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世楚走進來了。他穿了件整潔的白襯衫、黑長褲,身上沒有什麽“罪人”、“原諒”等字樣。他的頭發似乎才洗過,蓬鬆而清爽。麵頰上,胡子刮得幹幹淨淨,眼睛是炯炯有神的。他渾身上下,絲毫看不出有“失戀”或“失眠”的痕跡。大踏步走進來,他神清氣爽,精神飽滿。“各位早!”他笑嘻嘻的說,好像他們四個人之間,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我給你們帶了些燒餅油條來!還有冰兒最愛吃的糯米飯團。”原來,他手裏還拎著一包吃的呢!早知道他有吃的,李慕唐想,阿紫大可不必下樓請他上來吃飯。可是,當慕唐看到他帶的份量時,他知道,請不請他上來都一樣,反正他是一定會上來吃早飯的!“慕唐,”徐世楚拉開椅子,坐了下來,伸長了腿,正對著李慕唐。“我要特別向你道歉,”他說,仍然笑嘻嘻的,和昨晚的“狼狽”完全判若兩人。他看來溫文儒雅,落落大方。“昨晚我有些精神失常,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請你不要把它放在心上。事實上,我這人最重視友誼,你一天做了我的朋友,你永遠都是我的朋友。”


    “很高興聽到你這麽說。”李慕唐接口,正視著徐世楚,心中有點迷糊,這男人說變就變,實在有些奇怪!不過,對方既然如此“有風度”,他當然也該表現得大方一些。“其實,該抱歉的是我。君子不奪人所愛,我應該多多保持距離……”


    “不用解釋!”徐世楚打斷了他,一本正經的說:“我們別談什麽君子不君子的,在愛情的戰場上,從來沒有君子!如果有人一定要當君子,他就注定是個失敗者,注定是個懦夫!所以,我們把中國士大夫階級那一套‘偽君子’教條收起來。追女孩子,本來各憑本事!慕唐,”他點點頭:“我對你很服氣!”慕唐有點發楞,不知道這家夥講的是真心話,還是違心之論。不過,看他的樣子,卻相當“誠懇”。


    “徐世楚,”他說:“你的意思是,我們大家仍然是好朋友,絕不因為冰兒的轉變而有所不同。”


    “不同是一定不同了!”阿紫插嘴,看看慕唐,又看看徐世楚。“不過,隻要你們之間不要劍拔弩張,我和冰兒的日子,就會好過一點。”“放心!”徐世楚瞅了冰兒一眼。忽然說:“冰兒,你不要猛啃那個糯米團,我們不是約法三章,你隻許吃半個的嗎?你又忘了!待會兒胃痛怎麽辦?還好……”他從口袋裏掏出一瓶消化藥來:“我就猜到你會這樣子,已經隨身給你帶藥來了!”慕唐看著,不自禁的微笑了一下,他開始有點了解這位徐世楚了。一伸手,他接過了那瓶胃藥,看看標簽,抬頭再看著冰兒。“沒關係,冰兒,你可以吃完那個糯米團。隻要等會兒,我們出去散散步,稍微運動一下,讓胃裏的食物能夠消化,至於這胃藥嗎?是中和胃酸用的,你並沒有胃酸過多,還是少吃為妙。”“哦。”徐世楚開懷大笑,唏哩呼嚕的喝起粥來,喝了一大碗,他才說:“慕唐,我忘了你是醫生!你說的一定沒錯!好吧!”他放下碗來,注視慕唐:“看樣子,我必須把冰兒移交給你了。”“你不需要移交。”慕唐說:“冰兒是自己的主人,她可以隨便走到任何地方去。”徐世楚定定的看了慕唐幾秒鍾,他不笑了。


    “李慕唐,你這人頗不簡單。”他轉了轉眼珠。“好了,我認輸了,反正,我不認輸也不行,本來就輸了。沒關係,我們還是好朋友,我最奇怪的事,是有些夫妻離了婚,會變成仇人一樣。好歹夫妻之間,都有最親切的關係,怎麽會反目成仇呢?”他歎了口氣,注視著冰兒:“冰兒,今天有什麽計劃?上星期,你不是要我陪你回高雄看母親嗎?今天還去不去?我的車已經洗過,加滿了油,也保養過了,還……”他笑嘻嘻的:“噴漆過了。怎樣?我送你們兩位女生回高雄,慕唐如果沒事,我們大家一起去吧!”


