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二時。


    天星碼頭上疏疏落落的沒有幾個人,這是香港通九龍間的最後一班輪渡,如果不是因為在聖誕節期間,輪渡增加,現在早沒有渡船了。但,盡管是假日裏,到底已是深夜二時,又趕上這幺一個淒風苦雨的寒夜,誰還會跋涉在外呢?所以那等候渡船的座椅上,就那樣孤零零的坐著幾個人。都瑟縮在厚重的大衣裏,瑟縮在從海灣襲來的寒風中。


    俞慕槐翻起了皮外衣的領子,百無聊賴的伸長了腿,他已經等了十分鍾。平時,每隔一兩分鍾就開一班的渡船現在也延長了時間的間隔。對麵那賣冰激淋的攤位早就收了攤,四周靜悄悄的,隻有那柱子上的電動廣告仍然在自顧自的輪換著。


    他換了個坐的姿勢,看了看那垂著的柵欄,透過柵欄後的長廊,可看到海灣裏的渡輪,正從九龍的方向緩緩駛來,暗黑的海麵上,反射著點點粼光。收回了目光,他下意識的看向對麵的那排椅子,長長的一條木椅上,坐著個孤獨的女孩子,微俯著頭,在沉思什幺,那披拂在麵頰和肩上的黑發是零亂而濡濕的。她沒有穿雨衣,也沒有帶傘,一件咖啡色的皮外衣,肩上也是濡濕的,濕得發亮。皮外衣下露出咖啡色短裙的邊,和一雙修長的腿。


    或者,是基於無聊,或者,是基於一種職業上的習慣,俞慕槐開始仔細打量起那少女來。二十歲上下的年紀,可能再年輕些,小巧挺直的鼻梁,細致而略顯蒼白的皮膚,薄而帶點固執意味的嘴唇。那眼睛是低俯的,使你無法看到她的眼珠,隻看到兩排睫毛的弧線。臉上可能化過妝,但是已被雨水洗掉了,是的,一定被雨水洗過,因此,那頰上的皮膚在燈光下發亮。俞慕槐輕輕的皺了皺眉,幹嘛這樣盯著人家看呢?他想把眼光從她身上調開,但是,有什幺奇異的因素吸引了他,他無法移開眼光──一個深夜的單身少女總是引人注意的,雖然這是在無奇不有的香港。那少女似乎感到了他的注視,她輕輕的移動了一下身子,緩慢的,而又漠不經心的抬起頭來,眼光從他身上悄悄的掠了過去,他看到她的眼睛了,一對湛黑的眸子,帶著抹近乎茫然的神情。他立刻為她下了斷語,這不是個美女,她不怎幺美,但是,她有種遺世獨立的清雅,或者這就是她所吸引他的地方,在香港,你很容易發現妝扮入時的美女,卻很難找到這種孤傲與清新。孤傲與清新?不,這女孩並不止孤傲與清新,那神情中還有種特殊的味兒,一種茫然、麻木,和孤獨的混合──她的眼光掠過了他,但她根本沒有看到他──她的意識正沉浸在什幺古老而遙遠的世界裏。


    鈴聲驀然的響了起來,那柵欄嘩啦啦的被打開了,這突來的聲響驚動了俞慕槐,也驚動了那少女。渡輪靠岸了,有限的幾個客人正穿過柵欄和長廊,走向渡輪。俞慕槐也站起身來,跟在那少女身後,走向渡輪去。那少女的身材高而窈窕,比她的麵貌更動人。


    走過踏板,上了船,海麵的冷風迎麵撲來,夾著雨絲,冷得徹骨。客人們都鑽進船頭有玻璃窗的船艙裏,外麵的座位幾乎沒有一個人,但那少女沒有走進船艙,她連坐都沒有坐,走向了船欄邊,她靠在欄杆上,麵對著海,靜靜的站著,她的長發在海風中飄飛。


    俞慕槐怔了一兩秒鍾,然後,他在靠欄杆邊的第一排位子上坐下了。這兒冷極,雨絲撲麵,他瞪視著那少女,你發瘋了嗎?他想問。這樣冷的天,安心想害感冒嗎?但是,那少女關他什幺事呢?誰要他陪著她在這兒吹風淋雨?他對自己有些惱怒,在他的職業中,什幺怪事都見過,什幺怪人也都見過,管他活人死人都不會讓他驚奇。而現在,他竟為了一個陌生的香港少女在這兒吹風淋雨!簡直是莫名其妙!


    船開了,他繼續盯著那少女,她孤獨的佇立在那兒,渾然不覺身邊有個人在注視著她。她的眼光定定的看著海麵,嘴角緊閉著,眼底有種專注的迷茫,那樣專注,那樣迷茫,幾乎是淒慘的。淒慘!這兩個字一經掠過俞慕槐的腦海,他就不由自主的震動了一下,是了!這就是那女孩身上一直帶著的味道,淒慘!她像個被世界遺忘了的影子,也像個遺忘了世界的影子。


    他突然的站起身來,在還沒有了解到自己的意願以前,他已經走向了那少女的身邊,停在那欄杆前了。


    “喂,小姐……”他操著生硬的廣東話開了口,自己也不知道要說些什幺。


    “說普通話吧,我懂的。”出乎他意料之外,那少女竟安安靜靜的說話了,而且是一口標準的北方話。她的目光從海麵調回來,看了他一眼,絲毫沒有因為他突然的出現而吃驚,她冷靜的加了一句:“你要幹什幺?”


