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們安步當車的向羽裳家裏走去,一刻鍾以後,他們已經到了羽裳家。羽裳以一份意外的驚喜來歡迎他們,把他們迎進了客廳,她望著他們,詫異的說:“你們就這樣淋著雨走過來的嗎?”


    “可不是!”慕楓說:“淋了一下午的雨了。”


    “我也喜歡淋雨,在雨中,有種奇異的感覺。”楊羽裳出神的說。


    “我知道,在陽明山上,差點淋出一場肺炎來!”慕楓說著,脫下了雨衣,秋桂走來,把兩件雨衣都拿去掛了。又捧上兩杯熱氣騰騰的上好香片茶。慕楓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打量了一下室內,房中暗沉沉的,沙發邊卻有一盆燒得旺旺的爐火。“嗨!羽裳,你可真會享受,本想拉你出去走走的,一進來,又是火,又是茶,我都舍不得出去了。”她伸長了腿,靠在沙發裏,把手伸到爐子邊去取暖,一股懶洋洋的樣子。


    “你知道嗎?羽裳?”歐世浩笑著說,雖然羽裳已成為他的嫂嫂,但當初一塊兒玩慣了,他卻改不過口來,仍然叫著她的名字。“慕楓是安心來你這兒,敲一頓晚飯的,你瞧她那股賴皮樣子,你不給她吃飯,她是不會走了!”


    “哼!”慕楓哼了一聲,也笑著。“我倒沒想到這一點,大概世浩的餉金又報銷了,請不起我吃晚飯,所以巴巴的把我帶到他嫂嫂家來了。”


    楊羽裳聽著他們的打情罵俏,看著他們的一往情深,心中陡然浮起了一股異樣的酸澀,為了掩飾這股酸澀的情緒,她拂了拂頭發,很快的笑著說:“你們別彼此推了,反正我留你們吃晚飯就是!”


    歐世浩四麵看了看:“哥哥快下班了吧?”他問。


    “他嗎?”楊羽裳怔了怔。“他大概不會回來吃晚飯了,我們不用等他,最近他忙得很。”


    慕楓仔細的看了楊羽裳一眼,楊羽裳本就苗條,現在看起來更加清瘦了,那蒼白的臉色,那勉強的笑容,那迷茫的眼睛,和那落寞的神態……孤獨與寂寞明顯的掛在她的身上,她走到那兒,寂寞就跟到那兒。慕楓驀然間鼻子中一酸,眼眶就紅了。她想起了那個和她一塊兒瘋,一塊兒鬧,一塊兒打羽毛球的楊羽裳,現在到那兒去了?


    “你們想吃點什幺?我叫秋桂做去!”楊羽裳說,一麵向屋後走去。


    “算了吧,你別亂忙,”慕楓一把抓住她。“你有什幺,我們吃什幺,不要你張羅,你還不坐下來!跑來跑去的,什幺時候學得這幺世故了?”


    楊羽裳順從的坐了下來,望望慕楓,又望望歐世浩,微笑的說:“什幺時候可以請我喝喜酒?”說著,她拍了拍慕楓的肩:“看樣子,咱們注定要作親戚的,不是嗎?”說完了,楊羽裳才突然想起,這話有些兒語病,什幺叫“注定”呢?如果她不嫁給歐世澈,這親戚關係從何而來?她不是在明說,她如不嫁歐世澈,就嫁定了俞慕槐了!這樣一想,她那蒼白的臉就漾上了一片紅暈。


    聽出她說溜了嘴,也看出她的不好意思,慕楓立刻接了口:“早著呢,你等吧!世浩還要出國,想多學點東西,我也想出去念教育,等學成了,再談婚姻吧!”“先要拿到博士學位,是嗎?”楊羽裳笑著,又輕歎了一聲:“我真羨慕你們,無論做什幺,都有計劃。不像我,凡事都憑衝動,從不加以思考,落到今天……”她猛的咽住了,看了看歐世浩,發現自己又說錯了話。


    歐世浩知道她顧忌自己,不願多說,他又不能告訴她,他很了解她的感觸,就隻有沉默著不開口。慕楓是深知她的心病的,看她欲言又止,吞吞吐吐,而那眼圈兒就漲紅了,自己也跟著難過起來,怔怔的望著她,也不知該說什幺好。楊羽裳一再失言,心裏已百般懊惱,又看他們都沉默著,隻當他們都不高興了,心中就更加煩惱起來。於是,一時間,三個人各人想各人的,都不開口說話,室內就頓時沉寂了下來。


    空氣顯得沉重而尷尬,那份寂靜壓迫著每一個人,卻誰也無力於打破這份寂靜。就隻有一任窗前雨聲,敲擊著這落寞的黃昏。


    就在這份寂靜裏,突然間,大門口響起了兩聲喇叭響,楊羽裳驚跳起來,帶著一臉的惶恐,她倉促的說:“糟了,怎幺想到他又回來了?我真的要去問問秋桂菜夠不夠了!”她轉身往廚房就跑。


    歐世浩和慕楓兩人麵麵相覷,慕楓立即站了起來,很快的說:“羽裳,你別麻煩了,我和你開玩笑呢,我們還有事,不能在你這兒吃晚飯了,我們馬上就要走!”


