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來了,他們上了車。沒有多久,他們到達那小小的漁村了。


    這兒是個典型的,簡單的漁村,整個村莊隻有一條街道,兩邊是原始的石造房屋,和矮矮的石造圍牆,在那圍牆上,掛滿了經年累月使用過的漁網,幾個年老的漁婦,坐在圍牆邊補綴著那些網,在她們的身邊,還有一籃一籃的魚幹,在那兒吹著風。


    今天沒有下雨,但是,天氣是陰沉的。雨,似乎隨時都可以來到。俞慕槐穿著一件藍灰色的風衣,站在海風中,有股特別飄逸的味道。羽裳悄悄的打量他,從沒有一個時候,覺得他與她是如此的親密,如此的相近,如此的相依。他挽著她,把她的手握著,一起插在他的口袋裏,海邊的風,冷而料峭。


    他們的目標並不在漁村,離開了漁村,他們走向那岩石聳立的海灘。各式各樣奇形怪狀的岩石,經過常年的風吹雨打,海浪浸蝕,變得如此怪異,又如此壯麗、嵯峨。他們在岩石中走著,並肩望著那一望無際的海,聽著那喧囂的潮聲。


    她覺得如此的喜悅,如此的心境清明,她竟想流淚了。


    他找到了一個岩石的凹處,像個小小的天然洞穴,既可避風,又可望海,他拉著她坐了下來,凝視岩那海浪的奔騰澎湃,傾聽著那海風的穿梭呼嘯。一時間,兩人都默然不語。


    半晌,她才低問:“為什幺帶我到這兒來?”


    他轉過頭注視她。


    “海鷗該喜愛這個地方。”


    她不說話。這男人了解她內心的每根纖維!


    風在吹,海在嘯,海浪拍擊著岩石,發出巨大的聲響。偌大的海灘,再也沒有一個人。他們像離開了整個人的世界,而置身在一個世外的小角落裏。他握住了她的雙手,緊緊的盯著她的眼睛,他們對望著,長長久久的對望著。一任風在吹,一任海在嘯,他們隻是彼此凝視著。然後,一抹痛楚飛上了他的眉梢,飛進了他的眼底,他捏緊了她的手,幾乎捏碎了她的骨頭,他的聲音從齒縫裏沉痛而喑啞的迸了出來:“羽裳,你這該死的、該死的東西!你為什幺要把我們兩個都置身在這樣的痛苦與煎熬裏嗬!”


    淚迅速的衝進了她的眼眶,模糊了她的視線。


    “我以為……”她嗚咽著說:“你根本不愛我!”


    “你真這樣‘以為’?”他狠狠的責備著,眼睛漲紅了。


    “你是天字第一號的傻瓜?連慕楓都知道我為你發瘋發狂,你自己還不知道?!”


    “你從沒有對我說過,”她含淚搖頭。“你驕傲得像那塊岩石一樣,你從沒說你愛我,我期待過,我等待過,為了等你一個電話,我曾經終宵不寐,但是,你每次見了我就罵我,諷刺我。那個深夜的散步,你記得嗎?隻要你說你愛我,我可以為你死,但是,你卻告訴我不要認真,告訴我你隻是和我玩玩……”


    “那是氣話!你應該知道那是氣話!”他叫:“我隻是要報複你!你為什幺一而再,再而三的玩弄我?你為什幺不告訴我你就是渡輪上的女孩?你為什幺不告訴我你就是葉馨?為什幺你一再捉弄我?為什幺?”


    她弓起了膝,把頭埋在膝上,半晌,她抬起頭來,淚痕滿麵。


    “在渡輪上第一次相逢,我不知道你是誰,”她輕聲說。


    “那晚我完全是頑皮,你查過我的曆史,當然知道我一向就頑皮,就愛捉弄人。沒料到你整晚都相信我的胡說八道,後來,我沒辦法了,隻好溜之大吉。在新加坡二次相逢,我告訴過你,那又是意外。整整一星期,你信任我,幫助我,你憨厚,你熱情,你體恤……”她閉閉眼睛,淚珠滾落。“那時,我就愛上了你。我不是一再告訴你,我會來台灣的嗎?但是,返台後,我失去了再見你的勇氣,我怎能告訴你,我在新加坡和香港都欺騙了你?我沒勇氣,我實在沒勇氣,幹是,我隻好冒第三次的險,這一次,我是以真麵目出現在你麵前的,真正的我,楊羽裳。”


    “我曾試探過你,你為什幺不坦白說出來?”


    她悲切的望著他。


    “我怕一告訴你,我們之間就完了!我不敢呀!慕槐!如果我不是那幺珍惜這份感情的話,我早就說了!誰知越是珍惜,越是保不住呀!”


    他歎口氣,咬牙切齒。


    “慕楓說得對,我是個傻瓜!”他的眼眶濕了,緊握住她的手臂:“那幺,那個早晨你為什幺要和歐世澈作出那股親熱樣子來?你知道那早我去你家做什幺的嗎?我是去告訴你我的感情!我是要向你坦白我的愛意,我是去請求你的原諒……”“你是嗎?”她含淚問:“你真的是嗎?但你什幺話都沒說,劈頭就說你抱歉‘打擾’了我們,又說你是來看我父母的,不是來看我的……”


    “因為那個歐世澈呀!”他喊:“你穿著睡衣和他從臥室裏跑出來,我嫉妒得都要發瘋了,你知道嗎?你知道嗎?”


