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珂在半個月以內,足足瘦了五公斤。


    這種迅速的消瘦,起因仍然在葉剛身上。


    他們講和了,他們繼續來往,繼續見麵了。但是,有什麽東西不對了。他們之間,失去了往日的甜美與和諧,每次見麵,都像繃緊的弦,彌漫著一層無形的緊張。這種氣氛是怪異的,不正常的,充滿了壓迫感的。


    葉剛似乎更愛她了,他對她小心翼翼,體貼入微。也會突發性的來陣狂熱的擁抱、接吻,或癡癡迷迷、長長久久的注視她。他從不越過道德與禮教的最後一關,他總在緊要關頭提出去“遊車河”“看燈海”“觀日出”種種提案,而把一些遐思綺念給拋開。由於這一點,雪珂知道他那新潮又新潮的“獨身”主義裏,仍然深深埋藏著“禮教”的觀念。或者,這觀念並不為他以前的女友存在,而僅僅為雪珂存在著。不,還有——林雨雁,她記得葉剛提過,雨雁也不是能擺脫傳統和禮教的女孩。在經過這次爭吵,經過這段漫長的內心掙紮,經過父母的種種喻解,雪珂首次對自我有某種認識。她知道自己隻是個嘴上談兵的人,外表上,她新潮,她前進,她不在乎禮教,事實上,她在乎。因為,在最後的追索探討之下,她發現“愛情”本身包括的東西,甚至有“禮教”在內。


    她不知道葉剛是否承認了這一點。可是,自從吵架以後,葉剛變得絕口不提這件事。他不提,雪珂當然也避免提起,她再也不要上次的事件重演。他們兩個都變得很小心,兩個都常常窺探著對方的意願,兩個說話都經過思考……也常常兩人都陷入某種無助的沉默裏。每當這時候,雪珂就會覺得自己像飄蕩在茫茫大海中的一葉小舟,而且是黑夜的大海,伸手不見五指,四麵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她就飄著飄著飄著……而不知要飄向何方。總記得那夜講和時,葉剛說過“我投降了”。事後,雪珂曾深深思索“投降”這兩個字中的“挫敗”意味。葉剛把這件事當一個戰爭,他隻是不得已的認輸而已。這種體會使雪珂感到很難過。她不要和他戰爭,她不要他“投降”,她要他了解她所了解的,她要兩人之間的“共鳴”與默契。可是,什麽都不能談了。他們在一起時,不談未來,不談計劃,不談愛情觀和婚姻觀。他們為戀愛而戀愛,為相聚而見麵……忽然,雪珂感到一切都很空虛,一切都很幻滅。葉剛並沒有改變,他仍然排斥婚姻,仍然排斥“天長地久”的誓言。他還是那個莫測高深的他,他還是那個她不了解的他!


    她迅速的消瘦憔悴下去,裴書盈看在眼裏,無能為力。自從見過葉剛後,裴書盈不再拒絕葉剛,她反而安慰的、勸解的對雪珂說過:“要改變一個人根深柢固的觀念很難,葉剛已經是快三十歲的人了,很多觀念已經定型。你要給他時間,讓他更深的體會到愛是什麽。”雪珂默然不語。雪珂變得沉默了,她常常一整天都不說話。消瘦之後,她的眼睛特別大,閃亮亮的總像含著淚,小小的腰肢不盈一握,而那細細的手腕是令人“我見猶憐”的。這種變化雖然很緩慢,葉剛卻不會不注意到。於是,他會猝然的把她擁進懷中,顫栗著說:“要我怎麽做?雪珂,要我怎麽做?”


    她搖頭,拚命搖頭。問題就在這兒,她不能說要他怎麽做,愛情是要自動的,愛情不是被動的,愛情是積極的,愛情不是消極的,愛情是建設性的,愛情不是破壞性的!她搖著頭走開,她不要他“做”任何事。她在等他主動的站起來,去麵對這份愛情,去麵對雪珂,去麵對未來。是的,麵對。她想起徐遠航說過的話:“在他驕傲的外表下,他有一顆根本不能麵對現實的,充滿自卑感的心!”是的,盡管和爸爸吵得天翻地覆、劍拔弩張,她卻越來越體會到,父母都有正確的地方。這使她感到泄氣,和泄氣同時而來的,是對葉剛一種隱隱的失望。這失望咬噬著她的心靈,使她食不下咽而徹夜失眠。


    這種愛情是一種煎熬,在學校裏,她還要麵對另一份煎熬。這天晚上,學校在為畢業晚會做準備。畢業,七四七今年就畢業了,阿光阿禮阿文都同一屆,全要畢業了,他們男生,都已經抽過簽,七四七抽到陸軍,阿光阿禮在海軍,阿文在空軍。馬上他們就要服兵役,相聚一場,都要風流雲散。學校中,送舊迎新總是感觸很深的。尤其許多四年級生,正和低年級生在戀愛中,那離愁別緒,常會彌漫在整個校園裏,到處都看到雙雙對對的人影,在樹蔭下,屋簷下,廊柱下卿卿我我著。這晚,雪珂在禮堂裏幫忙貼座位表。貼好了,她就一個人坐在那空空的大禮堂中,望著舞台發怔。念大一好像還是昨天的事,轉眼間就要進入大四了。她癡癡的坐著,沒注意有個人走進禮堂,本來,禮堂就一直川流不息的都是同學,在張燈結彩,貼歡送詞。雪珂根本沒去看那些進進出出的同學,她望著舞台,不知怎麽,就想起迎新晚會那晚,巨龍合唱團還沒定名呢,卻活躍的在台上彈著吉他,唱著歌,他們唱蘭花草,唱捉泥鰍,唱他們自編的“迎新歌”。


