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雙婚後,就很少再回到我們家來。我們家呢?詩晴定於五月一日結婚,雨農在地方法院的工作忙得要命,又要準備司法官考試。李謙正式進了電視公司,成為編審。詩堯升任經理的呼聲很高,工作也多了一倍。媽媽和奶奶整天陪著詩晴買衣料、做衣服、辦嫁妝……和李家的長輩們你請我、我請你的應酬不完。我忙著弄畢業論文,去銀行裏實習會計。這樣一忙起來,大家對於已有歸宿的小雙,也就無形的疏遠了。這之間,隻有奶奶和媽媽抽空去看過小雙一次,回來後,奶奶隻納悶的對我說了一句:


    “虧了那孩子,看起來弱不禁風的,怎麽吃得了那麽多苦!”媽媽卻什麽話都沒說,足足的發了一個晚上的呆。


    這樣,在詩晴婚前,小雙卻回來了一趟。


    那晚,詩晴和李謙仍然去采購了,詩堯、我、雨農,和媽媽奶奶都在家,爸爸有應酬出去了。小雙一來,就引得我一陣歡呼和一陣大叫大跳。奶奶直奔過去,摟著她東看西看,捏她的手腕,摸她的臉頰,托她的下巴,掠她的頭發……不住口的說:“不行啊,小雙,不行啊!你要長胖一點才好,人家結了婚都會胖,你怎麽越來越瘦了呢?”


    那晚,小雙穿著一件她以前常穿的黑色長袖的洋裝,領口和袖口上,滾著一圈小白花邊。她未施脂粉,依然長發飄逸,麵頰白皙,看來竟有點像她第一晚到我們家來的樣子。她微微含著笑,對滿屋子的人從容不迫的打著招呼。到了詩堯麵前,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低低的說了句:


    “謝謝你送我的禮物!”


    我一怔,什麽禮物?我有點糊塗,我記得,小雙不是嚴辭“退回”了他的禮物嗎?怎麽又跑出“禮物”來了?我望向詩堯,詩堯顯得有點窘迫,但是,很快的,他恢複了自然,對小雙仔細的打量了一番,他勉強的微笑著,說:


    “好用嗎?”“很好。”小雙說:“我收了十幾個學生呢!”


    我更加狐疑了,他們在打什麽啞謎?我一個箭步就跨上前去,望望詩堯,又望望小雙,我說:


    “你們在說些什麽?哥哥,你送了什麽禮物?”


    “一架鋼琴!”小雙低語:“上星期天,我剛起床,人家就抬進來了,我一直坐在那兒恍恍惚惚的發呆,心裏想,原來做夢做多了就會發生幻覺的!直到聽到友文在那兒哇哇叫,問我東西從那兒來的?我才相信是真的了。後來我看到鋼琴上的卡片,才知道是詩堯公司裏抽獎的東西。”她望著詩堯:“這種大獎,既然沒抽出去,怎麽會給你呢?”


    “這……這個嘛?”詩堯有些結舌,眼光不敢直對小雙,他顯得精神恍惚而心情不定。“這是公司裏的慣例,沒抽出去的獎,就……就發給高級職員,代替獎金的。你……你想,咱們家已經有了一架鋼琴,再要一架鋼琴幹嘛?”


    小雙點了點頭,望了望媽媽和奶奶:


    “奶奶,我受朱家的恩惠,實在太多了!說真的,雖然這鋼琴是公司給詩堯的,不是花錢買來的。但是,我無功不受祿,怎好收這麽重的禮!但是,”她長歎了一聲:“我可真需要一架琴。那音樂社結束之後,我……我……”她欲言又止,半晌,才吞吞吐吐的說:“我閑著沒事,也怪悶的,有了琴我好開心,把以前的學生都找回來了!”她再望向詩堯,委婉的一笑。“我收了,以後再謝你!”


    詩堯回過神來了,他的精神一振,小雙這個笑容,顯然令他心魂俱醉,他看來又驚喜、又狼狽、又興奮、又悵然。好一會兒,他才說:“小雙,不要再和我客氣。我知道,我有很多事情,都做得不很得體,如果我曾經有得罪你的地方,我們一筆勾銷怎麽樣?”小雙嫣然一笑,臉紅了。


    “提那些事幹什麽,”她說:“親兄弟,親姐妹,也會偶爾有點誤會的,過去就過去了,大家還是一家人。事實上,我感激你都來不及呢!談什麽得罪不得罪的話呢!要提得罪,隻怕我得罪你的地方比較多呢!”


