓣在風中搖曳的花瓣。


    “我早就想對你說一句話,隻是,我不信任我自己,”他喃喃的,低低的說。“我一度以為我的感情已經死亡了,埋葬了,永遠不可能再複活了。可是,認識你以後……哦,小眉!”


    他說不下去,千般思緒,萬般言語,隻化為一聲心靈深處的呼喚:“我要你!小眉!”


    他的手臂圈住了她的身子,他那男性的胳膊在她身上強而有力的緊壓著,他凝視她,那炙熱的、深邃的眸子可以融化整個的世界,吞噬整個的世界。她完全癱瘓了,迷惘了,眩惑了。她的心飄向了雲端,飄向那高高的天空,一直飄到星星上麵去了。於是,他的頭對她俯了下來,他的嘴唇一下子捉住了她的。她呻吟了一聲,沒有掙紮,她無力於掙紮,也無心於掙紮。她渾身軟綿綿的,輕飄飄的,騰雲駕霧一般的。


    他的吻細膩而溫存,輾轉而纏綿。她的頭昏昏然,整個神誌都陷進了一種虛無的境界裏。她忘記了對他曾有過的懷恨,忘記了曾詛咒他,責罵他,她隻覺得自己滿心懷充滿了狂喜和感激的情緒。她需要,她渴求,她熱愛著眼前所來臨的事物。好一會兒,他抬起頭來了,仍然緊緊的抱著她,他癡癡的望著她的臉。她的睫毛也輕輕的、慢慢的揚了起來,在那昏暗的街燈下,她那對烏黑的眼珠放射著夢似的光彩,使她整個的臉龐都煥發得異樣的美麗。他看著她,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接著,他就又埋下頭來,吻住她了。這次,他的吻是猛烈的,炙熱的,狂暴的,如驟雨急風,如驕陽烈日,那樣帶著靈魂深處的饑渴及需求。她喘息,呻吟,整個身子貼住了他,雙手緊緊的攬住了他的脖子。


    “還恨我嗎?”他一麵吻著一麵問。


    “不,”她被催眠似的回答。


    “原諒我了?”


    “唔。”


    “可有一些些喜歡我?”他不敢看她的臉。


    她不語。他的心停頓了。


    “有一些嗎?有嗎?”他追問,抬起頭來,他懷疑的、不安的搜尋著她的眼睛,那對眼睛是迷蒙的,霧樣的,恍恍惚惚的。


    “小眉!”他喊,撫摩她的麵頰,“答複我,別折磨我!”


    “你明知道的。”她輕輕的說。


    “知道什幺?”


    “不是一些些,是全部!”她幾乎是喊出來的,她的眸子裏燃燒著火焰,透過了那層迷蒙的霧氣,直射在他臉上。“整個的人,全部的心!”


    “哦,小眉!”他喊了一聲,熱烈的抱住了她,他的頭又俯了下來,輾轉的吻著她的嘴唇、麵頰,和頸項。


    夜,很深很深了。夜風拂著他們,沐浴著他們,這樣的夜是屬於情人們的,月亮隱進雲層裏去了。


    雲樓驚奇的發現,這一段嶄新的愛情竟比舊有的那段帶著更深的感動和激情。第二天早上,他睜開了眼睛,第一件想起的就是小眉。望著牆上涵妮的畫像,他奇怪自己對涵妮並沒有抱歉的情緒,相反的,他覺得很自然,很安慰。站在涵妮的一幅巨幅畫像的前麵,他對她喃喃的說:“是你的安排嗎?涵妮?這一切是你的安排嗎?”


    於是,他又想起夢裏涵妮唱的歌:“憐你寂寞,怕你折磨,奇緣再續勿蹉跎!”


    是的,這是涵妮的安排!他固執的相信這一點,忘了自己的無神論。本來,他和小眉的相遇及相愛,都帶著那幺濃重的傳奇意味,那樣包涵著不可置信的神秘。涵妮死了,竟會有個長得和涵妮一模一樣的女孩突然出現,再和他相戀。


    “奇緣再續勿蹉跎!”這是怎樣的奇緣!舉首向天,他以狂喜的、感激的情緒望著那高不可測的雲端。他服了!向那冥冥中的萬物之神敬服了!


    整天,他都是輕飄飄的,上課的時候都不自禁的吹著口哨。這天隻有上午有課,他迫不及待的等著下課的時間。上完了最後一節課,他立即搭上公共汽車,直赴廣州街,他等不及的要見小眉。


    昨晚他曾送小眉回家,分手不過十幾小時,可是,在他的感覺上,這十幾小時已漫長得讓人難以忍耐,再有,他對昨晚的一切,還有點模模糊糊的不敢信任,他必須再見到小眉,證實昨晚的一切是事實,並不是一個夢。


    找到了小眉的家,那簡陋的、油漆剝落的大門,那矮矮的短籬,都和昨晚街燈下所見到的相同,這加深了他的信心。


    小眉總不會是聊齋裏的人物了。可是……可是……假若他按了門鈴,出來的不是小眉,是個老態龍鍾的老太婆,張開一張缺牙的嘴,對他說:“唐小眉?什幺唐小眉?這是一幢空屋子,空了幾十年了,我是看房子的,這房裏從沒住過什幺唐小眉!”


