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無可奈何的站起身來,開始換衣服。


    穿了件金光閃閃的長旗袍,重新走出來,在賓客的鼓掌聲中,走到前麵主席上坐下。接著,是敬酒又敬酒,敬證婚人,敬介紹人,敬雙方父母敬這個,敬那個,剛敬完了一圈,慕楓俯在她耳邊說:“該去換衣服了!”


    是誰規定的喜宴上要服裝表演?是誰規定的喜宴上新娘要跑出跑進的換衣服?楊羽裳突然感到可笑,她不像是新娘,倒像是個服裝模特。一件又一件的換衣裳,整餐飯她似乎始終在那走道上來來去去。好不容易坐定了一會兒,慕楓又在她耳邊提示:“該去每一桌上敬酒了。”


    她看看那豪華的大廳,那上百桌的酒席,那熙熙攘攘的人群……還沒敬酒,疲倦和可笑的感覺已對她雙方麵的包圍了過來。必須都去嗎?天!誰規定的這些繁文縟節?她感到自己活像一場猴戲中的主角。


    和歐世澈雙雙站起,在男女儐相的陪同下,一桌桌的走過去,敬酒?實際上她喝的是茶,賓客們也知道她喝的是茶,但仍然相敬如儀。每桌客人敷衍的站起,又敷衍的坐下。偶爾碰到一兩個愛鬧的,都被歐世浩和慕楓擋回去了。然後,他們來到了這一桌。


    “把你們的茶放下,這兒是‘真正’的酒,難得碰到這樣‘真正’隆重的婚禮,難道還喝‘假酒’?”


    楊羽裳瞪視著這個人,這張太熟悉的臉,她怔在那兒,一時間,不知道應該說什幺,或做什幺。慕楓已經不同意的叫了起來:“哥哥,好意思來鬧酒,你應該幫忙招待客人才是!”


    “別多嘴!”俞慕槐指著慕楓:“你和世浩也得喝一杯!都逃不掉!一對新人和一對準新人,誰也不許跑!”他把一串四個酒杯排在桌子上,命令似的說:“喝吧!假若你們不給麵子也算了!我先幹!”一仰脖子,他把一杯酒全灌了下去,把杯底對著他們。“如何?要不要我再敬一杯?”他再斟滿自己的杯子。


    慕楓驚奇的看著俞慕槐,立即發現他已經喝了太多的酒,他的眼睛紅著,臉也紅著,渾身的酒味,他根本不善於喝酒,這時似乎早已醉意醺然。她有些著急,想要找方法來解圍,但她還沒開口,楊羽裳就一把握住了桌上的酒杯,急急的說:“你別敬了,我們幹了就是!”


    歐世澈難以覺察的微笑了一下,也立即端起桌上的酒杯,夫婦兩人,雙雙對俞慕槐幹了杯。歐世浩對慕楓作了個眼色,說了句:“我們也恭敬不如從命了!”


    就端起杯子,慕楓隻得端起杯子。都喝完了,歐世浩笑著說:“俞大哥饒了我們吧,還有那幺多桌要敬呢!”


    俞慕槐奇異的笑笑,一語不發的坐下去了。楊羽裳很快的看了他一眼,卻看到他正對著那四個空酒杯傻笑。她心中陡的抽了一下,抽得好疼。在這一瞬間,她看出他並不是那嘻笑的賓客中的一個,而是個孤獨落寞的影子。她無法再看他,歐世澈、歐世浩和慕楓已簇擁著她走向了另一桌。


    再也不知道以後的時間是怎樣度過的,再也不知道那些酒是怎樣敬完的,所有的人都浮漾在一層濃霧中,所有的聲音都飄散在遙遠的什幺地方。她眼前隻有那個對著空酒杯傻笑的人影,她心中隻有那份椎心的慘痛,這不是婚禮,這不是婚禮,但是,這竟是婚禮!


    終於,她又進了休息室,作最後一次換衣服,以便送客。


    軟弱的倒進了椅子中,她直直的瞪著眼睛。慕楓迅速的把休息室的門關上,一把抓住了楊羽裳的手臂,急切的、焦灼的對她說:“你決不許哭!羽裳!今天是你結婚的日子,你決不能哭!在這幺多的賓客麵前,你不能鬧笑話。歐世澈對你那幺好,你也不能丟他的臉!”


    楊羽裳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是的,是的,是的,這是婚禮,她不能鬧笑話,她再也不是個任性的孩子,而是個剛結婚的妻子,她必須控製自己!她必須!那裏會有一個在婚禮上為她失去的愛情而哭泣的新娘呢?她再抽了口氣,睜開眼睛,緊緊的攥住慕楓的手。


    “你放心,慕楓,我不會鬧笑話。我不會哭。”她說著,聲音顫抖,接著,兩滴淚珠就奪眶而出,沿著麵頰跌碎在衣服上了。慕楓慌忙用小手帕拭去了她的淚,又急急幫她補妝。她噎住氣,強忍著說:“慕楓,請你幫個忙,好嗎?”


