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追溯到十二年前。


    那年,夏磊還沒有滿十歲。


    在東北那原始的山林裏,夏磊也曾有過無憂無慮的童年。跟著父親夏牧雲,他們生活在山與雪之間,過著與文明社會完全隔絕的歲月。雖然地勢荒涼,日子卻並不枯燥。他的生命裏,有蒼莽無邊的山野,有一望無際的白雪,有巨大聳立的高山森林,有獵不完的野兔獐子,采不完的草藥人參。最重要的,生命裏有他的父親,那麽慈愛,卻那麽孤獨的父親!教他吹笛,教他打獵,教他求生的技能,也教他認字——在雪地上,用樹枝寫名字,夏磊!偶爾寫句唐詩:“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也寫:“亂山殘雪夜,孤獨異鄉春!”


    父親的故事,夏磊從來不知道。隻是,母親的墳,就在樹林裏,父親常常帶著他,跪在那墳前上香默禱,每次禱告完,父親會一臉光彩的摸摸他的頭:


    “孩子,生命就是這樣,要活得充實,要死而無憾!你娘跟著我離鄉背井,但是,死而無憾!”父親抬頭看天空,眼睛迷朦起來:“等我走的時候,我也會視死如歸的,隻是,大概不能無憾吧!”他低下頭來瞅著他:“小磊,你就是我的‘憾’了!”他似懂非懂,卻在父親越來越瘦弱,越來越憔悴,越來越沒有體力追逐野獸,翻山越嶺的事實中驚怕了。父子間常年來培養出最好的默契,很多事不用說,彼此都會了解。這年,從夏天起,夏磊每天一清早就上山,瘋狂的挖著找著人參,獵著野味……跑回小木屋燉著、熬著,一碗一碗的捧給父親,卻完全治不好父親的蒼白。半夜,父親的氣喘和壓抑的咳聲,總使他驚跳起來,無論怎麽捶著揉著,父親總是喘得上氣不接下氣,身子佝僂抽搐成一團。


    “死亡”就這樣慢慢的迫近,精通醫理的父親顯然已束手無策,年幼的夏磊滿心焦灼,卻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就在這時候,康秉謙闖入了他們的生活。


    那天,是一陣槍聲驚動了夏磊父子。兩人對看一眼,就迅速的對槍響的地方奔去。那個年代,東北的荒原裏,除了冰雪野獸,還有土匪。他們奔著,腳下悄無聲息。狩獵的生活,已養成行動快速而無聲的技能。奔到現場附近,掩蔽在叢林和巨石之間,他們正好看到一群匪徒,拉著一輛華麗的馬車和數匹駿馬,呐喝著,揮舞著馬鞭,像一陣旋風般卷走,消失在山野之中。而地上,倒著三個人,全躺在血泊裏。


    “小磊!快去救人!”夏牧雲嚷著。


    夏磊奔向那三個人,飛快的去探三人的鼻息。兩個隨從般的人已然斃命,另一個穿著皮裘,戴著皮帽的人,卻尚有呼吸。父子倆什麽話都沒說,就砍下樹枝,脫下衣裳,做成了擔架,把這個人迅速的抬離現場,翻過小山丘,穿過大樹林,一直抬到父子倆的小木屋裏。


    這個人,就是在朝廷中,官拜禮部侍郎的康大人——康秉謙。後來,在許許多多的歲月裏,夏磊常想,康秉謙的及時出現,像是上天給父親的禮物。大概是父親在母親墳前不斷的默禱,終於得到了回響。命運,才安排了這樣一番際遇!


    康秉謙在兩個月以後,身體已完全康複。他和夏牧雲在曠野中,歃血為盟,結拜為兄弟。


    那個結拜的場麵,在幼年的夏磊心中,刻下了那麽深刻的痕跡。那天的天空特別的藍,雪地特別的白,高大的針葉鬆特別的綠,嫋嫋上升的一縷煙特別的清晰,香案上的蘋果特別的紅……康秉謙一臉正氣凜然,而父親——夏牧雲顯得特別的飄逸,眼中,閃著那樣虔誠熱烈的光彩。


    “皇天在上,後土在下!”康秉謙朗聲說。


    “天地日月為鑒!”夏牧雲大聲的接口。


    “我——康秉謙!”“我——夏牧雲!”“在此義結金蘭!”“拜為兄弟!”“從此肝膽相照!”“忠烈對待!”“至死不渝,永生不改!”


