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床輕搖,紅燭燃至了天明。 本該飄逸灑脫的驚鴻十三劍,今日卻多了幾許淩厲。 十三式劍招過了兩遍,猶覺得不暢快,又揪著六個影侍喂了一遍招,這才收劍掃了一眼毫無動靜的東廂,回了正房。 墨香捧著冠服,硯香端著熱水,琴香捧著漱口茶,茶香托著毛巾、青鹽、白玉梳子,四個大丫鬟分立兩側,有條不紊地侍奉著沈瀾清淨了麵,換好了絳紫袍子,紅色帷幔後才傳出了些許起身的動靜。 墨玉簪子固定了發髻,仔細束好繡著如意紋的狐皮抹額,茶香束手退至一旁。 皺眉打量一眼身上那紅彤彤的衣裳,抬眼透過銅鏡看著陪嫁過來的大丫頭打起了幃幔,沈瀾清緩聲道:“硯香,去請蓮心姨娘過來伺候少夫人起身。” 搭在丫鬟手上的手微頓,旋即踩著腳凳於床沿上坐好,耿家小姐士嫻垂著眼輕輕淡淡地道:“妾身起晚了。” “無妨,時間尚早。”唇角含著溫潤的笑,沈瀾清和聲道,“先前桂院內務皆由墨香、硯香、琴香、茶香這四個大丫鬟理著,日後便得勞煩夫人了。今兒個頭一天,我先幫你立次規矩,日後如何拿捏便看你自己了。” “妾身愚笨,若壞了府上規矩,還請夫君多費心提點。” “夫人無需如此外道,隻要分得清尊卑,沈府的規矩便簡單的很……”沈瀾清起身踱至床邊,輕輕握起柔荑,“在沈府,除了祖父、父親、母親和二叔,便屬你最尊,隻要敬著尊長便沒人敢挑你的規矩……” “我無通房,侍妾也隻有太後賜的這一個,夫人隻需記得……”沈瀾清轉身看著匆忙進來的蓮心,眉眼含笑,笑意卻未至眼底,“即便是太後賜的,妾便是妾,咱這桂院隻有你這一個女主子。” 耿家嫡出的姑娘,本無需他多此一舉。 不過是想到蓮心的身份,擔心新婚的夫人心裏沒底,他才多了回事。 待蓮心小心翼翼地伺候著耿世嫻穿戴齊整,沈瀾清攜著新婚的夫人前往惠風堂給祖父請了安,又折返至修竹院給父親、母親以及恨不得長在修竹院的二叔沈銳請了安,看著耿世嫻與豆丁大的湛清小皮猴也見過了禮。 沈瀾清便與父親及二叔帶著湛清去了惠風堂,陪著祖父用早飯。 沈耿氏則留在修竹院侍奉著沈嶽氏用飯。 用過早飯,於惠風堂祭了祖,族譜上,將耿世賢的名字添在了沈瀾清旁側,這婚禮便算是暫告了一個段落。 婚是聖上賜的,昨日成婚聖上又賜了賞,今日自然要遞牌子入宮謝恩。 牌子送至禦前,嶽煜麵無表情地盯了那牌子良久,才慢吞吞地道了一聲:“宣。” 絳紫錦袍,妃色襦裙。 眉目清秀的一對璧人走在一處,端的般配,硬生生晃了聖上的眼。 抬眼,不著痕跡掃過虛掩的殿門,沈瀾清唇角含著笑握住了沈耿氏的手,輕聲提醒:“夫人,稍後入殿時當心門坎兒。” 握著柔荑,虛扶著沈耿氏的手臂,沈瀾清神色自然地護著沈耿氏入殿,關切回護之意,溢於言表。 那注視著佳人的專注神情,似是連殿首的君主都被他暫時拋在了腦後,無暇再顧及。 沈卿夫婦琴瑟和鳴的姿態,盡皆落入了聖上眼裏。 嶽煜麵無表情地盯著那清澈的眉眼,心底著實不是個滋味。 想他昨日伏低做小到那般境地,諸般算計,防的便是沈卿對耿氏動心,如今看來卻好似全都打了水漂…… 那對璧人相攜跪在殿下,問安謝恩,著實令君主覺得刺眼。 嶽煜坐在殿首,默默緊攥著拳,不見喜怒地免了禮,按例需得讚聲般配,道上幾句寓意吉祥的話以作祝福。 然,思來想去,自心底濾掉了百年好合,白頭偕老一類賀詞之後,嶽煜隻麵無表情地道出了一句:“早生貴子。” 沈耿氏雙頰瞬間泛起紅暈。 沈瀾清唇角弧度無聲地加深,眼底蘊滿了笑意。 一個含羞,一個帶笑,落入泛著小心眼兒的帝王眼裏便成了眉目傳情。 心底不悅更盛,聖上心思微轉,緩緩眯起了那雙清冷的眸子,掀起唇角,不疾不徐地道:“沈卿,朕欲禦駕親征。”第55章 冒雪啟程 “沈卿,朕欲禦駕親征。” 修長漂亮的手指不緊不慢地撫著他覬覦已久的那方鎮紙,帝王端坐在禦座上,眯著清冷的眸子,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語調平靜無波,似陳述,似征詢,更似…… 若不是早聽父親提過此事,吾君這番反應倒更似是鬧著別扭的無理取鬧。 他說他想禦駕親征。 唇角弧度情不自禁地加深,笑意瞬間爬上眼尾。 捏了下掌心握著的柔荑以作安撫,沈瀾清垂著眼,不疾不徐地道:“吾皇英武,必能旗開得勝。” 銀絲炭盆似乎失了效用,穀東明木著一張馬臉無聲地搓了搓手背,盯著交疊在一起的手不由有些怨念。 