    楊羽裳迅速的折了回來,她一把抓住了慕楓的手,帶著一臉祈求的神情望著她,急急的說:“慕楓,你千萬別走!你陪陪我吧!我去廚房又不是要趕你們走!”慕楓站在那兒,怔了。一時間,她不知道是該走還是該留。尤其,當她看到楊羽裳那一臉的惶急與祈求的時候,她是真的傻了。楊羽裳,那飛揚跋扈的楊羽裳,那不可一世的楊羽裳,那驕縱自負的楊羽裳,何時變成了這樣一個可憐兮兮的小婦人?就在慕楓的錯愕之中,門口響起了歐世澈的聲音:“羽裳!你就不曉得到門口來歡迎你的丈夫嗎?隻會躺在沙發裏想你的舊情人嗎?”


    “世澈!”楊羽裳輕輕的喊了一聲。


    歐世澈走進了客廳,看到世浩和慕楓,愣了愣,馬上笑嘻嘻的說:“你們怎幺來了,沒看到摩托車呀!”


    “我們散步來的!”


    “在雨裏散步嗎?好興致!”歐世澈重重的拍了拍世浩的肩。“當兵滋味如何?”


    “你是過來人,當然知道。現在這單位還挺輕鬆的,要不然怎幺有時間來玩呢?”


    “好極了!”世澈轉向楊羽裳。“幫我留世浩和慕楓吃晚飯,我馬上要出去!”


    “你不在家吃晚飯嗎?”楊羽裳問。


    “我有個應酬。”他看看世浩:“世浩,你們坐一坐,我和我老婆有點話要說。”他望著羽裳,“來吧,到臥室裏來,我有點事要和你商量。”


    楊羽裳咬咬嘴唇。


    “世澈!”她輕聲的、微帶抗議的叫。“世浩和慕楓又不是外人!”


    “羽裳!”歐世澈瞅著她,微笑的。“你來嗎?”他領先走上了樓梯。


    楊羽裳抱歉似的看了慕楓一眼,就低垂著頭,乖乖的、順從的走上樓去了。


    慕楓目送他們兩人的影子消失在樓梯頂端,她掉過頭來,望著歐世浩,她的眼睛裏盛滿了疑惑與悲痛,她的臉色微微帶著蒼白。


    “你哥哥在搗些什幺鬼?”她低問:“我看我們來得很不是時候呢!”


    歐世浩長歎了一聲。


    “天知道!”他說:“連我都不了解我哥哥!”


    “我看我們還是走吧。”


    “這樣走太不給羽裳麵子了,”歐世浩搖搖頭。“我們必須吃完飯再走!”


    他們待在客廳裏,滿腹狐疑的等待著。從樓上,隱隱傳來了羽裳和世澈的談話聲,聲音由低而逐漸提高,顯然兩人在爭執著什幺問題。他們隻聽到好幾次提到了“錢”字。然後,足足過了大約十五分鍾,歐世澈下樓來了,他臉上是笑吟吟的:“真對不起嗬,不能和你們一起吃晚飯,好在是自己人。你們多坐坐,陪陪羽裳,我的事情忙,她一個人也怪悶的。好了,我先走一步,再見!世浩,你代我招待慕楓,不要讓她覺得我們歐家的人不會待客!”


    一麵說著,他已經一麵走出了大門。慕楓站在那兒,一句話也沒說,隻是呆呆的看著他離去。世浩說了聲再見,也沒移動身子,他們聽著大門闔攏,聽著汽車馬達發動,聽著車子開遠了。兩人才彼此看了一眼。


    “這是個家嗎?”慕楓低聲問。


    “這是個冰窖,”世浩搖了搖頭。“怪不得羽裳要生一個火了。”


    樓梯上一陣腳步響,他們抬起頭來,羽裳走下來了,她的麵頰光光的,眼中水盈盈的,慕楓一看就知道她哭過了。但是,現在,她卻在微笑著。


    “嗨!”她故做輕快的嚷:“你們一定餓壞了!秋桂!秋桂!快開飯吧,我們都餓了呢!”


    秋桂趕了進來。


    “已經擺好了,太太!”


    “好了嗎?”羽裳高興的喊,挽住了慕楓:“來,我們來吃飯吧,看看有什幺好東西可吃!”


    他們走進了餐廳,坐下了,桌上四菜一湯,倒也很精致的。羽裳拿起了筷子,笑著對世浩和慕楓嚷:“快吃!快吃!餓著了別怪我招待不周嗬!就這幾個菜,你們說的,有什幺吃什幺,我可沒把你們當客人!快吃呀!幹嘛都不動筷子?幹嘛都瞪著我看?你們不吃,我可要吃了,我早就餓死了!”


    她端起飯碗,大口的撥了兩口飯,誇張的吃著。慕楓握著筷子,望著她。


    “羽裳,”她慢吞吞的說:“你可別噎著嗬!”


    楊羽裳抬起頭來,看著慕楓。然後,倏然間,一切偽裝的堤防都崩潰了,她-下了筷子,“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一麵哭,她一麵站起身來,往客廳奔去,又直奔上樓。慕楓也-下筷子追過來,一直追上了樓。羽裳跑進臥室,仆倒在床上,放聲痛哭。慕楓追過來坐下,抱住了她的頭,嚷著說:“羽裳!羽裳!你怎樣了?你怎樣了?”


    羽裳死死的抱住了慕楓,哭著喊:“我要重活一遍!慕楓!我要重活一遍!但是,我怎樣才能重活一遍呢?我怎樣才能?怎樣才能?怎樣才能?”


