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裏幫著紫煙拉住了樂梅,發話的對象卻是起軒:“真相已經拆穿,你得勇敢些!這是麵對現實的時候!”


    “讓我過去,別攔著我!”樂梅掙紮著試圖向起軒靠近:“讓我和我的丈夫在一起!”


    “不是不是!”起軒整個人已蜷縮成一團,卻仍死命的往牆角偎去。“誰說我是你的丈夫?誰說我是起軒?”


    見他如此發狂抗拒,她也快瘋了。


    “你是!你就是!你讓大家配合著你,把我騙得好苦好苦!現在每一個人都承認了,你為什幺還要否認?”


    “我就是不要承認!”他不敢看她,隻能麵壁嘶吼。“我不是跟你們說過,我不要麵對這一天!不能麵對這一天!你們怎幺可以這幺殘忍?”他狠狠的以頭頻頻撞牆,嘶聲重複:“怎幺可以?怎幺可以……”


    一時,女眷們都驚呼出聲,而萬裏和起雲則迅速的跳上床去牽製住他。許多聲音此起彼落的叫喊著,有人求起軒冷靜,有人求樂梅別再刺激他,而在這一片混亂之中,起軒困獸般的銳叫仍高過一切:“你們別管我!快把她拉出去!快呀……”樂梅震顫的望著起軒,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怎幺會是這樣?怎幺可以是這樣?她不惜一死,終於換來了人間相會,在他卻是痛不欲生,拒不相認……


    他正處於失去理智的崩潰邊緣,而她又何嚐不是?從投水獲救到二度輕生,從知道真相到與他相見,不過是一日之中發生的事,她卻曆遍了種種波濤洶湧的情緒-在這樣狂悲複狂喜的反複狀態下,或許,她沒能看清某些事實,或許,她應當暫時離他遠一點兒,好好把兩人之間目前的距離丈量一下,或許,她該把自己的感覺先-在一邊,設身處地去體會他的感覺。


    被母親和婆婆勸扶回寒鬆園之後,樂梅在自己的房中默默坐了一下午,漸漸理清了某些思緒。於是,當強烈的陽光轉為柔和的月光時,她又來到了楊家藥鋪。


    整個下午,在眾人的輪番勸解下,起軒總算稍微平靜了些,卻仍執意不肯搬回寒鬆園,更別提與樂梅夫妻相認一事。


    從一表人才的俊秀青年到令人望之色變的畸人,這樣的改變雖隻在一夜之間,但他內在的重創與劇痛,卻絕非一朝一夕就可平複-盡管離開了落月軒,但那道禁門仍固執的合在他心間。因此,這會兒,當他發現樂梅就站在眼前,立刻縮回了自設的禁門後麵。


    “怎幺又是你?”他靠緊了牆角,姿勢如驚弓之鳥。“你走開好不好?走開!”


    “你先別激動,也別緊張,我不靠近你就是了。”樂梅柔聲說:“你瞧,我不是乖乖的站在這兒不動嗎?折騰了一整天,你累了,大家也累了,不能再這樣磨下去,對不對?所以,請你靜靜聽我說幾句話,好嗎?”


    也不知道是她撫慰的語氣產生了作用,還是他真的累了,聽了她的話之後,他果真默默的坐在那兒,原本緊握的拳頭也緩緩放鬆開來。眾人都驚訝的望向樂梅,而她隻是全心全意的凝視著他,旁若無人一般,繼續往下說:“下午是我把你嚇壞了,我讓你完全措手不及,那幺突兀的闖了進來就要與你相認,卻沒有顧慮到你的心情。當時,我全部的意識都集中在你還活著的事實,這個事實太令我昏眩,而你也知道長久以來,我是如何在絕望中掙紮過來的,因此你應該可以諒解我的衝動,是嗎?”


    “不過你放心,現在的我已經冷靜下來了,哪怕此刻我是多幺渴望能投入你懷中,我也會好好控製著自己的……”淚意糊住了她的喉間,令她暫時無法成言。


    他雖仍一言不發,但麵具後的那雙淚眼已泄露了他的情緒。她輕輕拭去淚水,好溫柔的再度開口:“我知道眼前的一切並非出於你的自願,因為你是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被強迫麵對我的-所以,我調整自己來正視一個事實:你不是從前的起軒,而是一個外表有傷,內心也有傷的起軒,那幺,我將從頭來愛這個你,也將耐心的等待你響應我的愛!在這一天來臨之前,我不會勉強你認我,更不會勉強你摘下麵具,因為我知道它讓你感到安全,它就等於是你的臉!今後,我就愛這張戴了麵具的臉,好嗎?”


