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知道起軒的真正身分之後,她的生命就變成了一條繩索,繩索的那端是他,這頭是母親,兩股相反的力量拉扯著她,牽縛著她,都不許她放手,而她也都不能放手,因為兩端俱已深陷入她的血肉,一旦有一端鬆脫,都是徹骨的痛!


    但是,母親的求死,逼著她不能不選擇,而目前,她隻能有一種選擇。


    “娘,隻要您好好的,我什幺都可以放棄……”她抱著母親痛哭,橫了心發誓:“從今以後,我的生命裏,再也沒有柯起軒這個人!”


    話一出口,她仿佛聽見那條繩索掙斷的裂聲,而她整個人也已支離破碎了。


    斷了相見,卻斷不了思念,三天後,樂梅隻得私下央求宏達,代她與起軒見上一麵,就說彼此無緣,請他往後自己珍重。


    分明是站在坡地上,宏達帶來的消息卻讓起軒的一顆心急遽下墜,當下不由分說就要往韓家奔去,隻想找樂梅問個清楚。萬裏見他瀕臨瘋狂狀態,不得不拚死勁把他按住,大聲喝道:“柯起軒,你給我冷靜下來!你也不想想,人家對女兒都不惜死諫,若是見到你,那還有不拚命的嗎?人家恨不得抽你的筋、剝你的皮、喝你的血……”


    “喂!”宏達抗議了。“姓楊的,你當我舅媽是野人哪?”


    萬裏橫了他一眼,做出請便的手勢。


    “好,是你的舅媽,你形容好了!”


    宏達瞪著垂頭坐在地上的起軒,好半晌才咕噥了一句:“我猜她會拿把菜刀砍你!”


    萬裏得意的對宏達點點頭,再轉向起軒,雙手一攤。


    “瞧!那你是乖乖讓她砍,還是跟她一決生死?這兩種狀況都有同一個結果,就是樂梅一頭去撞假山!”


    起軒心中一悚,萬裏的話雖然誇張,但也離事實不遠。


    “我……我沒有為難樂梅的意思,我隻是想告訴她,我對她的決心永遠不會改變……”他懇求的望向宏達。“那幺,我寫封信好了,你幫我帶給她。”


    宏達白眼一翻,挖苦的說:“謝謝你啊,就是你讓小佩傳的那封信給我舅媽搜出來了,才弄得這幺雞飛狗跳。你還要我傳信?別害人了吧!”


    “那傳話總可以吧?”萬裏很快的接口:“死無對證!”


    宏達瞥著起軒,滿心不是滋味。


    “這我也不幹!”


    “可是你剛才不是幫樂梅傳話了嗎?”


    “那不一樣!”


    宏達頭一揚,正要拂袖而去,身後的萬裏冷冷-來一句:“小肚雞腸!”


    “你說誰?”宏達氣衝衝的猝然回頭,幾乎逼問到萬裏的鼻子上。“誰小肚雞腸?”


    萬裏氣定神閑的睨著他,慢條斯理的說:“本來嘛!眼看人家兩情相悅,醋缸都打破了,算什幺好漢?光會在你表妹麵前大度大量,表示樂意替她傳話,來到這兒卻又別別扭扭,一副英雄氣短的德行!好啦,你現在趕快決定一下,你到底是要大度大量還是小肚雞腸?說!”


    宏達火大了。


    “我當然是大度大量!”


    “幹脆!”萬裏拇指一豎,一臉激賞。“既然如此,咱們也不必再嚕嗦,從今兒個起,每隔三天,你我三人到此見麵,互通消息!”


    宏達瞪大眼睛,還來不及說什幺,萬裏已經往他肩上重重一拍,爽快的說:“不錯!雖然年紀輕輕,可是提得起放得下,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一旁的起軒並未注意他們的談話,他隻是默默的望著眼前那條小徑的盡頭,想著三天前樂梅離去的一幕。當時,兩人對未來都充滿了希望,誰知美夢竟是倏忽即過,而惡夢卻又迅速聚攏……


    不稱意的事兒一樁連一樁,起軒那副垂頭喪氣的樣子讓柯老夫人見了就頭痛,昨兒鬧了一夜的雨,又逼出了老夫人的肩骨酸痛-她身子不舒服,心上連帶的不痛快,懶洋洋的隻是沒勁兒,好在紫煙想了個聰明的法子,把熱鹽裝熱敷,說是可以活絡肩骨,她也就隨紫煙布弄去。


    此刻,老夫人坐在椅子上,讓紫煙一會兒為她捶肩,一會兒為她按摩太陽穴,果然覺得肩痛被鹽袋的熱氣緩緩化解,於是人也漸漸有了精神,總算會說會笑了。“咱們家是幾代的鹽商,旁的不敢說,這鹽巴是要多少有多少,可就沒人知道還可以這幺利用。”她拍了拍紫煙的手,笑道:“你這孩子到底還有多少小秘訣?趕明兒個我把家裏一大幫子丫頭全叫來,讓你給她們開堂授課怎幺樣?”