    近來,一直沒有什幺大新聞發生,報社的工作就相當閑暇。這晚,不到十一點,俞慕槐的工作就已經結束了。靠在椅子中,他燃起一支煙,望著辦公廳裏的同事。那些同事們埋頭寫作的在埋頭寫作,高談闊論的在高談闊論。他深吸一口煙,心底那股寥落的感覺又悄悄的浮了上來,“發病”的時候又到了,他知道。自從那霏霏不斷的雨季一開始,他就感到“病症”已越來越明顯,他寥落,他不安,他暴躁而易怒。


    “小俞,忙完了?”一個聲音對他說,有個人影遮在他麵前,他抬起頭,是王建章。


    “是的,沒我的事了。”他吐了一口煙霧。


    “準備幹什幺?”王建章問。


    “現在嗎?”他看看表。“想早些回家去睡覺。”


    “這幺早睡覺嗎?”王建章喊著:“跟我去玩玩吧,去華僑,好不好?你不是還挺喜歡那個叫麗蘋的舞女嗎?要不然,我們去五月花喝兩杯,怎樣?”


    俞慕槐沉默了一下,那還是半年前,當楊羽裳剛結婚的時候,他確實沉淪了一陣子,跟著王建章他們,花天酒地,幾乎涉足了任何風月場所,他縱情聲色,他呼酒買醉,他把他那份無法排遣的寥落與失意,都抖落在那燈紅酒綠中。幸好,這沉淪的時期很短,沒多久,他就看出自己隻是病態的逃避,而在那燈紅酒綠之後,他有著更深重的失意與寥落,再加一份自卑與自責。於是,他退了出來,挺直了背脊,他又回到了工作裏。


    但是,今晚,他有些無法抗拒王建章話中的誘惑力,他實在害怕回到他那間孤獨的屋子裏,去數盡長更,去聽盡夜雨!他應該到什幺地方去,到什幺可以麻醉他的地方去。他再一次看看手表。


    “現在去不是太晚了嗎?”他還在猶豫。


    “去舞廳和酒家,是決不會嫌晚的!”王建章說。


    “好吧!”他站起身來,拿起椅背上的皮外衣。“我們去酒家,喝他個不醉無歸好了!”


    他們走出了報社,王建章說:“把你的車子留在報社,叫出租車去吧,這幺冷的天,我可沒興趣和你騎摩托車吹風淋雨。”


    “隨你便。”俞慕槐無所謂的說,招手叫了一輛出租車。他們鑽進了車子,直向酒家開去。


    這可能是台北最有名的一家酒家,燈光幽暗,而布置豪華,厚厚的地毯,絲絨的窗簾,一盞盞深紅色的小燈,一個個濃妝豔抹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有大廳,有小間,有酒香,有麗影……這是社會的另一角,許多人在這兒買得快樂,許多人在這兒換得傷心,也有許多人在這兒辦成交易,更有許多人在這兒傾家蕩產!


    俞慕槐他們坐了下來,王建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俞慕槐是醉翁之意偏在酒,一個和酒女打情罵俏,浪言□語,一個卻悶著頭左飲一杯,右飲一杯,根本置身邊的女孩於不顧。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俞慕槐已經有些兒薄醉。王建章卻拉著那酒女,兩人在商量吃“宵夜”的事,現在已經是深更半夜了,不知道他們還要吃什幺“消夜”!真是莫名其妙!


    俞慕槐醉醺醺的想著,這本就是個莫名其妙的世界,不是嗎?


    他身邊那個酒女不住為他執壺,不住為他斟酒,似乎也看出他對酒女根本沒興趣,她並不撒嬌撒癡的打攪他。他喝多了,那酒女才輕聲的說了句:“俞先生,你還是少喝一點吧,喝醉了並不好受呢!”


    他側過頭去,第一次打量這酒女,年紀輕輕的,生得倒也白白淨淨,不惹人討厭。他問:“你叫什幺名字?”


    “秋萍。”她說:“秋天的秋,浮萍的萍。”


    “秋天的浮萍,嗯?”他醉眼乜斜的望著她。“你是一片秋天的浮萍嗎?”


    “我們都是,”她低聲說:“酒家的女孩子都是秋天的浮萍,殘破,飄蕩,今天和這個相遇,明天又和那個相遇,這就是我們。”


    這是個酒女所說的話嗎?他正眼看她,誰說酒女中沒有人才?誰說酒女中沒有高水準的人物?


    “你念過書?”他問。


    “念過高中。”


    “為什幺幹這一行?”


    “賺錢,還能為什幺呢?”她可憐的笑著。“我們每個人都有個故事,你是記者,卻采訪不完這裏麵的悲劇。”她再笑笑,用手按住酒杯。“你別喝了吧,俞先生。”


    “別的酒女勸人喝酒,你怎幺勸人不喝呢?”他問。


    “別人喝酒是快樂,你是在借酒澆愁,不是嗎?”


    “你怎幺知道?”


    “我看的人太多了!”她說:“你看對麵房間裏那桌人,才是真的在找快樂呢!”


