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微冷。


    天空下著蒙蒙細雨。


    那一條通往青雲鎮的羊腸小道,在迷霧中看不見盡頭。


    少年褪去白衣洗鉛華,著一襲青衫步,帶酒衝山雨。


    偶爾有牛車馬車經過,飛濺起的泥濘再也不會沾在少年身上。


    他曾在桃花繽紛的日子悄然離開小鎮。


    三年後,他在一個深秋濃霧中回到小鎮。


    無論根和靈魂在與不在,隻要在長大之前待過十年,並且有過童年的地方,就算是故鄉。


    舊堂前的那一棵老槐樹,在迷霧中逐漸顯露出它的真容。


    顧餘生理了理肩頭的青布包袱,有幾分鄉怯。


    那麽多年,舊堂前的孫婆婆還是一如既往的靠著那一棵老槐樹,左手撚團線,右手撚一根針,在對著一塊布縫縫補補。


    老槐樹下的孫婆婆似感應到什麽,她抬起頭來,看向村口的那一條道,長年燈前撚線,讓她的眼睛蒙上一層迷霧,苦難拮據的日子,讓她的身形佝僂,弓腰駝背,她有著青雲鎮最好的縫補女紅活,衣衫上的補丁卻在秋風中翻起幾塊破布。


    孫婆婆想起那個孩子,一個向來靦腆知禮,穿著芒鞋奔跑在青石板上如風的少年,每當走過自己身前時,總會放慢腳步,先蹭一蹭挽起的幹淨袖子,目光清澈的鞠躬作揖,脆生生的叫她一聲:“孫婆婆。”


    孫婆婆已經在這鎮上看過了很多場雨,淋過很多場雪,也看過很多從老槐樹前匆匆走過的人們,歲月就在她手中縫縫補補的針線孔中流走。


    早就已是歲月不驚的人,如同這棵歪脖子老槐樹一樣,人也蠟黃,樹也蒼老。


    自從舊堂巷那個孩子從穿著開襠褲牙牙學語開始,那個背著劍握著書的男子就教會那孩子懂禮節,幾乎每天,她都能聽見那一聲孫婆婆。


    後來的日子,孫婆婆已漸漸習慣了那孩童的聲音,偶爾她也會用縫補換來的平安錢換上一兩顆牙糖或是一兩串糖葫蘆,試圖在那孩子經過時,給那孩童一些獎勵。


    可那孩童從未接過她的糖,也沒有吃過她給的糖葫蘆。


    直到那一年,那孩童的父親再也沒有出現在小鎮,她手握著針坐在靠牆的石頭上,看那個小少年枯坐在老槐樹下從落桃花等到落雪花。


    那一年的冬天,孫婆婆除了學會裁剪少年的衣服外,還學會了用破布納鞋。


    隔年桃花開的時候,一個尋常的日子,孫婆婆看著那少年提著竹籃走出巷子,再沒有回來。


    如今。


    那秋霧朦朧中,有一少年緩步走來,他的身影已經異常高大,身量筆直,衣衫幹淨。


    那一雙明澈透亮的眼睛越來越清晰。


    “孫婆婆。”


    這一聲。


    身形佝僂的老人已經等了三年。


    她努力的直起身子,抬起麵色蠟黃的臉,一雙眼睛看向眼前蹭了蹭衣袖然後彎腰躬身行禮的少年。


    那一根縫補過千布萬布的繡花針和線團掉落在地上。


    有輕微的聲音。


    “孩子。”


    孫婆婆伸出蒼老的手,還沒有觸及那少年的手臂,就被少年用手握住了冰涼的手心,攥得緊緊的,少年的掌心很有溫度,比放在火塘上還要溫暖。


    “是我,餘生呀,孫婆婆,你還記得我嗎?”