    他還是沒有任何表示,然而衣襟上卻已濕了一片。她默然片刻,語氣中糅進了懇求:“我的話是不是讓你安心了些?如果是,請你回家吧!”


    一席話深情婉轉,一屋子的人莫不為之動容,老夫人第一個喊了出來:“回家吧!”


    士鵬、延芳、映雪、萬裏和紫煙也紛紛跟勸:“回家吧!”


    起軒依然不說話,好半晌後,終於,他微微點了點頭。


    雖然回到了寒鬆園,但起軒仍堅持住在落月軒。樂梅並不急於一時,她相信終有一天,他心裏的禁門也會打開的。


    安頓好起軒之後,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親手燒了那塊假靈牌,親眼看著家丁們拆除那座假墳墓,在火焰與瓦礫中,她感到平和的解脫。都過去了她在心底向以往告別,向那個鬼丈夫告別,而她和起軒的新生活,就從這裏開始!


    紫煙默默的旁觀這一切,同樣也有不堪回首的悵惘,但屬於她的重生之日,又該從哪裏開始呢?起軒和樂梅的複合是她最在的希望,眼看事情的發展也是往這個方向走,她反而患得患失起來。


    這天夜裏,她走出落月軒,一眼就看見萬裏正靠著假山沉思。她在一段距離之外站定了,輕輕柔柔的喚了一聲:“萬裏!”


    他一震,轉過臉來看著她,不敢置信的。


    “你……你剛才喊我什幺?”


    她再也壓抑不住自己,舉步直往他奔去,在他還來不及反應之前,她已投入他的懷中,熱烈的、顫動的、一疊連聲喚道:“萬裏!萬裏!萬裏……”


    他展開雙臂一圈,將她緊緊圈在懷中。一道泛著喜悅與甜蜜的激流,在他們之間蕩漾開來,兩人都有些昏眩,也有些疑真疑幻。片刻之後,她緩緩脫離他的懷抱,迫切的梭視他的眼睛。


    “你曾經說,說我像一隻蝴蝶,真的嗎?我帶著一身的罪惡,始終覺得自己醜陋極了,雖然我沒有二少爺那樣的傷疤,但我的罪行才真的是永不磨滅的疤痕!”她的眼眶紅了。“而你卻說我像一隻美麗的蝴蝶!你真的不嫌棄我?真的不輕視我嗎?”


    “我怎幺會嫌棄你?怎幺會輕視你?”他按住她的肩,定定的凝視她。“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也沒有人比我更明白你是怎樣以你的心、你的身體在這兒贖罪!你在寒鬆園不是過日子,根本是在坐牢!在我眼裏,你同時有三種化身,一個嚴厲的判官,一個嚴格的監督者,和一個滿心懺悔、任勞任怨的囚犯!你已經幫到這樣的地步了,誰還敢輕視你?對於你,我隻有心疼啊!”


    她頭一垂,眼淚掉了下來。


    “可是你不知道我心裏有多害怕!記得我跟你說過,我最大最大的希望,就是看見二少爺和二少奶奶有好結果,但我又擔心,在走到那個結果之前,他們之間會不會有什幺變化?因為……因為我不相信老天爺會待我這幺好!上天對我的最大懲罰,就是讓我的心願不能實現,那幺,如果是為了懲罰我,而讓他們永遠沒有好結果……”


    “這完全是你的胡思亂想!”他忍不住打斷她。“樂梅和起軒之間已經漸漸柳暗花明,真正撥雲見日的時候也不遠了,眼看一切都是那幺美好,你怎幺反而會擔這種心?”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擔心!”她惶恐的搖著頭。“我真害怕!怕老天爺是故意讓一切都好象很有希望,結果卻不是那幺回事兒。”


    他憐憫而溫柔的托起她的下巴,低低的說:“你想得太多了,可是不怪你會這幺想,畢竟你一直都過得太苦,從來看不見任何希望的可能,但你若凡事都往壞處看,想想,你會失去多少期待的樂趣?至於起軒和樂梅的事兒,你再怎幺患得患失也沒用,心病自有心藥醫,旁人急不來的!多想無益,盡其在我就是了。你隻要記住,無論發生什幺事兒,我總在你身邊,與你共同麵對,一起承擔,你無須害怕恐懼什幺,懂嗎?”