    他看過去,在對麵,有間豪華的房間,房門開著,酒女及侍者穿出穿進的跑著。那桌人正高聲談笑,呼酒買醉,一群酒女陪著,鶯鶯燕燕,嬌聲謔浪,觥籌交錯,衣影繽紛,他們笑著,鬧著,和酒女瘋著。很多人離席亂鬧,酒女賓客,亂成一團。


    “這就是你們這兒典型的客人嗎?”他問。


    “是的,他們來這兒談生意,喝得差不多了,就選定一個酒女,帶去‘吃宵夜’了。”


    他再對那桌人望去。忽然間,他驚跳了起來,一杯酒全潑在衣服上。秋萍慌忙拿毛巾幫他擦著,一麵說:“怎的?怎幺弄的?我說你喝醉了吧?”


    “那兒有個人,”俞慕槐用手指著,——的,口齒不清的說:“你看到嗎?那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哎呀,他在吻那個酒女,簡直混蛋!”他跳了起來。


    “你怎幺了?俞先生!”秋萍慌忙按著他:“你喝醉了!你要幹什幺?”


    王建章也奇怪的轉過頭來:“小俞,你在鬧些什幺?”


    “我要去揍他!”俞慕槐憤憤的說,卷著袖子。


    “他是你的仇人嗎?”秋萍詫異的問:“那是歐經理呀,建成貿易公司的經理,今晚他是主人呢!他常常在這兒請客的,是我們的老主顧了!他怎會得罪你呢?他為人最隨和最有趣了,出手又大方,大家都喜歡他呢!”


    “可是,他……他……”俞慕槐氣得直喘氣,直揮拳頭。


    “他在吻那個酒女呢!哎呀,他又在吻另一個了!”


    王建章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以為這兒的小姐都是聖女嗎?你問問秋萍,她們即使有心維持尊嚴,又有幾個能做到呢?”


    “我不管酒女的尊嚴問題!”俞慕槐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拍得那些碗碟都跳了起來。“我管的是那個歐世澈,他沒有資格吻那些女孩子,他不可以那樣做!”“為什幺呢?”王建章問。


    “因為他家裏有太太!”俞慕槐直著眼睛說。


    王建章哈哈大笑了起來,秋萍和另一個酒女也忍不住笑了。秋萍一麵笑,一麵說:“俞先生,你真的是喝多了!你難道不知道,到我們這兒來的男人,十個有八個是有太太的嗎?”


    “但是他不可以!”俞慕槐猛烈的搖著頭,醉得眉眼都直了。“他就是不可以!他有個世界上最可愛的太太,他卻在這兒尋歡作樂!”他想站起身來:“我要去揍他,我要去教訓他!”


    “別發神經吧,小俞!吹縐一池春水,於卿底事?人家太太都不管,要你來管什幺閑事?”王建章壓住他的肩膀。“而且,你想在酒家裏打架嗎?你終日采訪新聞,也想自己成為新聞人物嗎?別胡鬧了!多喝了幾杯酒,你就神智不清了。秋萍,你去弄個冷手巾來,給他擦一把,醒醒酒吧!”


    俞慕槐倒進椅子裏,用手支著頭。


    “我沒有醉,”他喃喃的說:“我隻是生氣,有個好太太在家裏,為什幺還要出來找女人?他該在家裏陪他太太!”


    “你這就不通了,小俞。”王建章笑著說:“太太再好,整天守著個太太也不行呀!拿吃東西來譬喻吧,太太最好,太太是雞鴨魚肉,別的女人不好,隻是青菜蘿卜,但是,你天天吃雞鴨魚肉,總有吃膩的一天,也要換換味口,吃一點青菜蘿卜呀!”


    俞慕槐瞪視著王建章:“你們這些男人都是沒心肝的東西!”


    “怎幺連我也罵起來了?”王建章詫異的說:“別忘了,你也玩過,你也沉溺過,你也不是聖人!你在新加坡,還和一個歌女……”


    “別提那歌女!”俞慕槐的眼睛漲得血紅,跳起身子,指著王建章的鼻子說:“你再提一個字,我就揍人!”


    王建章愕然的看著他。


    “好好,我不提,不提!”他說著,也站起身來。“我送你回家去。”


    俞慕槐摔開了他的手。


    “我不要你送!”他嚷著,“我也沒有醉,我自己可以回家。你盡管在這兒吃青菜蘿卜吧!”


    王建章啼笑皆非。


    “你今天是怎幺了?”他陪笑的看著俞慕槐。“你確信能一個人回去嗎?”


    “當然可以!”他從口袋裏掏出皮夾,要付帳,王建章阻止了他:“今天我請客!你去吧,叫侍者給你叫輛車。”


    “不要!”他摔摔手。“我要散步!”回過頭,他望著秋萍:“你本名叫什幺?”


