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風雪比白天小了些。四周漆黑一片,又黑又靜,隻有車前燈照亮前路,車前擋風玻璃上的雨刷左右搖擺,掃去不斷落到玻璃上的雪花。 可以聽見寒風穿過山穀時的呼嘯聲,呼嘯聲在山穀裏留下一聲聲回音,空曠遼遠又詭異。 車裏開著暖氣一點也不冷,顏城很專注地開著車,趙研坐在副駕駛上。 趙研:“顏城,你車技真好。” “這不算什麽,我曾經跑過更糟糕的路況,何況,這輛車不錯。” 坐在後座的劉國華,不斷地抹掉車窗玻璃上凝結出的水霧看外麵,“這山可真大,要是白天來,肯定挺有看頭的。” 趙研:“看一次兩次覺得好,那是因為新鮮,如果你在這裏長大,就不會這麽認為了,山越大越閉塞。” 顏城轉頭看了趙研一眼,“可是這麽大的山,你還是走出去了,上了t大,可見,事在人為。” 趙研:“因為……因為我隻會讀書,我們村,像我這麽大的男人,早已經是家裏的半個勞動力了,我在家裏很少幹農活。我爸在我小的時候就走了,……我欠我媽一個安詳閑適的後半生。” 趙研想起上一世,他人走出去了,可他的思想認知一直停留在這裏,後來,他又回來了。大山禁錮的從來不是腳步,是思想。這一世,他用實際行動正在見證事在人為。 顏城伸過右手握了下趙研的手,“你會還的。” “我他媽要長針眼了,你們倆能不能注意下影響,老子周歲還未滿十八。”某個自稱未滿十八歲的“老子”看不下去了。 “你最好努力習慣下,不然以後就不帶你了。”顏城打蛇打七寸,一針見血,“還有,我沒記錯的話,你今年周歲19了。” 劉國華:“阿城,你可不能見色忘義,有了媳婦忘了兄弟。” 快到村子時,車停下來,趙研下車走向村子,顏城找了個地方掉頭,車原路返回。夜裏十一點,村裏的燈火都熄了,漆黑一片,偶爾不知從誰家傳出兩聲狗叫。 山裏人沒有夜生活,說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差不多。 快走到家時,他才看到,整個村子就隻有他家亮著燈,暗黃的燈光在等待著晚歸的人。他快步走過去推開門,他媽聽到門聲,從屋裏走出來,“研研,你咋才回來?” “媽,你怎麽還沒睡?” “你說好今天會回來,都這麽晚了還不見人,媽這心裏七上八下的,哪裏睡得著。” 趙研:“媽,對不起,害你擔心了。我同學的飛機晚點了,回來的路上又耽擱了下,就晚了。” 屋裏鐵爐子裏的火還沒有熄,他媽把趙研拉到爐火邊,“凍壞了吧,你先靠著爐子暖一暖,飯還在鍋裏熱著,媽去給你盛。” “媽,我吃過了,你快去睡吧,很晚了。” …… 第二天,雪晴了,天還是很陰沉。 吃過早飯,趙研提著一塑料袋水果,有蘋果橘子橙子,去隔壁家。 天氣不好,院子裏冷,隔壁家也剛吃過早飯,人都在屋裏,圍著鐵爐子。 他大伯正在抽飯後煙,吧嗒吧嗒煙霧繚繞。 “大伯,這是我同學從城裏寄來的水果,聽我媽說,上次我家的架子車壞了,是你幫忙給修好的,謝謝你。” 他大伯褐黃色的臉上笑出縱橫的溝壑,被旱煙熏成黑黃色的牙齒上粘著菜渣。 “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搭把手的事,自己人說啥謝,研研以後要出息了,大伯還能跟著沾點光。”說著,看了眼一旁屁事不幹的自家兒子,“你大哥要能有你一半,大伯就是現在死了,也對閻王爺感恩戴德。” 他大哥最不愛聽這種話,氣呼呼撐著拐杖站起來,一拐杖下去將剛才坐著的那個板凳打飛出去,“砰”一聲撞到門上。對著他爸懟:“有本事你生一個,你就隻能生出我這樣的,屁都幹不了的瘸子。” 這一聲響,嚇哭了廚房裏抱著她媽的腿的孩子,那個女人在廚房洗碗筷。 