    “可是我和歐世澈什幺關係都沒有呀!”她說:“他在臥室門口叫我,我就走出來看看,我在家常常穿著睡衣走動的呀!”


    他瞪視著她:“那幺,你為什幺告訴我歐世澈是你的未婚夫?”


    “你可以報複我,我就不能報複你嗎?”


    “這幺說,我們是掉進了自己的陷阱,白白埋葬了我們的幸福了?”他說。忍不住又咬牙切齒起來。“你太狠,羽裳,你該給我一點時間,你不該負氣嫁給歐世澈!”


    “我給過你機會的,”她低聲說:“那天夜裏,我一連打過三次電話給你,記得嗎?我要告訴你的,我要問你一句話,到底要不要我?到底愛不愛我?但是,你接了電話就罵人,我連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啊,我的天!”俞慕槐捶著岩石。“羽裳,我們做了些什幺?我們做了些什幺嗬?”把她擁進了懷裏,他緊緊的抱著她。


    “我們為什幺不早一點說明白?為什幺不早一點談這篇話?為什幺要彼此這樣折磨?這樣受苦嗬!”


    她低歎一聲。


    “這是老天給我的懲罰,”她幽幽的說:“我要強,自負,驕傲,任性……這就是我的報應,我要用一生的痛苦來贖罪。”


    “一生!”他喊,抓著她的肩,讓她麵對著自己,他的麵孔發紅,他的眼睛熱烈。“為什幺是一生?”他問,興奮而顫栗:“我們的苦都己經受夠了!我們有權相愛,我們要彌補以前的過失。歐世澈並不愛你,你應該和他離婚,我們重新開始!”他熱切的搖撼著她:“好嗎?好嗎?羽裳,答應我,和他離婚!答應我!我們還年輕,我們還有大好的時光和前途!我會愛你,我會寵你,我會照顧你,我再也不驕傲,再也不和你嘔氣!噢,羽裳!求你答應我,求你!和他離婚吧,求你!”她用怪異的眼神望著他,滿眼漾著淚。


    “你怎幺知道他不愛我?”她問。


    “別告訴我他愛你!”他白著臉說:“如果他愛你,昨夜你不會一個人在家,如果他愛你,他不該允許你這樣消瘦,這樣蒼白!如果他愛你,他現在就應該陪你坐在這岩石上!”


    她用雙手捧住他的麵頰,跪在他麵前,她輕輕的用嘴唇吻了吻他的唇。


    “你對了!”她坦白的說:“他不愛我,正如同我不愛他一樣。”


    “所以,這樣的婚姻有什幺存在的價值?一個壞雞蛋,已經咬了一口,知道是壞雞蛋,還要把它吃完嗎?羽裳,我們以前都太笨,都太傻,現在,是我們認清楚自己的時候了。”


    他熱切的望著她,抓緊了她的雙手。“羽裳,告訴我一句話,你愛我嗎?”


    “我說過,”她輕悄的低語:“我在新加坡的時候就愛上你了,從那時候到現在,我從沒有停止過愛你。”


    “那幺,羽裳!”他深深的喘了口氣:“你願意嫁給我嗎?”


    淚珠滑落了她的麵頰。


    “為什幺在半年以前,你不對我說這句話?”她嗚咽著問。


    “該死的我!”他詛咒。“可是,羽裳,現在還不太晚,隻要你和他離婚,還不太晚!羽裳,我已不再驕傲了,你知道嗎?不再驕傲,不再自負,這半年的刻骨相思,已磨光了我的傲氣!我發誓,我會好好愛你,好好照顧你!我發誓,羽裳!”


    “唉!”她歎息。“我也變了,你看出來沒有?我也不再是那個刁鑽古怪的楊羽裳了!假若我真能嫁你,我會做個好妻子,做個最溫柔最體貼的好妻子,即使你和我發脾氣,我也不會怪你,不會和你吵架,我會吻你,吻得你氣消了為止。真的,慕槐,假若我能嫁你,我一定是個好妻子!”


    “為什幺說假若呢?”他急急的接口:“你馬上去和他談判離婚,你將嫁我,不是嗎?羽裳?”他發紅的臉湊在她麵前,他急促的呼吸吹在她的臉上。“回答我!羽裳。”


    “慕槐,”她蹙著眉,凝視他。“事情並不那幺簡單,結婚容易,離婚太難哪!”


    “為什幺?他並不愛你,不是嗎?”


    “三年的投資,”她喃喃自語。“他不會放棄的!”


    “什幺意思?”他問:“你說什幺?”


    “他不會答應離婚的,慕槐,我知道。”她悲哀的說,望著他。


    “為什幺?為什幺他要一個沒有愛情的婚姻?”


    “我是他的金礦!”


    “什幺?”


    “我是他的金礦!”她重複了一句:“像世澈那種人,他是不會放棄一座金礦的。”


    他瞪視著她。


    “羽裳,”他搖搖頭。“不會那樣惡劣!”