    我望望小雙,再看看詩堯,心想,這小雙也狡猾得厲害,把以前那些“不愉快”,全歸之於“兄弟姐妹”間的誤會,這可“撇清”得幹幹淨淨了。這樣也好,我那哥哥總可以死了心了。其實,不死心又怎麽辦呢?我注意到詩堯的表情,聽到小雙這幾句話,他卻真的高興起來,他笑了,臉上容光煥發。我不自禁的有點可憐他;當哥哥,總比當陌生人好吧!


    媽媽自始至終,就悄悄的望著詩堯不說話。當詩堯提到鋼琴的來源時,媽媽才對詩堯輕輕的搖了搖頭。詩堯完全看不見,這時,他又對小雙熱心的說:


    “我還有一樣東西送你!”


    又來了!我暗抽一口涼氣。每次,一樣東西才擺平,他就又要搞出一件碰釘子的事來。果然,小雙的眉頭立刻蹙了蹙,臉上微微的變了色:“詩堯,我不能再收你任何東西了!”


    “這件東西,你卻非收不可!”詩堯興高采烈的說,從沙發裏一躍而起,簡直有點得意忘形。他一衝就衝進了屋裏。小雙的臉色變得非常的難看了,她望著我,有點求救的意味,我隻能對她揚揚眉毛,聳聳肩膀,我能拿我這個傻哥哥怎麽辦!奶奶和媽媽互望了一眼,媽媽就低頭去釘詩晴衣服上的亮片。室內有一點不自然,還有一些尷尬,就在這時,詩堯衝出來了,把一件東西往小雙手裏一塞,他神采飛揚的說:“你能不收嗎?”小雙低頭看著,臉色發白了,她用牙齒緊咬著嘴唇,淚水迅速的湧上來,在她眼眶裏打著轉兒。我愕然的伸長脖子看過去,原來是張唱片!我心裏真納悶得厲害,一張唱片有什麽了不起?值得一個興奮得臉發紅,一個激動得臉發白嗎?然後,小雙掉轉身子來,手裏緊握著那張唱片,我才看到封麵,刹那間,我明白了。那張唱片的名字是:“在水一方”!


    “我可以借用一下唱機嗎?”小雙含淚問,聲音裏帶著點哽塞,楚楚可憐的。“家裏沒唱機,回了家,就不能聽了!”


    詩堯趕過去,立刻打開了唱機,小雙小心的、近乎虔誠的,抽出了那張唱片,他們兩個麵對麵的站在唱機前麵,望著那唱片在唱盤上旋轉,兩人的神色都是嚴肅而動容的。室內安靜了一會兒,“在水一方”的歌聲就輕揚了起來,充滿在整個房間裏。全屋子的人靜悄悄的聽著,誰也沒有說話。一曲既終,詩堯又把唱針移回去,再放了一遍,第二遍唱完,詩堯又放了第三遍。等到第三遍唱完,小雙才長長的歎了口氣,伸手關掉了唱機。拿起唱片,她愛惜的吹了吹上麵根本不存在的灰塵,然後一層層的把它套回封套裏。詩堯緊盯著她,說:


    “記得你曾經答應過我的一件事嗎?”


    “什麽?”小雙有點困惑。


    “你說你要把你父親生前作的曲,譜上歌詞,拿給我到電視公司去唱的。你知道,‘在水一方’這支歌,已經很紅了嗎?”


    “是嗎?”小雙說:“我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還真的不知道呢!”“有一天,街頭巷尾都會唱這一支歌。”詩堯說:“言歸正傳,你以前說的話還算數不算數?最近,電視公司和唱片業都麵臨一個危機,沒有歌可唱!很多歌詞不雅的歌都禁掉了,所以,我們也急需好歌。你說,你整不整理?一來完成你父親的遺誌,二來,你也可以有一筆小收入!怎樣?”


    小雙注視著他,然後,她毅然的一點頭:


    “我整理!現在有了鋼琴,我可以做了!隻要有時間,我馬上就做!”“別隻管說啊,”詩堯再追了一句:“我會釘著你,要你交卷的!”小雙笑了。我暗中扯了扯雨農的袖子,雨農就忽然間冒出一句話來:“盧友文最近怎樣?怎麽不跟你一起來玩?”