哎呦我的小沈大人噯! 想牽媳婦的手什麽時候不能牽,偏要在陛下眼吧前兒麽? 您這不是成心給陛下添堵嘛! 瞧把陛下給…… 陛下您倒也是有個反應,總這麽麵不改色的,小沈大人怎麽知道您被氣得腎疼了呐! 君主不動聲色,沈卿淺笑盈然,沈耿氏低眉順眼,元清宮總管穀東明盡職盡責地兩邊著著急。 皇帝沒急,眼看便要急死了個太監。 好在皇後廉氏菩薩轉世,素手一抬,將那一腳踏進鬼門關的太監硬生生給拉回了陽間。 凝芳宮的人過來相詢:“皇後娘娘說自從入了宮便沒再見過小沈夫人,著實有些想得慌,娘娘讓奴婢問一聲小沈大人,小沈大人可急著回去?若是不急,娘娘想請小沈夫人過凝芳宮那邊兒說說話兒。” “朕尚有事要與沈卿商議,一時半刻出不了宮,耿淑人,你且先隨穀東明去皇後那邊兒坐坐……”不等沈瀾清回話,嶽煜當先開了口,清冷的眸子盯著含笑的眼,不緊不慢地道,“待朕與沈卿商議完了,便使人去凝芳宮喚你……” “穀東明,好生伺候著。” 穀東明恭聲應諾,沈耿氏低垂著眉眼,福身告退。 滿殿伺候著的宮女內侍俱是人精子,無需穀東明提點,一個個早就習慣了棄了眼睛封了嘴,杵在旁側佯裝木樁子。 絳紫色的錦袍,映得那瑩潤的膚色更加誘人。 目光不動聲色地從眉梢滑至領間,帝王靠坐在禦座上,手肘杵著扶手,拇指支在太陽穴上不緊不慢地揉了兩下:“沈卿。” “臣在。” “沈卿。” “臣在。” “沈卿。” 意味不明地呼喚,一聲輕過一聲。 沈瀾清抬眼看向帝王,眉眼含著溫潤地笑,耐心應道:“臣在。” “……”凝視著溫潤的眸子沉默了稍許,嶽煜緩緩掀起唇角,不見喜怒地問,“沈卿可還記得當日與朕立下的盟誓?” 沈瀾清挑眉:“臣駑鈍,請陛下明示。” “靈前石榴樹下……”一點即止,帝王靜靜地看著沈卿,絕口不再多說,不動聲色地等著他的沈卿做出反應。 唇角愈發上揚,笑意染上眉梢。 沈瀾清從容自若地看著帝王,但笑不語。 雖然自聽聞帝王欲禦駕親征,心中便有過揣測,然,直至此時猜測才得了確定。 一經確定,笑意便再也抑製不住。 從未發現,原來吾君也能如此可愛…… “嗬!” 一聲輕笑劃破靜寂,沈瀾清屈指彈了下錦袍,起身,緩緩登上丹陛。 廣袖輕搖,衣袂輕擺,沈卿踏著丹陛,逐級而近,恍惚了君主的眼,隻把絳紫當成了朱紅。 單膝點地,觸地有聲。 捉起帝王腿上那隻漂亮修長的手,貼在眉心,沈瀾清虔誠至極地宣誓:“陛下,忠君之心,從不曾悔。” “陛下若要禦駕親征,臣自會追隨於鞍前馬後。” “不離不棄,舍命相陪。” 絳紫色的身影單膝跪在玄色身影腳邊,宣示著忠誠。 帝王垂眼看著溫潤恭順地沈卿,緩緩攏緊手指,滿耳卻隻剩了一聲——不離不棄,舍命相陪。 “沈卿。” “臣在。” “你如此……”帝王緩緩揚起唇角,綻出一抹絢爛至極的笑,“朕便再也不能放手了。” 沈瀾清輕笑,慢條斯理地起身,舉起緊握在一處的手,似笑非笑:“陛下步步謀算,何曾放過手?” 帝王未置可否,隻低笑著將人拽進懷裏壓在了禦座上:“沈卿,你注定是朕的。”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臣明白。” “朕遲早一統這河山,所以,沈卿,安安分分地守著朕,莫再想逃,逃也無用。” “嗬!”何其自信? 定安五年,十月二十七,沈耿氏回門。 定安五年,十月二十八,帝王下詔,決議禦駕親征,離京期間一幹政事暫由三大學士署理。 新婚五日,便要別離。 得了消息,沈耿氏不悲,不喜,不哭,不鬧,隻平靜地放下書卷,指揮著幾個大丫鬟替沈瀾清收拾行囊,盡著為人妻的責任。 打簾子進來,見著炕間裏收拾出來得大包小包,沈瀾清不由莞爾:“收拾兩套換洗的衣裳便好,睿王生死不明,陛下心急如焚,啟程之後定會疾馳趕路,收拾多了也帶不了那麽些。” “並沒收拾多少東西,都是些必不可少的……”沈耿氏倒了杯茶捧到沈瀾清手裏,低垂著眉眼溫溫婉婉地道,“現下正值寒冬,北邊風霜大,南邊露水濃,大毛衣裳夾棉袍子總要各自帶上幾套,夫君若是嫌大毛衣裳累贅,大可在半路上將換下來的舍到善人堂積個來世福份或是當到當鋪裏換些酒暖身子。” 態度擺得溫順賢淑,話卻不軟不硬,可見是耿家出來的姑娘。 沈瀾清內力深厚,實是用不著預備那麽些大毛衣裳,然,話在唇邊兒打了個轉兒,到底沒開口辜負佳人一番美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