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全家老老少少,都不約而同的到了院子裏,來送吟霜。王爺、雪如來了,翩翩和皓祥也來了,秦姥姥帶著正室的丫環仆婦們,阿克丹帶著練功房的侍衛們,小寇子帶著宮女太監們,連翩翩房裏的姥姥和丫頭們……都紛紛來了,黑壓壓的站了一院子。原來,吟霜自入府後,雖然引起許多謠言和事端,但,她待人親切謙和,平易近人,因而深得下人們的喜愛。再加上,自從“狐仙”之說,沸沸揚揚以後,這下人們對她更有一份尊敬和好奇。此時,全知道皇上賜令削發為尼,這一遁入空門,就再無相見之日,大家就都生出依依惜別的情緒來。當然,暗中,仍有許多聲音,說這“白雲庵”是“囚”不住“白狐”的!


    吟霜穿著件白底藍花的布衣,紮著同色的頭巾,背著個小小的包袱,臉上脂粉未施,娥眉未掃,看來依然清麗。那布衣布裙的裝束,更給她增添了幾分楚楚可憐。她站在院中,環顧四周,這庭院深深的王府,終究成不了她的“家”!這是“命中注定”的“悲劇”,是她一生下來就逃不掉的“悲劇”!


    皓禎站在她身邊,眼光始終跟隨著她轉,神情慘淡。


    雪如目光,更是緊鎖在吟霜臉上,那眼裏,哀哀切切,淒淒惶惶,訴說著內心幾千幾萬種傷痛與不舍。


    院中,那麽多人,卻一片沉寂,無人言語。惟有秋風瑟瑟,落葉飄飄。半晌,吟霜移步上前,在王爺麵前跪下,她心中洶湧著一份特殊的感情,此時已無力隱藏,帶著那麽深切的孺慕之思,她輕輕柔柔的開了口:


    “阿瑪,從我入府以來,惹出了許多紛爭,讓你生氣,煩惱不斷,我真不是個好媳婦兒,請你原諒!現在我去了,一切麻煩也隨我而去,這兒會恢複平靜安寧的!”


    王爺不由自主的,就被吟霜的眼光,觸動了心中的柔情,不知道為什麽,竟感到一股愧疚和不忍。


    “你……不要怨我,”他也輕聲說:“聖命難違,我也無可奈何了!我備了馬車,有四個侍衛送你去,你……好好的去吧!”“是!阿瑪多保重了!”吟霜磕了個頭。


    王爺動容的點點頭。吟霜轉向了雪如,四目才一接,雪如眼中的淚,便滾滾而下。


    “額娘的恩情,我無從報答,隻有等來世了!”吟霜話中有話,含悲忍痛的說。“我不要等!我不能等!”雪如頓時崩潰了,痛哭失聲。刹那間,所有的顧忌,所有的害怕,都不見了,她眼前隻有吟霜,這個好不容易,失而複得的孩子!“誰知道有沒有來世,咱們有的就是今生,即使這個‘今生’也已經仿如‘隔世’了!我怎能再等?二十一年都被我們虛擲了,人生有幾個二十一年呢?我不能等,我不要等了!”她抓著吟霜,狂亂而激動的喊:“如果你當不成我的媳婦兒,就當我的女兒吧!我不要你離開我,我不要你年紀輕輕,遁入佛門!你是我的女兒呀……”王爺伸手去拉雪如:“你不要悲傷過度,說些糊裏糊塗的話吧!讓她走吧!剃度以後,你還是可以去探望她的……”


    “不!”雪如狂喊,撲上去抓住王爺的衣服,拚命搖著他:“你救救她!不能讓她剃度……她是你的女兒呀,她是你親生的女兒呀,她不是白狐,不會作祟,因為,她是咱們王府裏的四格格呀……”“額娘!”吟霜大叫,從地上跳起來,震驚的後退。“停止停止,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


    “雪如,”王爺蹙著眉頭,大惑不解的。“你是怎麽回事?真的被蠱惑了?迷失了本性嗎?”


