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清早,蘭公主就帶著崔姥姥、宮女、太監們一大隊人,浩浩蕩蕩的回宮了。


    這件事再也瞞不住王爺了。事實上,公主回宮這個突發狀況,已使整個王府全亂成了一團。王爺在大廳裏背著手,走來走去,又驚又急又氣。雪如、皓禎、小寇子、阿克丹全被叫齊不說,浩祥和翩翩也來了。皓祥見著皓禎就氣極敗壞的喊:“你是不是想害死我們一家子啊?為一個丫頭去得罪公主?你瘋了?還是腦子有問題?”


    皓禎和皓祥實在不對路,兩人誰看誰都不順眼。


    “我和公主,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皓禎氣呼呼的說:“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你一人當?”皓祥尖聲說:“你講些什麽外國話?公主如果生氣了,皇上如果怪罪下來,阿瑪、額娘、我,哪一個逃得掉?什麽叫‘連坐’,什麽叫牽連‘九族’,你懂不懂?你成天‘禦前行走’,走來走去,連大清王法你都走丟了?”


    翩翩見王爺臉色鐵青,不住伸手去拉皓祥。


    “好了好了,”她悄聲說:“有你阿瑪在,你就少說兩句吧!”


    皓祥掙開了翩翩,忍不住怒瞪了翩翩一眼。就是這樣!每次自己說話翩翩都要攔!全因為翩翩懦弱,自己這“庶出”的兒子就永無出頭之日!“不要吵了!不要吵了!”王爺大聲一吼,已知道事情的關鍵人物,是新進府不久的丫頭白吟霜,就一疊連聲叫帶吟霜。吟霜和香綺匆匆的趕來了,連衣服都來不及換。吟霜自從入府後,在人前不敢穿白色衣服,但人後總是換上素服,以盡孝思。現在倉促趕來,身上仍穿著件月白色的衣裳,隻有襟上綃了幾隻蝴蝶,一條月白色的裙子,隻有邊緣綴著幾朵小花。臉上幾乎未施脂粉,頭上挽著鬆鬆的發髻,插著一支竹製的簪子。看來十分素雅端莊,那樣荊釵布裙,仍然有著掩不住的美麗。她腳步蹌踉的帶著香綺走進大廳,乍見一屋子人,心髒就咚然一聲,往地底沉去。皓禎夜鬧公主房,公主負氣回宮的事,她已有耳聞,如今見王爺滿麵凝霜,雪如滿眼倉皇,她感到“大禍已至”,而自己正是“罪魁禍首”,雙腿一軟,就對王爺跪下了,香綺也慌忙跪下,雙雙匍匐於地。


    “吟霜和妹子香綺,叩見王爺福晉。”她囁嚅著。


    “抬起頭來!”王爺命令著。


    吟霜被叫得抬起頭,怯怯的瞅著王爺。


    王爺眉心微微一皺,他記得這張臉孔,他記得這對眼睛,他更記得這種清靈飄逸的美。


    “你是小寇子引進府的,對吧?”


    “喳!”小寇子響亮的答了一聲,生怕吟霜答出漏洞來。“她是我三嬸的幹女兒,無爹無娘,隻有姐妹兩個,所以入府,在福晉跟前當差!”“哼!”王爺瞪了小寇子一眼,還來不及說什麽,皓祥已毛毛躁躁的插進來。“阿瑪,這小寇子仗著哥寵他,專門不做好事,咱們府裏根本不缺人手,莫名其妙弄個人進來,明眼人一看就知!當丫頭是幌子,向主子獻美人才是真的吧?”


    吟霜聽皓祥說得如此難聽,本來就已玉容慘淡,此時,臉色就更加蒼白了。“你別無的亂放矢!”皓禎氣壞了,忍不住對皓祥吼去。


    “事實不容狡辯!你和公主還在新婚燕爾,就迷上一個丫頭!你有公主還不知足,還要貪戀美色來禍及全家!你難道不知道紅顏禍水嗎?”皓禎忍無可忍,撲上去就給了皓祥一拳。


    翩翩驚叫,滿屋人都變色了,王爺不禁大怒,對皓禎怒吼著說:“你反了?為了這個女子,你要和全世界為敵嗎?”


    “如果我必須與全世界為敵,我就隻好和全世界宣戰!”皓禎挺著背脊,朗聲宣告,兩眼炯炯然的注視著王爺:“阿瑪,額娘,我現在正式向全家宣布,吟霜不再是府裏的丫頭,我早已把她收房了,所以,她是我的妻妾!就像側福晉是你的妻妾一樣!全家如果再有任何人對她不禮貌,我不會善罷甘休的!本來我要給吟霜一個儀式,事已至此,也不用儀式了……”他走過去,拉住皓祥的衣服,指指吟霜:“你看清楚,從今以後,她等於是你的嫂嫂!”