    “我……呃,我……”他那樣驚異,竟有些不知所措了。


    “我……我隻是想說,你為什幺要站在這兒淋雨?”


    她再看了他一眼。


    “因為──”她靜靜的說,不疾不徐的:“我想要跳海。”


    他驚跳了一下,瞪著她。


    “別開玩笑。”他說。


    “沒有開玩笑。”她仍然安安靜靜的說,望著他,那眼睛是真誠坦白而近乎天真的。“你不信?我想要跳海。”


    他更加不知所措了,這女孩使他緊張,伸出手去,他下意識的把手橫放在欄杆上,萬一她真要跳海,他可以及時拉住她。一麵,他審視著她,想看出她到底是否在開玩笑,但他完全看不出來,那少女的麵容莊重而沉靜。


    “為什幺?”他問。


    她搖搖頭,沒有回答。她又在凝視海麵了,那專注的神態使他不安,拉了拉她的衣袖,他說:“我看你還是到船艙去避避風吧,難道你不怕冷?”


    “想跳海的人不會怕冷。”她一本正經的說。


    他啼笑皆非的皺皺眉,不知在這種情況下,該說些什幺才好。一陣風陡的卷來,無數雨點撲進了他的衣領,他打了個冷戰,看看她,她卻神色自若的望著海,不知是由於冷,還是由於別的原因,她的臉色蒼白,而眼睛清亮。


    “看,那兒有一隻海鷗。”她忽然說。


    他看過去,是有隻海鳥在暗夜的海麵盤旋低飛,卻不知是不是海鷗。


    “我知道一支歌,提到海鷗。”她輕聲說,“很好聽很好聽。”


    “是嗎?”他不經心的問,他並不太關心海鷗,隻是深思的凝視她。


    她開始輕哼了幾句,確實,很好聽的一個調子,抑揚幽柔,但聽不清歌詞是些什幺。


    “你要知道歌詞嗎?”她問,似乎讀出了他的思想。


    “哦,是的。”


    她略一側頭,凝神片刻,他發現她側麵的線條美好而柔和,像一件藝-品。然後,她低聲的念:海浪喧囂,暮色蒼茫,有人獨自徜徉。


    極目四望,雨霧昏黃,惟有海鷗飛翔。


    回旋不已,低鳴輕唱:去去去向何方?


    潮升潮落,潮來潮往,流水卷去時光。


    靜靜佇立,默默凝想,有誰解我癡狂?


    三分無奈,四分淒涼,更兼百斛愁腸。


    好夢難續,好景不長,多情空留惆悵。


    夜幕低張,海鷗飛翔,去去去向何方?


    回旋不已,低鳴輕唱,去去去向何方?


    我情如此,我夢如斯,去去去向何方?


    我情如此,我夢如斯,去去去向何方?”


    她念完了,她的聲調清脆而富有磁性,念得十分動人,尤其當她念那一連三個去字的時候,充滿了感情和韻味。她注視著他,說:“知道這支歌嗎?”


    “不,不知道,”他說,為自己的孤陋寡聞而赧然。“這是支名曲嗎?”


    “當然不是,”她很認真的說:“這歌詞是我前一刻才順口胡謅出來的。”


    他驚異的抬了一下眉。


    “你開玩笑?”他又問了句重複的話。


    “你碰到的人都喜歡開玩笑嗎?”她反問,認真的。“我不相信你會在別的地方聽過這歌詞。”


    “是沒聽過,可是……”他咽住了,覺得自己表現得像個傻瓜,他無法再說下去。他不能說,他不相信她能順口“謅”出這歌詞來,正像他也不相信她會跳海一樣。咬住嘴唇,他像研究一件稀奇古怪的藝-品般打量她。她坦然的接受著他的注視,那樣坦然,那樣漠不關心的沉靜,這讓他越來越加深了困惑和疑慮。“你叫什幺名字?”他直截了當的問了出來。


    “海鷗。”她簡潔的回答。


    “海鷗?”他抬高了聲音。


    “是的,海鷗。”她看了他一眼,仿佛不明白他為何那樣大驚小怪。她眼裏的神情真摯而天真。“名字隻是一個人的代表,如果你高興,叫張三李四都可以,是不?我現在覺得,我的名字叫海鷗最適合。當然,”她停了停,垂下睫毛,懇切而清晰的加了一句:“並不是任何時間,我都叫海鷗的。”


    這女孩的精神一定有點問題,俞慕槐心裏想著,有些懊惱於自己的善管閑事了。丟開她吧,不相幹的一個女孩子。可是……可是……她的話不是也挺有道理嗎?尤其她那模樣,是那樣純潔與天真!她是怎的,剛受了什幺刺激嗎?被父母責罵了嗎?她那光潤的皮膚,那清秀的眉線……她還是個孩子呢!決不會超過二十歲!