    “那不行!”紫煙撒嬌的說:“把她們都教會了,我就不稀奇啦,您還會疼我嗎?”


    “鬼靈精!”老夫人笑得更開懷了。“人家什幺都學得來,就你這張嘴啊,那是怎幺都學不來的!”


    “真的?”紫煙走向不遠處的茶幾,拿起一碗粥品,俏皮的哄道:“那我這張嘴,請老夫人把這碗燕窩粥喝了吧!”


    老夫人笑意頓收,看著那碗粥,隻是遲疑。


    “待會兒再吃。”


    紫煙微微一愣,馬上又殷勤勸說:“待會兒就涼了,怕不好吃了。”


    “那就不吃吧。”老夫人意興闌珊的。“也不知道怎幺回事兒,這幾天淨鬧肚子,抓了藥也止不住,弄得我七病八痛的,實在沒胃口。”


    紫煙怔忡了一下,輕輕把粥品擱回茶幾上,沒說話。


    “唉!”老夫人長歎了一聲,不禁感傷起來。“人老了,就是不中用。”


    “您快別這幺說,”紫煙的雙手移上老夫人的肩輕捶著,語氣裏也充滿了安撫的意味。“隻要不是什幺大毛病,我總會想法子給您調理好的。”


    老夫人心中一動。


    “還好有你陪著我,不時替我張羅這個調理那個,而且說笑解悶什幺的,我才覺得日子有些意思。我跟你說呀,自從你到咱們家以後,我就常常想起以前跟在我身邊的一個丫頭。”她沉默了一會兒,又歎了一口氣。“她叫紡姑。”


    紫煙忽然整個人一僵,捶背的動作乍然而止,但老夫人這會兒正沉湎在往事中,並未感覺身後的人有什幺不對。


    “那丫頭就和你一樣,模樣兒討人喜歡,性情更是機敏伶俐,做起事來麻利又仔細,尤其難得的是善解人意。”老夫人欷歎著:“那時候,我還真是疼她!”


    某種奇異的神情悄悄襲上紫煙的臉龐。


    “後來呢?”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竭力使自己的語調聽來平常。“她後來怎幺樣了?”


    老夫人並沒有回答,全副意識已恍恍惚惚,穿越十八年的歲月,回到了舊日的寒鬆園。


    紡姑確實人見人愛,但也正因為這樣的緣故,竟讓當時寄住在這兒的少展哄上手了。


    少展是柯老夫人的內侄,本是個遊手好閑的闊少,家道中落之後,仍不脫浮浪個性,總是四處留情。之於紡姑,他並沒有多少真怎幺能再住臉,惶惶的低喊:“哦,娘會氣瘋的!我才剛在她麵前痛定思痛,又保證又發誓的,心,不過貪戀她年輕貌美,而且天真好騙,待知道紡姑已珠胎暗結時,他對她全部的熱情也用完了,當下不但推得一幹二淨,從此甚至避不見麵。無計可施,身子又一天天起了變化,眼看著就要瞞不住人,傷心傍徨的紡姑隻好偷偷哀求柯老夫人做主,將她配給少展做小,不為別的,隻為讓孩子有個名正言順的爹。本來年輕主子收個丫頭也不算什幺,問題是少展成婚在即,對方又是個有頭有臉的人家,一旦曉得寶貝女兒還沒過門,未來的女婿倒先置了一個弄大肚子的姨太太,這門親事必吹無疑。因此,柯老夫人盤算過後,認為隻有一條路可走,就是給紡姑一筆錢,讓她離開寒鬆園,先把孩子生下來再說,至於以後的事,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但紡姑怎能接受這樣的宣判?她失了身子,賠了感情,懷了孩子,已經夠無措難堪的,向來疼她靈巧、說她貼心的柯老夫人又忙不迭的要草草打發她,全然不顧多年的主仆情分,卻當她是一塊髒了、破了、該扔了的抹布!羞憤交加之下,她企圖跳井,隻想一死了之。被攔下來的時候,紡姑哭著,鬧著,說了許多瘋話,那些話別人不懂,柯老夫人卻是明白的。為了防止她抖出少展始亂終棄的行徑,惹來後患,柯老夫人隻得立刻把她攆出寒鬆園,並喝令從此以後,紡姑與柯家兩不相幹,若誰敢與她接近、為她求饒,誰就隨她一起滾。”你們柯家如此絕情絕義,總有一天會得到報應的!總有一天……”


    這幺多年過去了,紡姑被架出大門時的淒厲詛咒,仿佛還回蕩在耳邊。柯老夫人不覺打了個寒噤,似乎又看見紡姑回頭瞪她時,那雙充滿怨毒的眼睛……恍惚中,她伸出手去抓住紡姑,試圖挽回過去的錯誤……


    “老夫人!老夫人您怎幺了?”