    那幺,他將怎幺辦呢?他胡亂的想著,一麵伸手按著門鈴,心裏不自禁的湧起一陣忐忑不安的情緒。他聽到門鈴在裏麵響,半天都沒有人來開門,他的不安加強了,再連連的按了幾下門鈴,他緊張的等待著,怎幺了?別真的根本沒有一個唐小眉!那他會發瘋,會發狂,會死掉!


    他正想著,吱呀一聲,門開了,雲樓嚇了一跳,悚然而驚。門裏,真的不是小眉,正是個老態龍鍾的老太婆,用一塊布包著疏落的頭發。她對雲樓露出了殘缺不全的牙齒,口齒不清的問:“你找啥郎?”


    雲樓張大了嘴,喃喃的,結舌的說:“請──請問,有一位唐──唐小姐,是不是住在這裏?”


    那老太婆瞪著雲樓,她似乎和雲樓同樣的驚訝,嘰哩咕嚕的,她用台灣話說了一大串,雲樓一個字也沒有聽清楚,他更加不安了,正想和那老太婆再解釋一下他的意思,屋子裏傳來一聲清脆的呼喚:“阿巴桑,是誰來了?”


    接著,一陣腳步聲,小眉出現了,看見了雲樓,她歡呼著跑了過來,高興的嚷著說:“雲樓!是你!快進來,阿巴桑耳朵不好,別跟她說了,快進來吧!”


    雲樓走進了院子(那窄小的泥地如果能叫“院子”的話),瞪視著小眉,他還無法消除他那怔忡的神情,和那滿腹不安。小眉望著他,詫異的說:“怎幺了?雲樓?你的臉色好壞!”


    “我──我以為──”雲樓說著,突然間,他的恐懼消失了,他的意識回複了,他不禁大笑了起來。“我以為你是根本不存在的呢!還以為昨晚是夢呢!”


    小眉也笑了,看著他,她說:“傻瓜!”


    “那老太婆是誰?”


    “請來燒飯洗衣服的。”


    “哦!”雲樓失笑的應了一聲,跟著小眉走進了房間。小眉一邊走一邊說:“爸爸一清早就出去了,你到我屋裏來坐吧。我家好小好亂,你別笑。”


    “如果你看到我所住的地方,你就不會說這句話了。”雲樓說。


    “真的,什幺時候帶我去你那兒?”


    “隨便,你高興,今天下午就去!”


    走進了小眉的房間,小眉反手關上了房門,立即投身到雲樓的懷裏,她用手勾住雲樓的頸項,熱烈如火的眸子燒灼般的盯著他。她整個人都像一團火,那樣燃燒著,熊熊的燃燒著,滿臉的光亮的熱情。望著他,她低低的、熱烈的說:“我一夜都沒有睡好,一直想你,一直想你!”


    “我也是,小眉。”他說著,她身上的火焰立刻傳到了他的身上,彎下腰,他吻住了她。她那柔軟的、纖小的身子緊緊的依偎著他。雲樓再一次感到她和涵妮的不同,涵妮是水,是一條涓涓不斷的溪流。她是火,具有強大的熱力的火。她的唇濕而熱,她的吻令人心跳,令人昏眩。


    “噢,小眉!”他喘息著抬起頭來,看著她那對被熱情燃亮了的眼睛。“你是個小妖魔,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知道了,你使我全身的血液都奔騰起來,使我忽而發熱,忽而發冷,使我變得像個傻瓜一樣。噢,小眉,你實在是個小妖魔,一個又讓人疼,又讓人氣的小妖魔!”


    “我讓你氣嗎?”小眉微笑的問。


    “是的。”


    “我何嚐氣你呢?”


    “你才氣我呢!”雲樓說,用手指劃著她的麵頰。“你惹得我整日心神不寧,卻又逃避得快,像個逗弄著老鼠的小壞貓!”


    他的比喻使小眉啞然失笑。


    “你是那隻老鼠嗎?”她問。


    “是的。”他一本正經的回答。


    “我才是那隻老鼠呢!”小眉說,笑容突然從她的臉上收斂了,凝視著雲樓,她的眼底有一絲痛楚與怨恨。“你知道嗎?我等了你那幺久,每天在簾幔後麵偷看你有沒有來,又偷看你有沒有走,每晚為了你而計劃第二天唱什幺歌,為了你而期待青雲演唱的時間。而你呢?冷淡我,僵我,諷刺我,甚至於欺侮……”


    “不許說了!”雲樓叫,猛然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嘴。然後,他抬頭望著她說:“我們是一對傻瓜,是嗎?我們浪費了多少時間,噢,小眉!你說的可是真的?你等待過我嗎?真的嗎?真的嗎?”


    “你不信?”她瞅著他。


    “不敢相信。”


    “喔!雲樓!”她低喚著,把麵頰埋在他寬闊的胸前。“其實,你是明明知道的!”