    船駛近碼頭了,他出著神,她也是的。船上的工人走來拉住了踏板的繩子,準備放下踏板來。那少女忽然低聲的驚呼了一聲:“呀,你瞧,你阻礙了我跳海。”“你不會真要跳海吧?”他抓住了她的手腕,緊盯著她,她臉上有著真切的惶悚和無助。


    “我要跳海。”她低低的,肯定的說。


    “現在已經晚了,”他握緊她。那踏板已放了下來,人們也紛紛走上踏板。他半推半送的把她推過了踏板,走進走廊,他鬆了口氣。側過頭注視她,他逐漸相信她要跳海的真實性了,那張純淨的臉上有著如此深刻的淒惶和單純的固執。這年齡的女孩子,原就是危險而任性的嗬!不願放鬆她,他一直握緊了她的手腕,把她帶出了天星碼頭的出口。站在碼頭外的人行道上,他認真的說:“好了,你家住在什幺地方?我叫車送你回去。”


    “我家?”她茫然的看著他。“我家不在九龍,在香港呀!”


    “什幺?那……那你渡海做什幺?”


    “我不是想渡海,”她低聲說:“是想跳海呀!”


    他瞪著她,一時竟束手無策起來。香港與九龍間的交通,隻靠輪渡來維持著,剛剛是最後一班的輪渡。現在,如果要回到香港,必須要等到天亮了。到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惹了一個多大的麻煩,站在那兒,他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那少女似乎看出了他的為難,她輕歎了一聲,像個不想給人添麻煩的孩子般,輕聲細語的說:“你走你的吧,別管我了。”


    “那你到什幺地方去呢?”他問。


    “我嗎?”她迷惘的看了看對麵的街道和半島酒店的霓虹燈。“我想……我還是應該去跳海。”


    他重新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命令似的語氣說:“來吧,你跟我來!”


    那少女順從的跟著他,到了街邊上的候車處,他帶她鑽進了一輛出租車,他對司機交代了一句:“在帝國酒店附近停車!”


    然後,他回過頭來,對那少女說:“聽著,小姐……”


    “海鷗。”她輕聲的打斷他。“我叫海鷗。”


    “好吧,海鷗,”他咬咬牙,心裏在詛咒著-見了鬼的海鷗。“我告訴你,我不是這兒的人,我來自台灣,到香港才一個星期,我住在酒店裏。現在已是夜裏兩點多鍾,我不能把你帶到酒店裏去,”他頓了頓:“懂嗎?海鷗?”


    “是的,”她憂鬱的說:“你是好人。”


    我是好人!俞慕槐心裏又在詛咒了,如果她今晚碰到的是另一個男人,那將會怎樣?他是好人!如果他把這香港的午夜“豔遇”說給同事們聽,大家不笑他是傻瓜才怪呢!他真是“好人”嗎?是“柳下惠”嗎?天知道!男人隻是男人!


    你永遠不能完全信任一個男人的!但是,他不能,也決不會占一個迷失的小女孩的便宜!那就不是一個“男人”而是個“小人”了!


    “好吧,海鷗,”他繼續說:“我想,你一定遭遇了什幺不快,有了什幺煩惱。既然你沒有地方可去,我們就找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咖啡館,喝一點咖啡,吃點東西,你把你的煩惱告訴我,我們談談,天下沒什幺不能解決的事。等到天亮以後,我送你回家,怎樣?”


    “隨便。”她說:“隻是我不回家。”


    “這個……等天亮再說吧!”


    車子停在帝國酒店,他拉著她下了車。雨仍然在下著,街頭一片寒瑟。尖沙咀多的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咖啡館,都布置得雅致可喜。他選了一家自己去過的,在帝國酒店的附近,是個地下室,卻玲瓏別致。香港是個不夜城,尤其在走進這種咖啡館的時候,就更加看出來了。雖然已是淩晨,這兒卻依然熱鬧,數十張桌子,幾乎座無虛席。他們選了一張靠牆角的桌子坐了下來,離樂隊遠些,以便談話。一個四人組的小樂隊,正在演唱著歐美的流行歌曲,那主唱的男孩子,居然歌喉不弱。樂隊前麵有個小小的舞池,幾對年輕男女,正興高采烈的酣舞著。


    叫來兩杯滾熱的咖啡,俞慕槐在那咖啡的霧氣中,及桌上那彩色小燈的光暈下注視著麵前的少女,說:“喝點熱咖啡吧,驅驅寒氣。”


    那少女順從的端起咖啡杯,輕輕的啜了一口,再輕輕的放下杯子。她的睫毛半垂著,眼光迷迷蒙蒙的注視著桌上的小燈,手指無意識的撥弄著燈上的彩色玻璃。“現在,還想跳海嗎?”俞慕槐微笑的問,聲音是溫和而安慰的。在這彩色小燈的照射下,那少女的麵容柔和而動人。


    她抬起睫毛來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珠黑蒙蒙的。


    “我非跳海不可呀!”她說,一股無可奈何的樣兒。


    “為什幺?”他繼續微笑著,像在哄一個小妹妹:“說出來給我聽聽,看看有沒有這幺嚴重?”


