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雪並不關心柯家三人的離去,她隻是雙眼發直的呆站在原地,隻是徹底被樂梅剛才的反應擊潰了。


    原來,柯士鵬的兒子所說的那些相見與私會,都是真的!


    原來,她以全副生命和心血寶愛的女兒,竟然瞞著她做出那等違失閨秀身分的事來,而且,對方的父親還殺了她的父親……


    這天中午,映雪不吃午飯,亦不理眾人的勸慰,徑自拉著女兒關入自己臥房內,對著亡夫的靈牌長跪不起。她不言不語,不斥不罵,甚至也不哭,整個人像一株千年冷鬆,仿佛雙膝已在地上生了根。身後,樂梅低著頭跪著,慚愧、悔恨又擔憂的淚水紛陳了一臉。


    “娘,您別這樣!我寧願您打我罵我,也好過您對我不理不睬。娘,求求您跟我說話……”


    映雪直視著亡夫的牌位,木然而冰冷的打斷女兒:“你叫我說什幺?我能說什幺?事實明擺在眼前!你這等放浪形骸,不知羞恥的行為,證明我十八年來的苦心孤詣已毀於一旦!我太對不起你爹了!你不要跟我說話,就讓我一個人靜靜的向你爹懺悔吧!”


    一席話聽得樂梅心如刀割,禁不住把母親緊緊一抱,痛聲哭喊:“不要不要嘛!我求求您聽我說,我真的不知道他是柯家的人。那次去看麵具舞遇見他,純粹是一種巧合,接下來那兩次,也都是他突然間就冒出來,我根本是處於被動的。我……我曉得我處理得很糟,可從頭到尾,我真的沒有一絲一毫的主動,這一點請您一定要相信我呀。”


    映雪心中微微一軟,終於回過頭來望著哭泣的女兒,語氣裏揉進了痛惜:“好,你不知道他的身分,你完全被動,可他這樣三番兩次的找機會接近你,這份處心積慮,已經昭然若揭了。說得難聽點,他分明就是在勾引你!一個莊重的好女孩兒,是應該如此輕易撤防,如此輕率大意,甚至如此輕易上勾嗎?”


    這一席話又逼出了樂梅更多的淚水,除了對自己的責備,還有對母親的歉意,更有對那人的怨恨。


    “不應該!不應該!我一開始就犯了大錯,千不該萬不該去看什幺麵具舞……”她掩住臉,泣不成聲。“哦,如果我從沒遇見那個人就好了。”


    映雪靜靜注視著女兒,心裏那份軟意如漣漪,一圈圈的擴大,最後覆蓋住了原本的怒潮。


    “女兒,”她疼憐的握著樂梅的手,不覺酸楚起來,聲音也有了淚的成分:“當我失去你爹之後,若問我之所以還活在世上的理由,這個理由就是你!除了給你一份完整的母愛,我還要替你爹來關注你、保護你,這樣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心情,你懂嗎?”


    “我懂!我怎幺不懂!”樂梅含著淚頻頻點頭。“雖然我從小就沒有爹,可您從不讓我感覺任何欠缺。這幺多年來,您省吃儉用,克扣自己,而我身上穿的戴的卻一樣不少。我知道您把我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我都知道的!”


    “對!因為我要你是最完美的,一站出來,就讓所有的人都刮目相看,他們會說,盡管袁懷玉年紀輕輕便不幸過世,可他留下的一對孤女寡婦是如此爭氣,一點兒也不曾辱沒了他!我要你成為你爹的驕傲,也成為我的驕傲!”


    說到這裏,映雪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樂梅反而不哭了,她緊緊咬著唇,定定的說:“我不會辜負您和爹的!這一次請您原諒我,我發誓,類似的事往後再也不會發生了。從今以後,我若是再見柯起軒一麵,或是跟他說一句話,我就不是人!”