    “對!我看就是這麽一回事!”皓祥忽然插嘴;“阿瑪,你快把這個來曆不明的女子,送去白雲庵吧!到了白雲庵,就是庵裏的事了,免得她繼續害人呀!”


    “不!不!”雪如狂喊:“她不是白狐,她是我的女兒呀,我親生的女兒呀……”吟霜抬眼,飛快的看了皓禎一眼,皓禎驚愕的站在那兒,目不轉睛的瞪著雪如,眼中盛滿了惶惑。


    “額娘!你不要亂說,不要亂說呀!”吟霜急切的嚷,心中一橫,大喊出聲:“我是白狐!我根本就是白狐……我已經把福晉蠱惑得胡言亂語,我又迷惑了額駙,我承認了!我,是白狐!是白狐,是白狐……”“吟霜!”雪如撲過來,抓著吟霜的雙肩,用力搖撼著:“你為什麽要這樣說?你為什麽要承認自己是白狐?你寧願承認自己是白狐,而不肯承認自己是我的女兒嗎?你就這樣恨我,這樣不要原諒我嗎?”她哭喊著:“當年偷龍轉鳳,我實在是情迫無奈,你要原諒我,你一定要原諒我呀……二十一年來,我都生活在悔恨之中呀……”


    “夠了!”王爺大叫一聲,去扳雪如的身子,要把雪如和吟霜分開:“你因為舍不得吟霜,居然捏造出這樣的謊言,你簡直是發瘋了!入魔了……”


    “我沒瘋!我沒瘋!”雪如什麽都顧不得了:“我苦難了你二十一年,現在說的才句句實言啊!吟霜確實是我們的女兒啊,她和皓禎同年同月同日生,事實上,是皓禎比她先出生了數日……在我生產那天,才抱進府裏來……”


    王爺悚然而驚,他抽了口冷氣,某種“恐懼”一下子就抓住了他的心,他不要聽了,他不敢聽了,衝上前去,他一把扣住吟霜的手腕:“你這個魔鬼,你這個怪物,立刻給我滾出去……”


    “刷”的一聲,王爺腰間的一把匕首,被雪如用力抽了出來。院落裏圍觀的丫頭侍衛宮女太監全失聲驚呼:


    “啊!……”雪扣握著匕首,往脖子上一橫,冷聲說:


    “親生女兒不認我,丈夫也不相信我,我百口莫辯,眼看要骨肉分離,我生不如死……”她雙目一闔,淚落如雨,咬緊牙關,絕望的說:“自做孽……不可活!”手就用力,準備自刎。“娘啊!不要!”吟霜狂喊一聲,撲上去,就伸手去搶那匕首:“不可以!不可以!娘……娘……娘……我認你!我認你,我認你,我認你……”不顧匕首的刀刃,已劃傷了她的手指,硬是要把匕首拉開:“娘!你既是我的親娘,怎忍心在二十一年後,再度棄我而去?”


    “□”的一聲,匕首落地,雪如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和吟霜手指上的血跡,互相輝映,怵目驚心。


    “你認我了?”雪如不相信的,做夢般的問。“你終於認我了?”“娘啊!”吟霜痛楚的大喊,此時此刻,也什麽都顧不得了。“我早就認你了,在我心底深處,已認你千回百回,可我不能說啊……”“吟霜!”雪如激動的喚著,淚落如雨:“讓你這一聲娘喊得如此艱苦,我真是心碎呀!”


    母女二人不禁抱頭痛哭,渾然不知身在何方。


    王爺、皓禎、皓祥、翩翩都呆怔的站著,各自陷在各自的震驚裏。滿院的人,全看傻了。


    “哦!”半晌,翩翩才小聲的對皓祥說:“這……白……白狐,好像功力高強啊?”“夠了!”雪如迅速的抬起頭來:“不要再說白狐那一套!吟霜是我生的……”她看向皓禎:“對不起,皓禎……你……你……你不是我的兒子呀……”