    “你不了解歐世澈。”她靜靜的說:“他知道我愛的是你,他從頭就知道。”俞慕槐怔了好幾分鍾。


    “哦,天!”他喊,跌坐在岩石上,用手抱住了頭。


    風在呼嘯,海在喧囂,遠處的天邊,暗沉沉的雲層和海浪連接在一起。天,更加陰暗了。


    他們坐著,彼此相對。一種悲哀的,無助的感覺,在他們之間彌漫,四目相視,慘然不語,隻有海浪敲擊著岩石,打碎了那份寂靜。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他驟然的抬起頭來。


    “羽裳,你和以前一樣堅強嗎?”他堅定的問。


    “我不知道。”她猶豫的回答。


    “你知道!你要堅強,為我堅強!聽到嗎?”他命令似的說。


    “怎樣呢?”她問。


    “去爭取離婚!去戰鬥!為你,為我,為我們兩人的前途!去爭取!如果他要錢,給他錢!我有!”


    “你有多少?”


    “大約十萬塊。”


    她把頭轉向一邊,十萬塊,不夠塞世澈的牙縫啊!再看看他,她知道他連十萬都沒有,他隻是想去借而已。她低下頭,淒然淚下。


    “別說了,我去爭取!”她說。


    他抱住她,吻她。


    “馬上嗎?”他問。


    “馬上!”


    “回去就談?”


    “是的。”


    “什幺時候給我消息?”


    “我盡快。”


    “怎幺樣給我消息呢?”


    “我打電話給你!”


    他抓緊她的肩膀,盯著她:“你說真的嗎?不騙我嗎?我會日日夜夜坐在電話機旁邊等的!”


    “不騙你!”她流著淚說:“再也不騙你了!”


    “隻許成功!”他說。


    她抬起眼睛來望著他。


    “慕槐──”她遲疑的叫。


    “隻──許──成──功!”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她含淚點頭。


    他一把把她擁進了懷裏。


    風在吹,海在嘯,他們擁抱著,誰也沒有注意到,在遠遠的天邊,有一隻海鷗,正孤獨的飛向了雲天深處!


    晚上,楊承斌坐在沙發中,深深的抽著煙,滿臉凝重的神情,對著那盞落地台燈發怔。楊太太悄悄的注視著他,遞了一杯熱茶到他麵前,不安的問了一句:“承斌,你有什幺心事嗎?”


    楊承斌看了太太一眼,吐出一口濃濃的煙霧來。


    “這兩天見到羽裳沒有?”他問。


    “前兩天她還來過的,怎幺呢?”


    “她快樂嗎?”


    楊太太沉默了一會兒。


    “不,我不覺得她快樂,”她低聲說。“她很蒼白,很消瘦,我本來以為她有孕了,但她說根本沒有。”她望望楊承斌。


    “怎幺呢?有什幺事嗎?”


    楊承斌重重的吐著煙霧。


    “你知道,今天世澈又到我辦公廳找我,調了十萬塊的頭寸,這一個月來,他前後已經調走三十幾萬了,他暗示羽裳用錢很凶,又說羽裳對他期望太高,希望她的‘丈夫’和她的‘父親’一樣有本領。於是,他暗中把那貿易公司的幾宗大生意都搶了過來,要自己私人成立一家貿易公司,那公司也怕他了,最近把他升任做經理,但他依然沒有滿足,到底成立了一個‘世界貿易公司’,他就為這公司來調頭寸……”


    他抽了口煙,對楊太太笑了笑:“我知道我說了半天,你一定不了解是怎幺回事,總之一句話,他把原來他工作的那家公司給吃掉了!”


    楊太太張大眼睛望著他。


    “這樣說,世澈是自己在做老板了?”她問。


    “不錯,他自己做了老板,但是,生意是從老公司裏搶過來的,這是商業的細節,你也不必知道。隻是,這樣做有些心狠手辣,年輕人要強是件好事,如果不顧商業道德就未免有損陰騭,做人必須給自己留個退步,我怕他們會太過分了!”


    “你的意思是……”楊太太猶豫的說:“你認為世澈因為要滿足羽裳的野心,不得不心狠手辣的去做些不擇手段的事?”


    “我想是的。”楊承斌抽著煙,注視著煙蒂上那點火光。


    “咱們的女兒,咱們也了解,她一直要強好勝,處處不讓人的。少年夫妻,新婚燕爾,難免又恩愛,那世澈百般要討太太歡喜,就不免做出些過分的事來!”


    “這個……”楊太太有些不安和焦躁。“我覺得不對!事情可能不像你所想的。”


    “為什幺?”


    “羽裳對商業上的事可以說一竅不通……”


    “她不必通,她隻要逼得世澈去做就行了!”


    “那幺,你認為也是羽裳叫世澈來調款的嗎?”


    “那倒不是,世澈坦白說,他是瞞著羽裳的,他除了跟我借,沒有其它的辦法。我也不能眼看著我的女兒和女婿負債,是不是?說出去連我的臉都丟了。”


    “那幺,你覺得羽裳……”


    “太要強了!”楊承斌熄滅了煙蒂。“你必須勸勸她,世澈已是個肯上進的孩子了,別逼得他做出不顧商業道義的事來。”


    “我隻怕羽裳知都不知道這些事呢!”楊太太煩惱的輕喊:“那孩子自從婚後,已經變了一個人了,別說要強,她連門都懶得出,還要什幺強!我隻怕這中間有些別的問題,世澈那孩子一向比較深沉,我甚至不知道他們夫婦間是不是真的要好,我上次隱約聽到有人說,世澈近來經常出入酒家舞廳……”


    “啊哈!”楊承斌笑了起來:“誰的耳報神又那幺快,這些話居然傳到你耳朵裏去了。我告訴你,太太,你別婦人家見識了,幹他們貿易商那一行的,沒有人不去酒家和舞廳的。前一陣子,世澈自己還對我說,每晚要去酒家應酬,使他煩得要死,每天如坐針氈,歸心如箭,又直說擔心羽裳一人在家煩悶……人家世澈並沒有隱瞞去酒家的事實,你反而要多心了。我說,你實在是寵女兒寵得不象話了!她現在已經結婚成家,你這個做母親的,就該教教她做妻子的道理!”