    “好的,好的,好的!”慕楓一疊連聲說。


    “你溜出去找找你父母在那一桌,請他們把你哥哥帶回家去吧!”


    “好的,我去,但你不許再哭了,而且,趕快換衣服吧!”


    慕楓焦灼的說,走出了休息室。


    楊羽裳把頭仆進手掌中。


    “還好,婚禮馬上就要結束了,還好,明天就要飛到日本去度蜜月,我將逃開這一切,逃得遠遠的!隻是……”她忽然神思恍惚起來,抬頭注視著屋頂的吊燈,她喃喃的問:“這是為什幺呢?是誰讓我和他都陷進這種痛苦中呢?是誰?是誰?”


    蜜月是早已過去了。


    楊羽裳靠在沙發裏,手上握著一本(唐詩宋詞選),眼睛卻對著窗外蒙蒙的雨霧出神。不過剛剛進入初秋,天就突然涼起來了。從早上起,那雨滴就淅瀝淅瀝的打著窗子,天空暗淡得像一片灰色的巨網,窗外那些街道樹木和高樓大廈,都在雨霧裏迷迷蒙蒙的飄浮著。一陣風來,掀起了淺黃色的窗簾,也帶進一股涼意。她下意識的用手摸摸裸露的手臂,怎幺?今年連秋天也來得特別早!


    一聲門響,傭人秋桂伸進頭來:“太太,先生回不回來吃晚飯?”


    她怔了忙,回來嗎?誰知道呢?


    “你準備著就是了,多做了沒關係,少做了就麻煩!”


    “是的。”


    秋桂退進廚房去了。她把腿放在沙發上,蜷縮在那兒,繼續的對著窗外的雨霧出神。房裏沒有開燈,光線好暗淡,暗淡一些也好,可以對什幺都看不清楚,反而有份朦朧的美,如果你看清楚了,你會發現每樣東西的缺點與醜陋。


    當初,她並沒有費多少時間和心血來布置這屋子,室內的東西差不多都是歐世澈選擇的,黃色的窗簾,米色的地毯,咖啡色的家具,她不能否認歐世澈對色彩的調和確實頗有研究,但她總覺得所有的家具都太考究了些,像那些紫檀色的雕花小幾和椅子,那柚木刻花的餐桌和絲絨靠背的餐椅,每樣東西給人的感覺都是裝飾意味勝過了實用。剛從日本回來的時候,她也提出過這一點,歐世澈卻聳聳肩,滿不在乎的說:“反正你爸爸有錢,家具當然選最貴的買!”


    “什幺?”她吃了一驚。“家具也是我爸爸付的錢嗎?”


    “當然,”歐世澈笑笑。“你難道希望我家裏拿出錢來?你爸爸送得起房子,當然也送得起家具!”


    她凝視著歐世澈,或者,這是婚後她第一次正眼凝視歐世澈,在他那文質彬彬的麵貌下,她隻看到一份她所不了解的沉著,不了解的穩重,和不了解的深沉。她吸了口氣,輕聲問:“那幺,我們到日本度蜜月的來回飛機票、旅館費用、吃喝玩樂的錢,是什幺地方來的?”


    “你還不知道嗎?”歐世澈笑得得意。“你有個闊爸爸,不是嗎?”走到楊羽裳的麵前,他輕輕的吻了吻她的麵頰。“這值得你煩惱嗎?”他問:“你一生用錢煩惱過嗎?為什幺結了婚之後就不能用呢?難道你結了婚,就不再是你父母的女兒了?再說,你爸爸高興拿出這筆錢來,他希望你快樂,不是嗎?”


    “那幺,”她怔怔的說:“你家拿出什幺錢來了呢?”


    “我家!”歐世澈驚訝的說:“我父親又不是百萬富豪!而且,我這幺大了,還問父親要錢嗎?”


    “不能問你父親要,”楊羽裳憋著氣說:“卻可以問我父親要啊!”


    歐世澈頓時沉下臉來。


    “你什幺意思?”他說:“我沒問你父親要過,是他自己送上來的!他怕你吃苦,怕你受罪,這是你的問題!你嫁的根本是個窮丈夫,供不起你的享樂!你以為我高興接受嗎?還不是為了你!你去想想清楚吧!”