    皓禎麵如死灰,腳下一個顛跛,身子搖搖欲墜。


    “你騙人!”王爺陡地大吼了一聲,猛地揪住雪如的衣襟,眼睛瞪得像銅鈴,呼吸重濁:“你收回這些胡言亂語!我命令你!你立刻收回!我一個字也不要相信!毫無證據,一派胡言!你立刻收回去!”“證據?你要證據是吧?”雪如淒絕的問,就伸出手去,驀地把吟霜肩上的衣裳,往後用力一拉,露出了那個“梅花烙”。“這朵梅花烙,當初我親手烙上去,就為了日後可以相認!”她從懷中,再掏出了那個梅花簪。“梅花簪”躺在她的掌心。“梅花烙”印在吟霜肩上。王爺大大的睜著眼睛,死死的瞪著那“梅花烙”,整個人呆怔著,像是變成了化石。


    院中,又是死一般的沉寂。


    然後,有個怪笑之聲,突然揚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眾人看去,怪笑的是皓祥。他揚著頭,不可遏止的大笑著,笑聲如夜梟的長啼,劃破了沉寂的長空。


    “哈哈哈哈!二十年以來,皓禎搶在我前麵,什麽都搶了第一!原來他隻是個冒牌貨!我才是真的,我才是王府中唯一的貝勒,卻在他手下,”他指著皓禎:“被他處處控製,處處欺壓,在我麵前扮演長兄,扮演著神!哈哈!哈哈哈哈……”他笑著衝到翩翩麵前,已經笑中帶淚,恨聲說:“你雖然是個回回,也該有些大腦,你怎麽允許這件事在你眼前發生?如果沒有那個假貝勒,你早做了福晉,你懂不懂?懂不懂?你的懦弱,你的糊塗,害我到今天都無出頭之日!”他再掉頭,跌跌衝衝的衝到王爺麵前去,對王爺激動的喊著:“我知道,這許多年來,皓禎才是你的驕傲,皓禎才是你的快樂,皓禎才是你的光榮,皓禎才是你心目中真正的兒子!你從來就看不起我,對我不屑一顧!哈哈!多麽諷刺啊!你這個不爭氣的,沒出息的,讓你看不順眼的兒子,才真正流著你的血液!而那個讓你驕傲,讓你快樂,讓你光榮的兒子,卻不知道身上流著誰的血液……”


    “啪”的一聲,王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狠狠抽了皓祥一耳光,力道之猛,使皓祥站立不住,連連後退了好幾步。翩翩急忙上前扶著他,驚愕的抬眼看王爺,似乎不相信王爺會出手打皓祥。王爺重重的吸了口氣,痛楚的搖了搖頭。他抬眼看看吟霜母女,看看皓禎,再看看皓祥,心中是一團混亂。各種震驚紛至遝來,緊緊緊緊的壓迫著他。即使如此,他仍然對皓祥沉痛的、悲切的說了句:


    “我但願有個爭氣的假兒子,不願有個尖酸刻薄、自私自利的真兒子!”“你……你?”皓祥喘著氣,嘴角,沁出血來。他顫抖著,無法置信的看著王爺。然後,他發狂般的大叫了一聲:“啊……”就雙臂一震,把翩翩給震開了去。他揮舞著手,對王爺、對翩翩、對雪如和吟霜、對皓禎,對整個院子裏嚇傻了的仆役們,大聲的吼了出來:


    “什麽碩親王府?什麽兄弟手足,什麽父母子女,什麽王爺額駙……我全看扁了!你們沒有人在乎我,沒有人關心我……好好好!我走我走!”他對大家一伸拳頭:“咱們走著瞧!看那個假貝勒能囂張到幾時?”


    說完,他掉轉了身子,就像個負傷的野獸般嚎叫著衝出府外去了。滿院靜悄悄,誰也沒有想去留他。所有的人,都各自深陷在各自的悲痛裏。隻有翩翩,她四麵尋視,茫然已極,困惑已極,深受傷害的問:“你們沒有一個人要去留他嗎?”她走到王爺麵前:“他是你唯一的兒子,是不是?你就這麽一條香煙命脈,是不是?”


    “不是。”王爺目光呆滯,聲音機械化的:“我還有皓禎!”