    兩人對著香案,一拜,再拜,三拜。


    夏磊看得癡了。這結拜的一幕,和兩人說的話,夏磊在以後的歲月裏,全記得清清楚楚。結拜完了,父親把夏磊推到康秉謙麵前:“快跪下,叫叔叔!”夏磊跪下,來不及開口叫,康秉謙已正色說:


    “不叫叔叔,叫幹爹吧!”


    父親凝視康秉謙,康秉謙坦率的直視著父親:


    “你我兄弟之間,還有什麽顧慮呢?把你的牽掛,你的放心不下,全交給我吧!我們康家,世代書香,在北京有田產有房宅,人丁興旺,我有一子一女,不在乎再多一個兒子!從今以後,我將視你子如我子,照顧你子更勝我子,你,信了我吧!”父親的眼眶紅了,眼睛裏充淚了,掉過頭來,他啞聲的命令夏磊:“快叩拜義父!叫幹爹!”


    夏磊驚覺到有什麽不對了,好像這樣磕下頭去,就會磕掉父親的生命似的。他心中掠過一陣尖銳的刺痛,跳起身子,他仰天大喊了一聲:“不……”一麵喊著,一麵拔腳衝進了樹林裏。


    那天黃昏,父親在山崖上找到了他。


    “小磊,我已經決定了!明天,你就跟著你幹爹到北京去!”


    “不!”夏磊簡單的回答了一個字。


    “一定要去!去看看這個京城重地,去做個讀書人……這些年來,爹太自私,才讓你跟著我當野人!你要去學習很多東西,計劃一下你的未來……”


    “不!”“你沒有說‘不’的餘地!這是我的決定,你就要遵照我的決定去做!”“不!”“怎麽還說‘不’?”父親生氣了。“你留在這山裏有什麽出息?如果我去了,誰來照顧你?”


    “如果我去了,誰來照顧你?”夏磊一急,憋著氣反問了一句,臉漲紅了,脖子都粗了。“我高興在山裏,是你把我生在山裏的!我就要留在山裏!”


    “我選擇山裏,是我二十五歲以後的事!等你長大到二十幾歲,你再選擇!現在,由不得你!你要到北京去!”


    “不!”“你聽不聽話?”“不!”“你氣死我了!”父親氣得渾身發抖,氣得又咳又喘。“好!好!你存心要氣死我……你氣死我算了……”


    “爹!”他大嚷著,心裏又怕又痛,表麵卻又強又倔。“我走了,誰給你去采藥?我走了,誰給你打野兔吃?誰給你抓野雞呢?”父親瞪了他好半晌,默默不語。


    那天夜裏,父親吊死在母親墳前的大樹上。在夏磊的枕前,他留下了一張紙條:


    “小磊:爹走了!為了讓你不再牽掛我,為了讓你不再留戀這片山林,為了讓你全心全意去展開新的生命,為了,斷絕你所有的念頭,爹——先走一步!你要切記,永遠做你幹爹的好兒子,不許辜負他的教誨!因為,他的教誨,就是爹的期望!”


    夏磊看著已斷氣的父親,握著父親的留字,他簡直無法相信這是事實,父親死了!死了!死了!這件最害怕的事驟到眼前,他快要發狂了。悲痛和無助把他像潮水般淹沒,他衝進樹林裏,跌跌撞撞的撲向樹幹,瘋狂的用拳頭捶著樹,大聲的哭叫了出來:“爹!我不要你死!我不要我不要!爹!你活過來!你活過來……爹……娘……”他哭倒在樹林裏,力竭聲嘶。樹林裏的鳥雀,都被他的哭聲驚飛出來。康秉謙取下了夏牧雲的屍體,他掘了個洞,把夏牧雲葬在他妻子的旁邊。“牧雲兄!現在,你就安心的去吧!再也沒有人世的重擔可以愁煩你了!再也沒有身體的病痛可以折磨你了!而今而後,你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兒子了!你請安息吧!”


    他走過去擁住夏磊。而夏磊,撲倒在父母墳前,隻是不斷的,不斷的哀號:“爹,娘!你們都不管我了?你們都不要我了?爹!娘!爹!娘……”他喊著喊著,喊得聲音沙了,啞了,再也喊不出聲音來了,他還是喊著,啞聲的喊著,沙聲的喊著,直到無聲的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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