    她含淚點頭,不禁再度投入他溫暖堅實的懷抱,哽咽低喚:“哦,萬裏,萬裏……”


    他輕撫著她的頭發,望向遼闊的夜空。


    “我一直有著誌在四方的理想,當有一天,這兒的一切讓咱們都放得下了,我會帶著你遠走高飛。到那時候,我望聞問切,你敷藥包紮,咱們夫唱婦隨,浪跡天涯,窮畢生之力,一同來贖罪吧!”


    隻要有他,她就有了全部的依靠。紫煙偎在萬裏的懷中,響往著他所承諾的未來。


    萬裏回去之後,紫煙正坐在自己房中,一遍遍回想他說的話,忽然來了一個小丫頭,說是老夫人差她過去。


    紫煙一看見老夫人的臉色,就覺得不對。果然,老夫人硬幫幫、開門見山的說了:紫煙渾身一僵,——的低下頭,心中一片紛亂。


    “難怪那一回,我好意要替你跟起軒做個安排,給你一個交代,卻被你那幺激烈的拒絕!”老夫人的語氣轉為慍怒。


    “我始終百思不得其解,後來又出了一連串的事兒,我也勻不出工夫來仔細問問你,現在終於明白了,原來就是為了萬裏!可是,你不是深愛著起軒嗎?”


    紫煙緊咬著唇,一言不發,身子卻微微顫抖起來。


    “我永遠記得,當起軒重傷昏迷的時候,你是口含藥汁喂進他嘴裏去的!在那一刻,我的心裏就有個聲音說,能如此對我孫兒的,隻怕天下無雙了,因此,我老早就當你是孫媳婦兒。但現在,我完全被你弄糊塗了,在你為一個男人犧牲的同時,卻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那幺你為起軒付出的一切,又算什幺呢?”老夫人越說越激動,越說越傷心。“你……你到底是個怎幺樣的人啊?怎幺突然間,我覺得都不認識你了!”


    “不是突然間,而是一開始你就沒真正認識過我!”紫煙驀地抬起頭,臉白如紙,視線直直射向老夫人。“什幺貼心,什幺感情,統統都是假的!假的!”


    老夫人呆愣愣的望著她,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幫每一件讓你高興的事,說每一句討你歡心的話,根本都是有目地的!因為我要讓你信任我,才能對你下手!”壓抑這幺久的秘密,煎熬這幺久的痛苦,她再也壓不下熬不了,遂一發不可收拾。“事實上,你的性命曾經捏在我的手裏,我可以像捏死一隻螞蟻那幺輕易的捏死你!你的腹瀉不止,是我趁著每天伺候你飲食的時候,在飯菜裏頭下巴豆!我第一次為你煮燕窩粥的那天,碗裏更是下了毒的!”


    紫煙一句句的說,老夫人就一步步的後退,臉上的表情由錯愕轉到震動,再從震動化為驚怖,最後,她一個踉蹌,跌坐在椅子上,一雙圓睜的眼睛卻仍恐懼的瞪著紫煙。


    “然而,”紫煙抽搐著臉頰,顫聲說:“畢竟……我還是放過了你!”


    短暫的沉寂過後,老夫人終於抖著唇開口:“可是,為什幺?你為什幺……”“因為我是來替我娘報仇的!”紫煙霎時崩潰了,淚水一落,人也跟著往地上一跪。“我是紡姑的女兒!我是紡姑的女兒啊!”


    老夫人腦際轟然一響,整個人好似被點化成石像,無法動彈,也不能言語。


    “那個被表少爺糟蹋的紡姑,被你逐出家門,淪落妓院,最後發瘋病死的紡姑就是我娘!冤有頭,債有主,所以我來了,來為我娘討債!我已經找對了頭,卻狠不下心,因為我痛恨你對我那幺好,那幺有感情!可是我更痛恨自己的懦弱心軟,所以,我必須找個代替的方法,好發泄滿腔說不出口的怨氣!於是……於是……”紫煙掙紮了許久,終於泣不成聲的喊了出來:“於是我放火,燒了那間庫房!”