    “麗珠。”她輕聲說:“很俗氣的名字。”


    “還是做顆美麗的珍珠吧,別做秋天的浮萍了。”他說著,轉過頭去,腳步微帶踉蹌的衝出了酒家的大門。


    一陣冷風迎麵歡來,冷得刺骨,雨霧迅速的吞噬了他。他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在那冷風的吹拂和雨滴的打擊下,他的酒意醒了一大半。幾輛出租車迎了過來,他揮揮手,揮走了他們,然後,踏著那深宵的雨霧,迎著那街頭的寒風,他慢吞吞的,毫無目的的向前走去。


    他走了很久很久,頭發上滴著水,一直滴到衣領裏去。皮衣濕漉漉的也滴著水,把褲管都淋濕了。他沒有扣皮外衣的扣子,雨直打進去,濕透了裏麵的襯衫和毛衣。他走著,走著,走著,……走過了那冷清的大街,走過了那寂寥的小巷。


    然後,他驀然間發現,他已經來到忠孝東路羽裳的家門口。


    早在羽裳婚前,他就知道這幢二層樓的花園洋房是羽裳的新居。在羽裳婚後,他也曾好幾次故意騎著車從這門口掠過。或者,在他潛意識中,他希望能再看到她一眼,希望能造成一個“無意相逢”的局麵。但他從沒有遇到過她,卻好幾次看到歐世澈駕著那深紅色的野馬,從這巷子中出出入入。


    現在,他停在這門口了,遠遠的站在街對麵,靠在一根電杆木上,他望著這房子。整幢房子都是黑的,沒有一個窗口有燈光,羽裳──她應該已經睡了。他望望屋邊的車庫,車庫門開著,空的,那吃“青菜蘿卜”的丈夫還沒有回來。他把頭靠在電杆木上,沉思著,不知那深夜不歸的丈夫會不會是個“素食主義”者?


    他在那兒站了很久很久,不知道自己要做什幺,雨滴不住的從他身上滑落,他全身都濕透了。他模糊的想起一年前那個雨夜,在渡輪上初次見到羽裳。淋雨!她也是個愛淋雨的小傻瓜嗬!


    他的眼眶發熱了,濕潤了。然後,他輕輕的吹起口哨來,吹了很久,他才發現他吹的是羽裳那支歌:“夜幕低張,海鷗飛翔,去去去向何方?”


    他吹著,反複的吹著。然後,他看到那二樓的一個窗口亮起了燈光。他凝視著那窗子,繼續吹著口哨。於是,一個女人的身影映在那窗子上,接著,窗子開了,那女人移過一盞燈來,對窗外凝視著。


    他動也不動的靠在那柱子上,沒有停止他的口哨,他的眼睛緊緊的盯著那女人,心中在無聲的、反複的呼喚:“下來吧,羽裳!出來吧,羽裳!如果你能聽到我的呼喚,就請出來吧!”


    那窗子又闔上了,人影也消失了。他繼續站立著,繼續淋著雨,繼續吹著口哨。


    然後,那大門輕輕的打開了,他的心髒狂跳著,他的頭腦昏亂著,站直了身子,他不由自主的停止了口哨,緊緊的盯著那扇門。羽裳站在那兒!穿了一件單薄的風衣,披散著頭發,她像尊石像般,呆呆的站在那兒,對他這邊癡癡的凝望著。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隻是張開了手臂。


    她飛奔過來,一下子投進了他的懷裏。她渾身顫抖,滿麵淚痕。他抱緊了她,他的頭俯下來,吻住了她的唇。他狠命的吻著她,她的唇,她的麵頰,她的頸項,她的眉毛,她的眼睛……他一直吻著,不停的吻著,天地萬物皆已消失,宇宙時間皆已停頓,他擁著這顫栗著的身子,他身上的雨水弄濕了她,他的淚混合了她的。“嗬,”她低呼著,喘息而顫抖。“我是不是在做夢呢?是不是呢?”


    “不,你不是。”他說,繼續吻她。他緊緊的抱著她,那樣用力,他想要揉碎她。“羽裳!”他低喚著:“羽裳,嗬,羽裳!”他攬著她的頭:“你的頭發又長長了。”他說。“真的,又長長了。像我第一次在渡輪上看到的你一樣!”


    她伸手撫摸他的麵頰。


    “你濕了,”她喃喃的說:“你渾身都滴著水。”她把手指壓在他的眼睛上。“而且,你哭了。”她說,抽了一口氣,淚水湧出了她的眼眶,她嗚咽著說:“你也像那晚一樣,從雨霧裏就這樣出來了。”她輕輕抽噎。“抱緊我,別再放開我!請抱緊我吧。”


    他更加用力的抱緊了她,她顫抖得十分厲害。


    “你冷了。”他說:“你需要進屋裏去。”


    “不,不,不。”她急急的說,猛烈的搖著頭,像溺水的人般攀附著他。“別放開我,請你!我寧願明天就死去,隻要有這樣的一刻,我明天就可以死去了。”“你不要死去,”他說,喉中哽塞著。“我們才剛剛開始,你怎能死去?”


    她仰著頭,眼睛明亮的閃著光,她的臉被雨和淚洗得那樣亮,在那蒼白的、路燈的照射下,她整個臉龐有種超凡的、怪異的美。她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呼吸急促而神色亢奮。


    “嗨,慕槐,”她忽然說,懷疑而不信任的:“真的是你嗎?我沒有弄錯嗎?你的名字是叫俞慕槐嗎?”


    “是的,小妖怪,”他的聲音喑啞:“你的名字是叫楊羽裳嗎?”


    “不,”她搖頭:“我叫海鷗。”


    “那幺,我叫海天!”


    “海天?”


    “你忘了?你歌裏說的:‘海鷗沒有固定的家……片刻休息,長久飛行,直向那海天深處!’”


    “嗬,你居然記得!”她哭了,又笑了。


    “記得每一個字,記得每一件事,記得每一-那間的你!記得太清楚了!”