    可是起軒卻不能不再見樂梅,而萬裏也不能不幫他出主意。


    “病人多半是這樣的,”他對著反複遊走的起軒下了一個結論:“對於大夫的指示左耳進右耳出,給他開了藥方嘛,又不好好吃,等鬧到不可收拾了,他又來找你了。”


    “我不是病人,我是小人!”起軒痛苦的喃喃自語:“怎幺辦?她現在肯定認為我是個惡劣、卑鄙、齷齪、陰險、混蛋又可恨的小人!”


    萬裏聳了聳肩。


    “那也沒法子呀,假如我是她,我也會認為你是個惡劣、卑鄙、齷齪……你剛剛還說什幺來著?”


    起軒終於停下徘徊的腳步,氣急敗壞的大嚷:“別管我說什幺了,反正我不是那種人,我不是!”


    但對樂梅來說,恐怕就是!他絕望的想起她含恨離去的表情,又開始倉惶的走來走去。


    “不行不行,我得再設法見見她,我必須向她道歉,向她解釋,而且得越快越好……”他忽然一把扯住萬裏,焦急的說:“快幫我想想,我有什幺機會可以見到樂梅?最近有什幺節慶日子沒有?有沒有啊?哦,現在我急得腦子裏裝滿了漿糊。”


    萬裏十分同意的點點頭。


    “我看現在你的腦子裏真的隻有漿糊!就算你故技重施,再見到袁樂梅,你以為她還會追著你還東西,或是驚喜得目瞪口呆?老兄,西洋鏡已經拆穿啦,記得嗎?據我的判斷,她可能隻有兩種反應,要不尖叫,要不就給你一耳光。在那樣的情況下,我想你是沒有什幺機會開口道歉的,更別提解釋了。”


    他說的是三分真話,七分戲謔,可是起軒卻聽得很專心,末了還一直點頭。


    “對對對,所以地點很重要,得找個人跡罕至的地方,不受旁人幹擾的地方,這樣我才有可能暢所欲言,可是什幺地方好呢?什幺地方好呢?”


    起軒那副傍徨思索的模樣可讓萬裏愣住了。看樣子,他的老朋友真的是病人膏肓,無藥可救啦,他有點受不了的拍拍起軒的肩:“喂,我說……”


    “有了有了!”起軒眼中忽然一亮。“我知道她家附近有個普寧寺,後麵的小山坡看來挺荒涼的,應該沒什幺人去。對!就選在那兒好了!可是,”他的眼神又黯了下來。“可是我怎幺樣能把她弄到哪兒去呢?”


    萬裏氣得雙手亂揮。


    “你幹脆衝進她家裏,死拖活拉的把她弄去好了!”


    起軒認真的考慮了一下,沮喪的搖搖頭。


    “行不通的,”他無助的說:“今天這幺一鬧,韓家的人一見是我,肯定讓我吃閉門羹。我想,我根本見不到樂梅,就會被轟出來了!”


    萬裏簡直快氣昏了。


    “我看你真的是病得不輕!偏偏我又是個大夫,見死不救有違醫德,所以……”


    “所以你要幫我去搶人?”起軒的眼中又充滿了希望。


    萬裏想自己一定馬上就要昏倒了。


    “我瘋了我,幫你去搶人!頂多陪你等人,等到了再幫你搶,然後火速奔往那個小山坡,讓你們私下解決,省得還要先打退她那一幹親戚……”


    “有道理!那還等什幺?咱們現在就去!”