    老夫人原本一直呆若木雞的聽著,這時忽然被一語驚醒了。


    “你……”她的臉色一片死灰。“你……你什幺?”


    “我放火!是我放的火呀!”仿佛支持不住自己似的,紫煙一手撐著地麵,一手朝胸口狠狠捶去,支離破碎的哭喊:“我隻想燒掉那間庫房,讓柯家狠狠損失一場,結果……結果卻毀了二少爺!這就是為什幺我要拚了命去照顧他的緣故,因為我在贖罪啊!所以……當你說要把我給他的時候,我簡直快瘋了!暗地裏,我已經拆散了一段好姻緣,明地裏,你竟然還要我這幺做!因此,我隻能拒絕,可不是為了萬裏,而是因為我有罪!我有罪啊!”


    老夫人痙攣的緊抓著椅子扶手,身子抖得像一片風中落葉,一雙暴睜的眼睛死命的瞪著紫煙,久久,她驟然爆發了。


    “你這該死的!該死的!為什幺不毒死我殺了我?為什幺要放火燒我的起軒?看看你造了什幺孽啊……”她狂亂的撲過來,以全部的力氣推搡著紫煙,似乎恨不得把她推回進門當丫頭的那一天,推出柯家的命運之外。“引狼入室!我糊裏糊塗的引狼入室,留了一個禍根!禍根……”


    紫煙認命而被動的任她推搡了一陣,忽然瘋也似的扯著她的手往自己臉上身上打,潰決喊道:“我再也背不動這份罪惡感了,不如你親手打死我,給我個痛快吧!”


    老夫人抽脫了手,高高揚起,正要狠狠劈去,但紫煙那張淚痕狼藉的臉讓她驀然想起紡姑-那一天,紡姑也是這樣跪在她麵前,以這樣狂亂的神色求她……她臉頰一抽,頹然放下了手,掩臉痛哭起來。


    眼見老夫人竟然罷手,悔恨的烈火把紫煙燎燒得更昏狂了。


    “那你送我去坐牢,讓官老爺判我的罪吧!”她哭喊著:“送我去,送我去呀!”


    “不是你放的火,是我啊!沒有當初的鐵石心腸,何來今日的登門尋仇?”老夫人仰起淚水縱橫的臉,對著虛空喃喃說道:“紡姑,你的詛咒果真應驗了!我的確遭了報應,報在我的孫兒身上,比報在我身上更痛上千倍萬倍嗬!”


    悲劇總是環環相扣,總在一念之間。兩人各自抽泣著,都覺得對方如此陌生,但麵對著同樣的傷痛,彼此又有一種奇特的親近。好半晌,老夫人抬起一對哭乏的眼睛,怔怔的望向紫煙。


    “這事兒還有誰知道?”


    “隻有萬裏。”紫煙仍垂著頭。


    “好!那幺我算最後一個,別再告訴任何人了!”


    紫煙迅速抬起頭來。


    “那……我呢?你要把我怎幺辦呢?”


    “我不知道!現在別問我這個吧!”老夫人苦惱的掉開臉。


    “我……我得想一想,在我想出來之前,隻求你一件事兒,就是守口如瓶!可以嗎?”


    紫煙凝視著老夫人,忽然覺得心上的塵埃都讓認罪的淚水洗淨了,整個人有一種奇特的坦然,因為,她終於麵對了她該麵對的,而她也無意逃避她應付出的代價。


    “好!”她定定的說:“我會等著,等你給我一個判決!”


    柯韓兩家的每一個人也在等待,等待起軒和樂梅真正複合的一天。


    有一種微妙的感覺在寒鬆園裏悄悄傳遞著,雖然大家都不說破,可是彼此都能從對方的眼神中讀出這份默契,然而大家也都知道,這事兒旁人插不上手,全得靠當事人自己化解-因此,眾人隻能默默的站在一邊,給予這對曆劫戀人最誠摯的祝福,至於後續發展,就交給樂梅去完成吧!


    但樂梅並不覺得有何負擔可言。太長的一段時日,每天早晨睜開眼睛,她就想著這世界怎幺這幺苦,這幺憂愁,可是現在她一醒來,卻覺得四周充滿了希望,因為起軒還活著,而且就住在落月軒,與她靠得這幺近!單單這個念頭,就足以讓她幸福無限了。


    早晨,她為他打洗臉水-夜裏,她下廚為他做點心-餐桌上,她替他殷勤布菜-花園裏,她陪他散步說話,如果他寧可保持沉默,她就乖乖的跟隨一旁,以免成為一個饒舌的妻子。


    是的,她全然是以妻子的身分來照顧他、關懷他、陪伴他!是的,他是她深愛的丈夫,而她是他名正言順的妻!是的,總有一天,他們的夫妻關係不僅是名正言順而已,還將名實相符!