    “她做了我二十一年的女兒,我連做女兒的道理都沒教會她呢!”楊太太懊惱的說:“看樣子,你們男人一條陣線,都是我們做女人的不好!我沒教好女兒,她沒做好妻子……”


    “哎呀,”楊承斌打斷了太太的話:“你這是怎幺了?和你討論孩子們的事,你反而動了肝火!”


    “我不是動了肝火,”楊太太失笑了。“隻怕你冤枉了羽裳!”


    “她那刁鑽古怪的脾氣,你還有不知道的嗎?幸好世澈脾氣好,要不然……”楊承斌的話還沒說完,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門鈴聲,打斷了他們夫婦的對話,楊承斌詫異的說:“是誰?這幺晚了,現在幾點鍾了?”


    楊太太看看表。


    “十點半了。”


    “十點半還會有客人?”楊承斌詫異的看著門口。秀枝已趕著去開了大門,立即,像旋風一般,客廳的門被推開了,卷進了兩個人來,卻正是歐世澈和楊羽裳!夫婦二人麵麵相覷,真是說到曹操,曹操就到!再看這小夫妻兩個,歐世澈是麵孔雪白,滿麵怒色,一反他素日笑嘻嘻的常態。那楊羽裳卻眼淚汪汪,神情蕭索,也大非昔日的飛揚跋扈可比。楊太太呆了,說:“怎幺了?你們兩個吵架了嗎?”


    “爸爸,媽,”歐世澈搶先叫,他自從和羽裳結婚以後,就改口叫楊氏夫婦做爸爸媽媽了。“我把羽裳帶到你們麵前來,請你們二老作個主!”


    “到底是怎幺回事?”楊太太急急的說:“羽裳,你又闖了什幺禍了?”


    楊羽裳含淚站著,隻是不語。


    “我來說吧!”歐世澈說:“今天一整天,羽裳都不在家,我打了十幾個電話回去,她反正不在家,去了什幺地方,我也不追問。晚上我推掉了應酬,回來想跟她出去玩玩,但是她還是不在家,也沒電話交代一聲,我等她吃飯等到八點多,這位小姑奶奶回來了,進門才兩分鍾,就對我提出來,你們猜她要做什幺吧?”


    “準是靜極思動,想出國去玩玩,是嗎?”楊太太猜測的說,悄悄的看了看女兒,楊羽裳一動也不動的站著,臉上也沒有表情,像個雕刻的石像。


    “她要離婚!”歐世澈大聲說。


    “什幺?”楊承斌和太太同時驚跳了起來,都不約而同的瞪視著羽裳。羽裳仍然呆呆的站著,不說也不動。


    “羽裳!”楊承斌開了口。“你也太胡鬧了!”


    羽裳慢慢的抬起眼睛來,看了父親一眼,她的眼光是哀哀欲絕的。


    “爸爸!”她輕聲的叫。“我知道我不好.可是我沒辦法再和世澈生活下去!”


    “為什幺?”


    “他不愛我,我也不愛他。”


    “滑稽!”楊承斌勃然大怒了。“那你為什幺要嫁給他?這不是你自己選擇的婚姻嗎?”


    “我選錯了。”她低低的說。


    “選錯了?”楊承斌氣得發抖:“羽裳,你一生的胡鬧,我都可以原諒。但是,婚姻可不是兒戲,什幺叫選錯了?你以為選丈夫和買衣裳一樣,不滿意還可以退貨的嗎?你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再說,世澈對你還不算好嗎?為了你,他工作得像個驢子一樣,為了你,他千方百計的賺錢供你享受,為了你,他到處籌款,到處奔波。你還不滿意,你要怎樣的丈夫才滿意?”


    羽裳看了歐世澈一眼,呼吸逐漸的沉重了起來,她憋著氣,很快的說:“為了我?是的,為了我,他用我父親的錢買車子,為了我,他用我父親的錢開公司,為了我,他用我父親的錢吃喝嫖賭,為了我……”


    “哦,我知道了!”楊承斌打斷了她。“你是因為知道我挪了錢給世澈,就傷了你的自尊了!你別糊塗了,羽裳,那些錢是我自願調給世澈的,並不是他問我要的!剛剛創辦一番事業,總有些艱苦,等他將來成功了,這錢他還可以還我!羽裳,你也別太要強了!我就隻有你這樣一個女兒,錢不給你們,還給誰呢?至於什幺吃喝嫖賭的話,你又不知道聽了誰的挑撥,就來吃飛醋了!世澈偶爾去去酒家,是我都知道的事,我剛剛還在跟你媽說呢,這是商場中避免不了的應酬,你如果是個懂事的孩子,就不該為了這個胡吵胡鬧!”


    羽裳張大了淚水彌漫的眼睛,悲哀的看著父親,無助的搖了搖頭。


    “爸爸,你中他的毒已經中得太深了!”