    說完,起軒不由分說,轉身牽了自行車就跑。


    分明是氣話,那個被愛情衝昏頭的家夥卻當真了。萬裏目瞪口呆的望著起軒的背影,低喊了一聲“天哪”,也不得不跟了上去。


    不久之後,他們已經來到四安村韓家門前的附近。起軒十分專心的盯著那兩扇門,萬裏則無可奈何的瞪著他的朋友,為自己跟著趟入這種莫名其妙的渾水而詫異不已。當然,那個養在深閨的袁樂梅是不會輕易單獨出門的,就算他們等到太陽下山,恐怕連她的一根頭發也不會看見,可是想來起軒這個瘋子是絕不肯罷休的!萬裏清了清喉嚨,同時也清了清思緒,開始冷靜的思索較為可行的辦法。”


    “這樣吧,”他用一種決斷的語氣同起軒商量:“隻要見著有人出門,咱們就上前請他代為傳話給袁樂梅好了!”


    起軒已經等得望眼欲穿,這會兒不免有些煩躁。


    “他們家的人我又不全認識,隨便出來個人,我怎幺能確定是不是韓家的人?就算確定,我也不能肯定他會不會傳話?就算肯定,我還是不能斷定樂梅來不來赴約呀!”


    萬裏一眼瞥見了什幺,趕緊推了起軒一把。


    “那幺你現在先確定一下那個人你認不認識。”


    起軒順著萬裏的視線望去,隻見宏達正跨出大門,心不在焉的往另一頭走去。“是韓宏達!”


    “認識的,是吧?”萬裏高興的說,但馬上又愣了一下。


    “奇怪,這名字聽起來怎幺這幺熟?”


    “你也認識的,他就是那個表哥!”


    “好極了!”萬裏當機立斷的踢鬆自行車的腳架,推車就跑。“咱們追!”


    起軒也跟著騎上自己的車,臉上卻堆滿了懷疑的表情。


    “叫他幫我傳話?他會肯才怪!”


    “會會會!”萬裏信心十足的。“這小子挺沉不住氣,他是最佳人選,你信我的!”


    宏達的確是沉不住氣,當他回頭看見起軒和萬裏正朝他飛車而來時,已經驚訝得說不出話來,而聽起軒說明天下午將在普寧寺後麵的小山坡等待樂梅前來赴約,他更是氣得想一拳揮過去。


    “你……你還想見她?她今天差點兒就給你整死了你知不知道哇?我舅媽那種人向來是不發作則已,一發作就非要弄得淚流成河,急死全家不可啊!”


    連續兩個“死”字讓起軒的臉色也慘白如死,他一把抓住宏達的衣領,一疊連聲的問:“她把樂梅怎幺了?她打了她?罵了她?傷害了她?是不是?是不是?”宏達被勒得差點兒喘不過氣,好不容易才掙脫開來。


    “關你什幺事兒?”他一手握著脖子,一手指著起軒,忿忿的說:“我嚴重警告你哦,你要再敢來糾纏不休,害樂梅倒黴的話,我會跟你拚了哦!”


    起軒一咬牙。


    “好,你不告訴我,我就自己衝進你家看是怎幺回事兒!”


    萬裏趕忙將起軒攔腰一抱,借機對宏達喊話:“喂,你看見了吧?如果你明天不讓他見著你表妹,我是攔不住這個瘋子喲。到時候,你舅媽肯定又要發作一下,你表妹也肯定又要倒黴了。”


    這番心戰顯然是起了作用,宏達瞠目結舌的瞪著起軒那副掙紮的樣子,不禁著急起來。


    “姓柯的,你別亂發瘋!樂梅既沒缺塊肉,也沒少層皮,隻要你不再招惹她,她就好端端的沒事兒!”


    起軒心裏一鬆,但還是不能完全放心。


    “除非你替我把話傳到,讓我親眼確定她沒事兒,否則我就殺進你家裏去!”“好哇!你來呀,你來試試看!”宏達氣衝衝的卷起衣袖。


    “我會在門口等著你,看你殺不殺得進去!”


    萬裏這才放開起軒,對宏達比了一個安撫的手勢,故作嚴肅的扮演起仲裁的角色。


    “稍安勿躁!我認為你們兩個打架是很不聰明的,因為那肯定又要驚動你家,而你舅媽一看見起軒,又免不了發作一下,到時她淚流成河,你們兩個血流成河,豈不更糟?”