    但樂梅越是深情款款,起軒就越憂心恐懼。如果真有這幺一天,他們成了真正的夫妻,在她看見他的臉,看見他全身的傷疤之後,她臉上的光彩會褪色嗎?她眼中的情意會消失嗎?


    “疤痕不會醜化你,隻會讓我更心疼你,更加倍來愛你!”


    她說。


    好吧,就算她不在乎,但未來還有那幺多不可預知的磨難,而他們的婚姻能在那些磨難之下維持多久呢?


    “它會維持一輩子,一生一世!”她說。


    可是他從內到外已殘缺不全了,他對自己的信心也全然瓦解了,倘若他連自己都無法掌握,又能給好什幺幸福?


    “我會幫助你恢複自信,也會等著你攜手共赴我們的未來!今天,明天,每一天,我都等著你!”她說。


    於是,在她反複耐心的撫慰之下,他不能不稍稍軟化了-在她一遍遍的保證之下,他也半信半疑的相信了。但是,對於未來的憂懼仍在,他心中的禁門仍未完全打開。


    這天,宏達和萬裏來訪。小酌之後,因為微醺的緣故,因為樂梅和老友都在身邊,也因為許久不曾在陽光下看山看水,起軒忽然主動提議出去走走。當然,他立刻得到了一片熱烈的附議,其中最驚喜的也自然是樂梅,哦,他終於跨出一步了,而且是很大的一步呢!她讚許而寵溺的望著他,為他的表現感到欣慰與驕傲。


    然而不久之後,她看他的眼神卻轉為心痛,因為,上回在楊家藥鋪的類似事件又重演了。


    一路上,迎麵而來的行人不是露出詫異戒懼的表情,就是相互交頭接耳,還有人幹脆大聲譏諷:“哎!你們看那個人!他好奇怪,大白天,戴個麵具!今兒個有唱戲和雜耍什幺的嗎?”


    帶著一路被踐踏的心情,起軒逃回了寒鬆園,把自己緊緊關在落月軒裏,任樂梅怎幺哀求都全無聲息。但是,夜深的時候,他卻主動來到了吟風館。


    “你明天就和你娘回四安韓家,再別回來了!”這是他進門之後的第一句話。雖然已經猜到他的來意,也確定了他的來意,但樂梅仍顧左右而言他。


    “明天,我要去布莊一趟,剪幾塊料子。你知道,天氣漸漸熱了我想給你做幾件夏天的衣裳……”


    “你明天就回四安!”


    “然後,還要去扇子鋪看看,再順道去買幾斤茶葉……”


    “夠了!”他咬牙說:“你不要再跟我來這套各行其事,說什幺時間能證明一切!我告訴你,有些事情不需要等,它的結果已經很明顯,像咱們想要生活在一起這種事兒,就叫做異想天開!它不可能成功的,不如早一點兒麵對這個事實,別再浪費時間了!”


    “請你不要放棄!”她的淚水已在眼中打轉。“回來之後,我也想了很久,我知道,當你提出說要出去走走的時候,那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氣,你也努力的想嚐試改變……”


    整條街的眼光與指點宛若重現,他難以忍受的抱住頭,痛苦呻吟:“那是我犯的一個最大最荒謬的錯誤!”


    “不,是我的錯!”她急急的說:“我應該為你顧慮到,這幺做是操之過急了。你看,我是你最親密的人,倘若你在我麵前都尚未跨越心中的障礙,又怎幺可能坦然麵對外麵的陌生人呢?”


    “對!我不需要陽光,不需要山水,更不需要去麵對什幺陌生人!我就一輩子關在這園子裏,不必忍受別人以怪異的眼光看我!不必恐懼自己會像鬼怪一樣嚇著別人!更不必讓咱們被人指指點點,說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他這種自暴自棄的語氣令她越聽越痛心,淚水不覺簌簌滾下。”別說了!”她哀求的喊:“求求你別說了吧!”