    她再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有點迷惘的說:“我不能告訴你,會把你嚇壞的。”


    “嚇壞?”他失笑的說。嚇壞!他會被什幺嚇壞呢?當了七、八年的社會記者,各種怪事都見多了,卻會被個小女孩所嚇壞嗎?他開始感到有趣起來,不由自主的笑了。“說說看,試試我會不會被嚇壞?”


    “我──”她望著咖啡杯,低聲的,卻清晰的說:“我殺了一個人!”


    “□!”俞慕槐叫了一聲,狠狠的瞪著她。“你殺了一個人?”


    “是的。”她說,一本正經的。


    “你沒有記錯,是隻殺了一個人嗎?”俞慕槐又好氣又好笑的說:“或者,你殺了兩三個呢!”


    她抬起眼睛來,默默的瞅著他。


    “我知道,”她輕聲歎息,自言自語的說:“你根本不相信我。”


    “幫幫忙,編一個比較容易被接受的故事好不好?”他凝視著她。


    “你不相信我,”她喃喃的說著,臉上一片被傷害後的沮喪。“沒關係,我知道你不會相信的,我要走了!”她試著站起身來。


    “慢著!”他按住她放在桌麵的手,盯著她:“你殺了誰?”


    “我的丈夫。”


    “你的丈夫?!”他低歎:“真是越來越離奇了!”


    “我實在受不了了,所以我殺了他,”她靜靜的說,溫柔、沉靜,而不苟言笑的。“他不該這樣對待我,為了他,我什幺都放棄了,父母、家庭、前途……統統放棄了!大家都說他是小流氓,隻有我認為他是天才,父母為了他和我斷絕關係,我不管,朋友們不理我,我也不管,我跟定了他,嫁定了他。雖然他沒有錢,我不在乎,我為他做牛做馬做奴隸都可以,事實上,我也真的為他做牛做馬做奴隸。雖然,結婚以前,我是嬌小姐,大家都說我會成為一個作家或音樂家的。”她停了下來,眼底一片淒苦,搖搖頭,她低語:“不說了,你不了解的。”


    “說下去!”他命令的,緊緊的盯著她,逐漸發現事情有真實性的可能了。“說下去!你為什幺殺他?怎樣殺的?”


    “他吹小喇叭,他在樂隊裏吹小喇叭,他真的吹得很好,非常好,他是個天才!”她歎息,臉上充滿了崇拜與惋惜。


    “如果他好好幹,也許有一天他會比阿姆斯特朗還有名。但他太愛酒,太多的借口說他不能工作。不過,這都沒關係,他不工作,我可以工作養活他,他喝醉了,頂多打打我出氣,這都沒關係,他打我罵我都沒關係,我一點也不怪他,一點也不……”她望著燈,眼光定定的,聲音單調、刻板,而空洞,像在敘述一件與自己毫無關聯的事情:“我可以忍受他打我罵我,隻要他愛我,我什幺都可以忍受。我可以工作得像一隻牛,賺錢給他買酒喝,我不會抱怨,我從不抱怨……但他不該欺騙我,不該說他不再愛我了。你知道,他和一個舞女同居了,他瞞著我和一個舞女同居了。今晚,我曾求他,跪在地上求他,隻要他肯放棄那個舞女,我不會怪他的,我完全不會怪他的,隻要他肯放棄那個舞女。但他說他不再愛我了,他叫我滾開,說我使他厭煩,說我像個不懂事的小孩子,早就讓他厭倦了……他說他愛那個舞女,不愛我,根本不愛我,根本不愛……”她搖搖頭,聲音更空洞了:“我跪在那兒哭,他不理我,他去喝他的酒,一麵喝,一麵罵,我就跪在那兒哭,一直哭,一直哭……然後,我不哭了,我坐在地上發呆,好久好久之後,他睡著了,他喝了酒,常常就像那樣睡得像個死人似的。我站在床邊看著他,看了很久,然後我到廚房裏去,拿了一個醬油瓶子,我走出來,對準他的頭打下去,我看到血花濺開來,他叫了一聲,我不允許他有爬起來的機會,就再打下去,一直打,一直打……打得他不再動了,然後,我跑到浴室去洗了手臉,換了衣服,我就出來了,我直接走到天星碼頭等渡輪,我要跳海。”


    她停止了敘述,眼睛仍然注視著那盞小燈,手指也仍然在那玻璃上撥弄著。俞慕槐不再發笑了,他笑不出來了。深深的望著麵前那張年輕而細致的臉龐,好半天,他才低沉的問:“你說的是不是都是真的?”


    她振作了一下,抬起頭來,直視著他。她的目光坦白而天真。


    “我必須殺他,”她說,莊重而嚴肅的。“他不該說他不再愛我了。”


    俞慕槐咬住了嘴唇,一種職業的本能告訴了他,這事是真的了!他的心沉了下去,一陣寒意從他背脊上往上爬,再迅速的擴展到他的四肢去,雖然置身在暖氣充分的室內,他卻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他發現,他這個麻煩真是惹得太大太大了!望著麵前的少女,現在,這張年輕的臉龐那幺平靜,平靜得近乎麻木。他訪問過不少的凶殺案,他見過各種各樣的凶手,這卻是第一次,他被一張凶手的麵孔所撼動,因為,他忽然讀出了在這張平靜的麵孔下,掩藏著一顆受創多幺嚴重的心靈!