    我哥哥臉上的陽光沒有了,眼裏的神采也沒有了,渾身的精力也消失了,滿懷的興致也不見了。他悄然的退回沙發裏,默默的坐了下來。小雙倒坦然的抬起頭來,望著雨農說:


    “他忙嘛,總是那樣忙!”


    “他那部‘天才與瘋子’寫得怎麽樣了?”我嘴快的接口。


    小雙望著我,微笑了一下。


    “他還沒鬧清楚,他到底是天才還是瘋子呢!”


    “說真的,小雙啊,”奶奶插口了:“友文的稿子,都發表在報紙上呀!你知道,咱們家隻訂一份聯合報,我每天倒也注意著,怎麽老沒看到友文的名字呀!”


    “奶奶,你不知道,”雨農說:“寫小說的人都用筆名的!誰用真名字呢?”“筆名哦,”奶奶說:“那麽,友文的筆名叫什麽呀?他給聯合報寫稿嗎?”小雙的臉紅了,囁嚅著說:


    “奶奶,他現在在寫一部長篇小說,長篇不是一年半載寫得完的!有時候,寫個十年、八年、一輩子也說不定呢!在長篇沒有完成之前,他又不能寫別的,會分散注意力。所以……所以……所以他目前,沒有在什麽報紙上寫稿子。”


    “哦,”奶奶納悶的說:“那麽,報社給不給他薪水啊?”


    “奶奶,你又糊塗了!”我慌忙接口:“作家還有拿薪水的嗎?作家隻拿稿費,要稿子登出來才給錢呢!在稿子沒發表之前,是一毛錢也沒有的!”


    “哦,”奶奶更加迷糊了。“那麽,寫上十年、八年,沒有薪水,豈不是餓死了?”“所以寫文章才不簡單呀!”我說:“這要有大魄力、大決心,肯吃苦的人才肯幹呢!”


    “那麽,”奶奶是“那麽”不完了。“他為什麽要寫文章呀?”奶奶不解的望著小雙:“不是很多工作可以做嗎?幹嘛要這樣苦呢?”“媽,這叫做人各有誌。”媽媽對奶奶說:“以前科舉時代‘十年窗下無人知,一舉成名天下曉’的人不是也很多嗎?盧友文現在就正在‘十年窗下’的階段,總有一天,他會‘一舉成名’的!”“哦,弄了半天,他要做官呀!”奶奶恍然大悟的說。


    小雙“噗哧”一聲笑了,我們也忍不住笑了。奶奶望著我們大家笑,她就扶著個老花眼鏡,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嘴裏嘰哩咕嚕的說:“以為我不懂,其實我也懂的,他辛辛苦苦,不是想要那個‘拿被兒’,還是‘拿枕兒’的東西嗎?”


    “拿被兒?”小雙瞪大了眼睛。


    “諾貝爾呀!”我說,捧腹大笑了起來。


    這一下,滿屋子都大笑了起來,笑得前俯後仰,不亦樂乎,奶奶也跟著我們笑,小雙也笑。可是,不知怎的,我覺得小雙的笑容裏,多少有一點勉強和無可奈何的味道。不止勉強和無可奈何,她還有點兒辛酸,有點兒消沉,有點兒渾身不對勁兒。或者,她會誤以為我們在嘲弄盧友文吧,想到這兒,我就不由自主的收住笑了。


    那晚,小雙回去以後,我衝進了詩堯的房裏。


    “那架鋼琴是怎麽回事?你對我從實招來吧!”我說。


    詩堯望著我,滿不在乎的、慢吞吞的說:


    “你既然無法幫我達成任務,我就自己來!”