    她略一定神,才發現被她抓住的人並非紡姑,而是紫煙。


    “我沒事。”她放開了紫煙,疲倦的往椅背上一靠,喃喃的重複:“沒事。”“對不起,我不該問的,咱們不談她了。”


    “不不,我想談,我……”老夫人忽然又傾身向前,急急的拉住紫煙的手。“我告訴你,雖然事隔多年,可我始終沒忘記她。當年,她年輕不懂事犯了錯,而我又在氣頭上,所以……所以她就離開了咱們家。事後想起來,心裏實在懊悔,可我總以為,她還會回來求情吧?誰知那丫頭性子也倔,竟然一去無回了……”


    紡姑和少展那一段,沒有別人知道,老夫人也當這是個不可外揚的秘密,所以多年來從未告訴任何人,甚至連和紡姑有關的一切都絕口不提-但這會兒,她卻收束不了自己傾吐的心情,話說得越來越急,紫煙的手也被她握得越來越緊。


    “……她和你一樣是個孤兒,根本無家可歸,離開咱們家之後,也不知會去哪裏。好長一段時間,我還真擔心她,遣人打聽了幾回,都探不出什幺消息,讓我想接濟她什幺的都無從著手。唉,那丫頭看樣子也不像個命薄的,所以我隻能希望,她是遇到了老實的好人,有了靠傍,沒有在外頭飄飄蕩蕩,不然,我委實難安……”她喉頭一哽,禁不住掉下淚來:“有時候,我還真希望她會突然出現,回來看看我,讓咱們老主仆不計前嫌,敘敘舊什幺的,我也好把我心裏的這番懊悔,說給她聽聽。”她放開了紫煙的手,抽出夾在腋下的手絹兒,一麵拭淚,一麵有些難為情的解釋:“真不知道怎幺會跟你提起這些?不過,說了之後,我現在心裏確實舒坦多了!”


    紫煙那頭一直悄無聲息,老夫人不經意的抬頭一看,立刻吃了一驚,也不知什幺時候,她竟已淚流滿麵了。


    “哎呀,你這傻丫頭!”老夫人趕忙把剩餘的淚草草一抹。


    “你瞧,我不哭*□,你也別陪我難過啦!”


    但紫煙隻是呆呆的望著她,仍然淚如泉湧。這孩子真是善良,或許是因為她自己受過那幺多苦楚,所以對別人的不幸更能感同身受吧!老夫人疼惜她,微笑著把話題岔開去:“唔,我的肩膀完全好了呢,你的聰明法子又奏效啦!這下我可有胃口了,來來來,你把燕窩粥端來給我吃,嗯?”


    紫煙怔了一下,——的說:“別吃了吧,都涼了。”


    “不要緊不要緊!”老夫人一心隻想討紫煙喜歡。“你煮的粥,就算涼了也好吃的。去端來吧,去!”


    紫煙背對著老夫人走向茶幾,端起了碗盅,卻沒有拿過來的意思,隻是站在那裏發呆。


    老夫人詫異的看著她的背影,不解的喚道:“紫煙?”


    紫煙忽然衝向門檻,把手中的湯粥往外麵一潑,然後又奔回老夫人跟前,破破碎碎的哭泣解釋:“那碗粥……那碗粥涼了,我怕您吃了又要鬧肚子,所以……所以我把它倒了……”


    這丫頭會有這種反應,想來必是讓剛才那番剖白感動了吧?老夫人心中一暖,不禁一把將紫煙攬入懷中,不勝感慨的想,好一個貼心、單純的孩子!


    打從樂梅十五歲起,上門說媒的人就未斷過,但映雪從來也沒仔細考慮,一則是那些人選都不入她的眼,二則是她認為女兒還小,應該在她身邊多留幾年-然而最近,她忽然發現女兒長大了,大得可以宜室宜家,也可能成禍成災。


    夜長夢多啊,雖然女兒答應不再和那個柯起軒來往,但誰知道還會有什幺後續事件發生?照樂梅落落寡歡的神色看來,那個人分明還擱在她心裏!如果她一時糊塗,糟蹋了自己,怎幺辦?如果她枉擔了閨秀之名,鬧得滿城風雨,辜負了她死去的爹,怎幺辦?


    映雪決定了,在這些災禍發生之前,必須趁早把樂梅嫁出去!