    冰兒自從徐世楚進門,臉色就有些陰晴不定,舉止也相當失常。首先,是埋著頭啃掉一個糯米團,不笑,也不說話。現在,是把一個燒餅扯成一片一片的,撒了滿桌子芝麻和餅屑。她就用手指撥弄著那些芝麻,把它們聚攏,又把它們推散。聽到徐世楚的問話,她怔了怔,張著嘴,有些不知所措,慕唐立刻說:“冰兒今天不回高雄,我們有一些私人計劃,吃完飯,我們就要出去了。”徐世楚楞了一下。“私人計劃是什麽?”他率直的問。


    “私人計劃的意思是——”他也率直的回答:“是屬於我和冰兒兩人間的計劃,換言之,礙難奉告。”


    徐世楚靠進椅子裏去,凝視李慕唐。


    “慕唐,”他沉著氣說:“你有些不上道。”


    “哦?”“我說過,我們還是朋友,對不對?你把我和阿紫排除在外是什麽意思?……”“我不在乎被排除在外,”阿紫慌忙說:“希望你們不要把我卷進戰爭裏去!”“不是大家都停火了嗎?”徐世楚說:“不是根本沒有戰爭了嗎?”“是。”慕唐回答。“我希望是真正的停火了。”


    “那麽,”徐世楚看看冰兒,又看看李慕唐:“為什麽不歡迎我參加你們的活動?”“不是不歡迎,”李慕唐迎視著他的目光。“徐世楚,要我坦白說嗎?”“你說。”“我對你心存戒備!”李慕唐由衷的說:“你是一個太強勁的對手,不論你的外型,你的作風,你的談吐,你的機智……都令我甘拜下風。我和你這場戰爭裏,我贏在你的疏忽,而不是你的實力。當你把你的實力展開的時候,我想,我很可能轉勝為敗。所以,徐世楚,我隻有把冰兒帶開,讓她離你遠遠的!”“說得好!李慕唐!”徐世楚深刻的看他。“我現在才有些了解你,你才是個強勁的對手!哈哈哈!”他突然仰天大笑,頗有點豪氣幹雲的氣勢。“阿紫說得對!男子漢大丈夫,要提得起,放得下!好,你們愛幹什麽幹什麽,我不妨礙你們。阿紫,”他回頭看阿紫,柔聲說:“阿紫,我隻能請求你陪我度過這個假日……”“不不不!”阿紫立刻說:“對不起,我今天已另有安排,我有約會。”徐世楚似乎又挨了一棒,他認真的看阿紫,問:


    “你有約會?男朋友嗎?”


    “對!”阿紫坦然的說:“是個男孩子,還不能稱為男朋友,剛開始交往!”“哦!”徐世楚倒進椅子裏。“我想,你們也有私人計劃。”


    “不錯。”阿紫說。“很好。”徐世楚憋著氣說:“你們各位都去實行你們的私人計劃吧,不用管我了。我留在這兒洗碗吧!”


    “徐世楚,”阿紫叮囑著:“你如果再破壞房間,胡亂噴漆,或者,製造一大堆垃圾,我們會生氣的!”


    徐世楚的笑容消失了,他的麵容僵了僵,然後,他看著冰兒,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冰兒,曾幾何時,往日共同製造的樂趣,現在已經變成了垃圾?我懂了,”他慢吞吞的站起身子來:“我是最大的一件垃圾,我先幫你們清理了吧!”他走向門口,又回過頭來:“祝你們每個人的私人計劃——圓滿順利!”


    打開門,他走了。冰兒直到此時,才長長的透出一口氣來。


    這一天,李慕唐帶著冰兒,開車出遊了一整天。


    他們沿著新開發好的濱海公路,經過蝙蝠洞、海濱浴場、石門、金山、野柳,一直沿海繞著,每到一個地方,他們就停下來玩。吹著海風,踏著沙灘,曬著太陽,看著海浪……海,是屬於夏季的,海邊都是人潮,海濱浴場尤其擁擠。他們沒有帶遊泳衣,隻是沿海逛著,享受著那種屬於夏天和海濱的氣息,那種氣息是涼爽、歡樂,而自由的。


    可是,這天的冰兒很沉默。


    大約受了徐世楚的影響,她一直有點神不守舍,有點恍惚,還有點不安。每當他們停車,她都會四麵看看,好像頗有隱憂似的。李慕唐問她:


    “你在擔心什麽嗎?”“沒有。”她立刻說,牽著他的手,和他並排走在沙灘上。


    “冰兒,”他緊握著她的手,誠摯的說:“請不要為他太難過,因為當你為他難過的時候,我就會更加難過。”他注視著海麵,決心轉換話題:“喜歡海嗎?”