    皓禎的身子搖了搖,使他不得不伸手扶住院中的一棵大樹,他的眼光直直的望著王爺,王爺的眼光不由得被他吸引,熱烈的看著他了。父子二人,目光這樣一接,二十一年來的點點滴滴,全在兩人眼底流過。誰說父子間一定要流著相同的血液?彼此的相知相惜,彼此的欣賞愛護,不是比血緣更重嗎?兩人眼中,交換著千言萬語,兩人的眼眶,都迅速的潮濕了。翩翩看看王爺,看看皓禎,看看擁抱在一起的吟霜和雪如,頓時明白到,真正的一家人,正在這兒。她隻是當初獻給王爺的一個“壽禮”,一個錦上添花,可有可無的“壽禮”!她往後退,一直退到了大門邊,轉身對門外大叫著:


    “皓祥!等我!你要到哪兒去?我跟你一起去!皓祥……皓祥……皓祥……”她追著皓祥而去。吟霜的“白雲庵”之行,就這樣暫時打住。


    一整天,王府中又是亂亂糟糟的。下人們,議論紛紛,主人們,神思恍惚。王爺和雪如,關著房門,“細說”當年往事。有無盡的悔,無盡的怨,無盡的責難,和無盡的傷心。當這些情緒都度過之後,還有無盡的驚奇,是怎樣的因緣際會,才能讓吟霜和皓禎,竟被命運的鎖鏈,給牢牢的鎖在一起!這樣一“細說”,簡直有說不完的故事和傷痛。說到日落西山,說到沒枯燈盡,依然說不完。而皓禎和吟霜,在東跨院裏,默然相對,都不知此身何在?忽然間,皓禎和吟霜的地位,已經易地而處。吟霜是王府的格格,皓禎才是無名的“棄嬰”。這種變化,使兩人都有些招架不住。尤其是皓禎,他幾乎被這事實給打倒了。他整日神情木然,坐在那兒,長長久久都不說一語。


    深夜,他終於想明白了,抬起頭來,他怔怔的看著吟霜。


    “我明白了,我在王府中,鳩占鵲巢二十一年,渾渾噩噩走這麽一趟,目的就是領你進府,讓你這隻失巢乳燕,仍然能飛回故居!”“你不明白!”吟霜盯著他,熱烈的說:“冥冥中,自有天意!如果我倆自幼不曾相換,以我王室四格格的身分,養在深閨,哪有機會和你相遇?不論你是販夫走卒,或是宗室之後,我們終此一生,都隻是兩個陌生人而已!上蒼為了結合我們,實在用心良苦!如果現在時光能夠倒移,我仍然要做白吟霜,不要做四格格!惟有如此,我才能擁有你這一份情!對我而言,這份情,比任何身分地位,都要貴重了幾千幾萬倍!”他瞅著她,在她那炙熱的眸子下,融化了。


    “我明白了!”他再說:“我是貝勒,或是貧民,這都不重要!你是格格,或是賣唱女,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無論你是誰,我都愛你!無論我是誰,我也都愛你!”


    她點頭,深深的點頭,偎進了他的懷裏。


    “有你這幾句話,”她想著那青燈古佛的漫長歲月:“夠我幾生幾世來回味了!”第二天,吟霜還來不及動身去“白雲庵”,王府被一隊官兵直闖了進來,帶隊的是刑部的佟瑞佟大人。手中拿著皇上的聖旨,他大聲的朗讀,王爺、雪如、皓禎、吟霜等都跪伏於地:“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查額駙皓禎,並非碩親王所出,實為抱養之子,卻謊稱子嗣,承襲爵位,此等欺君罔上,汙蔑宗室之舉,已紊亂皇族血脈,動搖國之根本,罪行重大!姑念碩親王與福晉乃皇親國戚,特免死罪,著即監禁兩年,降為庶民,碩親王府其餘人等,一概軍府第歸公,擇日遷居。白吟霜斥令削發為尼。皓禎以來曆不明之身,謬得額駙之尊,罪不可赦,當處極刑!三日後午時,斬立決!欽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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