    宏達聽得一愣一愣,萬裏見他入彀了,又繼續往下分析:“所以*□,唯一讓你表妹不倒黴的做法,就是你負責把話傳到,而且讓她一定赴約。起軒見了她,道完歉,心也安了,如此靜悄悄的息事寧人,不是很好嗎?”


    宏達苦惱的抓抓頭,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好半天才不甘願的對起軒大嚷:“哎呀,就算我把話傳到,她也不會來見你的啦。她自己都說了,要是再見你一麵,或是再和你說一句話,她就不是人!”


    起軒立刻被擊潰了,一顆心急促的向下沉。


    “她……她真的這幺說?”


    “對!所以你不要再煩她了!你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心裏的主意,什幺道歉,什幺解釋,說穿了就是不肯死心嘛!”宏達橫了起軒一眼,因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而有些不忍,但更多的是獨占先機的勝利與驕傲。“告訴你吧,你再怎幺強求都沒用,因為樂梅根本是我的!我今年都二十歲了還沒成親,你以為我在等什幺?”


    起軒的心直直沉到穀底,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萬裏卻在一旁接口:“是啊,你等什幺呢?”


    “自然是等時機成熟,父母點頭啊!我再幹脆告訴你們,事實上,我和樂梅的好事已經近了,”宏達強調的重複:“很近了!”


    “是嗎?”萬裏一臉正經的想了想。“要講時機的話,早兩年,該成熟的也成熟了,為什幺這個頭遲遲不點?嘿,我就醫學的觀點來分析,倒有一解。這個表親通婚嘛,雖然是屢見不鮮,不過情況要分兩種,如果是遠親,問題不大,如果是近親,譬如你和你表妹這種的,就不太妥了。”


    宏達氣憤的瞪著萬裏。


    “有什幺不妥?”


    “多了!不是我要嚇唬你,實在是我家祖上五代行醫,看了太多的悲劇。近親通婚,可憐的是下一代,生出來的孩子不是白癡,就是畸形,還有沒手的啦,缺腳的啦,無腦的啦,瞎眼的啦,反正什幺慘狀都有!所以我奉勸你千萬別冒這個險,不然一個不巧,痛苦可是一輩子呀!”


    “你……你是什幺蒙古大夫啊?”宏達的臉綠了。“這幺惡毒的詛咒人!”


    萬裏嚴肅的直搖手。


    “哦,這絕不是詛咒。對了,我還得提醒你一件事兒,回頭你好好的問問長輩,祖上是否有重複發生的疾病,有的話,那更是萬萬不可,因為這可是會遺傳的!”


    宏達已經氣得快吐血了。


    “你他媽的胡說八道!我祖上有病?你祖上才有病!”


    他氣不過的衝上來就把萬裏打得往後一仰,幸好被起軒抱住了而沒有跌倒。萬裏甩開一頭一臉的金星,也生氣了,但拳頭才一緊,雙臂卻讓起軒牢牢勾住。


    “不能打呀!”


    萬裏氣急敗壞的朝身後箝製他的起軒大吼:“你怎幺又來這套?你上次讓我挨的揍還不夠?你……”


    話還沒說完,宏達已撲身上來,雙拳左右開弓不算,還以膝蓋撞萬裏的肚子。起軒頻喊住手無效,急不過的將萬裏一旁甩開,衝上來揪住宏達,憤然吼道:“你太過分了!你知不知道,如果我不抓住他,他一拳就可以揍扁你?”


    宏達不甘示弱的反吼回去:“我隻知道我很想一拳揍扁你!”


    這句話立刻生效了,起軒被一拳打跌在地,還來不及起身,宏達又狠狠補上一拳。


    “我今天就先把你擺平了,省得你明天上門找麻煩!”


    “你別逼我出手!”起軒跳起來大叫:“忍耐可是有限度的!”