    “爸,”歐世澈插了進來。“你聽到羽裳的話嗎?她以為我是什幺?是條毒蛇?還是個騙子?爸,我早就說過,不能用您的錢買車子……”


    “別說了,世澈,”楊承斌阻止了歐世澈,慈祥的說:“我知道是羽裳誤會了你。你也別生氣,你和羽裳從認識到現在,也三、四年了,當然知道她是個任性的孩子,想說什幺就說什幺,想做什幺就做什幺,都給我們慣壞了。你先心平氣和,別意氣用事,你一向懂事又聰明,別和羽裳一般見識。現在,你先回家去,讓我們和羽裳談談,包管你,明天就沒事了,怎樣?”


    歐世澈看看羽裳,又看看楊承斌。


    “爸爸,我能單獨和你說一兩句話嗎?”歐世澈問。


    “好的。”楊承斌帶著歐世澈,走出客廳,站在花園裏,歐世澈壓低了聲音,輕聲說:“爸,你最好調查調查,這件事恐怕有幕後的主使者!羽裳有些天真不解事,您聽她說的話,不知誰跟她胡說八道了!本來……”他長歎了一聲:“娶一個百萬富豪的女兒,就惹人猜忌,爸,您要是沒有錢多好!”


    楊承斌安慰的拍了拍歐世澈的肩:“世澈,我了解你,你別生氣,我一定好好的教訓羽裳!”


    “您也別罵她吧!”歐世澈又急急的說:“我原不該帶她來的,但她實在鬧得我發火了……”


    “瞧你!”楊承斌笑了。“又氣她,又不能不愛她,是不是?我告訴你,女人就常常讓我們這些男人吃苦的,她們生來就是又讓人愛又讓人恨的動物!”


    歐世澈苦笑了笑,又擔憂的說:“爸爸,還有一件事……”他吞吞吐吐的。


    “什幺事呢?”


    “不是我懷疑羽裳,”他好痛苦似的說:“我怕她和那個姓俞的記者還藕斷絲連呢!”


    “什幺?”楊承斌吃驚了。“真的嗎?”


    “我隻怕她吵著離婚,這個才是主要原因呢!”他又歎口氣:“假若羽裳真的這幺嫌我……”


    “別胡說!”楊承斌輕叱著。“她隻是不懂事,鬧小孩脾氣,你回家去吧,讓我跟她談,年紀輕輕的就鬧離婚,這還得了?”


    “爸,您也別太為難她,不管她怎幺胡鬧,我還是……”


    歐世澈欲言又止,一股柔腸寸斷的樣子。


    “我了解!”他拍拍他的肩:“你去吧!我不會讓你受委屈的!明天,打包票還你一個聽話的太太,好吧?”


    “謝謝您,爸。”歐世澈好脾氣的說:“那幺,我先走了,再見!”


    “再見!”


    楊承斌目送女婿離去,聽到汽車開遠了,他才折回客廳裏來。一進門,就看到羽裳坐在沙發中,用雙手緊抱著頭,楊太太正在那兒苦口婆心的勸解著,羽裳卻一個勁兒的搖頭,不願意聽。


    “羽裳!”楊承斌嚴厲的喊,有些冒火了。“你到底在搞些什幺鬼?”


    楊羽裳抬起頭來,哀懇的看著父親。


    “爸爸,你別相信他的話,他是個魔鬼!”


    “胡說八道!”楊承斌怒叱著:“羽裳,你也應該長大了,已經結了婚,做了妻子,你怎幺還這樣糊塗?婚姻大事也如此輕鬆的嗎?由著你高興結就結?高興離就離?當初你要嫁給歐世澈的時候,連幾天都不願耽誤,吵著要嫁他,現在又吵著要離,你真是神經有問題了嗎?以前,我們太寵你,才把你寵得如此無法無天,現在這件事,是怎幺樣也由不得你的,你還是好好的想想明白吧!”


    楊羽裳呆呆的看著父親,眼淚慢慢的沿著她的麵頰滾下來。忽然間,她從沙發上溜到地毯上,跪在楊承斌的麵前了。


    她仰著臉,哀求的、誠懇的、一片真摯的說:“爸爸,我知道我一生任性而為,做了多少不合情理的事,你們傷透了腦筋,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好孩子,隻會給你們帶來麻煩。我知道我一向遊戲人生,胡作非為。但是,我從沒有一次這樣誠懇的求你們一件事,從沒有這樣認真,這樣鄭重的思考過,我求求你們答應我,求求你們幫助我,讓我和歐世澈離婚吧!”


    楊承斌驚呆了,跑過去,他扶著羽裳的肩,愕然而焦灼的喊:“羽裳,你這是怎幺了?到底是怎幺了?”


    楊太太也嚇壞了,從沒有看到女兒如此卑屈,如此低聲下氣,從小,她就是那樣心高氣傲的一個孩子,別說下跪,她連彎彎腰都不肯的。看樣子,她必然受了什幺大委屈、大刺激。楊太太那母性的心靈震動了,撲過去,她一把拉住女兒,急急的喊:“有話好說呀,也別下跪呀!什幺事值得你急成這樣?那世澈到底怎幺欺侮你了?你說!告訴媽!媽一定幫你出氣!起來吧,別跪在那兒!”


    羽裳一手拉住母親,一手拉住父親,仍然跪著不肯起身,她淚如雨下的說:“我隻是要離婚,我非離婚不可,你們如果疼我,就答應了我吧!”


    “咳!”楊承斌啼笑皆非,手足失措。“羽裳,離婚也要有個理由呀!他欺侮了你嗎?”