    “喂,告訴我,”他艱澀的開了口:“你是從家裏直接走出來的嗎?”


    “是的。”


    “你──斷定他已經死掉了嗎?”


    她困惑的瞅著他。


    “我不知道,但他不再動了。”


    “沒有人跟你們一起住嗎?”


    “沒有。”


    “你們住的是怎樣的屋子?”


    “是公寓,在十二樓上,很小,很便宜,我們沒有錢租大房子。”


    “沒有人聽到你們吵鬧嗎?”


    “我不知道,我們常常吵鬧的,從沒有人管,大家都隻管自己家的事。”


    “但是,他也可能沒有死,是不是?”他俯向她,有些緊張的問。


    “我想……”她遲疑的回答:“是的。”


    他沉思了片刻,眉頭緊緊的鎖在一起。


    “聽著,”他說,盯著她:“你必須找人去救他!”


    她搖搖頭。


    “不,沒有用了。”


    “你會被關進牢裏去,你知道嗎?”他冒火的說。


    “我跳海。”她簡單的說。


    “你跳海!”他惱怒的叫,“跳海那幺容易嗎?那你剛剛怎幺不跳呢?”


    她愁苦的望著他。


    “你不讓我跳呀!”她說,可憐兮兮的。


    “聽著,”他忍耐的望著她:“告訴我你父母的電話號碼,我們打電話給你父母。”


    她再搖搖頭。


    “沒有用,他們去年就搬到美國去了。”


    “你的朋友呢?親戚呢?有誰可以幫忙?”


    “沒有,我在香港隻有他,什幺親人都沒有!”


    “那幺,他的朋友呢?”他叫著:“那個舞女的電話呢?”


    “我不知道,我隻知道那舞女在小巴黎舞廳,藝名叫做梅芳。”


    “小巴黎舞廳在香港還是九龍?”


    “香港。”


    “好,那我們打電話找這舞女去!”


    “你會嚇壞她!”她呆呆的說。


    “嚇壞她!”他輕哼了一聲:“你真……”他說不下去了,她看起來又孤獨又無助又淒惶,那種“淒慘”的感覺又控製住了他,他拍了拍她的手,低歎了一聲,說:“聽著,我既然碰到了你,又知道了這件事,我必須幫助你,我不會害你,你懂嗎?我們找人去你家裏看看,或者,他隻受了一點輕傷,或者,不像你想象的那樣嚴重,你懂嗎?懂嗎?”


    她點點頭,順從而被動的望著他。


    他站起身來:“我去查電話號碼,打電話。”


    她再點點頭,也站起身來。


    “你去哪兒?”他問。


    “去一下洗手間。”她低聲說。


    “好,我去打電話。”


    他走到櫃台前,那兒有公用電話和電話號碼簿。翻開電話號碼簿,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小巴黎舞廳的電話號碼,正要撥號,他卻忽然想起,他怎幺說呢?他連那少女的真正名字都不知道啊!那丈夫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怎幺跟那舞女說呢?轉過身子,他在人叢中找尋她,必須再問清楚一點才行!


    有對男女從他身邊擠過去,舞池中的人仍然在酣舞著。暗淡的燈光,擾人的音樂,氤氳的煙霧,和那醉沉沉的空氣!……


    他踮高腳尖,找尋她,但她不在位子上,或者,她還沒有從洗手間回來。不管她!他先找到那梅芳再說!還是救人要緊!


    如果那丈夫還沒死,這少女頂多隻能被控一個傷害罪……他撥了號,操起了生硬的廣東話,找那個梅芳,但是,對方肯定的答複卻使他驚愕了:“梅芳?我們這兒從沒有一個叫梅芳的小姐!不會弄錯,絕對沒有!什幺?本名叫梅芳的也沒有!根本沒有!和小喇叭手做朋友的?先生,你開玩笑嗎?沒有……”


    他-下了電話,迅速的,他穿過那些曲曲折折的座位,走到他們的位子上,果然,她不在了!他四麵環顧,人影參差,煙霧彌漫……她在哪兒呢?他向洗手間望過去,那兒沒有人出來,她不可能還在洗手間!他抓住了一位侍應小姐:“你能去洗手間看看,有位穿咖啡色皮衣的小姐在不在嗎?”


    “咖啡色皮衣的小姐?”那侍應生說:“我看到的,她已經走了!”


    “走了?!”


    他追到了門口,一陣風雨迎麵卷來,冷得徹骨。街燈聳立在寒風中,昏黃的光線下,是一片冷清清的蕭瑟景象!除了雨霧和偶爾掠過的街車外,哪兒有什幺人影呢?


    他咬緊了嘴唇,在滿懷的惱怒、迷茫、與混亂中,腦海裏浮起的卻是那少女抑揚頓挫的聲音:“夜幕低張,海鷗飛翔,去去去向何方?”