    她再伸手撫摸他的臉:“你怎幺來的?你怎幺敢來?誰帶你來的?啊,我知道了,你喝醉了!你渾身帶著酒味,那幺,是酒把你帶來的了,是酒給了你勇氣了!”


    “是的,我喝了酒。”他說。“當你的丈夫在吻那些青菜蘿卜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我應該來吻你。”


    “你說些什幺?”


    “不要管我說些什幺,也別聽懂我說些什幺!”他說,把頭埋進了她耳邊的濃發裏,他的嘴唇湊著她的耳朵。“所有的胡言亂語都不重要,重要的隻是一句話,一句幾百年前就該對你說的話,明知現在已經太晚,我還是必須告訴你,羽裳……”他顫栗的說:“我愛你。”


    她在他懷裏一震。


    “再說一遍。”她輕聲祈求。


    “我愛你。”


    她不再說話,好半天,她沉默著。然後,他聽到她在低低啜泣。他抬起頭來,用手捧著她的臉,用唇輾過她的麵頰,輾過她的淚痕。


    “不要哭吧!”他低低請求。


    “我不哭,我笑。”她說,真的笑了。“有你這句話,我還流什幺淚呢?我真傻!你該罵我!”


    “我想罵,”他說:“不為你哭,為你許多許多的事情,但我舍不得罵你,我隻能罵我自己。”他又擁住了她,把她的頭緊壓在自己的胸前。“嗬,羽裳,聽著,我不能一直停留在這兒,給我一個時間,請你,我必須要見你!給我一個時間吧!”


    “我……我想……”


    “別想!隻要給我一個時間!’他急迫的說。”你是喝醉了,明天,你就不想見我了。”她憂傷的、淒涼的說。


    “胡說!這是我一生最清醒的時候!”他叫:“我從沒這幺清醒過,我知道自己在做什幺!”


    “我……”她軟弱的吐出一個字來,眼前立刻晃過歐世澈那張臉,和那令人寒栗的微笑。她發抖,瑟縮在他懷裏。“我……我……打電話給你,好嗎?”


    “不要打電話!”他更迫切的。“我無法整天坐在電話機旁邊等電話,那樣我會發瘋!你現在就要告訴我,什幺時候你能見我?或者……”他懷疑的說:“你並不想見我?是嗎?你不願再見到我嗎?那幺,你也說一句,親口告訴我,我就不再來打擾你了!我答應……”


    她一把蒙住了他的嘴,她的眼睛熱烈的盯著他,那對眼睛那樣亮,那樣燃燒著火焰,她整個的靈魂與意誌都從這對眼睛中表露無遺了。


    “我不願見你嗎?”她喘著氣低喊:“我夢過幾百次,我祈求過幾百次,我在心裏呼號過幾百次啊,慕槐!你不會知道的!你不知道!”淚重新湧出她的眼眶,沿頰滾落。她抽噎著,泣不成聲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別哭吧,求你別哭!”他急急的喊,再用唇去堵住那張抽噎的嘴。


    “我不哭了,我真的不再哭了!”她說:“你瞧,我不是笑了嗎?”她笑得好可憐,好可憐。“慕槐,我是個小傻瓜,我一直是的,假若你當初肯多原諒我一點……”


    他再度把她的頭緊壓在他的胸口,她聽到他的心髒在那兒擂鼓似的敲動著他的胸腔,那樣沉重,又那樣迅速,他的聲音更加嘶啞了。


    “你說過的,我是個混帳王八蛋!我是的。”


    “啊!慕槐!”她低呼。“我才是的。”


    雨,一直在下著,她的頭發開始滴水了,那風衣也濕透了,她打了個噴嚏,冷得索索發抖。他摸著她濕濕的頭發,嚐試用自己的皮外套去包住她。


    “你必須進去了,”他說,“他隨時會回來。快,告訴我吧!什幺時候你能見我?”


    “明天!”她鼓著勇氣說。


    “什幺地點?什幺時間?”他急切的問。


    “下午兩點鍾,我在敦化南路的圓環處等你,不要騎車來,見麵之後再研究去什幺地方。”


    “好,我會先到圓環,”他說:“你一定會到吧?”


    她遲疑了一下。


    “萬一我沒到……”


    “別說!”他阻止了她。“我會一直等下去,等到晚上六點鍾,假若你明天不來,我後天兩點再去等,後天不來,我大後天再去等……一直等到你來的時候!”她看著他,癡癡的,淒涼的,不信任的。


    “慕槐,這真的是你吧?”


    “羽裳,這也真的是你吧?”


    他們又擁抱了起來,緊緊的吻著,難舍難分的。終於,他抬起頭來:“回房裏去吧,羽裳,你不能生病,否則我明天如何見得到你?回去吧!一切都明天再談,我有幾千幾萬句話要告訴你!現在,回去吧!”


    “好,”她順從的說,身子微微後退了一些,但他又把她拉進了懷裏。


    “聽我說,”他憐惜的望著她:“回去馬上把頭發弄幹,洗一個熱水澡,然後立刻上床去,嗯?”


    “好。”她再說。


    他鬆開了手。


    “走吧!快進去!”


    她望著他,慢吞吞的倒退到門邊,站在那兒,她呆立了幾秒鍾,然後,她忽然又跑了過來,把手伸到他的唇邊,她急急的,懇求的說:“你咬我一口,好嗎?”“為什幺?”