    “那幺,為什幺每次見麵以後,你都要板著臉像一塊寒冰?把我的滿腹熱情都凍得冰冷,為什幺?為什幺?”他追問著,想把她的臉孔從懷中扳起來,他急於要看到她的表情。


    “是你嗎!是你先板起臉來的嗎!”小眉含糊的說著,把頭更深的埋進他的懷中,不肯抬起頭來。“誰要你總是刺傷我?”


    “是誰刺傷誰?不害羞嗬!小眉!一開始我可沒傷害你,是嗎?抬起頭來,讓我看看你這個強詞奪理的小東西臉紅了沒有?”


    “我不!”她逃開了。


    “看你往哪兒跑?”


    雲樓追了過去,一把捉住了她,於是,她格格的笑著,重新滾倒在他的懷裏。雲樓忍不住又吻了她,吻了又吻。然後,他不笑了。鄭重的,嚴肅的,他捧著她的臉,深深的注視著她說:“以前的那些誤會、波折都過去了。小眉,以後我們要珍視我們所獲得的。答應我,我們永不吵架,好嗎?”


    “隻要你不伸出你的爪子來!”小眉嘟著嘴說。


    “爪子?”


    “你是那隻小壞貓呀!”


    雲樓笑了。小眉也笑了。離開雲樓的身邊,小眉走到梳妝台前麵,整理了一下頭發,說:“有什幺計劃嗎?”


    “頭一件事情,請你出去吃中飯!”


    “其實,阿巴桑已經做了中飯,爸爸又不知道跑到那兒去了,我們何不在家吃了再出去呢?”


    “為什幺不願出去吃?”


    “可以省一點錢。”


    雲樓默然了,片刻之後,才勉強的笑了笑說:“我雖然很窮,請你吃一頓還請得起呢!”


    “你可別多心!”小眉從鏡子裏看著他。“你現在還在讀書,又沒有家庭的接濟,你也說過你並不富有,能省一點總是省一點好!是嗎?”


    雲樓笑了笑,沒說話。到這時候才有心來打量這間房間,房間很小,大約隻有六席大,放了一張床、一張梳妝台,和一個小書桌,除此之外,幾乎就沒有別的家具了。你很難相信這就是每晚站在台上,打扮得珠光寶氣,服飾華麗的女孩的房間!小眉在鏡子裏看出他的表情,轉過身子來,她歎口氣說:“幹我們這一行,很多女孩都是這樣的,賺的錢可能隻夠做衣服,買化妝品!而我呢,”她壓低了聲音。“還要負擔一個家庭,當然什幺都談不上了。”


    雲樓望著她。


    “什幺原因使你決心離開青雲呢?”他問。


    小眉垂下睫毛,沉默了好一會兒,再揚起睫毛的時候,她眼裏有著隱隱的淚光。


    “你那張紙條。”她低低的說。“那晚,我哭了一整夜,我發現,要讓人尊重是那幺難那幺難的一件事情!在歌廳,我因為太自愛而不受歡迎,在歌廳以外的地方,還要被人輕視……”


    “哦,小眉!”他的心又絞痛了起來。


    “別打斷我,”小眉說:“我忽然發現,一切都沒有價值,沒有意義,何況,有那幺長一段時間,我的歌都隻為了唱給一個人聽,如今,這個人非但不再聽我的歌,反而侮辱我。對於我,歌廳還有什幺意思呢?”


    “噢,小眉!”雲樓走過去,把她圈進自己的臂彎裏。“你也有錯,你那晚在故意捉弄我,你和那個邢經理弄得我要發瘋……”


    “你呢?”小眉盯著他:“那個女孩是誰?”


    “翠薇。”雲樓沉吟了一下。“將來再告訴你吧!”


    “唔,”小眉繼續盯著他:“你的故事倒不少!涵妮,翠薇,還有沒有別的女孩子?”


    “你呢?”雲樓反問。


    “當然你不可能希望我一個男朋友都沒有的。”小眉掀了掀睫毛,輕聲的說。“哦!”雲樓本能的痙攣了一下。“是嗎?有幾個?有很要好的嗎?”他的聲音頗不自在。


    “嗯,”小眉垂下了頭。聲音更低了。“有一個。”


    “哦!”雲樓喉嚨裏仿佛哽下了一個雞蛋。“很──很要好?”


    “還──很不錯。”


    “他做什幺的?”


    “讀書,讀大學。”


    “漂亮嗎?”


    “唔──還不錯。”


    “他愛你嗎?”


    “唔──相當愛。”


    他的手臂變硬了。


    “他──一定是個流氓吧!你對他一定看不順眼吧!是嗎?”


    “不,正相反,他很正派,我也很欣賞他。”


    “哦!”他鬆開了手,推開她的身子。“那幺,你幹嘛來惹我呢?你為什幺不到他身邊去?”


    “我不是正在他身邊嗎?”


    “噢,小眉!”雲樓叫著。“你這個壞東西!壞透了的東西!看我來收拾你!”他對她衝過去,作勢要嗬她的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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