    說完,他調轉身子就走出去了,“砰”的碰上了大門。摩托車喧囂的響起,他甚至不交代他去什幺地方。


    從那次以後,楊羽裳很少再詢問婚事費用的來源。但她卻變得很怕麵對家中的家具了,那講究的壁紙、窗簾、地毯,……甚至這幢房子。父親細心,知道她沒住慣公寓,居然給了她這棟二層樓的花園洋房。房子不大,樓上是臥室、書房、客房,和一間為未來準備的嬰兒室。樓下是客廳、餐廳、廚房、下房等。前後還有兩個遍植花木的小花園。她從不知道房地產的價錢.她也從不知金錢的意義,隻因為,她從小就沒受過金錢的壓迫。可是,現在,她卻覺得這棟房子和房中的家具,在在都壓迫著她,使她不舒服,使她透不過氣來。為什幺?她也弄不清楚,歐世澈的一套似是而非的道理弄昏了她。隻是,她覺得這房中的家具都不再美麗了。


    天更昏暗了,雨在慢慢的加大,那敞開的窗子,迎進了一屋子的暮色,也迎進了一屋子的寥落。奇怪,在她婚前,她幾乎不知道什幺叫寥落,什幺叫寂寞。她太忙,忙於玩樂,忙於交朋友,忙於遊戲人生!後來,又忙於和俞慕槐鬥氣。她沒有時間來寂寞,現在呢,時間對她來說,卻太多太多了!


    幾乎不再記得蜜月時期是怎樣過去的。在日本,生活被“匆忙”所擠滿,他們去了東京、京都、大阪、神戶,和著名的奈良。每個地方住個數天,包著車子到各處去遊玩,他們跑遍了京都的寺廟,奈良的公園,去神戶參觀養珠場,吃貴得嚇死人的神戶牛排。歐世澈是第一次去日本,好奇和驚喜充滿了他,他曾沉溺在東京的豪華歌舞中,也曾迷失在銀座的小酒館裏,他們的新婚並不膠著,也不甜膩,外界太多的事物分散了歐世澈的注意力。這對楊羽裳來說,是最好不過的事了,她曾恐懼新婚的日子,沒料到卻那樣輕易的度過了。


    隻是,在奈良的鹿園中,在平安神宮的花園裏,在六十間堂那古老的大廳側,以及在苔寺那青苔遍地、濃蔭夾道的小徑上,她都會不由自主的想到俞慕槐……


    “如果現在站在我身邊的不是歐世澈,而是俞慕槐,那幺,一切的情致會多幺的不同呀!”


    她想著,一麵又慶幸人類的思想並沒有反光鏡,會反射到表麵上來。歐世澈讀不出她的思想,他太忙,忙於去觀察日本,而不是觀察妻子。


    回到台灣後,她像是驟然從虛空中落到現實裏來了。新居豪華考究,卻缺乏家的溫暖,和家的氣氛。歐世澈又恢複了上班,早出晚歸,有時,連晚上都不回來,隻打個電話通知一聲,近來,他連電話都懶得打了。楊羽裳並不在乎他在家與不在家,隻是,鎮日守著一個空房子並不好過,她想回到學校去念書,歐世澈卻反對的說:“結了婚還念什幺書?你那幾筆畫反正成不了畢加索!如果想借念書為名義,再去交男朋友的話,你又已經失去交男朋友的身分了!”


    “什幺?交男朋友?”她大叫:“你以為我念書是個幌子嗎?你把我想成怎樣的人了?”


    “你是怎樣的人,別以為我不清楚,”歐世澈笑著說:“你那些曆史,說穿了並不好聽!”


    “什幺曆史?你說你說!”楊羽裳暴跳如雷了。


    “說什幺呢?反正你心裏有數!”歐世澈笑嘻嘻的說:“我勸你安分點兒,我不跟你吵架!還有好多事要辦呢!我出去了!”


    “你別走!說清楚了再走!”她追在後麵喊。


    但他已經走得無影無蹤了。


    她畢竟沒有回到學校裏去念書,並不是為了怕歐世澈反對,而是她本身被一種索然的情緒所征服了。她忽然覺得什幺都沒有意義,對什幺都失去了興趣。她蜷伏了下來,像隻冬眠的小昆蟲,外界任何事都刺激不了她。她安靜了,她麻木了,她整日待在家中,不出門,不胡鬧,不遊戲,外表上,她像個十全十美的、安靜的小妻子。連楊承斌都曾得意的對妻子說:“你瞧,我說的如何?咱們的女兒和以前完全換了一個人了。我早說過,婚姻可以使她成熟,使她安靜吧!”


    是的,楊羽裳換了一個人,換得太厲害了,她再也不是個愛吵愛鬧愛開玩笑愛闖禍的淘氣姑娘,她成了個安靜的、沉默的,落落寡歡的小婦人。這種變化並不讓楊太太高興,憑一份母性的直覺,她覺得這變化太突然,太快,也太厲害了。


    私下裏,她問楊羽裳:“羽裳,你和世澈過得快樂嗎?”


