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康的背挺得筆直筆直。眼睛瞪得像兩個龍眼核。


    衛仰賢張著嘴,蘭婷蹙起了眉。


    嫣然依舊是尊石膏像,隻是眼睛變得深不可測了。


    安騁遠驚悸的震動了一下,深思著。


    “姐姐,”巧眉又開了口,聲音啞啞的,說了太多話,她又咳起來了,她控製住了咳嗽,繼續說:“這就是你今晚看到的。你氣得尖叫著跑走之後,我那個好自我也氣得快瘋了,因為我那幺虛榮那幺卑鄙!所以,我哭了。所以,我現在出來,向你們招供所有的事實。同時,我有句必須要說的話,安公子!”她喊。安騁遠驚跳了一下,瞪著她。“請你千萬別自作多情,今晚,不管是阿貓阿狗來給我披衣服,我都會投到他懷裏去,這隻是情緒加上虛榮的後果,與愛情毫無關係。”


    安騁遠靜靜的站著,他輕蹙了一下眉,眼眶竟微微有些濕潤。他不說話,隻是深深的透了口氣。


    “姐姐,”巧眉又麵對著嫣然了。“我知道你的感覺,易地而處,我可能比你更生氣。你恨我。本來,你潛意識中就恨我,現在,從潛意識轉為明意識,你看透我了!你看到那個壞的我了,虛榮,卑鄙,利用自己的失明,去誘惑別人,恨不得讓天下男生,都拜倒在我的麵前。你已經認清楚了我,所以,我不向你道歉,也不求你原諒──”她仰了仰下巴,有股堅強的傲氣。“你欠了我,姐姐。”她低語。“現在,你的債已經還完了。你可以繼續恨我,你也可以繼續愛我,我不在乎。”她微笑了一下,那微笑飄忽的從她唇邊掠過,幾乎難以覺察。“你也可以──像以前一樣,又恨我又愛我。我不在乎。至於你和安公子之間,是你們的帳,事情經過,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如果你怪他恨他,甚至為這件事和他斷絕來往,我都管不著了。反正,我也無法讓發生過的事變成沒發生過。現在……”


    她停住了。然後,她轉過身子,非常準確的走向淩康,停在淩康麵前了。


    “輪到你了,淩康。”她說。


    淩康昏亂而迷惑的凝視她,臉上一股迷失的神氣,像個陷在濃霧中,找不著出路的孩子。


    “淩康,”她的聲音放柔和了,柔和到了頂點,柔和得像春天的微風,熏人欲醉。她臉上有種奇異的光彩,充滿了感情,充滿了坦蕩。“你應該認清我了,你曾經叫我不要自卑,不要自憐,你不知道自卑和自憐一直是我的武器,你也是被我這武器所俘虜的。我不知道在以後的日子裏,我這劣根性會不會再發作。我對自己一點把握都沒有。所以,你要想清楚。我當著我父母的麵問你,你還要不要我?”


    淩康怔住,呼吸不穩定,他直直的看著她,困惑已消,濃霧已散,他眼神熱烈而帶著點鷙猛。


    “問題不是我要不要你,是你要不要我?”他說。


    “你知道我要你。”她低而清晰的說,語氣既堅定又溫柔。


    “我一直要你。那個壞的自我為了虛榮和征服感而要你,那個好的自我為了你的善良、熱情和才氣而要你。我一共隻有兩個自我,這兩個自我都要你!”


    “那幺,”淩康粗暴的說,粗暴中夾帶著凶猛的熱情。“你問我幹什幺?你以為我會為了你撲進安公子的懷裏而不要你嗎?那你就太小看我了!別說你隻是一時忘形,就算你真的愛上了他,我也要把你搶回來的!所以,我要你,要定了!”


    “連我的虛榮都要嗎?連我的缺點都要嗎?”她的臉發著光,嘴唇潤潤的。“連我的自卑自憐都要嗎?而且,記住我是看不見的,我不可能當一個好妻子!”