他大哥說完,住著拐杖去了房內。他大伯恨鐵不成鋼,被氣得不輕。他大伯母追去房內,去哄兒子了。 趙研:“大伯,話不能這麽說,大哥會做豆腐,我就不會。” 趙研拿了個橘子出來剝開,進廚房去哄孩子,“來,不哭,哥哥給你吃橘子。” 孩子看著趙研手裏的橘子不哭了,還是緊緊抱著她媽的腿不鬆開。 “嫂子,這孩子真粘你。”趙研特意用土話說的,說給外麵的人聽。 “有時也粘她奶奶。” 趙研:“你和大哥可要抓緊時間再給大伯添個孫子。” 趙研蹲下去喂孩子吃了兩片橘子,然後把手裏剝幹淨皮的橘子遞到孩子的小手裏。 站起來時把事先藏在袖口內的安眠藥和一張紙條塞進了孩子他媽的衣服口袋裏。 從外麵看,他隻是做了個很隨意的站起來的動作。第52章 紙條上寫著:這是安眠藥, 明天晚飯下飯裏, 後半夜我帶你走。 安眠藥是用本子紙包起來的一小包, 足夠讓隔壁一家子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又不會鬧出人命的量。 趙研走後,他大伯抽完了一鍋煙,把煙杆在鐵爐子上磕得“哐哐”響, 銅質煙嘴裏的煙灰全部落進爐火中。放下煙杆,他從趙研提來的水果中拿出一個蘋果,洗都沒洗,用沾著煙灰的手抹了兩下,就啃起來。 斜著眼睛看了眼抱著孩子從廚房走出來的兒媳婦, “隻要你好好過日子,別老想著跑, 家裏不會虧待你,他還能打你打一輩子?!日子長了養出感情了, 自然就不打了。” 幾口啃完小半個蘋果,又瞅了眼兒媳婦生了一個孩子還一點也不顯臃腫的腰身, “以後離研小子遠點,別魂都被勾沒了。” …… 俗話說,二十八把麵發, 家家戶戶蒸花饃。 臘月二十八這天,和往年一樣,趙研他們家不光蒸花饃,還蒸包子。包子有涼粉白菜豬肉餡的, 也有蘿卜粉條豬肉餡的,蒸很多,足夠正月初一到十五還吃不完,反正冬天放不壞。 在趙研的記憶裏,對過年印象最深刻的事情之一就是,每當晚上餓了,圍著鐵爐子吃烤包子,餡烤到燙嘴,皮烤到焦黃,吃的時候澆點辣椒醋水,香得人永遠忘不掉家鄉的年味。 上一世,自從他媽走後,他再也沒有吃過這樣的包子,不是他不想吃,也不是他不會包。而是他知道,同樣的包子再也吃不出家的溫馨了,記憶裏給他包包子的人已經永遠不在了。 村裏有人殺了一頭豬,他媽過去買了一吊子豬肉,大清早起來就開始剁餡,蒸饃的麵昨天夜裏已經發好了。 他奶坐在灶前負責燒火,趙研和趙晶晶給他媽打下手。 趙晶晶:“媽,早飯都沒吃,先蒸一鍋包子唄?” “包子餡還沒做好,先蒸一鍋饃,你們吃點墊下肚子,後麵就能吃包子了。”他媽手底下特別快,畢竟做了幾十年了,熟能生巧,切蘿卜的時候,快得隻看得見刀影。 上次買的魚,還有兩條在外麵水裏養著,趙研說:“要不我去爐子上做個粉蒸魚?等饃出鍋了,有個菜就著吃。” “好!”趙晶晶第一個響亮地應道。上次她哥做的酸菜魚,那味道她現在還記憶猶新,從來沒有吃過那麽好吃的魚。 他媽:“就你嘴饞,等你哥走了,看誰疼你。”訓斥的話卻是帶著寵溺和笑意說的。 家裏的佐料有限,沒有蒸肉粉,也沒有料酒。趙研就用家裏買來準備過年待客的白酒和他媽做包子餡的粉條代替了。 將魚肉用薑蒜辣椒和生抽白酒醃製半小時,粉條過水泡軟熱油炒,炒至半熟出鍋,和醃製好的魚肉拌勻,撒上蔥白入鍋蒸。 趙研在屋裏鐵爐子邊做菜,剛把菜放入鍋內開始蒸,他妹就跑進來了。 “哥,我來給你幫忙。” 趙研:“我這已經忙完了,等蒸熟就好了,你不是在廚房給咱媽幫忙?” 趙晶晶撅嘴道:“咱媽嫌我笨手笨腳幫倒忙,給趕出來了。” 說著走過來,鼻子就往鍋邊湊,“我聞一聞香不香。” “剛放進去,還是生的,哪裏來的香味。”