    去去去向何方?誰知道呢?


    俞慕槐常覺得自己個性中最軟弱的一環就是情感。從念大學時,新聞采訪的教授就一再提示,采訪新聞最忌諱的是主觀與感情用事。畢業後至今,忽忽已八年,他從一個實習記者變成了名記者,常被譽為“有一個最敏感的新聞鼻子”的他,發掘過新聞,采訪過新聞,報導過新聞,還有好幾件案子因他的鑽研而翻案。但他卻總是很容易犯上“同情”的錯誤,而在筆端帶出感情來。為了製止自己這個弱點,他一再努力過,一再克製過,經過連續這幺多年的努力,他終於認為自己成功了,可以做到對任何事都“見怪不怪”,以及“無動於衷”了。也因為這份“涵養”,他妹妹俞慕楓曾恨恨的說:“哥哥這個鬼脾氣,一輩子都別想找太太!”


    他不在乎有沒有太太,他一向主張人應該盡量“晚婚”,避免發生“婚變”。他忙碌,他工作,他沒有時間談戀愛,也不想談戀愛,何況男女間的事,他看得太多太多了,他常說:“你知道人類為什幺會犯罪?就因為這世界上有男人又有女人!”


    他冷靜,他細密,他年輕。有活力,有幹勁,有見地,這些,才造成他成為名記者的原因。可是,這樣一個“冷靜”“細密”的人,怎會在香港渡輪上犯上那樣大的錯誤,他自己實在是不能了解,也不能分析。


    第一、他根本不該去找那個少女搭訕,她淋她的雨,吹她的風,關他底事?


    第二、既然搭訕了,又聽了她那個荒謬的故事,他竟沒有打聽出她的真實姓名和地址來,又無法證實她話中的真實性,他配當記者嗎?


    第三、最最不可原諒的,他竟讓她溜走了。而留給他的,隻有一個完全不可信賴的線索“小巴黎”和杜造的人物“梅芳”。


    這整個故事都是杜造的嗎?事後,他常問自己這個問題,他也翻遍了香港的各種報紙,找尋有沒有被瓶子敲死的凶殺案,但是,他什幺都沒發現,什幺都沒查出來。他也去過“小巴黎”,那兒非但沒有一個梅芳,更沒有任何有小喇叭手男友的舞女。他開始懷疑,自己是被捉弄了,但是,那素未謀麵的少女,幹嘛編這樣一篇故事來捉弄他呢?而那對真摯的眸子,那張清雅而天真的麵龐,那孤獨淒惶的身影……這些,不都是真實的嗎?


    不管他心中有多少疑惑,不管這香江之夜曾使他怎樣困擾和別扭過,總之,這件事是過去了。他再也沒有時間來追查這事,因為,他在香港隻繼續停留了四天,就去了泰國。


    這次,他是跟著一個報業團體,作為期一個半月的東南亞訪問,香港,隻是訪問的第一站。這種訪問,生活是緊湊而忙碌的,何況,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總有那幺多新奇的事物吸引著他的注意力。很快的,他就淡忘了香港的那一夜,他把它歸之於一件“偶然”,而強迫自己把它-諸於腦後了。


    泰國的氣候炎熱如夏,在那茂密的椰林中,在那金碧輝煌的寺廟裏,在那網絡般的運河上,以及那奇異的熱帶叢林內,他度過了多采多姿的半個月。他生活得緊張而快樂,太多的東西他要看,太多的景物他要欣賞,背著一架照相機,他到處獵影,到處參觀,忙碌得像隻蜜蜂,同事們常搖著頭說:“真奇怪,小俞就有那幺多用不完的精力!”


    他看泰拳,看鬥雞,看舞蹈,看水上市場,照了一大堆泰國水上居民的照片。他的興趣是廣泛而多方麵的,決不像許多同事們那樣狹窄──每晚都停留在曼穀的小酒館中。同行的同事王建章說:“小俞對酒沒興趣!”


    “哈!”俞慕槐笑著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你們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些小酒館裏的花樣啊,是世界聞名的呢!”


    大家都笑了。王建章拍著俞慕槐的肩膀說:“小俞,為什幺你反對女人?”


    “我說過這話嗎?”俞慕槐反問。


    “但是,人人都這樣說你呢!”


    俞慕槐聳聳肩,笑了。就是這樣,如果你稍微有些“與眾不同”,別人一定有許多話來議論你。一個三十歲的單身漢,沒有女朋友,不涉足風月場所,準是有點問題!其實,他們誰都看不出來,他或者是個道地的感情動物呢!就由於他的感情觀念,他才不能把那些女人看成貨物,才珍重自己這份感情。人,怎能那樣輕易的付出自己的感情呢?怎能“到處留情”呢?是的,這是個複雜的問題,人類,本就是個複雜的動物嗎!或者,他是真的把自己訓練得“麻木”了,訓練得不易動心了。許多時候,人不但無法分析別人,也會不了解自己,近些年來,他也不大了解自己,到底是最重感情的人物還是最麻木的人物?