    “嫂嫂?”皓祥怪叫著,去看王爺:“阿瑪,你就由著他胡來嗎?”“我怎麽胡來了?納個妾就叫胡來?如果阿瑪不曾納妾,你如何存在?”“你……”皓祥氣得發抖,握著拳想揮向皓禎。


    “住口!住口!”王爺大吼著,瞪視著皓禎:“王孫公子,娶幾房妻妾,也是人之常情,但是,沒有一個像你這樣,鬧得滿城風雨,全家不寧!如果我再不說你幾句,你簡直要無法無天了……”吟霜眼見大廳中,兄弟、父子都吼成了一團,自己跪在那兒,真不知道該如何自處。從沒料到,自己和皓禎的兒女私情,會弄到王府大廳來公然討論,那份尷尬和難堪,更是兜心而起。再聽到皓禎為了維護她,幾乎什麽禮貌都不顧了,她就又著急又感動。此時此刻,各種複雜的情緒,像幾千幾萬股奔流,翻翻滾滾的湧上心頭,她再也無法控製自己,匍匐著,往前跪行了兩步,對王爺磕下頭去:


    “王爺!所有的罪過,都是奴才不好!鬧得這樣闔府不寧,上下憂心,怒才當真罪該萬死……請王爺息怒,不要怪罪貝勒爺,奴才但憑王爺處置發落……”


    吟霜話未說完,隻覺得眼前一黑,頓時天旋地轉,人就昏過去了。皓禎大驚,奔上前去,忘形的就抱起了吟霜,隻見吟霜麵色慘白,雙目緊闔,氣若遊絲,不禁心中大痛。他抬眼看著父親,急切而痛楚的喊了出來:


    “你知道嗎?她這些日子,受虐待、受酷刑、受責備、還要受公審、受屈辱……她隻是一人弱女子……你們怎容不了她?怎麽沒有絲毫惻隱之心呢……”


    王爺怔著,不知怎的,心裏也亂糟糟的,對那吟霜,竟生出某種酸楚的憐惜。而雪如,已跳起身子,一疊連聲的喊:


    “傳大夫!快傳大夫!”


    大夫來了。在吟霜那靜思山房裏,大夫為吟霜把了脈,察看了瞳仁、氣色,再問了香綺幾個問題,大夫就笑吟吟的出了臥房,對雪如和皓禎拱手為禮:“恭喜福晉,恭喜貝勒爺,這位少夫人沒有大礙,她有喜了!”有喜了?有喜了?有喜了!


    雪如和皓禎麵麵相覷。


    “有喜了?”福晉凝視著皓禎:“有喜了?這表示,碩親王府,後繼有人了?真的?真的?”


    皓禎狂喜的轉頭看大夫:


    “你確定嗎?”“確定確定,大約兩個月左右,”他掐指一算:“明年春天,小小王爺就要出世了!”皓禎和雪如再度驚喜的互視。忽然間,雪如內心裏的耽憂,全都迎刃而解。吟霜有了身孕!這件天大的“喜訊”,就是公主,也沒奈何了。在那個時代,“傳宗接代”是人生最大的事!有了“身孕”,不止保住了地位,還會抬高身分。雪如深深吸了口氣,頓時笑逐顏開,轉頭急呼:


    “秦姥姥,快把吟霜遷到上房裏去!”“不能遷,不能遷,”秦姥姥急忙說:“有了身孕,不能隨便搬遷,怕動了胎氣!”“那,”雪如急急說:“豈不委屈了吟霜?也罷,快去我房裏,把上好的絲被棉褥枕頭都抱來,再挑幾個能幹的丫頭和姥姥,送過來侍候吟霜!”


    “是!”秦姥姥喜悅的請了個安,掉頭就走:“我立刻去辦!”雪如太歡喜了。她緊緊的握了一下皓禎的手,急急的說:


    “你這兒陪著吟霜,看她缺什麽、要什麽,盡管吩咐秦姥姥去辦!好好安慰安慰她,教她切莫再傷心難過,有喜了,就什麽問題都解決了!可要好好保養身子,珍惜這個小生命!我呢,我這就去向你阿瑪報喜!”


    當王爺聽到這消息時,那種又驚又喜的表情,就再度證實了雪如的看法。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尤其王室對“子嗣”的重視,真是賽過一切!第三代即將來臨,王爺怎能不喜上眉梢。“有喜了?有喜了?哈!”他搖著雪如:“咱們豈不是要當爺爺奶奶了?”他臉色一正:“傳話下去,從今天起,下人們要改口稱呼吟霜‘白姨太’,再不能吟霜吟霜的叫了!”


    “是!我這就傳話下去!”