    宏達哪裏聽得進去,上前一步,不由分說的又要動手,卻被起軒左手一擋,右拳眼看著就要朝宏達飛去,但中途竟硬生生的停住。宏達本來已-著眼睛準備挨打,看起軒棄手,馬上便發動攻擊。在毫無準備之下,起軒又挨了一拳。


    這時,癱在地上的萬裏忽然喊道:“韓宏達,你淨找人出氣,真是太沒風度!你也沒弄清楚祖上有病沒病,何必氣成這樣了?!”


    “你還講!還講!”宏達憤恨的往萬裏撲去。“分明討打!”


    萬裏本來隻是佯裝傷兵,此刻利落的一躍而起,三兩下就把宏達擒拿住了。


    “老虎不發威,叫你當成病貓了。來來來……”萬裏將宏達押向起軒麵前。“把他剛才欠你的討回來!”


    起軒瞪著宏達,是很想修理他,卻遲遲不動手。


    “快呀!”萬裏催促。


    起軒握了幾下拳頭,心裏悶悶的,突然泄了氣。


    “算了!”他苦笑的說:“他是樂梅的表哥,我實在打不下手。”


    萬裏似笑非笑的看著起軒,為他愛屋及烏的情操有一點點感動,然而還要借機戲謔:“好,就算他不欠你,可是他欠我!上回加這回,這筆帳……”


    “算我的!”起軒很快的接口。


    “你們兩個少做戲了!”宏達悲壯的一挺胸。“誰要領你們的情?快動手,少廢話!”


    話一說完,他就猝不及防的被萬裏往前一推,待他踉蹌著站穩之後,一回頭,卻看萬裏和起軒已經跨上自行車走了。


    宏達愣愣的望著兩人遠去的身影,滿心的懊惱、氣恨和莫名其妙,但最多的還是手足無措。怎幺這幺倒黴?他悻悻的想,那兩個可惡的家夥突然出現,然後又突然離去,卻留給他一堆棘手的難題!


    樂梅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平靜的輾斷了和起軒之間的一切,但宏達帶回來的難題,又使她維持了一個下午的平靜徹底瓦解。


    自從解事以來,她就習慣性的分擔母親所有的喜怒哀樂,當然也分擔了那份對柯家的敵意,這敵意幾乎是一種不需思考的本能,或者說,一種牢不可破的真理。但是,起軒的出現,卻錯亂了她長久以來所認定的這些,也錯亂了她全部的心情與秩序。


    他先是唐突的撞進她的生命,讓她驟不及防的飄上雲端,然後,他又唐突的揭開真正的身分,讓她驟不及防的跌入深淵。而現在,她隻想默默的平撫自己心中那道隱藏的傷口,他卻不讓她安寧,硬是假藉道歉之名來幹擾她。天啊,他究竟想置她於何地?她都已經被他整得無處自容了,他竟然還不肯放過她!


    這個人真的太可怕了!最可怕的是,他看起來是那幺斯文可親,那幺真摯誠懇,讓她什幺都來不及弄清楚,就一頭栽進他設下的陷阱!


    “為什幺天底下會有這種偽君子呢?”她喃喃自語著,眼淚流了一臉。“而這個偽君子為什幺又偏偏叫我碰上呢?”


    一旁,宏達憤憤不平的直點頭。


    “對對對!他是偽君子,咱們別上他的當,明天不去!絕對不去!”


    “可是不去的話,他又要跑來家裏鬧,到時候,誰知道他又會說出什幺話來?”樂梅恐懼的捧住臉,惶惶的低喊:“哦,娘會氣瘋的!我才剛在她麵前痛定思痛,又保證又發誓的,怎幺能再傷她一次?哦,我該怎幺辦?怎幺辦啊?”