    麻木?不,不論怎樣,他知道自己內心深處的某種激蕩。


    麻木的人不會感到落寞。而他呢?他卻常常有那種深切的落寞感。表麵上,他那幺活躍,興趣那幺廣泛,精力那幺充沛,但是在那些忙碌過後,甚至在他忙碌的時候,他都突然會被一種落寞的心情所噬住。他常常問自己:我這種忙碌,這種逸興飛揚,是一種逃避嗎?逃避什幺呢?或者這不是逃避,而是在追尋,或許因為追尋不到所追尋的,不得不把精力消耗在工作,在娛樂,在興趣上,作為一種升華,一種逃避。


    但是,追尋的又是什幺呢?


    俞慕槐把這種落寞的情緒,視作一種疾病,初初染上後,感受的苦痛還是十分輕微,但最近,“發病”的頻率卻逐漸增多了。


    這是一種危險的趨勢,他卻找不著好的藥物來治療這討厭的病症,唯一的辦法,是把自己投入更緊張的生活,和更忙碌的工作中。不要想,不要分析,不要讓落寞趁隙而來……


    他堅強,他自負,他從不是個無病呻吟的男人!


    於是,泰國那種純東方的,充滿了佛教色彩和原始情調的國度,帶給了他一份嶄新的喜悅。他立即狂熱的愛上了這個矛盾的民族。矛盾!他在這兒發現了那幺多的矛盾:君主與民主混合的政治,現代與原始並列的建築,優美的舞蹈與野蠻的泰拳,淳樸的民風和好鬥的個性……他忙於去觀察,去吸收,去驚奇,去接受。忙得高興,忙得自在,忙得無暇去“發病”了。


    就這樣,兩個星期一眨眼就過去了,他們離開了泰國,到了吉隆坡,在吉隆坡隻略略停留了數日,就又飛往了新加坡。


    新加坡,一個新獨立的國家,整個城市也充滿了一種“新”的氣象,整潔的街道,高大而簇新的建築,到處的花草樹木,這被稱為“花園城市”的地方果然名不虛傳。俞慕槐又忙於去吸收,去驚奇了。


    新加坡是個典型的港口都市,決不像泰國那樣多采多姿,隻有幾天,俞慕槐已經把他想看的東西都看過了。當他再也找不到“新”的事物來滿足自己,那“落寞”的感覺就又悄悄襲來了。這使他煩躁,使他不安,使他陷入一陣情緒的低潮裏。所以,這晚,當王建章說:“小俞,今晚跟我們去夜總會玩玩吧!”


    他竟然欣然同意了。


    “好吧,隻是咱們都沒有女伴嗬!”


    “難得今晚沒有正式的應酬,”王建章說:“老趙提議去xx夜總會,他認得那兒的經理。你知道,有一個台灣來的歌舞團在那兒表演,我們去給他們捧捧場!”


    “我對歌舞團可從來沒什幺興趣!”俞慕槐說。


    “但是,在國外碰到自己國家的表演團體,就覺得特別親切,不是嗎?”


    這倒是真的!於是,這晚,他們有八個人,一起去了xx夜總會。


    這兒的布置相當豪華,一間大大的廳,金碧輝煌。到處垂著玻璃吊燈,燈光卻柔和而幽靜。食物也是第一流的廣東菜,決不亞於香港任何大餐館。經理姓聞,一個很少見的姓氏,四十幾歲,矮矮胖胖的,卻一臉的精明能幹相。看到他們來了,聞經理親自接待,找到了一個最好的席次,正對著舞台。又叫來廚房領班,吩咐做最拿手的菜肴,然後親自入席作陪。


    “生意好嗎?”老趙問聞經理:“咱們台灣的歌舞團不壞吧!”


    “不壞不壞!”聞經理一疊連聲的說:“而且很有號召力呢!這兒的生意比上個月好多了!”


    表演開始了,有歌,有舞,有短劇,確實還很夠水準,幾個歌星都才貌俱佳。俞慕槐頗有些意外,在台北時,他從不去歌廳,幾個著名的夜總會卻永遠聘請些國外的藝人,沒料到自己國家的才藝卻在“出口”!看樣子,世界各地都一樣-“外來的和尚好念經”!這是一個心理問題,台灣聘請新加坡的歌星,新加坡卻聘請台灣的歌星,大家交換,卻都有“號召力”!


    一個重頭的舞蹈表演完了,俞慕槐等報以熱烈的掌聲,看到觀眾反應很好,不知怎的,他們也有份“與有榮焉”的驕傲感。幕垂了下來,在換景的時間,有個歌星出來唱了兩支歌,倒沒有什幺出色之處。這歌星退下後,又換了一個歌星出來,俞慕槐不經心的望著台上,忽然間,他像觸電般驚跳了起來,那歌星亭亭玉立的站在台上,穿著件長及腳背的淺藍鑲珠旗袍,頭發攏在頭頂,束著藍色水鑽的發環,不怎幺美,卻有種從容不迫的嫻雅。這歌星,這熟悉而相識的麵孔──赫然就是香港渡輪上的那個女孩子!


    “嗨,”俞慕槐瞪大了眼睛,直直的注視著台上,驚奇得忘了喝酒吃菜了。“這歌星是誰?”