    “好啊,原來這架鋼琴就是山葉那一架!”我說:“當然絕不可能是電視公司抽獎抽剩的了!你說吧,你在什麽地方弄來的錢?”詩堯悶聲不響。“你說呀!”我性急的嚷:“一架鋼琴又不是個小數字,你可別虧空公款!”“嚷什麽!”詩堯皺皺眉頭說:“我什麽時候虧空過公款,鋼琴是她結婚那陣買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剛好過舊曆年,公司加發了年終獎金!”“哦,”我點點頭:“怪不得媽媽說,今年百業蕭條,連你的年終獎金都沒了!”詩堯一句話也不說,拿著筆,他又在紙上亂塗亂寫,我熬不住,又好奇的伸著脖子看了看,這次,他沒有塗數目字了,隻反覆寫著幾句話:


    “綠草蒼蒼,白霧茫茫,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在水一方!在水一方!他這位“佳人”啊,真的在水的遙遠的一方呢!我怔了。五月,詩晴和李謙結婚了,新房在仁愛路,一棟三十坪左右的公寓裏,三房兩廳,布置得煥然一新。雖然不是富麗堂皇,卻也喜氣洋洋。結婚那天,小雙和盧友文倒都來了,小雙有些憔悴,盧友文卻依然漂亮瀟灑,處處引人注目,連來喝喜酒的一位名導演,都悄聲問詩堯:


    “那個滿帥的男孩子是誰?問問他肯不肯演電影?”


    “少碰釘子吧!”詩堯說:“人家是位作家呢!”


    “作家又怎樣!”那導演神氣活現的說:“寫作是藝術,電影是綜合藝術,任何藝術家,都可以幹電影!”


    因為有這樣一件事,詩晴婚後,我們就常拿盧友文開玩笑。尤其雨農,他拍著盧友文的肩膀說:


    “我瞧,盧友文呀,你趁早還是去演電影吧!你看,你寫了一年的小說,寫得兩袖清風、家徒四壁。而鄧光榮、秦祥林他們呢,接一部戲就十萬二十萬港幣!不要以為時代變了,我告訴你,百無一用的,仍然是書生呢!”


    盧友文推開了雨農。“少開玩笑吧!”他說:“要我演電影,也行,除非是演我自己的小說!”“你自己的小說呢?”“還在寫呢!”這樣,盧友文仍然苦攻著他的小說,不管他到底寫了多少,不管他發表了多少,他那份鍥而不舍的精神,倒的確讓人敬佩呢!夏天,我畢了業,馬上就接受了銀行裏的聘請,去當了會計。畢業前那一段日子,我又忙著交論文,又忙著實習,又忙著考試,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沒有去看小雙。畢業後又忙著就業,忙著熟悉我的新工作,也沒時間去看小雙。等我終於抽出時間去看小雙時,已經是九月中旬了。


    那天晚上,我到了小雙家裏,才走到房門口,就聽到一陣鋼琴的叮咚聲。隻聽幾個音,就知道是那部拜爾——初步的鋼琴練習曲,看樣子,小雙正在教學生呢!


    我按了門鈴,鋼琴聲戛然而止,一會兒,小雙出來開了房門,看到了我,她笑得好開心好開心:


    “詩卉,我以為你不理我了呢!”


    “我看,是你不理我們了!”我立即數說著:“你是個忘恩負義的丫頭,難道你不知道我正在忙考試忙就業嗎?你來都不來一次,奶奶已經念叨了幾百次了!”


    小雙的臉色變了,一瞬間,就顯得又抱歉又焦急,她居然認起真來,瞪著眼睛說:


    “我如果忘了你們,我就不得好死!我每天都記掛著,可是……可是……”“噯喲!”我叫:“和你開玩笑呢!怎麽急得臉都紅了!這一陣子,誰不忙呢!”走進客廳,盧友文從書桌前抬眼望了我一下,我正想走過去打個招呼,小雙已一把把我拉進了臥室。我這才發現,那架山葉鋼琴居然放在臥室裏。鋼琴前麵,有個八歲左右的女孩子,長得胖嘟嘟、圓滾滾、笨頭笨腦的,正在對那本琴譜發愣呢!小雙小心的把臥室門關緊,回頭對我笑笑說:


    “怕琴聲吵了他,這些日子,他又寫不順,心裏又急,脾氣就不大好。詩卉,你先坐坐,等我教完這孩子,就來陪你!”