    她暗暗把所有可能的對象在心中篩選了一遍,覺得還是宏達最合適,那孩子雖不出眾,但他心眼實,和樂梅又是青梅竹馬,將來絕不會虧待她的。其實,以前淑蘋就不止一次暗示過親上加親的意思,映雪當時未置可否,這會兒卻不能不主動表態了。隻是,以目前這種狀況,樂梅還高攀得起嗎?


    宏達會不會嫌棄她?


    當映雪吞吞吐吐的對伯超和淑蘋如此表示時,淑蘋先是一愣,隨即也吞吞吐吐起來:“這……這本來就是我們所期望的,可現在這般局麵,恐怕還是得問問孩子們自己……”


    “不錯!”伯超沉吟著接口:“以樂梅目前的心情,你要跟她談婚事,那絕對是勉強,嚴重的勉強!”


    映雪還來不及招架,就聽宏達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對我也一樣勉強!”


    跟著這句話,他的人已跨進了大廳,這頭三人愣看著他,都有些莫名其妙,而他則徑自在那頭繼續表明立場:“舅媽,您若早幾個月前把樂梅許配給我,我會給你磕三個響頭,然後歡天喜地的買鞭炮慶祝去,但弄到現在,人家都兩情相悅、轟轟烈烈了,我杵在中間幹什幺呢?”


    淑蘋瞥了一眼映雪發白的臉色,趕緊數落兒子:“真是沒規矩!大人說話,你一個勁兒的插什幺嘴?”


    “我怎幺能不插嘴,這是我的終身大事呀!”宏達正經八百的反駁,一臉凜然。“你們用父母之命壓迫樂梅,就算成功了,我也勝之不武,甚至可以說有點兒卑鄙!所以我在此鄭重聲明:哪怕我再喜歡樂梅,我也不願意做個小人!”


    淑蘋張口結古,無話可辯,幹脆推到伯超身上:“你也不說他兩句,光任他在那兒胡扯!”


    “唔,”伯超讚許的望著兒子,慢條斯理的開口:“不錯!很有那幺點兒骨氣!”


    映雪的臉色又白了幾分,心裏也大大受傷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要給人,竟然給不出去!如果連宏達都拒絕,那幺別人豈有不介意的?倘若樂梅和柯起軒的情事傳揚出去的話……她頓時著慌起來,怎幺辦?看來隻能退而求其次了。


    “夏家怎幺樣?雖然家境普通,可好歹是詩禮人家,也算過得去是不是?”她倉促的想了想,歇斯底裏的往下遷就。


    “要不,王家也可以,若王家不成,還有陳家……”


    “舅媽,您不覺得應該先問問樂梅自己的意願嗎?”宏達抗議了。


    “她現在還有什幺資格挑剔人家?”映雪的滿腔怒氣驟然爆發,厲聲道:“她完全沒有!”


    伯超和淑蘋麵麵相覷,都被映雪的反應駭住了。宏達更是聽不下去,轉身往外便走,卻看樂梅正怔怔的站在門檻邊上,他頓時一呆。


    “樂梅?”


    她並未理會他,徑自擦過他的肩,直直走到映雪跟前,顫聲說:“娘,別把我嫁出去吧,我寧願一輩子留在家裏侍候您,侍候姑爹姑媽。”


    大廳中有一股風雨欲來的氣勢,窒息緊張,一觸即發。眾人都不約而同的把視線轉向映雪,她則尖銳的橫了樂梅一眼,冷冷的說:“我把你留在家裏做什幺?好讓你給韓家惹來更多麻煩嗎?好讓你尋機和柯起軒藕斷絲連嗎?如果有一天,你肚了裏有了擱不住的東西怎幺辦?你姑爹已經養了你十八年,難不成還要他繼續養你的……”


    “舅媽!”宏達憤怒的大叫了一聲,阻止她往下說。


    但映雪話中的意思已經太明顯了,明顯得令一屋子的人都感到難堪。樂梅狠狠的搖晃了一下,仿佛有人辣辣的摔了她一個巴掌,她的臉色由白轉紅,由紅轉青,最後泛灰。伯超也霍然站起身來,氣急敗壞的大嚷:“你說這話真是太過分了!”“一點也不過分!”映雪激烈的駁回去。“你們到底不是她的親生父母,所以隻有我這個親娘敢說重話!別忘了懷玉當年是怎幺死的,倘若樂梅又毀在柯家人手裏,難道還要懷玉在九泉之下再死一次嗎?”


    “別說了,求求您別說了……”樂梅再也無法忍受,整個人抖得像一片狂風中的落葉。“娘,您不能因為不相信我,就把我當貨物一樣的-售出去啊!您……您要我怎幺保證?怎幺發誓?您說好了,我全依您!隻要能讓我守身如玉,我什幺都可以依您!”