    “他……他……”羽裳答不出來,欺侮了嗎?是的,但是,這些“欺侮”如何說得清呢?如何能讓那中毒已深的父親明白呢?終於,她大聲的叫:“他不愛我!”


    “是他不愛你,還是你不愛他?”楊承斌問得簡短扼要而有力。


    “我們誰也不愛誰!”羽裳喊著:“爸爸!你還不了解嗎?他為了你的錢而娶我,我為了和俞慕槐負氣而嫁他,我們之間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


    “好了!我知道問題的症結了!”楊承斌打斷了女兒。“俞慕槐!都是為了那個俞慕槐,對嗎?”他的聲音嚴厲了起來。


    “你坦白說吧,你堅決要離婚,是不是為了俞票槐?不許撒謊,告訴我真話!”


    楊羽裳顫栗了,閉上眼睛,她淒然狂喊:“是為了他!是為了他!是為了他!我早就該嫁給他的!我瘋了,才去嫁給歐世澈!一個人做錯了,怎樣才能重做?怎樣才能?我必須重新來過!我必須!”


    楊承斌狠狠的一跺腳,氣得臉色都變了。


    “羽裳,你簡直莫名其妙!隻有世澈那好脾氣,才能容忍你,你已經結了婚,還和舊情人偷偷摸摸,如今居然敢提出離婚,你一生胡鬧得還不夠嗎?到了今天還要給我找麻煩,我看,你不把我的臉丟盡了,你是不會安心的了!我告訴你,羽裳,以前什幺事都依你,才會把你慣得這幺無法無天,現在,我不會再慣你了,也不能再慣你了,否則,你必然弄得身敗名裂!明天,你給我乖乖的回去當歐太太,休想再提一個字的離婚!假若那俞慕槐再來勾引你,我也會對付他!他報社的社長,和我還是老朋友呢,我非去質問他,他手下的記者,怎能如此卑鄙下流!”他轉向了太太:“你管管你的好女兒吧!我都快被她氣死了!”轉過身子,他大踏步的走進臥室裏去了。


    這兒,羽裳禁不住哭倒在地毯上。


    楊太太坐在她身邊,撫摸著她的頭發,看女兒哭得那樣傷心,她鼻中也酸楚起來。羽裳抓住了母親的手,哭著喊:“媽媽呀,媽媽,你為什幺不早一點教教我,做錯的事情,怎樣才能改正呀?媽媽?”


    “噢,羽裳,噢,可憐的孩子!”楊太太吸著鼻子。“我曾經一再告訴過你,婚姻是終身的事,不能兒戲呀!我一再告訴過你的!”


    羽裳坐起身子來,背靠在沙發上,她麵色蒼白,眼睛清亮,含著淚,她淒楚的說:“那幺,這婚是離不掉的了?”


    “羽裳,”楊太太溫和的握住她的手,坐在她對麵,望著她。“我知道你的心,我知道你真正喜歡的是俞慕槐,但是,聽媽幾句話吧,你現在已不是未嫁之身,即使你離了婚,再嫁給俞慕槐,你這次婚姻的陰影會一直存在在你們中間,男人都是器量狹窄的,不論他嘴裏講得多漂亮,他心中永不會忘記你曾背叛過他,那時,如你的婚姻再遇挫折,你將怎幺辦?再說,俞慕槐苦巴巴的掙到今天的地位,一個名記者,一個年紀輕輕的副采訪主任,你如鬧離婚嫁給他,世澈怎會幹休?你難道想將俞慕槐的身分地位都毀之於一旦?真毀了他,你跟他在一起還會快樂嗎?那慕槐也是個好強要勝的人哪!”


    羽裳呆坐著,一語不發。


    “說真的,羽裳,我並不像你父親那樣偏袒世澈,我也不認為他是個毫無缺陷的優秀青年,憑我的了解和判斷,他是個野心家,也是個深藏不露的厲害角色。你要知道,他父親就是個有名的棘手人物,他多少有些他父親的遺傳。現在,姑且不論他娶你是為了愛情還是為了金錢,他決無意於和你離婚卻是事實,他又沒有虐待你,又沒有欺侮你──最起碼,你拿不出他虐待你及欺侮你的證據,你憑什幺理由和他離婚呢?何況,他父親是有名的大律師,你怎幺也翻不出他們的手心呀!”


    羽裳的眼睛直直的瞪著前方,仍然不語。


    “想想看吧,孩子。”楊太太憐惜的拭去了她的淚痕,懇摯的說:“我們女人,犯什幺錯都沒關係,隻有婚姻,卻不能錯!我們到底沒有歐美國家那樣開明,結婚離婚都不算一回事,在許多地方,我們的思想仍然保守得像幾百年前一樣。丈夫可以在外麵尋花問柳,妻子隻要和另外的男子散一次步就成了罪大惡極!羽裳,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結婚之前,你可以交無數男友,結婚之後,你就再也沒有自由了。”


    羽裳弓起了膝,把頭埋在膝上。


    “聽我吧,羽裳,我疼你,不會害你。你已經嫁給世澈了,你就認了命吧!努力去做一個好妻子,遠離那個俞慕槐,並不是為了你,你也該為慕槐著想嗬!”


    羽裳震動了一下。


    “試試看,羽裳,”楊太太再說:“世澈雖不是天下最好的男人,但也不是最壞的。野心,並不是一個年輕人的缺點。試試看,羽裳,試著去愛他。”


    “不可能,”羽裳的聲音從膝上壓抑的飄了出來,嗚咽著,哭泣著:“永不可能!永不可能!”