    “還好。”楊羽裳輕描淡寫的說。


    “吵過架嗎?”楊太太關懷的問。


    “吵架?”楊羽裳歪著頭想了想。“吵架要兩個人對吵才吵得起來,一個人跟一棵樹是不會吵架的。”


    “什幺意思呢?”楊太太皺皺眉,弄糊塗了。


    “沒什幺,”羽裳笑笑,避開了這問題。“我隻是說,我們很好,沒吵什幺架。”


    “很親愛嗎?”楊太太再釘了一句。


    “親愛?”羽裳像是聽到兩個很新奇的字,頓了半雲才說:“我想,我和他是一對典型的夫婦。”


    “什幺叫典型的夫婦?”做母親的更糊塗了,以前,她就常聽不懂羽裳的話,現在,她成了個小妻子,說話卻更會打啞謎了。


    “典型就是一般模型裏的出品,我們夫婦和其它夫婦並沒有什幺不同。和許多夫婦一樣,丈夫主外,太太主內,丈夫忙事業,太太忙家庭,丈夫早出晚歸,太太管柴米油鹽,都一樣,包括……”她咽住了,想說“包括同床異夢在內。”


    “包括什幺?”那母親偏偏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包括嗎?”羽裳冒火了:“包括晚上一起上床!”她叫著。


    “呸!”楊太太呸了一聲,隻好停止詢問。心想,女兒再怎幺改變,說話還是那樣沒輕沒重。


    於是,楊太太不再追問女兒的閨中生活,楊羽裳也就繼續著她的“冬眠”。在那懨懨長日裏,她的思想常漫遊在室外,漫遊在冬季雨夜的渡輪上,漫遊在新加坡的飛禽公園裏!往事如煙,一去無痕。她追不回那些逝去的日子,她也掃不開那纏繞著她的回憶。為了這個,她曾經寫下了一首小詩:“那回邂逅在雨霧裏,你曾聽過我的夢囈,而今你悄然離去,給我留下的隻有回憶,我相信我並不傷悲,因為我忙碌不已-每日拾掇著那些回憶,拚湊成我的詩句!不知何時能對你朗讀?共同再創造新的回憶!”


    她把這首小詩題名叫“回憶”,夾在自己心愛的《唐詩宋詞選》裏麵,當她用“唐詩宋詞選”來打發時間的時候,她知道,事實上她是用“回憶”來打發時間。“不知何時能對你朗讀?共同再創造新的回憶!”她明白,她永不會對他朗讀,也永不會再有“新的回憶”。自從她回台灣後,慕楓和世浩雖然常到她家裏來玩,卻都絕口不提俞慕槐,她也沒有問過,因為她知道自己已無權詢問了!從婚禮過後,她再沒見過他。她所住的房子在忠孝東路,與敦化南路隻數步之遙,但這咫尺天涯,已難飛渡!


    天更黑了,暮色更重了。她仍然蜷伏在那沙發裏,不想做任何事情。秋桂在廚房裏炒著菜,菜香彌漫在屋子裏麵,快吃她飯了嗎?看樣子,歐世澈是不會回來吃飯了,這樣也好,她可以享受她的孤獨,也能享受她的回憶!她歎口氣,把頭深深的埋進靠墊裏麵。


    驀然間,大門口響起了一陣汽車喇叭聲,接著,門鈴就急促的響了起來。怎幺了?難道是父親和母親來了嗎?她已經好多天沒有看到父母了。跳起身來,她一疊連聲的叫秋桂開門,一麵把燈打開,她不願父母看出她的落寞。


    秋桂去開了門,立刻,她聽到外麵有人在直著脖子大喊大叫:“羽裳!羽裳!快出來看看我的新車!”


    又是一陣汽車喇叭響。


    怎幺?這竟是歐世澈!楊羽裳驚奇的跑出大門,一眼看到在大門口的街道上,竟停著一輛嶄新的小汽車。歐世澈的頭從車窗裏伸了出來,興高采烈的喊:“羽裳!你瞧!一輛全新的野馬!你猜是誰的?我的!我今天買下來的!你看好看嗎?”那是輛深紅色的小跑車,那新得發亮的車頂在雨中閃著光,確實是一輛漂亮的車子,又小巧,又可愛。楊羽裳驚異的說:“我不知道你還會開汽車!”


    “你不知道的事還多著呢!”歐世澈說:“我告訴你,我在十八歲的時候就學會開車了,隻是沒車可讓我開而已,到現在總算夙願以償。怎樣?你別站在那兒發呆,上車來,讓我載你去兜兜風,也教你知道一下我的駕駛技。”他打開了車門。“來吧!”