    一時間,王府裏忙忙碌碌。一向冷僻的“靜思山房”頓成熱鬧場所,丫頭仆婦,送湯送水,煎藥端茶,戶為之穿,恭喜之聲不絕於耳。阿克丹、小寇子都成了熱門人物,連香綺也成了巴結奉承的對象。這個“喜訊”峰回路轉,竟把吟霜的悲劇轉過來了。


    在吟霜床邊,皓禎握著她的手,就別說有多麽興奮了。他吻著吟霜受傷的十個手指,一個個吻過去,每吻一下,就說一句“天長地久”。吟霜噙著淚,帶著笑,被他弄得神魂皆醉。


    “以後,你要改口稱我爹為阿瑪,稱呼我娘為額娘了!”皓禎深情的凝視著她:“你總算名分已定!”


    “我……真的可以?”吟霜仍然像做夢一般,不敢相信。“整個王府都會接受我?承認我?我是白姨太?我終於成為你的侍妾:白姨太?”“別那麽一股受寵若驚的樣子!我不能讓你成為夫人,已經夠心痛了!真恨自己,不能給你更多!”


    “我還求什麽呢?”吟霜熱淚盈眶,激動的說:“能和你朝夕相處,又懷了你的孩子……”她撫著自己的肚子,充滿了感情的看著皓禎:“突然間,最美好的事都降臨在我的頭上,我已經太滿足,太快樂了!”


    兩人彼此相擁,說不盡的濃情蜜意。但,驀然間,吟霜的害怕和擔憂又襲上心頭,眼中再度布上了烏雲。


    “可是,”她顫栗的說:“公主已經去宮裏告狀了,萬一皇上怪罪下來,萬一公主又不肯饒我……”


    “噓……”皓禎伸出一個手指,壓在吟霜的唇上。“現在你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把身子養好,以外的全體交給我吧!我現在充滿了信心和勇氣,即使麵對皇上,我也心懷坦蕩!”


    吟霜的擔憂並非“過慮”,第二天下了朝,皓禎這“禦前行走”就被召進了皇上的禦花園。


    “皓禎,你怎麽要這樣辜負我呢?”“皇上聖明!”皓禎用一種“勇者無懼”的神情,坦然的對皇上“推心置腹”起來:“臣與蘭馨公主,閨房失和,弄得皇上要親自過問,實在是辜負天恩,罪該萬死!但是,男女間的事,是人生最最無法勉強的事,我對蘭馨抱愧之至!至於牽涉進來的另一個女子白吟霜,與我發生感情,早在婚禮之前。雖然她明知我的婚姻不能自主,將來她毫無名分可言,然而,她全然不計較,她的一片真心癡情,強烈到可以為臣粉身碎骨。這樣一個女人,無法不令臣刻骨銘心。如果‘情有獨鍾’也是一種罪過,我隻有以待罪之身,聽憑發落!”


    皇上怔住了。注視著浩禎,那麽慷慨陳辭,坦然無懼!皇上實在喜愛這個年輕人。“你這樣說,是根本不準備接納蘭馨了?”


    “臣不敢!隻要蘭馨不過問吟霜,臣與蘭馨,仍是夫妻!我保證相敬如賓!隻怕蘭馨不容吟霜,這才會鬧得舉家不寧,驚動聖駕!”“唔!”皇上沉吟著,心裏已全然明白,蘭馨是打翻醋壇子了。那皇上三宮六院,年輕時,也有數不清的風流韻事。此時,見皓禎俊眉朗目,英姿颯颯,不禁想起自己年輕時代來。想著想著,就無法對皓禎疾言厲色了。“唔!”他再哼一聲。“今天,我就姑且原諒你,不過,你自己要有個分寸,你畢竟是額駙,不可讓蘭馨過分冷落!我不聽你那套什麽‘情有獨鍾’,隻希望你能‘處處周全’,這閨閣之中,本就比國家大事還難處理!你好自為之!下次蘭馨再哭回家門,我定不饒你!”“是!”皓禎鬆了好大一口氣,沒料到後上這樣輕易放行。而且,吟霜之事,既已麵稟皇上,就更加“妾身分明”了!他喜出望外,恭敬的應著:“臣謹遵聖諭,謝皇上寬宏大量,不罰之恩!”皇上不罰,吟霜有喜,碩親王府裏,更是一片喜洋洋了。王爺和福晉,想到哪兒,臉上都是笑吟吟的。隻有皓祥,鬱決到了極點,對翩翩掀眉瞪眼,氣呼呼的說:


    “真奇怪,這皓禎怎麽處處搶先我一步!比我早出世,襲了貝勒爵位!比我早結婚,得到額附身分!連娶姨太太,都比我早一步!現在,又早一步要生兒子了!老天,我為什麽那麽倒楣呢!我為什麽該是‘第二’呢?太沒天理了!太沒天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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