    “瞧!你受不了對不對?可是這些事實會一次又一次的發生,一遍又一遍的砍殺你對我的愛!”他已在想象中預支了太多的難堪與痛苦,而他整顆心也被淩遲得千瘡百孔了。“你還不懂嗎?隻要離開寒鬆園,我就是一個鬼,一個怪物……”


    她心碎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勉強壓下酸楚,柔聲說:“不管發生什幺事兒,我都會待在你身邊的!”


    “你的意思也就是說,”他陰鬱的凝視著她。“隻要我活著,你就永遠不會死心?”


    這話中的意思令她心中一凜。


    “你敢?”她的喊聲如緊繃的琴弦,瀕臨斷裂的邊緣。“你敢再死一次?”


    他噤口不語了。她深深喘了一口氣,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但一番情緒顛狂之後,她反而下了一個決定。


    “好吧!如果我的信誓旦旦仍不能喚醒你,那我也無能為力了!”


    說著,她從容不迫的走向衣櫃,拉開一隻抽屜,開始尋找一樣東西。他怔怔的望著她的背影,心底湧過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你……你這是要收拾東西嗎?你肯回四安了?”


    她背著他,並不回答。她在找什幺呢?她要做什幺呢?他愈發不安的撐起身來,一瘸一拐的走向她。


    “樂梅?”


    驀地她一仰臉,顫聲道:“讓我瞎了眼陪你吧!”接著,她執起兩根繡花針,就要往雙眼刺去!


    他魂飛魄散的撲向她。


    “住手!”


    一番糾纏過後,當他踉蹌著放開她時,手臂上已紮著那兩根針。他迅速的拔下它們往地上一扔,震顫的望向她,眼淚頓時奔湧而出。


    “你這個瘋子!”他哽咽著跨前一步,一把將她緊緊攫入懷裏,嚎啕大哭起來。“你這個瘋子!”


    “我能怎幺辦呢?”她在他懷中簌簌發抖,泣不成聲。“戳瞎了眼睛,你才會停止在我麵前的自慚形穢,咱們也才能永遠廝守在一起啊!”


    “你怎幺可以做出這幺荒唐的事?怎幺可以有這幺可怕的念頭?一個殘缺人的悲哀,你在我身上還看不夠嗎?”他哭著放開她,驚恐而急切的搖撼著她。“你發誓!快對我發誓!你再也不會做出這種糊塗事來!你發誓!發誓呀!”


    她掙脫了他的掌握。


    “你既然這幺害怕我殘害自己,那幺就得克服你的自卑,要一個健健康康的我!如果你再把我從你身邊推開,那我別無選擇,隻有弄殘自己,陪你一起關進悲慘世界裏!”


    “不!”他惶恐到了極點,哀求的向她伸出雙手。“不要這樣……”


    “那你要怎樣的我?”她一麵退後,一麵強迫他回答:“你說!你說啊!”


    他顫抖的雙手反複握緊又鬆開,掙紮了好久好久,驟然從肺腑之中絞出一聲-喊:“我要健康的你!”


    隨著這句-喊,仿佛有一道門應聲而啟,結束了門裏門外的苦苦想望、欲拒還迎。而她就在他打開心門的這一刻,毫不遲疑的投入他懷中,把她的淚水糅進他的淚水裏。


    起軒和樂梅重新舉行了婚禮,而新房就設在落月軒裏。


    所有的波折都過去了,這一回才算真正的拜堂成親,才有了婚禮該有的喜氣洋洋。


    萬裏當司儀,紫煙和小佩做伴娘,起雲與佳慧負責串場招待,連宏達都分配到了點燃爆竹的工作,長輩們則分坐大廳兩旁,相互含笑賀喜。觀禮的都是親人,也都是新郎新娘苦盡甘來的見證人。姻緣天注定!在經曆過火劫水潦之後,這一對有情人是終成眷屬了。


    一片歡愉美滿的氣氛中,坐在首席的老夫人忽然表示有件事兒要宣布,當眾人一齊轉過頭來,安靜的等待下文時,她便朝紫煙一揚手:“紫煙,你過來!”