    “你有駕駛執照嗎?”楊羽裳懷疑的問。


    歐世澈從口袋裏掏出一樣東西,扔在座位上。


    “你看這是什幺?”


    “駕駛執照!”楊羽裳更加驚奇了。“你什幺時候去考的?”


    “三天以前!當我決定要買這輛車的時候!好了,別問東問西了,你上不上車?”


    楊羽裳無可無不可的上了車,坐汽車對她並不是什幺希奇事,家裏從沒缺過車子,她的駕駛技-可能比歐世澈還要嫻熟得多。但,歐世澈卻在相當的興奮之中,開到敦化北路、飛機場去兜了一圈,回到家門口,他把車子停在大門的圍牆邊,下了車,他打量著那圍牆。


    “你爸爸實在該選一棟有車庫的房子,”他不滿的說:“明天我找工人來拆圍牆,把花園的一部分改為車庫!”


    “你最好別動那花園,”楊羽裳說,走進了室內。“我要保留那幾棵玫瑰!”“為了幾棵玫瑰讓我的車子停在街上嗎?”歐世澈跟了進來。“你別婆婆媽媽了。”


    “反正我不要把花園改成車庫!”楊羽裳執拗了起來。“我要它維持現狀!”“你試試看吧。”歐世澈似笑非笑的說:“我明天就叫工人來拆牆。”


    “嗨!”楊羽裳站住了,盯著他:“你想找我麻煩?還是尋找我吵架?”


    “我從不要找你吵架,”歐世澈仍然微笑著:“我隻是要建一個車庫。而我要做的事,我是一定會做到的,沒有人能反對我!”


    “我反對!”楊羽裳挑起了眉毛,大聲說:“這房子是我的,是爸爸給我的,除非我同意,你休想改動它一絲一毫!”


    歐世澈安靜的望著她,微笑的,慢吞吞的說:“你可以去查一查房子的登記,它是用我們兩個人的名義買的,你爸爸並不是送你這棟房子,他是送給我們兩個人的。所以,不管你讚成還是反對,我明天要改建車庫!”


    “我不要!”楊羽裳大叫:“我不要!即使房子登記了兩個人的名字,它到底是我爸爸的錢買的!”


    歐世澈臉上的微笑加深了。


    “你還是你爸爸生的呢!怎幺現在姓名上要冠以我的姓了呢?”


    楊羽裳瞪大了眼睛,呼吸沉重的鼓動了胸腔。


    “你是什幺意思?”她啞著喉嚨說。


    “我隻是告訴你,別那樣死心眼,你當楊小姐的時期早已過去了,現在你是歐太太。無論你多強,無論你脾氣多壞,你嫁進了歐家,你就得學著做歐太太!”他注視著她,他挺拔的身子瀟灑的倚在樓梯扶手上,嘴角邊仍然掛著那滿不在乎的微笑。“而做歐太太的第一要件,就是服從,你該學習服從我,記住,我是一家之主!”


    “見你的鬼!”楊羽裳大吼了起來,漲紅了臉,氣得渾身發抖:“服從你?我生來就沒有服從過任何一個人!”


    “那幺,從現在開始吧!”歐世澈輕鬆的說,向樓上走去。


    “告訴秋桂,稍微晚一點開飯,我要先洗個澡!”


    “慢著!站住!你這個混蛋!”


    歐世澈停住了,他慢慢的回過頭來,望著她。


    “你剛剛叫我什幺?”他問。


    “你這個混蛋!”楊羽裳大叫。


    “你不可以再叫我混蛋!”歐世澈低沉的說:“如果你再這樣叫我,我會打你!”


    “打我?”楊羽裳挑起了眉毛。


    “是的,”歐世澈冷靜的回答。“你最好別嚐試。”他走下樓梯,站在她麵前,笑嘻嘻的望著她。“永遠別嚐試罵我,我不喜歡人罵我!”


    楊羽裳的眼睛瞪得那幺大,驚愕把她的憤怒都遮蓋了,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麵前這張漂亮的臉孔,這是誰?歐世澈?一個她認識了三年的男孩子?一個她所嫁的男孩子?她的丈夫?


    將和她共同生活一輩子的男人?在這一-那間,她覺得完全不認識他,這是個陌生人,一個陌生得從未見過的人。而他那個笑,那個漂亮而瀟灑的笑,竟使她如此瑟縮,如此膽怯,如此恐懼起來。微微的後退了一步,她張開嘴,囁嚅的說:“你……你真會打我?”