    “你說什幺?守身如玉?”映雪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都發直了。“你為誰守身?為誰如玉?你是像我一樣的寡婦嗎?我才談得上守身如玉!至於你憑什幺說這四個字?你憑什幺?”


    “我承認,我不想嫁人就是為了柯起軒!”樂梅崩潰欲絕,脫口喊道:“我守身如玉也是為了他!我都承認了好不好?”


    “你……”映雪重重的喘著氣。“你恬不知恥!”


    “就算您同情我,可憐我行不行?”樂梅痛苦的捂住臉,淚水由指縫間流下來。“我心裏已經打定主意,既然我這輩子和起軒是無緣了,也不願意嫁給別人,因為我根本不可能再去愛任何人,遑論委身呢?那是強逼我不貞不潔啊!您要這幺殘忍的對我嗎?您應該可以體會的,我的心意就如您為爹終生守節一樣,隻求全心全意對一份感情忠實到底!將心比心,您就成全我這個可憐的心願吧!好不好?求求您了……”


    這番癡心告白,令一屋子的人都深深動容,除了映雪。


    “你居然敢跟我比?”她的臉色冷得像一座化不開的冰山,眼底卻跳動著憤怒的火焰,語氣裏滿是傲然、鄙夷和不屑:“我同你爹是憑媒妁之言,聽父母之命,從小定大定,正式下聘,到大花轎來迎娶,一步步規規矩矩,多幺的慎重其事。洞房花燭,我與你爹才生平第一次見麵,婚後相敬如賓,一點一滴的把感情培養起來。哪裏像你?學那些戲曲小說裏頭不正經的浪蕩女子,私相授受,暗中偷情!你的心靈已經玷汙了,那就如同失節,還大言不慚什幺守身如玉,還敢跟我相提並論?你簡直侮辱了我和你爹!”


    樂梅聽得一步一踉蹌,臉上再無一絲血色,仿佛瀕臨懸崖邊緣,隨時都會縱身下墜。


    “夠了夠了!”淑蘋再也無法坐視眼前局麵,撲上來抓住映雪。“我真不敢相信,你竟會對樂梅說出這種話……”


    話語未止,一旁的樂梅已驟然爆發,狂喊如裂帛:“是!我是汙穢-髒!我是下流無恥!在你這個烈女的心中,我根本一無是處!所以你也不在乎我的感受,反正不是柯起軒就好,管他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我都人盡可夫!”


    映雪氣得渾身亂顫,一把推開淑蘋,衝上前去就甩了女兒一巴掌。樂梅本已搖搖欲墜,挨了這力道不輕的一掌,立刻仰跌在地。淑蘋不禁驚叫了一聲,宏達慌亂的來扶,伯超則驚駭得說不出話來。


    映雪的管教方式雖然嚴格,但這還是她第一次動手打女兒!而樂梅一向是個最乖巧的孩子,竟會說出那樣的驚人之語!


    樂梅縱然乖巧,但她畢竟是映雪的女兒,骨子裏也有同樣的固執與剛烈,平時潛藏不動,這會兒卻叫那熱辣的一掌激迸了出來。她掙紮的撐起身,不讓宏達扶她,也不撫摩頰上的紅印,隻是昂然站在那裏,以一種決絕的、憤恨的、陌生的眼光直視著母親。


    雖然樂梅一句話也沒說,然而那種眼光像一把匕首,狠狠戳入映雪心頭,霎時就將她擊垮了。


    “好!你什幺都不必說,你用這樣的眼光看我,便表示咱們母女的感情從此一刀兩斷!”她咬著牙,抖抖索索的說:“我李映雪就當沒你這個女兒!袁樂梅已經死了,不存在了!你走,隨你去找柯起軒還是什幺人,統統與我無關!”


    她衝上去,瘋狂而死命的把樂梅往門外推,整個人置身在一片悲憤交雜的烈焰狂濤中,讓眾人攔都攔不住。


    “映雪!你冷靜點兒……”


    “舅媽!別衝動啊……”


    有許多聲音此起彼落的叫著喊著,有許多隻手慌亂無措的擋著攔著。混亂中,映雪硬是把女兒推出門檻,隨即把門迅速一關,也不管門內眾人的厲言軟勸,徑自反過身來抵在門上,重重的喘著氣。


    而門外的樂梅也並沒有多停一刻,她爆出了一聲全然崩潰的哭喊,然後就朝前庭大門奔了出去。


    “樂梅!”宏達衝向窗子,對著她遠去的背影大叫:“樂梅你別走啊……”


    “映雪你快開門吧!”淑蘋在這頭哀求著:“樂梅也在氣頭上,這一去要是出了什幺意外……”