    她隨著他的視線,望向那一望無垠的海。


    “我想,絕大部份的人都喜歡海。”


    “因為,現代人生活的範圍都太小了,小小的公寓、小小的房間,人的喜怒哀樂,全在房間裏發生。前兩天,我看到報紙上攻擊三廳電影不寫實,我就覺得很好笑,三廳是太寫實了,我們現代人,就生活在客廳、餐廳、咖啡廳裏,如果再加一個辦公廳,就更好了……”


    “那篇文章大概是指現在的電影太幹淨了,”冰兒的興致提了起來:“它們缺少的,是一張床。”


    “哦?”李慕唐頓了頓。“真的嗎?”


    “我也不太清楚。有時候,我覺得寫批評文章的人並不一定要批評什麽東西,而是要‘批評’!”


    “對極了!”慕唐接口:“這就是人性。罵別人一直是表現自己最好的方式。對了,”他想起被拋掉的主題:“海。海在於它好大好遠好遼闊,當人被關閉得透不過氣來的時候,會喜歡海。某些時候,海是相當具有‘人性’的。”


    “海具有人性嗎?”她困惑的。“聽不懂。”


    “你看看它。”慕唐把冰兒拉到身前,雙手扶著她的肩,讓她麵對著海。“它有時平靜,有時凶猛,有時溫柔,有時喧囂,有時清澈見底,有時深沉莫測……最主要的,它一直在動,一直在變,看看那些小泡沫,一個接一個,此起彼落,你現在看到的,跟你兩秒鍾前看到的,已經不是同一個泡沫了!你見過更容易變的東西嗎?人,也是這樣。”


    “可是,許多人的生命是不變的。像巷口那個歐巴桑,她幫人洗了一輩子衣服,現在洗衣機如此發達了,她還是在幫人洗衣服。”“你看到的是,不變的生活,並非不變的人生。”慕唐挽住她,走向海濱浴場的販賣部去。“事實上,即使是生活,也在變,隻是你不知道而已。至於人的心態,實在和海一樣,是變幻莫測的。”冰兒停下腳步,仰視著他。她的麵孔,又充滿了光彩,眼裏,也閃爍著陽光。“慕唐,我真搞不懂你,你是醫生,為什麽你會去研究海?去研究人性?而又會把這兩樣東西相提並論。”


    “人都有聯想力,這一點也不稀奇。”慕唐笑了:“讀書的時候,我常和幾個好朋友到海邊來露營……一種逃避,從解剖室、細菌、病理學、人體構造……逃到海邊上來,看著海,想著生命。”“你那些好朋友呢?”“變。”他說了一個字。


    “變?”“是啊!像海浪一樣,大家都在變。有的出國了,有的改行了,有的結婚了,有的去大醫院了,有的掛牌了……總之,大家都變了,而且,大家都很忙,偶爾,彼此通個電話,互相問問近況,就是最大的聯係了。至於海濱露營,已經成為記憶中的一個小點而已。電話這玩意兒,縮短了人與人間的距離,也拉長了人與人間的距離。”


    “對!”冰兒深表同意。“因為電話隨時可以和對方談話,見麵的次數就一次比一次少了。我的同學們也是這樣,大家隻通電話,不見麵。”他們說著說著,已走到販賣部前麵,這兒擠滿了遊客,穿著泳衣,披著浴袍,裹著毛巾,都在買吃的喝的。慕唐問冰兒:“想吃點什麽嗎?渴了吧?要香吉士還是汽水?”“她最愛吃冰淇淋!”一個聲音忽然冒了出來,一個高大的人影遮在他們的前麵,同時,有客蛋卷冰淇淋已經送到冰兒的鼻子前麵來了。“世楚!”冰兒倒退了兩步。驚愕的抬頭看著。“你跟蹤我們!”她輕呼著。“快!吃冰淇淋吧!”徐世楚說:“不吃都化了!慕唐,”他語氣親熱而愉快:“我們兩個喝汽水!”


    慕唐不敢相信的看著徐世楚,真是陰魂不散!他心裏想著。另一方麵,心裏又對他這種“跟蹤精神”生出種很奇怪的反應,非常驚奇,非常煩惱,而又有些同情,有些佩服。


    “冰兒!”他拍拍冰兒的肩:“吃吧!人家徐世楚好意買來的!”“是啊!”徐世楚笑著:“我們到那邊坐坐好嗎?你們在太陽底下曬了大半天了!瞧,我租了一個太陽傘。來來來,一定要休息一下,否則,冰兒會頭暈的!”


    李慕唐啼笑皆非。冰兒已拿起了那個冰淇淋,就像早上悶著頭吃糯米團一樣,她開始悶著頭吃冰淇淋,眼睛看著腳下的沙,頭俯得低低的。李慕唐扶著她的腰,他們走到徐世楚的帳篷底下。徐世楚忙著開汽水罐,遞了一罐給李慕唐,嘴裏笑嘻嘻的問:


    “冰兒,要遊泳嗎?我車子裏有你的遊泳衣。”


    冰兒慌忙搖頭。李慕唐想起冰兒為什麽一路上都東張西望,頗懷隱憂似的。原來:她已有預感,徐世楚會追來了!