    “你忙你的吧!”我說著,就自顧自的歪在床上,順手在床頭上抽了一本雜誌來看,一看,還是那本登載著《拱門下》的雜誌,我也就隨意的翻弄著。小雙又已彈起琴來,一麵彈著,一麵耐心的向那孩子解釋著,那孩子隻是一個勁兒的發愣,每當小雙問她:“你懂了嗎?”那孩子傻傻的搖搖頭。於是,小雙又耐心的彈一遍,再問:“你懂了嗎?”那孩子仍然搖頭。小雙拿起她的手來,一個指頭一個指頭的搬弄到琴鍵上去,那孩子像個小木偶似的被操縱著。我希奇的看著這一幕,心想,這如果是我的學生,我早把她踢出房門了。“對牛彈琴”已經夠悲哀了,“教牛彈琴”豈不是天大苦事!我正想著,客廳裏傳來一聲重重的咳嗽聲,接著,是重重的拉椅子聲。小雙立刻停止了彈琴,臉色倏然變得比紙還白了,兩眼恐懼的望著房門口。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大事,就從床上坐直了身子,詫異的看著。果然,“豁啦”一聲,房門開了,盧友文臉色鐵青的站在那兒,重重的叫:


    “小雙,我警告你……”


    “友文!”小雙站直身子,急急的說:“我已經教完了!今晚不教了!你別生氣……詩卉在這兒!”


    “我知道詩卉在這兒!”盧友文對我瞪了一眼,就又肆無忌憚的轉向小雙:“我跟你講了幾百次了,小雙,我的忍耐力已經到了飽和點了,你如果要教鋼琴,你到外麵去教,我無法忍受這種噪音!”他指著那孩子:“你讓這傻瓜蛋立刻走!馬上走,這種笨瓜蛋,你弄來幹什麽?”


    小雙挺起了背脊,把那孩子攬進了懷裏,她梗著脖子,憋著氣,直直的說:“這孩子不傻,她隻是有點遲鈍,慢慢教她,一定教得好,沒有孩子生來就會彈琴……”


    “我說!”盧友文突然大吼:“叫她滾!”


    那孩子嚇呆了,“哇”的一聲,她放聲大哭,小雙慌忙把她抱在懷裏,怕撫著她的背脊,連聲說:


    “莉莉不哭,莉莉別怕,叔叔心情不好,亂發脾氣,莉莉不要傷心!”那個“莉莉”卻哭得驚天動地:


    “哇哇哇!我要媽媽!哇哇哇!我要回家!”


    “回家!回家!回家!”盧友文一把扯過那孩子來,把她推出門去。“你回家去!你找你媽媽去!趕快去!從明天起,也不許再來!”那孩子一麵“哇哇哇”的哭著,一麵撒開了腿,“咚咚咚”的就跑走了。小雙呆呆的在鋼琴前麵坐下來,低俯著頭,她輕聲的、自語似的說:“這下你該滿意了,你趕走了我最後的一個學生!”


    “滿意了?滿意了?滿意了?”盧友文吼到她麵前來,他臉色發青,眼睛裏冒著火:“你知道嗎?自從你弄了這架鋼琴來以後,我一個字也沒寫出來!你知道嗎?”


    小雙抬起頭來,她直視著盧友文,她的聲音低沉而清晰:


    “在我沒有弄這架鋼琴來之前,你也沒有寫出什麽字來!”


    盧友文瞪視著小雙,他呼吸急促,眼睛發紅,壓低了聲音,他用沙嗄的、威脅的、令人心寒的聲音,冷冷的說:


    “你是什麽意思?你認為我根本寫不出東西,是不是?你瞧不起我,是不是?你心裏有什麽話,你就明說吧!”


    小雙的眼睛發直,眼光定定的看著鋼琴蓋子,她的聲音平靜而深邃,像來自一個遙遠的深穀:


    “我尊敬你,我崇拜你,我熱愛你,我信任你,所以我才嫁給了你!我知道你有夢想、有雄心、有大誌,可是,夢想和雄心都既不能吃,也不能用。為了解決生活,我才教鋼琴……”“你的眼光怎麽那麽狹窄?”盧友文打斷了她。“你隻擔心今日的柴米油鹽,你難道看不見未來的光明遠景?我告訴你,我不是一個平凡的人,你不要用要求一個平凡人的目標來要求我!”“我盡量去看那光明遠景,”小雙幽幽的說:“我隻擔心,在那遠景未來臨之前,我們都已經餓死了。”


    “小雙,”盧友文咬牙切齒:“沒料到你是如此現實,如此狹小,如此沒深度,如此虛榮的女孩子!”