    “我希望你不會造成那局麵,”他說:“我並不希望打你,但我也不希望挨罵。”


    “你……你為什幺娶我?”她問,困惑的看著他。


    “好問題!”他笑了。“你早就應該問了。”他頓了頓,凝視著她,他的聲音低沉而帶著諷刺。“因為你是我碰到的最值得我追求的女孩子。”


    “我不懂。”她昏亂的搖搖頭。


    “不懂嗎?”他笑得得意。“當然,因為你漂亮,你可愛,而且,你是一條快捷方式,可以幫我得到一切我所要的東西!”


    “我還是不懂。”


    “例如那輛汽車!”


    “那輛汽車?”她驚跳,臉發白了。“那輛汽車是從什幺地方來的?”


    “當然是你父親送的!”他笑嘻嘻的說:“羽裳,你有個很慷慨的好父親!”楊羽裳深抽了一口冷氣,她的聲音發抖了:“你居然去問我父親要汽車?”她咬著牙說:“你好有出息啊!”


    “嗨,別誤會,我可沒問你父親要汽車,是他求著我買的。”


    歐世澈輕鬆的說。


    “他求著你買?他發瘋了?會求著你買?”


    “我隻告訴他台灣摩托車的車禍率占第一位!我告訴他我喜歡騎快車,我又告訴他我常騎摩托車帶你出去玩,就這樣,”


    他聳聳肩。“你爸爸就帶著我到處看車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說服我,要送我一輛汽車,我有什幺辦法,隻好恭敬不如從命了!他知道你個性強,要我瞞著你,說是分期付款買來的。你既然追根究底,我就讓你知道真相吧,現在,你滿意沒有?”


    她咬緊了牙,瞪視著他,眼睛裏幾乎冒出火來。


    “你利用我父親對我的愛心,去向他騙一輛車子,你真是個不擇手段的衣冠禽獸!”


    “你又罵人了!”他微笑著提醒她。“下次你再犯這種錯誤,我就不再原諒你了,我說過,我會打你,你最好相信這句話!至於車子,你用了一個騙字,我不喜歡這種說法,那是我賺來的。”


    “賺?”楊羽裳怪叫:“你賺來的?你真說得出口,真不害羞嗬!”


    “你必須學學,這就是人生,賺,有各種不同的賺法,賺到手的人就成功了,誰也不會問你是怎幺賺來的!想想看,我下了多少工夫,僅僅在你身上,就投資了我三年的時間……”


    “投資!”她喊:“你對我原來是投資?這下好了,你開到一座金礦了!”


    “隨你怎幺說,”他笑笑。“我可不是你的俞慕槐,隻認得愛情,我也不會為你發瘋發狂,但是,我得到了你,那個傻瓜隻能幹瞪眼而已。”


    “啊!”楊羽裳抱著頭狂叫:“你這個魔鬼!你這個混蛋!你這個雜種!”


    “啪!”的一聲,她臉上挨了一下清脆的耳光,她驚愕的抬起頭來,完全嚇呆了。歐世澈卻輕鬆的摔了摔手,滿不在乎的說:“我警告了你好幾遍了!”


    她嚇呆了,嚇傻了,有好幾秒鍾她不知道該做什幺,然後,她向電話機衝去。歐世澈搶先一步攔了過去,手按在電話機上,他望著她,笑著:“怎幺?要打電話向你爸爸告狀,是不是啊?很好,你打吧,告訴他你罵我混蛋雜種,我打了你一耳光,去告訴他吧!我幫你撥號,如何?你還是個三歲的小姑娘,在幼兒園裏和小朋友打了架,要告爸爸媽媽了,是不是啊?”他真的撥了號,把聽筒交給了她:“說吧!告訴他們吧!小娃娃!”


    她昏亂的接過了聽筒,眼淚在眼眶裏打著轉,下意識的把聽筒莊在耳朵上,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幺。電話中,楊太太的聲音傳了過來:“喂,哪一位呀?”


    她深抽了一口氣,好軟弱好軟弱的叫了一聲:“媽,是我。”


    “羽裳嗎?”楊太太喜悅的喊:“你還好吧,世澈說你這兩天有點感冒,我好擔心好擔心呢!看了醫生沒有?要愛惜身體呀。世澈買的車你喜歡嗎?是你爸爸陪他去買的,你是為了這個打電話來嗎?別擔心,世澈分期付款,每期繳不了多少錢,那車主是你爸爸的朋友,你放心,盡管和世澈開車出去玩玩吧!老關在家裏會悶出病來的。”楊太太忽然停了停,有些不安的說:“羽裳,怎幺不說話,有什幺事嗎?”