    “管你的缺點,管你的自卑自憐!”淩康語氣激動。“我要這個完整的你,包括你所有的一切!”


    “如果我以後再犯了毛病呢?”


    “我不會允許你再犯毛病!”他穩定堅決的說:“當你的征服感已經完全滿足的時候,你就不會再想征服。我會讓你滿足,我不會讓你的心靈再有空隙!不會讓你再消沉落寞!”


    “好!”巧眉把雙手伸給淩康,淩康立即接住這雙手,緊緊的握住了。“好!”巧眉再說:“淩康,前兩天你跟我談到婚姻,你知道,我很怕結婚,那對我是一個很大的挑戰,我怕我不能適應婚姻生活。可是,現在,我答應你,我努力的去學著做個好太太。我希望,在最短的時間之內嫁給你!我不在乎排場,反正我看不見!”


    “巧眉!”淩康驚喜交集,緊握住她。他臉孔發熱,眼睛發光,但他仍然很理智的問了一句:“你突然決定結婚,是因為愛我呢?還是因為今晚的刺激?”


    “都有。”她答得幹脆。“我承認,我急於結婚,因為──我急於安定下來,急於把自己完全的付托給你!”


    “好!”淩康轉向衛仰賢夫婦。“伯父,伯母,你們允許我們盡快結婚嗎?”蘭婷滿眼眶淚水。


    “我會舍不得巧眉。”她說:“可是,我想,這不是失去而是獲得。淩康,你一直是我心目中的女婿!”


    衛仰賢隻是頷首不語。他不斷的頷首,輕輕的歎息。


    於是,巧眉依偎在淩康懷中,輕聲說:“那幺,一切都弄清楚了。我很累很累,我要去睡了。淩康,你也不用避嫌疑了,你來陪陪我,好嗎?到我臥室裏來,等我睡著了,你再走,好嗎?”


    淩康沒說話,隻用事實來答複,他對衛氏夫婦點點頭,再對嫣然和安騁遠深刻的看了一眼,就挽著巧眉,很莊嚴,很穩重,很堅定的走開,走進巧眉的臥室裏去了。


    暴風雨並沒有來,暴風雨的氣息也已過去。


    室內靜了一會兒。


    終於,嫣然筋疲力盡的跌坐在一張沙發裏。


    蘭婷拉了拉衛仰賢的袖子:“我們也去睡吧!”她說,看看嫣然,再看看安騁遠。對他們說:“我把客廳留給你們兩個。嫣然,不要太倔強了。放寬了心胸,你自己會快樂,你身邊的人也會快樂。幸與不幸,往往隻在一念之間!”


    蘭婷和衛仰賢也走了。


    室內剩下了嫣然和安騁遠。


    夜已經很深很深了。


    嫣然沉坐在那沙發中,不動,也不說話,她在沉思。安騁遠望著她,她的濕衣服已經幹了,臉色非常白,眼珠非常黑。她依然狼狽,狼狽而疲倦,她看來已毫無力氣。一時之間,他不敢對她說什幺,隻怕張開嘴來,什幺話都是錯的。然後,他去浴室拿了她的毛巾,打開熱水龍頭,他扭了一個熱毛巾出來,遞給她。她順從的接過去,擦幹淨了自己的臉和手。他拿走毛巾,再為她遞來一杯熱茶,她握著茶杯,大大的喝了口茶,深深的吐出一口氣來,她凝視著茶杯中嫋嫋上升的霧氣,出著神。她的臉色稍稍好轉了一些,但她的神智,卻深埋在一個他接觸不到的世界裏。他又心慌起來,本能在告訴他,雖然巧眉說了那幺多,嫣然可能會原諒巧眉,畢竟她們是親姐妹,畢竟她們一向相親相愛。可是,他呢?嫣然憑什幺原諒他呢?他歎口氣,拉了張矮凳,他坐在嫣然的對麵。好吧,今天的傷口,不要留到明天去處理,該開刀就開刀,該縫線就縫線,該鋸胳膊鋸腿就鋸胳膊鋸腿!他再歎口氣,從她手中輕輕的拿掉茶杯,再把她的雙手緊握在自己的雙手中。


    她顫栗了一下,但她沒有動,沒有掙開他,沒有抗拒他。


    她很柔順,太柔順了。他不安的去看她的眼睛,她的睫毛低垂著,眼光望著下麵。她仍然停留在那個他所接觸不到的世界裏。


    “嫣然!”他柔聲低喚,握緊她。“嫣然!”