    “但是,孩子,這婚姻是你自己選擇的嗬!”


    “我知道,是我自己選擇的。”她的肩膀聳動,身子抽搐。


    “我要以一時的糊塗來換一生的痛苦!”


    “不是一生,羽裳,”楊太太流著淚說:“過一兩年,你就會覺得沒有什幺關係了,而且,過一兩年,那個俞慕槐也會找著他真正的對象,他會淡忘掉這一切。羽裳,你已經錯了一次,不要一錯再錯吧!你父親和歐家的力量加起來,足以毀掉俞慕槐整個的前途。羽裳,你不再是個孩子,別再意氣用事了,仔細的想想吧!”“我懂了。”羽裳沒有抬起頭來,她的聲音蒼涼而空洞。


    “我早已知道這是一次徒勞的掙紮,我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了!”


    “那幺,明天乖乖的回家去,嗯?”


    “我能不回去嗎?”她拾起頭,淒然而笑:“家,那個家是我自己選擇的,不是嗎?”她望著窗外,默然片刻,愣愣的說,“那兒有隻海鷗,你看到嗎?”


    “海鷗?怎會有海鷗?”那母親糊塗了。


    “一隻海鷗,一隻孤獨的海鷗,”她喃喃的自語:“當它飛累了,當它找不著落足點,它就掉進冰冷的大海裏。”她帶淚的眸子凝視著母親。“你見過飛累了的海鷗嗎?我就是。”


    楊太太瞪視著她,完全征住了。


    夜深了。


    好不容易,楊太太終於哄著羽裳在自己原來那間房裏睡下了。楊太太守在她旁邊,幫她蓋好被,又在屋裏燃上一個電熱器,看著她閉上眼睛,昏然欲睡了,她才低歎一聲,悄悄的退出了她的房間。


    回到自己的臥室裏,楊承斌還沒上床,穿著睡袍,抽著煙,他正煩惱的從屋子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又從那一頭走到這一頭,看樣子已經走了幾百遍了,弄得滿屋子的煙霧彌漫。看到楊太太,他站定了,懊惱的說:“她怎幺樣了?”


    “總算勸好了。”楊太太深深的吐出一口氣來。“現在已沒有事了,明天我送她回家去。小夫小妻,吵吵架,鬧鬧別扭總是難免的,你也別為這事太操心吧!每天忙生意和公事已忙不完了,還要為孩子操心!早些睡吧,不要想她了。”


    “你說得倒容易,”楊承斌說:“我怎能不為這孩子煩心呢?你瞧,結婚才半年,她就已經不安於室了,長此以往,如何是好?”


    “並不是不安於室,”楊太太低低的為女兒辯護。“我早說過,她真正愛的,實在是那個俞慕槐。”


    “那她已經嫁了歐世澈了,怎能還和俞慕槐來往呢?明天我倒要去俞家拜訪拜訪,問問這俞慕槐安的是什幺心?要鼓動羽裳離婚!”


    “你千萬別去,好不好?”楊太太焦灼的說:“你去,隻有把事情弄得更糟而已。慕槐不是個怕事的人,你把他弄火了,他會什幺都不管的!”


    “但是,這個人物存在一天,就威脅羽裳的婚姻一天,是不是?”


    “你在轉什幺腦筋?”楊太太驚異的問。


    “我去看他們報社的社長,請他把俞慕槐調到國外去當駐外記者。”


    “你這是最笨的辦法,”楊太太說:“如果羽裳也追去了,怎幺辦?何況俞慕槐現在是采訪部的主任,這樣一調,實際是削弱他的職權,你剛剛還說,做人不能不顧道義,現在就想徇私損人了!”


    “依你說,怎幺辦?由他們去鬧一輩子三角戀愛嗎?”楊承斌惱怒的說。


    “依我說……”楊太太沉吟了一下。“與其調走俞慕槐,不如調走羽裳和世澈。”


    “怎幺呢?”


    “羽裳在台灣住了這幺久,一定願意換換環境,尤其在這次爭吵以後。”


    “世澈才不肯走呢!他的貿易公司剛剛成立,千頭萬緒的,你教他怎幺肯丟下事業去旅行?”


    “不是旅行,是去美國定居。”


    “你是什幺意思?”楊承斌不解的問。


    “你把舊金山那個中國餐館給他!幹脆過戶到他的名義底下,交給他全權管理,一切利潤都屬於他。反正你的事業也太多了,不在乎這個餐館,他如能逐漸接掌你的事業,不正是你的心願嗎?反正我們已經把女兒嫁給他了!”


    楊承斌在一張躺椅上坐了下來,深思的抽了一口煙。


    “你這提議倒相當不錯,我們那‘五龍亭’的生意還挺不壞呢,隻要世澈經營得好,夠他們吃喝不盡了。隻是……世澈肯不肯接受呢?”


    “為什幺不肯接受呢?”楊太太微笑的望著窗外。“他能接受房子,又能接受車子,再能接受你的經濟支持,為什幺不幹脆接受五龍亭呢?”


    楊承斌望著妻子。


    “你是不是也認為世澈娶羽裳是為了錢?”


    “絕對不是!”楊太太轉身去整理床鋪。“我隻是說,憑你的說服力量,你一定能說服世澈去接受的。既然辦貿易必須上酒家舞廳,去主持五龍亭就不必每晚離開家庭了。世澈如果要維持夫婦感情,他整天待在酒家裏總是維持不住的。”


    楊承斌熄滅了煙蒂,凝視著太太。


    “你這主意還真不錯呢!隻是,你舍得讓羽裳離開你嗎?”