    今天是紫煙有生以來最美好的一天,但這聲傳喚立刻冰凍了她全部的喜悅。雖然她也一直在等待那個應得的判決,可是卻從沒想到,判決竟會在這樣的場合被宣告!一時間,她心慌意亂,真想不顧一切的奪門而出,然而她還是舉起腳步,機械的向老夫人走了過去。


    但老夫人所宣布的可不是她的罪狀。


    “大家都知道,我一直非常疼愛紫煙,而她在咱們家的地位,也早就超過一個丫頭的身分了,所以,我要趁這個大喜的日子,讓咱們柯家再添一樁喜事!”在紫煙還沒來得及意識這番話之前,老夫人已召來萬裏,笑吟吟的將兩人的手疊在一起。“我要做主,把紫煙行配給萬裏!”


    萬裏驚喜的望著紫煙,她卻怔怔的看著老夫人,因這急轉直下的結果而難以置信。


    “老夫人……”


    “什幺都不要說了!”老夫人將她一擁入懷,在她的耳邊低語:“你還不明白嗎?老天爺已經原諒了你,而我也是!你無罪了!”


    釋放來得如此突然而甜美,紫煙頓時淚如泉湧。老夫人的笑語裏也揉進了淚意:“可惜無法親口對你娘致歉,那幺,我隻能對你說了,對不起!紫煙,請你也原諒我吧!”


    “我原諒你!”紫煙抱緊了老夫人。“我原諒你了!”


    老少倆含淚相偎,真情流露,寬恕也被寬恕。堂下的眾人都以為這隻是主仆情深,唯有一旁的萬裏明白這樁公案。


    “這可是我的孫女兒啊!”老夫人再度把紫煙的手交給萬裏。“好好待她!嗯?”


    “奶奶放心!”萬裏深情的望著紫煙。“我會的,一定會!”


    眼看好事成雙,宏達在衷心為好友們高興的同時,也不禁為自己欷歎起來:“人家都是成雙成對的,看來我也得加把勁兒啦。”


    “好極了!”淑蘋熱切的接口:“明天咱們就請郭家小姐來吃飯!”


    宏達臉一垮,拉長了聲音:“又要相親?你讓我自個兒找個對眼兒的嘛!”他悻悻轉身,視線恰巧和身後的小佩對個正著,嚇得她連連退步,雙手亂搖:“不是我!不是我!你別跟我對眼兒!”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軒和樂梅也相視而笑。


    熱鬧的一天過去,喜宴結束後,就是軟語溫存,洞房花燭。


    落月軒中,一切都是雙雙對對的,並蒂花牽並蒂花,鴛鴦燭並鴛鴦燭,繡屏配荷包,當然還有青紗帳裏那對繾綣的人影。


    “你知道嗎?在發生火災之前,我本來有好多計劃,都是要為你去做的。”


    “真的?說給我聽!”


    “首先,我想替你蓋一座梅園!”


    “嗯,我喜歡!”


    “然後,在裏頭養一隻白狐!”


    “這個不好,我有繡屏就夠了!”


    “還有,我想把咱們上一代到咱們這一代的故事,詳詳細細的寫下來!”


    “你動筆了嗎?”


    “還沒。”


    “那幺你應該動筆,你有這方麵的才華,可別埋沒了它!”


    “但如果我整日伏案書寫,那你怎幺辦?”


    “我可以為你裁紙磨墨,可以為你洗手做羹湯,還可以為你縫衣做鞋,如果你喜歡的話,我也想為你縫製幾個布麵具,讓你戴起來舒服些,另外……養兒育女,你還怕我會閑著嗎?”


    “……”


    沁涼的夜。窗外,微風輕輕舞動枝葉,向這對新人宣示著一個清朗的明天。而過去的種種流離,將成為他們往後閑話家常的話題。


    《梅花三弄》後記


    一九七一年,我寫了一係列的中篇小說,背景是明朝,收集在我《白狐》一書中,早已出版。


    事隔二十年,我從事了電視連續劇的製作,非常狂熱於劇本的研討,和題材的選擇。適逢台灣開放赴大陸製作電視節目,而我在闊別四十年後再回到大陸探親,驚見故國河山,美景無限。處處有古典的樓台亭閣,令人發懷古之幽思。於是,我們開始赴大陸,拍攝了好多部以民初為背景的戲劇-“婉君”、“啞妻”、“雪珂”、“望夫崖”、“青春河邊草”……等。


    去年,我和我的編劇林久愉,選中了我的三部中篇小說,決定製作成一係列的連續劇,取名“梅花三弄”中的三個故事,分別取材於下:(一)梅花烙──取自《白狐》一書中之《白狐》。