    “我……哦,我……”她囁嚅著,半天才慢吞吞的說:“沒有事,我隻是──隻是想媽媽。”


    “你瞧!還像個小姑娘!”楊太太說,卻掩飾不住聲音裏的喜悅和寵愛。“這樣吧,明天世澈上班之後,我來陪你逛街去,好不好?”


    “好。”她無力的說。


    電話掛斷以後,她呆呆的坐在那兒,無法移動,也無法說話,她像沉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裏,四周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攀附。歐世澈靠了過來,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他微笑著凝視她,輕聲的說:“這樣才是個好孩子呢!你也該學乖了,既然嫁給了我,你就得好好的做我的妻子!”


    她張大了眼睛,被動的望著他,眼淚滾落在她的麵頰上,她望著他嘴角那個笑,無力的想著,她怎樣能抓掉那個笑呢?


    “別哭了,我不喜歡有個寡婦臉孔的妻子,去擦幹你的眼淚吧!”他說,放下手來,轉身又向樓上跑去。“告訴秋桂,等我洗完澡再開飯!”他跑到樓梯頂,又回過頭來交代了一句:“明天工人來拆圍牆,造車庫!”


    她一動也不動的坐著,聽著窗外的雨聲。


    又是一年的冬天了,萬物蕭瑟。雨,鎮日不停的飄飛,到處都是濕漉漉的,冷颼颼的。


    新建的仁愛路四段寬敞而平坦,車少,人少,整條路都靜幽幽的躺在雨霧裏,充滿了蕭索,也充滿寧靜。俞慕楓和歐世浩都穿著雨衣,手挽著手,並肩走在那斜風細雨中。他們並不匆忙,那樣慢吞吞的踱著步子,輕言細語的談話,他們顯然在享受著這雨中的散步。


    “慕楓,”世浩親昵的說:“等我受完軍訓,我們就結婚好嗎?”他已經畢了業,目前正在受預備軍官的訓練,他被分發到新店的某單位裏工作,所以經常有時間來找慕楓。


    “你不是說過,受完軍訓想出國念書的嗎?”


    “丟開你嗎?”他搖搖頭,“我是不去的。除非你一起去。”


    “我還要教一年書呢!”按照師大的規定,畢業後的學生必須實習一年,才能拿到文憑。


    “那我也不去了,我們先結婚。”


    “你錯了,世浩。”慕楓說:“我們並不急於結婚,真正該急的,是怎樣創一番事業。”


    世浩攬緊了她。


    “好慕楓!”他讚歎的說:“你說到我心裏去了!我隻是不敢告訴你,像我,剛剛大學畢業,沒有一絲一毫的經濟基礎,也沒有自己的事業,結了婚,我不能給你一份很享受的生活,我們要同甘共苦,去度過一段艱苦的奮鬥時期。如果不結婚,教我離開你去獨創天下,我又-舍不開你,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哎,世浩,”慕楓把頭倚在他的肩上。“我告訴你怎幺辦吧,等我畢了業,你也受完了軍訓,我們先訂婚,然後我留在台灣教書,你去美國念書,等我服務滿期,我再到美國來找你,共同創造我們的天下,好嗎?以一年的離別,換百年的美景,好嗎?”


    歐世浩站住了,他凝視著慕楓,他的臉發光,他的眼睛發亮。


    “慕楓,你真願意這樣做?”


    “是的。”


    “我們會很吃苦。你知道,留學生的生活並不好過。”


    “我願意。”


    “慕楓,”他摸摸她的麵頰,低聲說:“我愛你。”


    她倚緊了他,他們繼續往前走,歐世浩沉思了片刻,忽然說:“答應我一句話,慕楓,無論我們多艱苦,我們決不可以問雙方父母要一毛錢。”


    慕楓愣了一愣。


    “怎幺想起這幺一句話呢?”她問。


    歐世浩咬牙切齒。


    “我決不做我哥哥第二!”他憤憤的說。


    慕楓怔了怔,輕輕問:“他又興出什幺新花樣了嗎?”


    “最近,他不知道用什幺理由,又從楊家騙去了一大筆錢,整天開著車子,花天酒地,用錢像倒水一樣,偏偏我爸爸還支持他,說他有辦法呢!”


    “怪不得,以前哥哥說……”慕楓忽然咽住了。


    “你哥哥說什幺?”


    “不說了,說了你要生氣。”


    “告訴我,我不生氣。”


    “哥哥說,你父親是個──老奸巨猾。”慕楓吞吞吐吐的說了出來:“兒子是小奸巨猾。”


    歐世浩低下頭去,默然不語。


    “瞧,你生氣了!”慕楓說:“你說過不生氣的!你知道,我哥哥是為了羽裳呀!”


    “我沒有生氣,真的,慕楓,我沒有生氣。”歐世浩長長的歎口氣,誠摯的說:“我隻是覺得慚愧和難過。”


    “怎幺呢?”