    她震動了一下,似乎回過神來了,她抬眼看他,深深切切的看他,眼光沉痛而悲哀。這種悲哀打倒了他,他恐懼的拿起她的手,把嘴唇炙熱的貼在她的手背上。她依舊很柔順,一點都不抗拒他。


    他放下她的手,忽然覺得,她這種沉默的、柔順的悲切,比她剛剛在街上又哭又叫又發瘋更讓他心驚肉跳,他覺得她在遠離他,像一艘黑暗中的小船,正無聲無息的從他身邊飄開,把他孤獨的留在暗夜的茫茫大海中。


    “嫣然,”他震顫著低喊:“你說一點什幺,隨你說一點什幺,讓我知道你怎幺想!”


    她再度抬眼看他,嘴唇輕輕蠕動了一下,卻沒有發出聲音。他緊張的搖撼她,焦灼的問:“你說什幺?”


    她努力振作,挺了挺背脊,她看來不勝寒瑟。終於,她開了口,她的聲音沙嗄喑啞,低柔無力:“隻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問!”他急切的說,急切的看她,隻要她肯開口,什幺都好辦,他現在才體會到,最讓人受不了的是沉默,那使他陷入困境而手足失措。


    “巧眉今晚說了很多,”她困難的咽了一口口水,提到“巧眉”兩字,她渾身都痙攣了。“我從不知道她有這幺好的口才,也從不知道她有這樣深刻的思想。她說的故事很完整,很可信。不過,我有一點懷疑,請你坦白的回答我!”


    “好。”他說著,心髒卻由於緊張而痛楚起來。“你問,我一定坦白回答。”“巧眉說她投入你的懷裏去了,”她靜靜的盯著他,靜靜的說:“是她主動投入你懷裏的,還是你主動去抱她的?”


    他凝視她。嫣然嫣然,他心中在低歎!你為什幺要這樣敏銳?你又為什幺要繼續追究呢?你難道不了解,人生許多事,糊塗一點反而幸福嗎?他側著頭看她,眼前浮起巧眉侃侃而談的樣子。巧眉,你聰明絕頂,你仍然騙不了嫣然。


    “我已經問了,”她睜大了眼睛:“你為什幺不回答?不願意回答?”


    “願意。”他低沉而坦白的。“是我主動。”他答得非常簡短。


    她點點頭,對這答案一點也沒有意外。然後,她又開始沉思,又進入那個他走不進去的世界。他坐在那兒,忽然感到很絕望很無助,他覺得現在自己像囚犯,隻等她來宣判他的刑期,死刑,無期徒刑,或是流放到蠻荒裏去。


    “你──愛她嗎?”她忽然問,問得溫柔而清晰。


    他驚顫著看她。她的眼睛靜靜的瞅著他,黑白分明,朗如秋月。他咬住了嘴唇,想著這問題。然後,他很真摯的看她,很懇切,很誠實的回答:“我不知道。我想,我很被她吸引。像她自己說的,她柔弱無助,她勾引起我心裏的一種很難解釋的感情-有憐愛,有惋惜,有同情。我永遠不太可能分析出這種感情,算不算愛情。可是,嫣然,我對你是不一樣的,我對你沒有惋惜,沒有憐憫,反而,有種近乎崇拜的尊敬,你讓我從心底折服,從心底渴望,從心底熱愛。這種感情很強烈,簡直是有震撼和摧毀力的,我無以名之,我隻能稱它為──愛情。”


    她深深切切的看他。


    “你知道嗎?安公子?”她挑起眉毛,眼裏有了淚水。“你的說服力很可怕,難怪巧眉……”她咽住了,再定睛看他。


    “好,”她終於說:“我相信你!”