    宏達恨恨的卷起衣袖,擺出摩拳擦掌的架勢。


    “你別理他,有我哩!明天他若真敢上門,我就打得他頭破血流、鼻青臉腫、滿地找牙……”


    “別說了!”樂梅重重一跺腳,生氣了。“你看你嘛,老是跟人家打架!你……你分明是存心驚動我娘!”


    宏達被她變化的情緒反應攪得一頭霧水。


    “我錯了,算我錯了,好不好?”他——的道歉。“你別急,我想想看有什幺辦法……想想看……”


    他開始拚命的想,努力的想,但絞盡了腦汁,還是一點兒主意也沒有。正傍徨著,忽然聽樂梅說:“好吧,我去見他。”


    宏達吃驚的看著她,完全被弄糊塗了。


    “我必須清清楚楚的跟他做個了斷,才能一勞永逸!”樂梅堅決的對自己一頷首,接著又一把抓住宏達,急切的求助:“你肯幫我的,是不是?”


    宏達昏頭脹腦的點點頭,點完才莫名其妙的問:“幫什幺呀?”


    “明天趁我娘午睡的時候,咱們打從後門溜出去。你用自行車火速載我去,我就快刀斬亂麻的把話講清楚,然後咱們再火速趕回來。”樂梅一咬牙,斬釘截鐵的說:“然後,我和他就再也沒有任何瓜葛了!”


    於是,起軒和樂梅第五度見了麵。


    在普寧寺後麵的小山坡上,宏達被萬裏軟硬兼施的拉開了。這兒,隻剩下他和她兩人。


    她一徑低著頭,努力維持著冷淡與平靜,不願看他,也不願先開口說話。四周安靜極了,除了揚過樹梢的風聲,就隻有彼此的心跳聲。久久,她終於聽見他低沉如歎息的聲音響起:“對不起,請你原諒我。”


    她猛然拾起頭來瞪視著他,辛辛苦苦克製的情緒全然白費。


    “原諒你?”她的眼中迅速湧入淚水。“我為什幺要原諒一個騙子?你哪一點值得我原諒?”


    他急急上前一步,激動的說:“如果我真是一個騙子,何必暴露身分,拉著父母到你家求親?”


    她一時語塞,找不出話可反駁,隻能怔怔的望著他右邊臉頰上的一塊瘀青,猜想那必是昨日和宏達打架的結果。


    “你知不知道這背後其實並不容易!事隔多年再舊話重提,我必須力駁家中反對的聲浪,才能將父母說動,讓他們鼓起勇氣上你家去。”他盡量抑製著激越的情緒,但還是壓不下眼中那種燒灼的熱烈神情:“不錯,先前我確實欺騙了你,可是我對天發誓,我絕無心存玩弄之意!之所以保留真實的身分,那是因為我太擔心把你嚇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啊。那時你或許可以說我是騙子,可是如今,你應該對我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何況我都登門求親了,難道還不足以向你證明我的決心和誠意?就看在這一點上,難道我不是情有可原嗎?”


    哦,他又以那種真摯的、誠懇的、不容置疑的眼神和語氣,在一點一滴的滲透她了!她逃避的轉過身去,軟弱的抗議:“你強辭奪理!”


    他繞到她麵前,不肯放棄的緊盯著她的眼睛。


    “樂梅,我犯下的最大錯誤,是我太沉不住氣,太急於得到你了!”


    她掙紮的退後一步,強迫自己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


    “不準再對我說這種話!”


    但他仍節節進攻。


    “誰不準?你母親是不是?提到她,我忍不住要說句冒犯的話,她太獨裁,太專製,她簡直不可理喻!”


    她總算抬起眼來怒視著他,開始反擊了。


    “你居然還振振有辭的批評我母親?讓我告訴你,她是全天下最溫柔、最堅強的母親!隻有在麵對你們柯家人的時候,她才有劍拔弩張的一麵,什幺原因你心知肚明!”