    那雙眼被歲月滄桑蒙上的迷霧漸漸的變得清晰,老嫗用另外一隻手拍了拍少年的手背。


    “回來了。”


    “回來了就好啊。”


    孫婆婆拍著顧餘生的手背不願意放開,目光在顧餘生的身上細細打量他的衣服,低頭看他穿著的鞋子。


    還好。


    歸來的路泥濘。


    少年沾雨濕衣,未曾弄髒芒鞋。


    到底是長大了。


    隻是少年那不經意的看向那舊堂巷,那眼中的一抹黯然,還是進了老人的眼。


    “秋露深重,容易染寒疾,我去給你拾一盆炭火,家裏很快就會有煙火氣。”


    孫婆婆佝僂著身子,從顧餘生的麵前走過,顧餘生這才清晰的看見,那個從記憶中就存在的老人,如今越發的老了,她依舊穿著縫縫補補的衣服,蠟黃的麵孔,額頭的皺紋很深很深,那斑白的頭發挽在低著的頭後,風雨中,腳步蹣跚。


    顧餘生的眼睛漸漸的有些澀脹,他微微抬起頭,麵前的歪脖子老槐樹落葉凋敝,樹冠雖大,卻已是青苔遍枝,如同風霜的老人。


    可顧餘生沒有忘記,這棵老槐樹曾為他遮風擋雨。


    顧餘生的手,輕輕的觸摸在老槐樹蒼老的樹皮上,他從地上撿起孫婆婆用了多年的針,將那一團線和那一塊布拾起來,一步步的走進舊堂巷。


    斑駁的牆影,青色的磚石。


    往事一幕幕,不斷的在顧餘生腦海中浮現:年少時,他在這一條巷子中歡聲笑語奔跑的影子,那時候,從巷口外走過的馬車,牛車,是那麽慢,那麽慢。


    那時候,他還不懂思念的味道。


    巷子一條路向左,一條路向右。


    向左是顧餘生童年的家,那一把破舊的鎖,已經鏽蝕了三年。


    顧餘生伸手觸摸著那一把鏽跡斑斑的鎖。


    隻要他願意,輕輕的一擰,就可以把鎖打開。


    可他並沒有那麽做,而是取下肩頭的包袱,在包袱裏仔細的翻找一陣,從羊皮紙裏取出一把鑰匙。


    鑰匙在顧餘生的掌心扭轉。


    哢嚓的一聲。


    如同塵封三年的心,一下子被打開。


    推開門。


    滿園的雜草叢生,秋風中夾雜著幾分淒涼,青石板鋪的院落,亦敵不過生命的頑強,雜草從縫隙中野蠻生長,旺盛,又在秋風中枯黃,等來年春天的時候,它又會抽出嫩枝。


    顧餘生輕輕觸摸著一束野草。


    這三年來,他的命運又何嚐不是如此呢。


    從牆上取來一把鐮刀,將小院的雜草收割幹淨。


    木梁瓦脊下的蜘蛛網,用竹棍一點點的攪纏下來。


    孫婆婆提著燃燒得旺盛的火盆走來,還帶了一些吃的。


    顧餘生接過火盆,把火盆放在堂屋最中的位置。


    這一團煙火。


    算是敬了祖宗。


    身體裏的血液,還在流淌著,熱且溫。


    當夜幕降臨。


    顧餘生往火盆裏加了一些木炭,又和孫婆婆吃了一頓粗茶淡飯後,家的溫度,才漸漸的回到顧餘生的身體。


    顧餘生從腰間取下那一把木劍,將它掛在牆上。


    看著牆上映照出的身影,顧餘生說道:“孫婆婆,我這一次來,是戍守青雲鎮的。”


    對著火盆有些困倦的孫婆婆抬起頭,看向顧餘生。


    “在青雲門學了一些本事?”


    顧餘生被孫婆婆那一雙滄桑的眼睛看了一眼,忽然覺得後背微涼。


    心中想起那一日從青雲門中下山歸來的七秀坊掌門,她帶下山毀容的竹韻,歸來時臉上再無半點毀痕,顧餘生心中咯噔一下,不敢再炫耀本事。


    “學了一些,我在山門中收到了孫婆婆縫補的衣服,想著三年沒有歸來,從宗門領了任務,順便也看看你老人家。”


    “唉。”孫婆婆的目光不再那麽銳利,“我都一把年紀了,就像那棵老槐樹一樣,看不看,都一樣,我尚且如此,青雲鎮又何須戍守?”


    顧餘生默然。


    孫婆婆起身,雙手放在身後,一步步的朝院外走去。


    “孩子,念鄉是好的,回來看看也沒有錯,修行這一條路,很長很長,別把靈魂忘卻在他鄉就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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