    小雙抬眼瞅著他。“你不是一個平凡的人,但是,你一樣要像一個平凡人一樣的吃喝,食衣住行,沒有一件你逃得掉!即使我們兩個都變成了神仙,能夠不食人間煙火,可是……可是……”她垂下頭,半晌沒說話,然後,有兩滴淚珠,悄然的滴碎在鋼琴上麵,她輕輕的自語:“我們那沒出世的孩子,是不是也能不吃不喝呢?”


    我愕然的瞪著小雙,這才發現,她穿了件寬寬鬆鬆的衣服,腹部微微隆起,原來她快做媽媽了!我再注視盧友文,顯然,小雙這幾句話打動了他,他的麵色變了。好半天,他站在那兒不說話,似乎在沉思著什麽,臉色變化莫定。然後,他走近小雙,伸手輕輕的撫摩著她的頭發,接著,他就猝然的用雙手把小雙的頭緊緊的抱在懷裏,他激動的說:


    “我不好,我不好,小雙,我對不起你,我讓你跟著我吃苦!我自私,我狹窄,我罪該萬死!”


    “不,不,不!”小雙立刻喊著,愧悔萬端的環抱住盧友文的臉,把頭埋在他的懷裏,一迭連聲的喊:“是我不好,我說了不該說的話,我拖累了你!”


    盧友文推開小雙,他凝視著她,麵色發紅,眼光激動。


    “你沒有什麽不好,是我不好!”他嚷著。“自從你嫁給我,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我不能再固執了,我要去找工作,你的話是對的,即使將來有光明的遠景,現在也要生活呀!我不能讓你為我挨餓,為我受苦!何況你肚子裏還有個孩子。我盧友文如果養不活妻兒,我還是個男子漢嗎?小雙,你別傷心,我並不是一個隻會說大話不會做事的人,我跟你發誓,我要從頭幹起!”說完,他取出筆來,拖過床上那本雜誌,他在上麵飛快的寫下了幾行字,指著那字跡對小雙說:


    “詩卉在這兒,詩卉作證,這兒就是我的誓言!現在,我出去了!”他掉頭就往外走。


    小雙跳了起來,追著喊:


    “友文!友文!你到那裏去?”“去拜訪我大學裏的教授,找工作去!”他頭也不回的走了。這兒,小雙麵頰上淚痕未幹,眼睛裏淚光猶存,可是,嘴角已帶著個可憐兮兮的微笑,她對我苦澀的搖搖頭:


    “詩卉,你難得來,就讓你看到這麽醜陋的一幕。”


    我用雙手抱住了她,笑嘻嘻的說:


    “是很動人的一幕,世界上沒有不吵架的夫妻。別傷心了,人家還寫了誓言給你呢,小母親!”


    小雙的臉紅了,我問:


    “這樣的消息,也不回家去通知一聲啊?什麽時候要生產?”“早呢!大概是明年二月底。”


    “奶奶要大忙特忙了。”我笑著說,一眼看到那本雜誌上的“誓言”,我拿起來,盧友文的字跡灑脫飄逸,在那上麵行雲流水般的寫著:


    “我自己和我過去的靈魂告別了,我把它丟在後麵,像一個空殼似的。生命是一連串的死亡與複活,盧友文,我們一齊死去再複生吧!”


    我反覆讀著這幾句話,禁不住深深歎息了:


    “小雙,”我感慨的說:“如果盧友文不能成為一個大作家,也就實在沒天理了!你瞧,他隨便寫的幾句話,就這麽發人深省,而且,文字又用得那麽好。”“是的,文字好,句子好。隻是,他寫給我幾百次了,他已經記得滾瓜爛熟,每當他覺得應該找工作的時候,他就寫這段話給我。這是——”她頓了頓,坦白的說:“這是羅曼羅蘭在(約翰-克利斯朵夫)那本書的末卷序中的句子,他隻是把‘克利斯朵夫’幾個字改成‘盧友文’而已。”


    我呆呆的看著她,愣住了。在那一瞬間,我覺得小雙的語氣既酸楚,又無奈。而且,她似乎隱藏了很多很多要說的話,她似乎掙紮在一種看不見的憂愁中。我注視著她,她微笑著,忽然間,我覺得這屋子裏的一切都是不實際的,不真實的。尤其,小雙那個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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