    這一擊恰中要害,頓時他無話可說,隻覺得泄氣而沮喪。


    好半天之後,他定定的望向她,以一種無奈、懇切的語氣說:“咱們為什幺不能化幹戈為玉帛呢?一樁意外讓兩家人反目成仇,也讓你母親和我父親變成兩個最痛苦、最不快樂的人,而且還把這種種痛苦和不快,傳染給身邊的每一個人!我不明白為什幺所有的人都視之為理所當然?為什幺大家要浪費十八個年頭活在恨當中,而不活在愛當中?”


    隨著這席話,她臉上那種抗拒的神情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份不自覺的動容。這樣的表情變化落在他眼中,使他心裏又充滿了希望。


    “所以我現在要改變它!我選擇了愛,”他仍定定的凝視她,出其不意的反問:“你呢?”


    她駭了一跳,一時之間——不能成言。堅持著,她忽然生氣了,為什幺他總是令她如此驟不及防?而為什幺自己又總是如此輕易就被他說服呢?天啊,她根本不該再來見他的,隻要一看著他、聽著他,她的全副武裝就潰不成軍了。


    “你聽著!”她急促而慌亂的,恨不得一口氣趕緊說完,然後趕緊離開。“我今天之所以來見你,是要告訴你,從今以後,你我劃清界線,請你不要再突然出現,不要再跑到我家去,更不要叫人傳什幺話,就當咱們是從不曾見過的陌生人,再也不見,永遠都不見……”


    原先為了她而打架,他的臉已瘀傷了一塊,現在,為了她說的話,他負傷的臉上又多了一層深受打擊的表情,看來如此絕望、灰心、沉默,而且可憐。她越說越痛惜不忍,隻好逼著自己轉開視線,把心一橫,繼續期期艾艾的往下說:“至於……至於那個繡屏,我應當拿來還給你的,可是……我難以自圓其說……反正,反正我不會賴帳的,等我存夠了錢,一定會還給你。我已經知道你是柯起軒,錢該還到什幺地方去,我自會安排……”


    他仍然一聲不響。她不敢看他,心裏漲滿了慌亂與酸楚,眼中則漲滿了泫然欲泣的淚。


    “就……就這樣吧,”她努力掩飾自己的依依不舍,低低的說:“我走了。”但她才剛轉身,手臂就被他緊緊握住了。她倉促而震驚的抬頭,視線正好觸及他焦灼、痛楚的雙眸。


    “如果你真的安心和我劃清界線,又為什幺掉眼淚呢?”


    她心慌意亂的試圖掙脫他。


    “我沒有掉眼淚……”然而話還沒說完,原本盈盈欲落的淚就很不合作的掉了下來,令她越發恐慌。“你放開我,”她幾乎是哀求的低嚷:“讓我走吧。”


    但他隻是將她握得更緊。


    “你明明是喜歡我的!”他不顧一切的衝口而出:“當我是何明,還是什幺張三李四也好,那時你已經喜歡我了!現在我還是這個人,變的隻是個名字,卻換來了劃清界線!早知如此,我還求什幺光明正大?我……”他一心一意隻想力挽狂瀾,情急之下不禁越說越不能控製自己:“算我後悔了行不行?我寧願做何明,做張三李四,行不行?”


    如果這是激將法,那幺他是成功了。她被他激動的語氣攪得一片昏亂,也不禁衝口而出:“你知道你最可惡的是什幺嗎?就是你現在所說的!你欺騙我的動機全屬自私,隻為你自己著想!明知道這一切是不可能的,是絕無希望的,你為什幺還要來招惹我?為什幺要讓我喜歡上你?”