    “徐世楚!”他喝完了汽水,把罐子往垃圾箱一丟。抬起頭來,盯著徐世楚說:“謝謝你的汽水和冰淇淋。我們要走了,希望你遵守諾言,不要來妨礙我們。這樣一路跟蹤,會造成我們很大的困擾。”徐世楚那明亮的雙眸立刻黯淡了下去,他不看慕唐,卻看冰兒:“冰兒,我妨礙你了嗎?”


    冰兒吃著冰淇淋,一句話也不說。


    “世楚,請你不要為難冰兒。”慕唐說。


    “好,”徐世楚抬起頭來,注視著李慕唐:“你們走你們的!我走我的!我並沒有跟蹤任何人,隻是眼看我的女朋友……不,說錯了,”他一揚手,清脆的給了自己一耳光。“我‘以前’的女朋友,在曬太陽,我於心不忍,想給她一把遮陽傘。眼看她渴得嘴唇幹了,我於心不忍,想給她一杯冰淇淋。人!有的時候做的事,不出於理智,而出於感情!這叫——情不自禁。如果我對你們造成妨礙,請原諒!我絕對是無意的!”


    聽這種談話,簡直可怕!李慕唐一把拉住了冰兒:


    “我們走吧!”冰兒被動的跟著他,往停車場走去。


    他們一聲不響的上了車,歡樂的氣氛,又被徐世楚帶走了。停車場上,那輛桃紅色的野馬離他們隻有幾步之遙,冰兒看看那輛車子,臉色更加不安了,眼神黯淡得像要滴出水來。李慕唐很快的發動了車子。一路上,他都在注意後視鏡,看那輛桃紅色小車有沒有追蹤而來。開了差不多半小時,他才確定徐世楚沒有再度跟來。


    可是,他一連兩站都不敢停車,直到車子開到了野柳。他向後望,桃紅色小車無蹤無影。


    “下來走走吧!”他說。


    冰兒很順從的下了車,跟著他走向野柳風景區。他攬著她的腰,竭力要鼓起她的興致:


    “快樂一點,冰兒。他是存心搗亂,我們最好不要受他的影響,好不好?”冰兒瞅了他一眼,勉強的笑了笑。


    “好。”她微笑著說,抬頭看看天,看看雲,看看遼闊的海。“同樣是海邊,”她說:“氣氛完全不一樣!”


    “剛剛是沙岸,現在是岩岸。”李慕唐說:“沙岸和岩岸的感覺是兩種,沙岸平和,岩岸驚險。古人詩句中有‘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句子,指的就是岩岸。你瞧,”他指著岩石下麵,海浪洶湧飛卷,浪花是一連串飛濺、打碎的白色泡沫:“那就是‘卷起千堆雪’。”


    冰兒抬頭看他。“你好博學。”她說。“不。這是誰都念過的句子,隻是不一定記得,大概中學課本裏都有吧!我不博學,我是書呆子。我父親一直叫我書呆子!”冰兒一眨也不眨的看他。


    “你一點都不呆。”她說:“你學的,你都能用,你舉一而能反三,你怎麽會呆?”她歎了口氣:“你實在比我想像的要聰明……”“又來了,冰兒,”他輕飄飄的說:“別灌醉我!”


    她笑了。終於笑了。她笑著往前跑去,在一個怪石的下麵,有個小女孩在賣貝殼,她拉著他的手往前跑,高興的嚷著說:“我們去買貝殼!我好喜歡貝殼!你知道我收集貝殼嗎?不收集大的,隻收集小貝殼……”


    她驀的收住了腳步,瞪大了眼睛。


    徐世楚從岩石後麵繞了出來,他伸出手掌,掌心裏躺著好幾個小貝殼。他的麵容,不再像早上那般樂觀,也沒有海濱浴場那種神采,現在的他,非常蒼白,頭發被海風吹得亂七又八糟,搭拉在額頭上。眼睛黝暗、深沉、悲哀,而帶著種祈求的意味。他看起來,好狼狽,好孤獨,好憔悴。


    “貝殼,”他輕聲說,小心翼翼的,似乎怕挨罵似的。“我幫你選好了,這些都是你沒有的!你看看喜不喜歡?”


    冰兒又開始往後退,慕唐擋住了她。


    “天哪!”他聽到冰兒在低低的叫:“我完了!我又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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