趙研笑著伸出一根手指,頂著她的腦門往外推,“別靠這麽近,辮子都要掉火裏了。” “哪裏有火,火都在鍋底下,”趙晶晶站直身體,抓著辮子捋了捋,“哥,你說你要是年後上學去了,誰給我做魚吃?” “晶晶,你今年上初二,明年初三,初中讀完讀高中,以後來t市讀大學,哥天天給你做魚吃,怎麽樣?” 趙晶晶:“春子今年上初三,她說她明年就不讀了,去縣上賺錢去。我上次跟咱媽說,初中讀完就不讀了,去賺錢,她也沒說不讓。” 趙研拿了個板凳,坐到他妹身邊,拉著她的手問:“為什麽不讀高中?” “高中要交學費,我知道咱媽沒錢,我想賺錢,賺了錢就能給家裏買東西,咱們村,上高中的女孩子本來就沒幾個。我學習沒你好,也怕考不上。” 趙研一時語塞,他不知道要怎樣給他妹說,這個世界很大很精彩,大到難以想象,精彩到難以想象。窮人家的孩子,讀書是唯一的出路。 “晶晶,明年暑假,哥帶你去t市看一看好不好?你先好好學習,我知道你很聰明的,不會考不上高中,錢的事你不用管,你還小。” 趙晶晶想了想,點了兩下頭,說:“好。”能去t市玩,她當然很願意。 粉蒸魚的味道比想象中的還要好,一點也沒有因為換了佐料影響口感,用粉條蒸出來的反而比用蒸肉粉蒸出來的更好吃。 趙晶晶香得連吃了兩個饃,還意猶未盡,就差把自己的手指頭吞掉了。趙研怕他奶沒吃慣魚,剔不幹淨魚刺卡著喉嚨,就自己幫她剔,把剔幹淨魚刺的魚肉放在一個小碗裏,端給她吃。 他奶坐在灶前,一邊給鍋底添柴,一邊烤火,接過碗,衝著趙研笑,臉上笑出密集的皺紋。 “可惜你爸是個短命鬼,享不了他兒子的福份,就便宜了我這個黃土埋到脖子根的老不死。” 趙研:“奶奶,你說的哪裏話,你可要好好活著,以後,我和晶晶好好孝敬你。” …… 這天夜裏快十二點的時候,家裏人都睡了,屋裏黑漆漆靜悄悄的。 趙研沒有開燈,打開手機自帶的手電筒,發出“豆”大的一點微光。他從床上爬起來穿衣服,然後下床穿鞋子,小心翼翼不發出一丁點聲響,就像在自個家裏做賊。 收拾停當後,抹了把臉,關掉手機上的手電筒,摸黑走過去開自己房間的門,木門很老舊了,平時風吹日曬蟲蝕的,稍微開快點,就會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趙研一點點慢慢拉開門,最後那一下沒控製好,還是發出了一點微響,在寂靜的夜裏仿佛被放大了好多倍,聽得人心驚膽戰。 趙研就怕一不小心吵醒他媽,他媽睡覺很警覺。 萬幸沒有。 梯子下午就被他借故搬去了後院。他踮著腳尖走出屋子,來到前院,白天陰沉的天色,晚上還有月亮,鐮刀狀的彎月掛在鐵灰色的天幕上,撒下慘淡冷寂的灰白色的光,勉強可以看到路。 趙研把圍巾綁到脖子上,從前院拐去後院,他聽見冷風吹過耳際的聲音和自己一下一下的腳步聲。 “研研。” 突然,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午夜驚魂般。 本來就“做賊心虛”的趙研冷不丁被嚇得不輕,心跳瞬間飆快了幾十個節拍,怎麽就一點微響真給吵醒了!這聲音趙研再熟悉不過,這是他媽的聲音。 這件事絕對不能在自己身上出紕漏,趙研慢動作轉身,邊轉邊想對策。 還好來的是他媽,不是外人,他了解他媽,這件事真的不會給他家帶來任何麻煩,不會有人想到是他幹的,他媽心腸好,隻要解釋清楚就行了。 趙研:“媽……” 他媽走過來,出乎意料地說:“你放心,媽知道你要去幹啥,媽不是來阻止你的,隻是來給你提個醒。你知道你隔壁大伯家的大黃狗去哪了嗎?” 趙研有點懵,先是被她媽的態度搞懵了,後是被這個問題搞懵了,大黃狗?!好像以前隔壁家是養了條大黃狗。 趙研:“去……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