    他感激的長歎,把臉埋進她的手心中。


    片刻,他抬起頭來,發現她仍然若有所思的坐著,仍然陷在那陌生的世界裏。“好了,你可以回去了。”她疲倦而安靜的說:“給我一星期的時間。”


    “一星期?”他愕然的。“什幺意思?”


    “一星期之中,不要來找我,不要打電話來,不要到圖書館,也不要到家裏來!給我一星期時間,讓我冷靜下來,讓我想清楚,以後該怎幺辦?”


    “嫣然!”他又驚又懼又悲痛。“你說你已經相信了我!”


    “我確實相信你,可是,我現在不相信自己了!”


    “什幺叫不相信自己?”他的嘴唇發白了。


    “不相信我還能愛,不相信我還有力量抓牢愛情。騁遠,”


    她幽幽歎息,臉上的倦意更重更重了。“巧眉說她自卑自憐,其實,真正自卑自憐的是我。她不了解,她使我自慚形穢。她不能看,卻處處贏我。我不再相信自己了,我必須要好好的想一想。請你放掉我,一星期後,我給你一個肯定的答複。”


    “怎幺叫肯定的答複?”他的血液全往腦子裏衝去。


    “是聚還是散。”她清楚的說。


    他不能呼吸。然後,他握緊她的手,湊近她,他去看她的眼睛,她的臉。她的臉孔悲切,她的眼神絕望。他心中一陣劇烈的抽搐,知道她說的是真的。她失去所有的信心了,失去一個女人對自己基本的信心了。他恨自己的坦白,恨自己的誠實,他該告訴她,是巧眉主動的,可是,如果他那樣說,他一定會更恨自己的卑鄙。他心痛的凝視嫣然,在這一-那,他心中對她的感情竟更大的邁了一大步。他剛說過對她沒有憐惜,這一刻,他對她卻充滿了憐惜!他知道他不能失去她,可以失去全世界,不能失去她!這樣想著,他就迫切的把她擁進懷裏,低頭找尋她的嘴唇,他把唇緊壓在她的唇上。


    她沒有掙紮,沒有動,也沒有反應。他抬起頭來,更加心慌意亂。


    “嫣然,”他低語,沉痛而狂熱。“我無法等一星期,我在這一星期內已經死掉了。”


    “你不會死。”她疲倦的說:“不過,假若你不肯等這一星期,我也可以馬上作決定……”


    他立刻用手蒙住她的嘴,睜大眼睛,驚懼的看她。


    “好,”他短促的說:“我等。”


    “這一星期裏,希望你完全不要打擾我,讓我們徹底分開一段時間。同時,你也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好好的想一下。”


    “我不要想!”他鬱悶的說,鬱悶中帶著幾分怒氣。“我不懂你為什幺要這樣折磨我們彼此?我不懂你為什幺失去信心?我已經這樣強烈的向你表白過了,我愛你要你,你為什幺還沒信心。哦!我懂了……”他咬牙說:“今晚我才知道,淩康原來是你的男朋友!或者,你根本沒愛過我,或者,你始終愛著淩康……”


    她抬起頭來,驚愕的看他,眼神古怪,絕望透頂。她從沙發裏站了起來,往臥房走去,嘴裏簡單的說了兩個字:“再見!”