    “你把樂梅趕出家門不算,還堵著門不讓咱們追人!”伯超氣急交加的罵道:“你對我這個一家之主究竟有點尊重沒有?你……”


    映雪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站在那裏,背抵著門,好似她也是門的一部分,整個人像是給掏空了一般,眼神空洞,木無表情。她知道她會後悔的!眼前這三個人雖然和她有親戚關係,雖然也在同一張屋簷下共同居住了七八年,可是在這世界上,她真正的親人隻有她的女兒,而她卻親手把唯一的女兒趕出去了!她知道她會後悔的……


    映雪閉上了眼睛,痛心的淚再也忍不住的嘩然奔落。是的,她已經後悔了。


    樂梅哭著奔出家門,心裏昏亂一片,茫茫然不知何去何從,隻是憑著潛意識的召喚,往霧山村的方向而去。


    由於情緒不穩,不斷湧出的淚水又糊住了視線,使她一路顛躓,來到被雨水衝壞的這條山徑時,一個不慎,她就失足墜下了山崖。


    伯超發動了全部的家丁出門,找穿了大街小巷,卻遍尋不著樂梅,宏達隻得抱著試試看的心理往霧山村尋索,果然在坍方的山坳下發現了昏迷不醒的她。


    當樂梅被帶回韓家的時候,不僅是人事不知,額頭上還有個撞裂的傷口,全身更布滿了凝結後的血跡-總之,她整個人奄奄一息,除了尚有呼吸之外,簡直已失去其它的生命跡象。連請兩位大夫,都為之束手無策,說她恐有性命之憂。


    全家一片凝重愁慘,映雪更是悔恨萬分,隻能坐在床沿痛哭,完全失去了主意。


    “樂梅呀,你怎幺可以讓自己傷成這個樣子?”她撫著女兒蒼白如紙的臉龐,淚水撲簌簌直掉。“倘若你要真有什幺三長兩短,我即使不想活,都沒有臉去見你爹啊……”


    樂梅緊閉的眼睛忽然顫動了一下,映雪陡然止住了哭泣。


    “樂梅?”她焦灼的試探。“娘在這兒!你……能睜開眼睛瞧瞧我嗎?”


    樂梅果真緩緩睜開了眼,半開半合的,眼神很渙散,似乎無法集中視線。


    “娘……別不理我,別……別……”她的聲音十分細碎、虛弱。


    她醒了!映雪心中一寬,緊跟著卻也一痛。


    “傻孩子!娘怎幺會不要你!”她緊緊握著女兒的手,啜泣著說:“我收回那些可怕的氣話,隻要你好好的……好好的……”


    眾人都圍了過來,為了樂梅的蘇醒而鬆了一口氣。


    “樂梅,”淑蘋俯下身,急急的問:“你覺得怎幺樣?疼不疼?忍著點兒,藥馬上就抓回來了……”


    “樂梅,”宏達也急切的探過身來喊:“你別怕!咱們已經把你救回來了,你現在躺在自個兒的床上,很安全的……”


    許多聲音此起彼落的響著,每個人都搶著對樂梅說話,卻交織成一片混聲,什幺也聽不清楚。伯超不得不提出製止:“哎呀,小聲點兒,小聲點兒,人才剛醒……”


    “不!起軒……”樂梅忽然抬高了音量,語氣也迫促起來:“咱們不能在一起……不可以……我不能對不起爹和娘……我不能……”


    大家都愣住了,屋內霎時鴉雀無聲,隻有樂梅無意識的獨白在哽咽繼續:“好……好……我跟你一起下去,咱們……咱們一塊兒萬劫不複……萬劫不複……”


    原來她沒醒!原來這不過是她昏迷中的囈語!映雪捂住臉,再度無助的痛哭起來。


    約定的日子,宏達卻沒來赴約。萬裏不耐久等,正想開口提議到韓家附近轉轉看,卻發現起軒早已不由分說的往韓家的方向走了。萬裏搖搖頭,沒奈何的跟了上去。


    在韓家前門的小徑上,有個人影匆匆走來,兩人定睛一看,可不正是宏達!而宏達看見他們,卻活像見了鬼一樣,目光閃避,吞吞吐吐,臉色十分古怪。起軒心中疑雲大起,萬裏也覺得不對勁兒,催著哄著,好說歹說,幾乎又要打架了,宏達才被逼出了實話。


    “還不就是我舅媽!她忽然間發瘋一樣的,非要把樂梅嫁掉不可,樂梅跟她爭,跟她求,鬧得不可開交,最後翻了臉,舅媽竟當場把樂梅趕出家門,說不認這個女兒了。後來我們全家出動去尋找樂梅,好不容易終於在往霧山村的山路上發現了她……”


    宏達喉間一哽,有些說不下去。萬裏的一顆心懸在半空中,急不過的大吼:“然後呢?你快說呀!然後呢?”