    “咬我一口!”她熱切的說:“咬得重重的,讓我疼。那幺,我回到房裏,就會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了!”


    他凝視她,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羽裳!”他低喊,然後,猛然一口咬在她的手腕上,咬得真重,抬起頭來,他看到自己的齒痕深深的印在那手腕上麵,他內心絞痛的吻了吻那傷痕,問:“疼嗎?”


    “疼的!”她說,但滿臉都煥發著光彩,一個又美麗又興奮的笑容浮現在她嘴角邊。抽回了手,她笑著說:“明天見!”


    很快的,她奔進那大門裏去了。


    像一個最最聽話的孩子,一回到屋中,關好房門,羽裳就輕悄的奔上了樓,把那件濕淋淋的風衣丟在臥室的地毯上,拿了塊大毛巾,她跑進了浴室。


    嗬,怎樣夢一般的奇遇,怎樣難以置信的相逢,怎樣的奇跡,帶來怎樣的狂喜嗬!她看了看手上的齒痕,用手指輕輕的觸摸它,這不是夢,這不是夢,這竟是真的呢!他來了,那樣踏著雨霧而來,向她說出了內心深處的言語!這是她幻想過幾百幾千幾萬次的場麵嗬!


    脫下了濕衣服,打開了淋浴的龍頭,她在那水注的衝擊下伸展著四肢,那溫暖的水流從頭淋下,熱熱的流過了她的全身。她的心在歡騰,她的意識在飛躍,她如臥雲端,躺在一堆軟綿綿的溫絮裏,正飄向“海天深處”!她笑了,接著,她唱起歌來,無法遏止那喜悅的發泄,她開始唱歌,唱那支她所熟稔的歌:“海鷗沒有固定的家,它飛向西,它飛向東,它飛向海角天涯!漁船的纜繩它曾小憩,桅杆的頂端它曾停駐,片刻休息,長久飛行,直向那海天深處!……………………”


    直向那海天深處!“那幺,我的名字叫海天!”他說的,她該飛向他嗬!飛向他!飛向他!她仰著頭,旋轉著身子,讓水注從麵頰上衝下來。旋轉吧,飛翔吧,旋轉吧,飛翔吧!她是隻大鳥,她是隻海鷗,她要飛翔,飛翔,一直飛翔!


    淋浴的水注嘩啦啦的響著,她的歌聲飄在水聲中,她沒有聽到汽車停進車庫的聲音,也沒聽到開大門的聲音,更沒有聽到有人上樓的聲音,隻是,倏然間,浴室的門被打開了,接著,那為防止水霧的玻璃拉門也一下子被拉開,她驚呼一聲,像反射作用般抓住一塊毛巾往自己身上一蓋,張大了眼睛,她像瞪視一個陌生的撞入者般瞪視著那個男人──她的丈夫──歐世澈。


    “你好象過得很開心嗬!”他說,笑嘻嘻的打量她。“怎幺這幺晚才洗澡?”“看書看晚了。”她——的說,關掉水龍頭,擦幹著自己。


    所有的興致與情緒都飛走了。


    “看書?”他繼續微笑的盯著她。“看了一整天的書嗎?看些什幺書呢?”


    “我想你並不會關心的!”她冷冷的說,穿上衣服,披上睡袍,用一塊幹毛巾包住了頭發。


    “語氣不大和順呢!”歐世澈笑吟吟的。“嫌我沒有陪你嗎?”他阻在浴室門口,伸手抱住了她。


    她驚跳,渾身的肌肉都僵硬了。


    “讓我過去,”她低聲說,黑白分明的眼睛靜靜的望著他。


    “我要睡覺了。”


    “晚上到哪兒去了?”他問。


    她迅速的想起臥房地毯上的風衣。


    “出去散過一會兒步。”她麵不改色的說。


    “又散步?又看書?嗯?”他仍然在微笑。


    “你希望我幹什幺?和男朋友約會嗎?”她反問,盯著他:“你又到那兒去了?”


    “居然盤問起我來了!”他笑著說:“你今天有點兒問題,我會查出為什幺!”他捏捏她的麵頰,有三分輕薄,卻有七分威脅。“雖然你是撒謊的能手,但是你翻不出我的手掌心,就像孫悟空翻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一樣!”放開了她,他說:“去吧,別像刺猥一樣張開你的刺,我今晚並沒有興趣碰你!”


    她鬆了口氣,走進臥室,她拾起那件風衣,掛進櫥裏。歐世澈跟了進來,坐在床沿上,他一麵脫鞋子,一麵輕鬆的問:“你今天打過電話給你爸爸嗎?”


    她又驚跳了一下。


    “世澈,”她說:“你教我怎幺開得了口?上個月爸爸才給了你二十萬,你要多少才會夠呢?”


    “隨便你!”歐世澈倒在床上,滿不在乎的說:“你既然開不了口,我明天自己去和你父親說!”


    “你要跟他怎幺說呢?”


    “我隻說,”歐世澈笑嘻嘻的。“我必須養活你,而你已經被慣壞了。讓你吃苦,我於心不忍,讓你享福,我又供給不起,問你爸爸怎幺辦?”


    她的麵頰變白了。


    “爸爸不會相信你,”她低語。“爸爸媽媽都知道,我現在根本用不了什幺錢。”


    “是嗎?”他看著天花板。“我會讓他相信的。”


    “你又要去捏造事實了!”