    他飛快的攔住了她,哀求的看著她。


    “我又說錯話!”他昏亂的說:“你弄得我六神無主,弄得我快發神經病了!不不,”他歎氣,注視她。“都是我錯。我不怪你,我聽你的,我會等一星期。不要這幺絕望,也不要這幺絕情……”他深刻的看她:“你記住,你媽說得好,幸與不幸,都在你一念之間!我會等,我不打擾你。”


    “我累了。”她說:“放開我!我要睡覺了。”


    他不由自主的放開她,她確實好累好累了,她蒼白得讓人心痛。


    “再見!”她再說,走進了臥室。


    接下來的一星期,對每個人來說,都是非常難挨的一星期。嫣然和巧眉之間的那份親愛與和諧,已完全破壞了。嫣然避免和巧眉見麵,一大早,她連早餐都不吃,就跑去上班了。晚上也不回家吃晚飯,整晚和方潔心罩得住混在一起。要不然就一個人跑去看電影,連看兩場,深更半夜才回來。回了家,就把自己關進臥室,鎖上門,即使蘭婷叫她,她也不開門,隻說“睡覺了!”她不止在逃避巧眉,她也逃避淩康,逃避父母,逃避每一個人。


    巧眉不說什幺,卻積極的籌備著婚事。雙方家長也正式見麵,淩康的父母對這門親事顯然極端不滿,淩康是獨子,父母都知道他和衛家姐妹來往密切,都以為他追的是姐姐,怎幺也沒想到要娶妹妹。娶一個瞎眼的兒媳婦,兩位老人家心裏是萬分的不甘願,可是,淩康以一種堅決得近乎拚命的神氣,宣稱“娶巧眉娶定了!”兩老害怕失去兒子,隻得勉強接受這個準兒媳。於是,訂戒指,做禮服,印請帖,把淩康的臥室改為洞房,油漆粉刷,添購家具……再怎幺不排場,不鋪張,結婚總是結婚,總有那幺多事要做。巧眉也忙得團團轉。何況,她的感冒一直沒好透,再一忙,就發起燒來,於是,蘭婷又請醫生,給她吃藥、打針……生活中是一片忙碌、零亂,和各種複雜感情下造成的“僵局”。


    安公子很守信用,他一星期沒有找嫣然,不去圖書館,也不去衛家,甚至不打電話。但是,第一天下班的時候,嫣然收到一束紅色的秋牡丹,是一家花店的孩子送來的,上麵附著一張短箋:“他們說秋牡丹代表期待,記著我在期待期待期待,每一秒鍾是一萬個期待,請計算一天裏有多少期待?”


    第二天下班時,嫣然收到一束黃色的黃水仙,同樣,附著一張短箋:“他們說黃水仙代表希望,記著我在希望希望希望,第二天比第一天更加難挨,苦難裏唯有希望希望希望!”


    第三天,是一束紫色的鬱金香,短箋上寫著:“紫色鬱金香象征永恒的愛,難道這永恒竟會變為短暫,無論如何我獻上這束鮮花,也獻上我的歉意和無盡的愛!”


    第四天,是藍色的三色堇,短箋上寫著:“請想念我!三色堇這樣說!請想念我!我不敢這樣說!第四個日子裏有多少煎熬,請原諒我!我隻能這樣說!”


    第五天,她收到了白色的千日蓮。


    “這花的名字叫千日蓮,它代表著深深的盼望,可是它說不清我的盼望,我早已被盼望燒得瘋狂!”


    第六天,是一束紅玫瑰。


    “第六個日子裏隻有愛,所有的痛苦但願快快結束,愛你愛你愛你隻是愛你,信與不信,幸與不幸,都在你一念之間!”


    第七天,她下班時,沒有人送花來了。走出圖書館,她就一眼看到了那輛小坦克。安騁遠從車子中走下來,手裏拿著七朵花,七種顏色,像一束彩虹。他停在她麵前,憔悴,瘦削,兩眼深陷。他一語不發,隻把那束花交在她手中。她看看花,看看他,眼眶發熱,喉中梗著硬塊,她不敢說話,怕一開口就會哭出來。他也不問什幺,隻是深深看她,深深看她,用那陰鷙憂鬱憔悴而熱烈的眼神深深看她,看得她心都碎了。然後,他攬著她,走向那輛小坦克。兩人都始終不說話。她默默的上了車,他發動了車子。她把七朵花送到鼻尖去,才發現上麵掛了張小小的問候卡,寫著:“七朵花有七個顏色,七個日子有七種相思,終於挨過了這漫長的七日,從今而後是嶄新的開始!”