    “怎的?”王建章說:“你認得她?”


    “是──是──相當麵熟。”俞慕槐——的說,仍然緊盯著那歌星。關於香港那晚的遭遇,他從沒有和王建章他們提起過,隻因為他覺得那件事窩囊得丟人。“這歌星叫什幺名字?”


    “她嗎?”聞經理思索的說:“好象姓葉,是叫葉什幺……葉什幺……對了,叫葉馨!樹葉的葉,馨香的馨!俞先生認得她嗎?”


    “她也屬於這歌舞團的嗎?”俞慕槐問,有些抑製不住的興奮和急切。


    “哦,不,她不是的。她隻是我們請來墊空檔的,她不是什幺成名的歌星,價錢便宜。”


    “她從什幺地方來的?香港嗎?”俞慕槐再問。


    “香港?”聞經理有些詫異。“沒聽說她是香港來的呀,我們就在此地聘請的,是另外一個歌星介紹來的。”


    “她──”俞慕槐頓了頓,那歌星已開始在唱歌了,是一支《西湖春》。“她在你們這兒唱了多久了?”


    “十來天吧!”聞經理望著俞慕槐:“要不要請她唱完了到這兒來坐坐?”


    “唔……”俞慕槐呆了呆,再仔細的看了看那歌星,當然,發型、服裝,和化妝都改變了,你無法肯定她就是那渡輪上的少女,但是,天下哪有這樣神似的人?“能請她來坐坐嗎?”


    他問。


    “為什幺不能呢?”聞經理笑吟吟的說,眉目間流露出一種討好與了解的神情,叫來一個侍應生,他附耳吩咐了幾句,那侍應生就走到後台去了。俞慕槐知道他完全誤會了他的意思,但他也不想解釋,也無暇解釋,隻是目不轉睛的盯著那個“葉馨”。


    這時,那葉馨已唱完了《西湖春》,而在唱另一支流行歌曲《往事隻堪回味》,這支曲子在東南亞比在台灣更流行。俞慕槐深深的望著她,她歌喉圓潤,咬字清晰,這使他想起她念“夜幕低張,海鷗飛翔,去去去向何方”的情形,是了!這是她!不會錯,這是她!人,在外貌上或者可以靠服裝與化妝來改變,但是,在神態風度與語音上卻極難隱沒原形,沒錯!這是她!


    他變得十分急躁而不安起來,想想看,怎樣的奇遇!在香港的輪渡上,與在新加坡的夜總會裏!他有那幺多的疑問要問她,他有那幺多的謎要等著她解釋!葉馨!原來她的名字叫葉馨!這次,他不會再讓她溜走了!他一定要追問出一個水落石出。她那個“丈夫”怎樣了?她怎幺來了新加坡?逃來的嗎?她說她工作養活她的丈夫,原來她的職業竟是歌星!


    那晚,他真是看走眼了,竟絲毫沒有看出她是一個歌星來!


    葉馨唱完了,下了場。一時間,俞慕槐緊張得手心出汗,他擔心她又會溜走了,從後台溜走。他那樣急切,那樣焦灼,使滿座都察覺了他的反常,因為,他根本對台上繼續演出的大型歌舞完全失去了興趣。王建章俯在他耳邊,低聲說:“怎幺?小俞?看上那歌星了嗎?”


    “別胡說!她像我的一個朋友。”


    “什幺朋友?會使你這樣緊張?”王建章調侃的微笑著。


    “別掩飾了,我們都是過來人,幫你安排安排如何?你早就該開竅了!”


    “別胡說!”俞慕槐仍然說著,一麵伸長了脖子張望。突然間,他的心髒猛的一跳,他看到葉馨了!她正微笑的穿過人群,走向他們這一桌來,她沒有卸裝,也沒換衣服,仍然是台上的裝束。


    她停在桌前了,聞經理站了起來,大家也都站了起來,聞經理微笑的介紹著:“葉小姐,這是從台灣來的幾位新聞界的朋友,他們想認識認識你!”接著,他為葉馨一一介紹,葉馨也一一微笑的頷首為禮。介紹到俞慕槐的時候,俞慕槐冷冷的看著她,想看她怎樣應付。他們的目光接觸了,葉馨依舊帶著她那職業性的微笑,對他輕輕頷首,她那樣自然,那樣不動聲色。難道……難道她竟沒認出他來?這是不可能的!俞慕槐又愣住了。


    侍應生添了一張椅子過來,識趣的放在俞慕槐和王建章的中間。葉馨坐下了,大家也都坐下了,侍者又添了杯盤碗箸,王建章殷勤的倒滿了葉馨的酒杯,笑著指指俞慕槐說:“葉小姐,這位俞先生非常欣賞你唱的歌!”


    “是嗎?”葉馨掉過頭來,微笑的望著俞慕槐。“我唱得不好,請不要見笑。”


    俞慕槐的心沉了沉,他曾認為一個人的聲音可以泄露他的身分,那幺,這葉馨決不是香港渡輪上那個少女了!誰知道,她唱歌時雖然咬字清楚,說話時卻帶著濃重的閩南口音,與渡輪上那少女的北方口音迥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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