    他呆住了,因為她終於坦承心意而震動得無法言語。


    “你知不知道你把我騙得好慘?”她收束不住紛紛下墜的淚珠,也收束不住這些日子反複思量的心情:“為了你,我把所受的教養-到腦後,為我心神不寧,為你朝思暮盧,甚至……甚至還以為你是姑爹為我安排的對象……我居然讓自己被你弄得糊裏糊塗、神魂顛倒,我真恨自己這幺沒出息!哦,我娘罵得對,我是放浪形骸,我是不知羞恥……”


    委屈、傷心加上羞愧,使她情緒複雜,近乎語無倫次,最後更是泣不成聲。當她赫然發現自己已被他順勢擁入懷中的時候,不禁崩潰的哭喊:“你幹什幺?放開我!你放開我……”


    “我不放!”他固執的說:“在你說了這些話以後,我怎幺還放得了手?我一輩子都不會放開你了!”


    他們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往後,而他竟還對她允諾一生一世的廝守!一股怨恨自她心底嘩然湧起,迫使她拚盡全力一把推開他。


    “你不放也得放!別說我娘,就說我自己也絕不允許對不起爹!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遑論共處於同一張屋詹底下!”


    喊聲方絕,她立即掉頭飛跑而去。


    這頭,他神色慘然的呆立在原地,如同剛聆聽過死刑宣判的犯人。


    四周真的是安靜極了,一種空洞如死的寂靜。一時之間,他不知自己置身何處,甚至也聽不見風過樹梢的聲音,唯有她留下的那聲淒喊,從四麵八方回蕩而來: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難道恩怨無解?難道恨的力量勝過愛的力量?難道一時失手犯下的錯誤,必須延續一生?


    難道這就是結果?起軒痛苦的閉上眼睛,感覺自己正往一口深不見天的井底急速下墜。


    如果悲劇是一口井,那幺柯家曆代似乎都逃不過陷溺的命運。而柯家百年來陸續發生的幾樁不幸事件,也確實和一口井有關。


    那口井位在柯家老宅寒鬆園深處,一幢名為落月軒的跨院後頭。


    不幸的開端,得追溯到清朝年間,柯家的前五代。當時,身任皇商的柯府主人妻妾成群,其中那名年紀最輕,長得最美也最得寵的姨太太,暗中和寄住在寒鬆園的一位秀才有了雲雨。這段不能見容於世的戀情揭露之後,那位姨太太被逼著投了井,同一天夜裏,秀才也在書齋上吊,追隨而去。從此以後,寒鬆園就開始衍生一些繪聲繪影的鬼魅傳說。


    柯府的下一代繼承家業的同時,亦繼承了相同的悲劇。這一代的柯府主人不但有個年輕貌美又受寵的姨太太,還有個嫉妒成性的妻子,而前者不堪忍受後者長期的淩虐,也選擇了投井的結局。


    前後兩代添了三條冤魂,寒鬆園則添了更多捕風捉影的驚悚話題。


    悲劇仿佛有著世襲的本質。再下一代,也就是柯老夫人擔任柯府主母的時候,她身邊一個名叫紡姑的丫頭,差點兒又跳下那口井去,雖然被其它家丁攔住了,這丫頭從此卻不知去向。紡姑本是個甜美、溫順又聰敏的女孩兒,可是當她被攔下來的時候,卻披頭散發,眼露凶光,說了許多詛咒的瘋話。沒有人知道她是怎幺回事,“冤鬼附身”就成了唯一的解釋,至於她的失蹤,至今仍是柯家的一大懸案。


    紡姑事件的前後,也正是柯士鵬結束在北京的生意,攜眷返鄉之時,路上發生的那樁恨事,又成了第四代的連莊悲劇。


    有感於世世代代、層出不窮的不幸事件,柯家封死了那口井,並且遷出寒鬆園,希望一切的悲劇到此為止。


    十多年來,關於那些曆代鬼魂之說,已隨著時間的累積漸漸淡化,淪為老一輩家丁們閑嗑牙的話題-寒鬆園則淪為一座無人關心的荒宅,隻有風雨偶來眷顧,隻有年複一年、生生滅滅的野花野草長期駐守。至於那些鬼魂是否真在雕欄玉砌之間纏綿飄蕩呢?這就不可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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