    她看著,眼淚滴在花瓣上,像一顆顆晶瑩的露珠。


    他不看她,隻是悶著頭開車,車子一直往郊外駛去,她茫然的瞪著車窗外,淚眼看出去,什幺都模模糊糊的,最後,車子停了,她定睛一看,是淡水郊外的海邊!在這兒,他們傾心相許,在這兒,他們慶祝過第五十三個紀念日,在這兒,她為他獻上了初吻。


    他熄了火,沒下車,轉過頭來,他終於麵對著她,終於慢吞吞的開了口:“刑期已經滿了,是不是?”


    她掉淚,不說話。


    他拿出手帕,用手托住她的下巴,細心的、仔細的拭去她的眼淚。他再用唇輕觸她的麵頰,吻掉那些眼淚,然後,他低聲問:“你想過了?”


    她點頭。


    “是聚還是散?”他屏息的。


    她抬眼看他,柔腸百折。然後,她撲過去,撲進了他的懷裏,她把滿是淚的臉緊偎在他臉上,用手緊緊緊緊的抱住他的腰,她哭著喊:“你以後再也不可以去擁抱別的女人!再也不可以!哦,騁遠,”她淚如泉湧:“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她一連串喊出十幾個“恨你”,直到他用唇狂熱的堵住了她。他吻著她,瘋狂的、野蠻的、強烈的吻她。花束落到地上去了,他們的擁抱擠碎了花瓣,七種相思都紛紛飄散,七種相思都在這一吻中成為過去,而在記憶中成為永恒。


    嫣然和安騁遠講和了,又恢複了往日的感情,而且,他們變得比以前更好了,更密切了,更相愛了。但是,每當麵對巧眉和淩康的時候,尷尬仍然存在。他們都有了心病,都小心的保持距離,往日那種四個人在一起又談又笑又叫又鬧的日子不再來臨了。至於在老爺車上大唱“口克口克□□□□,其其”的情景,更成為了曆史上的陳跡。


    巧眉和淩康的婚期訂在二月五日,時間很急促,蘭婷整天陪著巧眉買衣料,做衣服,買首飾,買鞋子。妹妹搶在姐姐之前結婚,原有些怪異,尤其嫣然也有男朋友。但是,蘭婷知道,這婚事還是越早辦越好,免得夜長夢多。雖然家裏在籌備喜事,氣氛卻很低落。這是第一次,嫣然對巧眉的服裝、飾物一概不聞不問,她仍然早出晚歸,連星期天都不在家。她和巧眉間,已經僵到不講話的地步。蘭婷看在眼裏,痛在心裏,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她知道兩個女兒的個性都很強,看樣子,無法讓她們再相親相愛了。蘭婷把希望寄托在巧眉婚後,等塵埃落定,時間會縫合傷口。而且,兩個男孩子應該比較灑脫,或者會成為姐妹間的橋梁。


    離巧眉的婚期隻剩三天了。


    這晚,嫣然照例又是很晚回家,安公子把她送到門口,也沒進來坐。她幾乎立刻就進了臥房,到浴室去洗了澡,她上了床。


    門上有輕輕的敲門聲。


    是母親,她想。母親一定受不了她和巧眉的冷戰了。


    “門沒鎖。”她喊,天氣太冷,她不想從熱被窩裏麵爬出來。


    門開了。她看過去,吃了一驚,巧眉隻穿著件睡袍,走進門來。她反手關上房門,立刻走到床邊來,站在床邊,她低頭對著嫣然,急促的說:“姐姐,能跟你說兩句話嗎?”


    “你說!”她簡短的答。


    “我知道你一直在生氣,”她困難的說,咳了兩聲,她的咳嗽還沒好。“可是,我實在受不了你不理我,如果我們就這樣不講話,讓你一直恨我,我……我實在無法安心。你知道,我……我也快離開這個家了。你能……讓我沒有遺憾的離開嗎?你能原諒我嗎?哦!姐姐!”她忽然在床前跪了下來,淚水奪眶而出。“原諒我!姐姐!”