    宏達深吸了一口氣,定定的望向起軒。


    “我想,樂梅本來是要去找你的,可是走到坍方的那段山路時,卻不慎失足,跌下了山穀。”


    起軒一臉痙攣,張開口想問什幺,卻說不出話來,久久才幹澀、困難的迸出一句:“她死了?”


    宏達傷痛的搖搖頭。


    “她跌破了頭,整個人陷入昏迷之中,嘔吐和囈語不斷……”


    感謝天!起軒閉上了眼睛,至少她還活著!感謝天……


    “樂梅她……”宏達遲疑了一會兒,畢竟還是說了:“她一直叫著你的名字。”


    起軒的心被巨大的痛楚狠抽了一下,當下,他沒有一絲猶豫,轉身就往韓家奔去。


    不管身後宏達和萬裏的叫喊,也不管眼前險惡的狀況,隻要能看到樂梅,守在她的身邊,他什幺都不管了!如果真有人要拿刀砍他,那就砍吧,如果這樣可以代替樂梅受苦,那幺他甘之如飴!


    因為出了事,韓家今天正忙得人仰馬翻,平日森嚴的門禁也鬆弛了許多,竟讓起軒一路長驅直闖,如入無人之地。也因為小佩丫頭正蹲在一扇廂門外抹眼淚,形成最好的路標,使他不必詢問,就在成套的數排廂房中,正確俐落的找到樂梅的房間。


    在房內陪守的眾人看見起軒一點兒也沒有阻礙的衝進來,都大吃了一驚,再看見他旁若無人的奔向床前呼喚樂梅,更是驚呆得忘了反應。原本坐在床沿垂淚的映雪難以置信的眨了眨眼,確定眼前這人真是柯起軒,不覺猛抽了一口冷氣,心中所有的痛苦、憤怒、憂心、煎熬、傍徨等種種情緒,霎時都有了集中發泄的對象。


    “你這個凶手!都是你把樂梅害成這樣,竟然還有臉來?”


    她哭喊著撲上去,對著起軒一陣沒頭沒腦的亂捶狠打。“我跟你拚了!你父親殺了我丈夫,現在又換你來毀我女兒!她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就與你們同歸於盡!你這個凶手!凶手……”


    如果她手上有刀,真會砍了他!起軒並未反擊,隻是緊緊護著樂梅,任那些拳頭和巴掌狂風暴雨似的落在自己身上。


    眾人這時才大夢初醒般的圍上來,七嘴八舌的勸著,七手八腳的拉著,很費了一番工夫,到底是把映雪架離了床邊,但她仍在那兒一頭哭一頭嚷:“你們怎幺還不把這個凶手趕出去?叫他滾出去呀……”


    起軒凝視著昏迷中的樂梅,因她蒼白的臉和緊閉的眼而震懾心痛。上回在小山坡上分別的時候,她是笑著離去的,而現在,她卻毫無意識的躺在這兒,不會笑,不會哭,不會說話,也看不見他,就像一個沒有生命的布娃娃……他猝然轉身,克製不住的痛喊:“到底誰是凶手!是你!袁伯母!”


    映雪頓時止住了叫喊,隻是瞪視著他,然而在她那怨恨的眼神中,忽然浮現出一抹說不出的驚慌。好半晌,她才低低的、喑啞的,幾乎有些害怕的迸出一句:“住口。”


    起軒逼近了她,緊盯著她,好似要把她看穿了一般。


    “從頭到尾,我做過什幺傷害樂梅的事嗎?不!我沒有!是你,你用上一代的恩怨壓迫她,用死亡威肋她,最後甚至不可理喻的要斷送她的終身!”


    這些話提醒了映雪近來和女兒之間種種前所末有的衝突,她的心一酸,當下又恢複了攻擊:“這一切還不都是因你而起的?天下的女人何其多,可你偏偏要來勾引我的樂梅!你離間咱們母女的感情,你一步一步的把她從我身邊奪走……”


    “但願我把她奪走了!”起軒激烈的剪斷她的指控。“是!我早就應該不顧一切的把她奪走,可是我卻還奇望著能打動你,因為我欽佩你,因為你是樂梅的母親!你不但熬過喪夫之痛,還守著這份感情,把全副心思都用來教育唯一的女兒,我認為像你這幺堅強、執著又偉大的母親,絕不至於殘忍無情、蠻不講理,絕不至於把人逼上絕路……”他停頓了一會兒,盯牢了她,沉痛的、一字一字的吐出口來:“但你就是!”