    (二)鬼丈夫──取自《白狐》一書中之《禁門》。


    (三)水雲間──取自《六個夢》一書中之“生命的鞭”。


    我和林久愉,開始重新整理,加入新的情節,新的人物,來豐富這三個故事。整整經過了一年的時間,才把三部劇本完成。因為每部戲劇多達二十集(二十小時),加入及改變的情節非常多,幾乎隻有原著的“影子”,而成為了另一部新作。於是,我決定把這三個故事,重新撰寫,以饗讀者。


    “梅花烙”的時代背景,改為清朗。除了“白狐”這一個“是人是狐”的“謎”之外,其它情節,已和原來的“白狐”相差甚遠。隻有女主角,仍然用了“白吟霜”這個名字。當然,這個故事完全是杜撰的,千萬別在曆史中去找小說人物。


    我一向對於中國人的“傳說”非常感興趣。曾把一部二十四大本的《中國筆記小說》從頭看到尾。中國人相信鬼,相信神,相信報應,相信輪回,相信前世今生……最奇怪是-中國人相信《狐狸》會修煉成“大仙”,有無窮的法力,且能幻化人形,報恩或報仇。對這種說法,我覺得非常希奇。


    但是,在我童年時,長輩們仍然津津樂道“大仙”的種種故事,我聽了無數無數,印象深刻。


    “梅花烙”從烙梅花,換嬰兒開始,到浩禎心碎神傷,帶著吟霜去找尋前世的“狐緣”為止,整個故事充滿了戲劇性。


    事實上,人生很平淡,有大部份的人,永遠在重複的過著單調的歲月。我認為,小說或戲劇既然是為了給人排遣一段寂寥的時光,就應該寫一些“不尋常的事”。“梅花烙”就是這樣一個充滿戲劇性的“傳奇”。也隻有發生在那個年代的中國,才有的“傳奇”。


    “鬼丈夫”和“禁門”的基本架構,變化不大,是三個故事中,維持原小說韻味最多的一個。故事背景,改在民初,故事發生地點,移到了湖南的邊城,帶一些苗族及土家族的地方色彩。故事中,增加了“紫煙”這條線,增加了“老柯”這段情,增加了“麵具”的安排,也增加了很多新的人物。對於“捧靈牌成親”的癡情,和身為“鬼丈夫”的種種無奈,有比較細膩的描述,自然比原來的“中篇”有更大的可讀性。


    “鬼丈夫”的小說,因為我實在太忙,是由彭樹君小姐根據電視劇本和“禁門”所改寫的。


    “水雲間”的故事,是三個故事中,最具有浪漫色彩的一個。浪漫的一群藝-家,浪漫的西湖,浪漫的時代,和浪漫的愛情。這故事唯有在“一湖煙雨一湖風”的西湖發生,才有說服力。可惜我的筆,寫不出西湖的美。幸好有電視鏡頭,能捕捉住西湖的美。


    “水雲間”雖然是個浪漫的故事,卻是三個故事中,寫“人性”比較深入的一部。透過“梅若鴻”這樣一個人物,來寫“現實”與“理想”的距離。透過三個女人和他的糾纏,來寫“不太神化”的“人”!


    我寫作的最大缺點,就是往往會“神化”我小說中的人物,也“誇張”了一些情節。我的朋友們常對我說-我小說中的愛情,世間根本沒有。我聽了,總會感到悲哀。“水雲間”雖然是“不太神話”的,卻也有它“神化”的地方。最起碼,這書中的三位女性,芊芊、子璿、翠屏,都是近乎“神化”和“理想化”的!我深愛她們每一個!


    《梅花三弄》帶著濃厚的中國色彩。“梅花烙”寫“狐”,“鬼丈夫”寫“鬼”,“水雲間”寫“人”。事實上,“狐”“鬼”“人”皆為一體,人類的想象力無際無邊。三個故事,與“梅花”都有關聯。隱隱間,扣著“緣定三生”的“宿命觀”。


    寫“情”之外,也寫“緣”。


    我一直對於“小說”二字,有我的看法-“小小的說一個故事”。所以,我“小小的說”,讀者們不妨“隨意的看”,別太認真了。希望它能帶給你一些“小小的”感動,我就心滿意足了。


    瓊瑤


    一九九三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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