    嫣然跳起來,去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凍得冰冷,嫣然把她從地上拉起來,直拉到床上。她哽塞的說:“快到我被窩裏來,你都凍僵了。馬上就要結婚了,還是不會照顧自己!”


    巧眉鑽進了她的被窩,嫣然用棉被把她和自己一起緊緊裹住,她用雙手環抱著巧眉,撫摩著她瘦瘦的肩膀和背脊……


    突然間,她忍無可忍,擁著巧眉,她哭了。她哭巧眉的瘦弱,她哭巧眉的失明,她哭巧眉終於要離家而去,她哭自己的殘忍,她哭那些失去的歡樂,她哭那份被破壞的手足之情……


    她這一哭,巧眉也哭了。蜷縮在嫣然懷中,巧眉哭著把頭依偎在嫣然肩上,喘著氣說:“姐姐,我並沒有真的恨過你,不管怎樣,我愛你絕對超過我恨你!那天晚上,我是鬼迷心竅……”


    “噓!”嫣然輕噓著,阻止她再說下去,她緊緊的摟著她,用自己的身子熨暖了她的身子。她撫摩她,不停不停的撫摸她,兩人的淚水沾濕了枕頭。“別說了!”她低語:“都過去了。巧眉,都過去了。坦白說,我也沒恨過你,這些日子來,我隻是拉不下麵子跟你講話……我們再也不要提了,巧眉,你還是我唯一的、最最親愛的妹妹!”


    巧眉深深吸了口氣。


    “姐姐,有你這句話,什幺都夠了!”


    這夜,她們就緊擁在一張床上,直睡到天亮。


    巧眉和淩康終於結婚了。


    婚禮簡單而隆重,一點也沒鋪張,雙方都隻請了至親好友,填了結婚證書,走過紅色氈毹,交換了結婚戒指,掀起了遮麵的婚紗……禮成。親友們大吃一頓,鞭炮放得震天價響,然後,巧眉就成了淩康的新婦。


    淩康家境不壞,他們住在仁愛路一棟公寓大廈裏,高據第十一樓,大約占了八十坪左右的麵積,這在寸土寸金的台北市,八十坪的大廈住宅已經算很大了。當然,它不能和衛家的花園住宅相比,畢竟,在工業社會迅速發展下,台北沒有太多的花園住宅了。巧眉婚前,已經和淩康來過淩家兩次,每次以作客的身分,停留的時間都很短,可是,一下子,她就由衛家那嬌滴滴的小女兒,變成了淩家的兒媳婦,住進淩家來了。


    巧眉和淩康占有一間很大的臥室,是間套房,有自用的浴室。這臥室中,除了床以外,還有一架簇新的鋼琴。鋼琴是衛家的陪嫁,衛家把原來的舊琴保留在琴房裏,以便巧眉回娘家小住時彈彈,而且,那間琴房的一桌一椅,那鋼琴的每個琴鍵,都有巧眉的影子,他們舍不得送走這架琴,也舍不得破壞這個房間。所以,他們買了架更新更好的琴給巧眉。


    淩家把琴放在臥房而不放在客廳,也用心良苦,他們知道巧眉不會喜歡在淩家川流不息的商場朋友,或淩太太的牌友間表演彈琴。


    淩家有五房兩廳,客廳餐廳以外,淩康的父母擁有一間臥室,一間客房兼娛樂(麻將)間。淩康除了臥室外,還有個小書房,因為他愛書成癖,又辦了個雜誌社,所以,書房必不可免,書房中,堆滿了書籍報紙,書桌上堆滿了文具稿紙剪貼簿和校對稿,這是整個家庭裏最亂的一間房間。然後,還有一間是秋娥住的。秋娥是淩家二十幾年都沒換的女傭,相當於衛家的秀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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