    “你……”映雪張口結舌的看看他,再看看四周鴉雀無聲的眾人,驀地感到自己竟是如此孤立無援,不禁又歇斯底裏起來。“你們怎幺都不說話?居然由著他囂張狂肆、黑白顛倒的來批判我?”


    “因為你造成的悲劇就在眼前!”起軒回頭望著樂梅,啞聲說:“因為你固執的一再反對,終於變成一隻無形的手,把樂梅推下了山坡,要了她的命!”


    映雪震顫了一下,試圖集中全部的力氣來反駁起軒的控訴。


    “她……她還沒……”她也望向樂梅,那個“死”字畢竟說不出口,隻得咬緊了牙,顫聲說:“你怎幺可以詛咒她?”


    隨著這句話,她所有的劍拔弩張都嘩然崩潰,脆弱而悲傷的淚水卻止不住的奔流。起軒深深的看著她,原先的對峙情緒也消失了。


    “不是詛咒,而是心中無懼。”他平靜的說:“我不怕她死,真的,果真那樣,我就跟她去,也沒有人能再拆散我們,我還怕什幺?到那個時候,你是不是就滿意了?我一死,我的父母親、柯家上上下下痛不欲生,你是不是就得著報仇宿願了?一生忠實,一生節烈,到頭來是為了換一場玉石俱焚嗎?一件不幸的意外,卻要兩個家庭同歸於盡來彌補,這難道就是你要的?這難道就是袁伯父的遺誌?”


    這番話說得冷寂,卻讓一屋子的人都震撼住了。映雪默然垂下頭去,無言以對,然後,她踉踉蹌蹌的走向床邊,怔怔的望著女兒,久久,久久,終於悔恨、自責的啜泣起來。


    跟在起軒身後趕來的萬裏原本一直靜靜的站在門邊,這時才上前拍拍好友的肩。


    “誰說沒有希望的?別忘了還有我呢。”他轉向眾人,大聲說:“請各位允許,讓我替樂梅診斷診斷。我叫楊萬裏,是個大夫,別看我年紀輕輕,其實我從十五歲起,就已替人開處方治病了。”


    “對對對,”一旁的宏達也忙不迭的點點頭。“他祖上五代都是醫生,就憑這一點,實在應該請他跟樂梅瞧瞧!”


    就算宏達不幫腔,萬裏那副充滿自信的樣子也容不得人懷疑或拒絕,而他亦沒有辜負別人的信賴,略略觀察把脈之後,便把樂梅的一切症狀細節說得分毫不差,又說顱內出血是她的傷勢關鍵所在,目前須以活血化瘀為緊要,可惜前頭兩位大夫都走錯了路向,不免有些耽誤了病情,但現在搶救還不晚,隻要能夠對症下藥,樂梅醒轉過來是遲早的事。一場分析下來,聽得人人點頭,個個佩服,多少都寬了心。


    稍後,萬裏坐在韓家大廳裏開處方單,好讓家丁去藥鋪抓藥時,伯超走過來道謝,萬裏趕忙起身回禮,誠懇的說:“快別客氣,這原本就是我的天職,為了起軒,我更要盡全力把樂梅治好!但願韓伯父也能-開成見,全權信賴我。”


    伯超心中其實已經信賴他了,但因他是起軒的朋友,不免有些尷尬,一時不知何言以對。萬裏心裏有數,便乘機為好友說項:“我懇請伯父不但要信任我,還要多多擔待起軒,現在這個情況,是千軍萬馬都拉不動他的。而且有他在一旁守著,對樂梅的病情來說,或許有助益也未可知。所以,請您讓他留下吧!”


    伯超沉吟了一會兒,鄭重的點點頭。“好!我答應你,一切有我擔待!”


    萬裏說得不錯,樂梅雖然暫時失去意識,但她似乎能夠感覺起軒的存在,當嘔吐等症狀發生,眾人都束手無策的時候,隻有他能令她平靜-當她囈語不斷,也隻有他能令她安寧。他寸步不離的守候在她身邊,將她的一隻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仿佛試圖把他體內源源不絕的力量灌輸給她-整個下午,他一直維持著這個姿勢,視線也從未離開過她的遐睫。


    隻有一次,在她因強烈的嗆咳而把整碗湯藥嘔出來的時候,他才俯下臉去,將她的手緊緊貼住自己淌淚的眼睛。


    麵對這樣的深情,即使是映雪也無法不為之心軟、動容。


    好幾回,她不得不強裝漠然的別過頭去,以免讓人看出她內在真正的情緒-這種柔軟而陌生的情緒像一束小小的火焰,一點一滴的融化了她心中那座堅硬的冰山。但為了自尊的緣故,她就是不願讓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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