    “女兒大了,總不能老拴在我的衣服上。何況,”她神色暗淡的說:“讓她遠離開父母的庇護,真正獨當一麵的去過過日子,或者,可以使她成熟起來,使她了解這人生的艱苦,能麵對屬於她的現實。”


    “你對!”楊承斌高興的說:“那幺,我們就這幺辦!明天你送羽裳回去,我也找世澈好好的談談。”


    於是,第二天下午,羽裳終於又回到了忠孝東路的家裏,一路上,楊太太已經把新的計劃對羽裳詳細的說過了,她預料羽裳會反對,誰知,羽裳卻安安靜靜的接受了,一句異議都沒有。到了家,歐世澈已經去了貿易公司,楊太太立即打電話找到世澈,教他去楊承斌的辦公廳裏談話,歐世澈順從的答應了。放下電話,楊太太對羽裳說:“羽裳,媽把所有的話都說盡了,你是個聰明孩子,就別再和世澈吵了吧,吵來吵去,隻有你自己吃虧的份兒!懂嗎?從此後,你就認了命吧!”


    羽裳低下頭去,半天,才輕輕的說了句:“既然要去美國,就快些辦手續吧!”


    “你反正有美國護照,手續是很快的,隻怕世澈辦起來要慢些。”


    “那幺,”她咬咬牙說:“我先走!”


    楊太太注視著女兒,在那蒼白而淒涼的臉龐上,她看出一份毅然決然的神情。她知道羽裳是已心灰意冷,隻想快刀斬亂麻,一走了之了。


    “這樣也好,”楊太太很快的說:“我馬上叫他們給你辦出境,我陪你去一趟,先去把家布置好,世澈來的時候就都現成了。好吧?”


    羽裳低俯著頭。


    “我明天就走!”她說。


    “你又說孩子話了。”楊太太笑著說:“再怎幺快,出境證也要一個星期才能下來呀!”


    “那幺,”羽裳閉了閉眼睛,“下個星期一定要走!”


    “好吧,好吧!”楊太太無可奈何的說:“下個星期就走!”


    拍了拍羽裳的膝,她憐愛的說:“換換環境,你會發現什幺都不一樣了。聽媽話,等世澈回來,你千萬別再和他鬧別扭,離婚的話,是怎樣也別再提了,好不好?羽裳?”


    羽裳輕輕的點了兩下頭,兩滴淚珠跌落在衣襟上。


    “怎幺,又哭了嗎?”


    羽裳搖搖頭。


    “別傷心了,孩子。”楊太太撫摸著她的背脊。“人生就是這樣的,有甜,也有苦。”


    “這是成長,”羽裳低聲說:“隻是,我為成長付出的代價太高了。”


    “每個人為成長付出的代價都很高,羽裳。”


    羽裳默然不語了。


    “好了,羽裳,”楊太太站起身來,“你想明白了嗎?如果你已經平靜了,媽也要回去了。既然要陪你去美國,媽也得把家整理整理,交代交代。”


    “您去吧,媽,我很平靜,一生都沒有這樣平靜過。”羽裳說:“你放心吧,我不會和世澈再吵了。”


    “好,那我走了!”楊太太再拍拍她,轉身走出去了。


    羽裳聽著母親走了,她依然坐在那兒,雙手放在膝上,低垂著頭,一動也不動。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也小知道自己想些什幺,她的意識飄浮在遙遠的天邊,她的思想和感情都像埋藏在一層凍結了幾千年的寒冰裏,冷得凜冽,冷得麻木。好久好久,她才茫然的抬起頭來,喃喃自語:“我有一件事情要做,什幺事呢?”


    什幺事呢?她搖搖頭又摔摔頭,心裏迷迷糊糊的。但是,她知道,她有一件事情要做!


    又呆了半天,她努力收集著自己渙散的意識,把那思想和感情從那千年寒冰中挖掘出來,於是,倏然間,她覺得心髒猛的一抽,渾身劇痛。她閉上眼睛,仰頭向天,低低的說:“從此,楊羽裳,你是萬劫不複了!”


    但是,他呢?俞慕槐呢?像母親說的,過兩三年,他會忘記這一切,過兩三年,他會找著他真正的對象,得到他真正的幸福!男人的世界遼闊,不像女人那樣狹隘,是的,可能!兩三年後,他已另有一番天下!誰知道呢?誰知道呢?可是,萬一他竟沒有另一番天下,萬一他竟和她一樣固執,那幺……


    “他將陪著你萬劫不複了!”


    她淒然心碎。


    半晌,她慢吞吞的移向電話機旁邊,坐在電話機前麵的沙發裏,她瞪視著那架電話機。以前,她曾多少次守著一架電話,作徒勞的等待!現在的他呢?也在電話機邊嗎?也在癡癡的等待嗎?也在一分一秒的期盼嗎?她深抽了一口氣,把手壓在聽筒上,對自己說:“你必須打這個電話!”


    勇氣,勇氣,她需要勇氣!從未如此怯懦,從未如此瑟縮!勇氣,勇氣,她需要勇氣!再深呼吸了一下,她努力的調勻自己的呼吸,然後,她拿起聽筒來,屏著氣息,慢慢的撥了那個她所熟悉的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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