    “捏造事實?這是跟你學的。你不是最會捏造事實,無中生有的嗎?”


    她坐在床上,注視著他。他唇邊依然掛著笑,眼睛深思的看著天花板,腦子裏不知道在轉著什幺念頭。一看到他這種表情,羽裳就感到不寒而栗,她不知道自己從什幺時候起,就已經怕了他了。她從不怕什幺人,但是,現在,她怕他!因為他是個道道地地的冷血動物!


    “世澈,”她慢吞吞的,鼓著勇氣說:“你並不愛我,是嗎?你從沒有愛過我。”


    “誰說的?”他轉向她,微笑著。“我不是很愛你嗎?你從哪一點說我不愛你呢?”


    “你說過,我隻是你的投資。”


    “如果我不愛你,我就不投資了!”他笑了一聲,翻過身子,把頭埋進枕頭裏,準備睡覺了。


    “你把我當一座金礦。”她喃喃的說。


    “哈!”他再笑了一聲:“所以,我就更愛你!”他伸出手去,把床頭燈關了,滿屋一片漆黑。“我要睡了,現有不是討論愛情問題的時候。反正你已經是我的妻子,愛也好,不愛也好,我告訴你吧,我們要過一輩子!”


    他不再說話了。


    她覺得渾身冰冷,慢慢的鑽進被褥,慢慢的躺下來,她用雙手枕著頭,聽窗前夜雨,聽那雨打芭蕉的颼颼聲響。“是誰多事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她模糊的想著前人的詞句,模糊的想著自己。手腕上,那傷痕在隱隱作痛,痛得甜蜜,也痛得心酸!當初自己為什幺沒有嫁給俞慕槐?隻為了那股驕傲!現在呢?自己的驕傲何在?自己的尊嚴又何在?


    這婚姻已磨光了她的銳氣,滅盡了她的威風!她現在隻希望有個安靜的港口,讓她作片刻的憩息。嗬,俞慕槐!她多想見他!


    一夜無眠,早餐時,她神色憔悴。歐世澈打量著她,微笑不語。那微笑,那沉默,在在都讓她心悸。好象在警告著她:“別玩花樣,我知道你要做些什幺。”好不容易,看著他出了門,聽到汽車駛走,她才長長的鬆了口氣。靠在沙發中,她渾身癱軟,四肢無力。她靜靜的坐著,想著下午的約會,她心跳,她頭昏,她神誌迷惘,她多懊惱於把這約會訂在下午,為什幺不就訂在此刻呢?


    時間是一分一秒的挨過去的,那幺滯重,那幺緩慢。眼巴巴的到了中午,歐世澈沒有回來吃午飯。她勉強的吃了兩口飯,不行,她什幺都不能吃!放下筷子,她交代秋桂:“我出去了,如果先生打電話來,告訴他我去逛街,回來吃晚飯!”


    穿了件鵝黃色的洋裝,套了件同色的大衣,她隨便的攏了攏頭發,攬鏡自視,她的麵龐發光,眼睛發亮,她像個嶄新的生命!走出家門,她看看表,天,才十二點四十分!隻好先隨便走走,總比待在家中,“度分如年”好。


    慢吞吞的走過去,慢吞吞的走向敦化南路,慢吞吞的走向圓環……忽然間,眼前人影一晃,一個人攔在她的麵前。


    “羽裳!”他低喊。


    她看看他,驚喜交集。


    “你怎幺也來得這幺早?慕槐?”


    “從早上九點鍾起,我就在這附近打著圈圈,走來走去,已經走了好幾小時了!我想,我這一生走的路,加起來還沒有我這一個上午多!”他盯著她,深吸了口氣:“羽裳!你真美。”


    她勉強的笑笑,眼眶濕濕的。


    “我們去什幺地方?”她問。


    他招手叫了一輛出租車。


    “我們到火車站,坐火車去!”他說。


    “坐火車?”她望著他,微笑的說:“你不是想帶我私奔吧?”


    他看看她,眼光深沉。


    “如果我帶你私奔,你肯跟我去嗎?”


    她迎視著他的目光。


    “我去。”她低聲說。


    “去一個沒有人的地方,造一間小小的茅屋,過最原始的生活,和都市繁華完全告別,要吃最大的苦,事必躬親,胼手胝足,你去嗎?”


    “我去。”


    他握緊她的手,握得她發痛。出租車來了,他們上了車,向火車站駛去,一路上他都很沉默,她也不語。隻是靜靜的倚偎著他,讓他的手握著自己,就這樣,她願和他飛馳一輩子。


    到了火車站,他去買了兩張到大裏的車票。


    “大裏?”她問:“那是什幺地方?”


    “那是個小小的漁村,除了海浪,岩石,和漁民之外,什幺都沒有。”


    “你已決定改行做漁民?”她問。


    “你能做漁娘嗎?”他問。


    “可以。”她側著頭想了想。“你去打魚的時候,我在家裏織網。黃昏的時候,我可以站在海邊等你。”


    “不,你是隻海鷗,不是嗎?”他一本正經的說:“當我出海的時候,你跟著我去,你停在桅杆或者纜繩上,等我一吹口哨,你就飛進我的懷裏。”


    “很好,”她也一本正經的說。“你隻要常常喂我吃點小魚就行了。”


    他攬緊了她,兩人相對注視,都微笑著,眼眶也都跟著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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