    “你不了解我父親的曆史,”他慢慢的說,望著前方的雨霧。“我父親出身寒苦之家,幼年喪母,少年喪父,他等於是個孤兒,從少年到青年,他用拳頭打他的天下,然後,他半工半讀,遭盡世人的白眼,吃盡了各種苦頭,他一再說,他必須成功,哪怕不擇手段!然後,他碰到了我母親,一個善良、柔弱、純潔,而好脾氣的女孩,他並不愛我母親,但我母親的家庭,正像楊羽裳的家庭一樣,是個百萬富豪。”


    “哦,”慕楓恍然的哦了一聲。“曆史又重演了。”


    “我父親下苦功追求我母親,終於到手。由此,他念了大學,學了法律,又出國留學,成為了名律師。我父親精明能幹,做律師,隻負責打勝官司,不負責擔保犯人是否犯罪,他有各種辦法勝訴,各種花樣來出脫犯人。他辦案,隻問有錢沒有,不問犯罪沒有。這就是你哥哥說他是老奸巨猾的原因。”


    慕楓望著世浩,她從沒聽過他如此坦白的談論他的父親和家庭。


    “我和哥哥從小受父親的教育,他告訴我們,在這世界上,要做一個強者,才能生存,否則你就會遭盡白眼,受人踐踏,至於‘強者’的定義,他下得很簡單,有錢有勢,有名有利,就是強者!至於如何做一個強者,他說,‘不要犯法律上的錯誤,而用各種手段去達到你的目的!’他畢竟是個念法律的,知道要兒子們避免犯罪。就這樣,他教育出來一個‘十全十美’的哥哥!”


    “可是,你呢?”慕楓問:“你和你哥哥的個性完全相反!”


    “是的,我從小無法接受父親的思想和教育,這大概要歸功於我母親,她自從婚後第一年,就發現了錯誤,但是,嫁入歐家,就是歐家婦!她無從反抗,也無力反抗!哥哥是爸爸的寶貝,他從小愛爸爸,勝過愛媽媽,爸爸是哥哥心目裏的榜樣和英雄。我呢?我成為母親唯一的寄托和希望,她寵我,愛我,常向我訴說她心底的痛苦,於是,我秉承了母親的個性,哥哥卻秉承了父親的個性,這就是我們兄弟兩個迥然不同的原因。”


    慕楓歎口氣,猛的跺了一下腳。


    “你為什幺不早告訴我這些?”她責備的說。


    “怎幺呢?”


    “我們白白的葬送了楊羽裳,也白白的犧牲了我哥哥了!”


    她叫:“你明知道你哥哥是不可信賴的,為什幺不全力阻止那樁婚事?”


    “別忘了,是羽裳自己要嫁給我哥哥的。”歐世浩說:“而且,我也以為哥哥是真心愛羽裳的,他追了她三年之久呀!慕楓,別責備我吧,你想想看,不管我和哥哥的性格多幺不同,他到底是我哥哥,總有份手足之情,我沒做任何促成工作,我也不該做任何破壞工作呀!”


    “是的,”慕楓垂頭喪氣的說:“不該怪你,應該怪我自己,我對不起羽裳和哥哥。”


    “怎幺該怪你呢?”歐世浩不解的問。


    “我沒有盡到全力,”她搖搖頭說:“假如我那時全力幫他們撮合,如果我去告訴羽裳,我哥哥有多愛她,她或者不會嫁給你哥哥的。但我自私,我想到了我們,不願因我哥哥破壞了你哥哥的婚事,而造成你我間的不愉快,所以,我沒盡到全力,我隻勸了勸哥哥,就讓他們去自由發展。等羽裳選定了你哥哥,我反而慶幸,反而勸哥哥放手算了!我自私,竟沒有去全力幫他們的忙!”


    “別自責了,慕楓。”歐世浩攬緊了慕楓的腰,歎息的說:“這又怎能怪你呢?羽裳和你哥哥的個性都那幺強,即使你從中斡旋,也未見得能成功。總之,愛情是男女雙方的事,誰也幫不上忙的。我想,他們這一切發展,都是命中注定了的。”


    “什幺時候你又變成宿命論者了?”慕楓微笑的說。


    “當許多事情,你無法解釋的時候,就隻好歸之於命了。”


    歐世浩也笑著說。


    他們已沿著仁愛路四段,走到了仁愛路三段和敦化南路交界的圓環處。站住了,他們四麵望望,他問:“我們到什幺地方去坐坐嗎?你冷了。”


    “我不冷。”她沉思了一會兒,忽然說:“我們看羽裳去,好久沒去過了!”他想了想。


    “也好,拉她出來走走,散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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