    那個人看到了她,筆直的向她走了過來,一聲不響的坐在她身邊。她抬起頭來,立刻接觸到那閃亮的眼鏡片,和鏡片後那對閃亮的眼睛。她的心髒“怦”然一跳,唐萬裏,七四七!好久沒碰到了,這些日子來,他在躲她,她也在躲他。一見到唐萬裏,她自己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眼眶就濕了。透過淚霧,她發現他曬黑了些,成熟了些。他直直的盯著她,好久都不說話,然後,他的手忽然蓋在她的手背上。


    “他待你不好嗎?”他問,很認真的。


    “誰?”她腦筋轉不過來,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當然是那個人!”唐萬裏不說那名字,那名字會刺痛他。“那個有輛野馬的家夥。”“哦!”她應著。“不,他很好,很好。”她連說了兩個“很好”,好像必須強調什麽。他凝視她,一下子緊握住她的手,把她握得好痛好痛。有股怒氣飛上他眉梢,他惱怒的說:


    “別撒謊!你不快樂!”


    “我……”她掙紮的說:“快樂,很快樂!”


    “胡扯八道!”他嚷:“當你是我的女朋友的時候,你整天笑嘻嘻的,又愛吃又愛鬧!我幾時允許過你瘦成這樣子?我幾時允許過你一天到晚悲悲切切的?他把你怎麽樣了?他怎麽可以讓你一天比一天瘦下去?”


    她驚愕的瞪他,原來他一直在注意著她的,原來他還沒有停止對她的關懷。她的眼眶更濕了,喉嚨裏鯁著個硬塊,舌根酸酸的。她真想哭一場,真想撲在他懷中好好哭一場。但是,不行!她不能這樣軟弱,不能這樣莫名其妙。她強忍著淚,喉中啞啞的說:“我很好,真的。”她勉強想擠出微笑,就是笑不出來。“我瘦了些,沒什麽關係,現在流行瘦,是不是?不要亂怪別人。我坐在這兒,有點傷感,隻因為你們馬上要走了,要離開學校,服兵役去了。”“你們是指誰?”他問:“包括我?”


    “嗯,”她哼著。“當然。”


    “那麽,”他率直的問:“你對我並不能完全忘情了?你還懷念我?你還有一些想我?你還——有一些愛我?是嗎?是嗎?離別,還是會讓你痛苦的,是嗎?是嗎?”


    她看著他,他年輕的臉龐上居然又綻出光彩和希望來了。她心中又酸又痛,喉嚨裏的硬塊在擴大。“我一直把你當最好的朋友看,”她掙紮著說:“是你不要理我了!”“我不敢理你,”他說:“我怕一理之下,就什麽都會理,我劃分不出什麽是該理的,什麽是不該理的。”他伸手整理了一下她垂下的發絲,他咽了一口口水,他那粗大的喉結在那瘦長的脖子上蠕動。他忽然笑了,笑容裏有些苦澀,卻有更多柔情。“真傻!”他喃喃的說:“真傻!”


    “什麽?”她困惑的問:“誰傻?”


    “我啊!”他說:“我實在很傻!我應該理你的,隻要我理你,你不會變得這麽憔悴,我最起碼可以把你帶到攤子上,每天喂你蚵仔煎,把你喂得胖嘟嘟的。我可以唱歌給你聽,我……”他深思著,眼底閃過一道光彩。“可以陪你遊泳。又是遊泳季節了,我還記得你站在遊泳池裏發呆的事。你就那樣直挺挺的站在那兒,純白如雪,皎潔如玉。”他回憶著,狠狠的咬嘴唇,再看她。“你瞧,你該再去遊泳,多曬點太陽,就不會讓你如此蒼白。”她瞅著他,眼眶始終沒有幹過。


    “你真好。”她喃喃的說:“我會永遠永遠永遠記得你。”


    “別說得好像我們會生離死別似的!”他依然笑著,溫和的握著她的手。“答應我,我去受軍訓以後,給我寫信,告訴我你所有的事情,讓我們——”他頓了頓。“像個好朋友一樣?”


    “好。”她溫順的說:“我一定會給你寫信!我一直就希望我們能像好朋友一樣。”他點點頭,再看她。看著看著,他就突然把額頭抵在前麵一排椅子的椅背上,他粗聲說:“他媽的!”“怎麽了?”她問。“你走吧!”他啞啞的,急促的說:“快走快走吧!我受不了這種場麵,在我把戲演砸以前,你快走快走吧!你再這麽眼淚汪汪的看我一秒鍾,我就會崩潰了!他媽的!”他用手重重的拍著前麵的椅背,怒聲說:“走呀!你!讓我一個人靜一靜!你走呀!”她望著他的頭,他弓著的背脊。他的頭發好長好亂啊,他那件學生外套都快洗白了,他的背脊好瘦啊!天知道!這些日子來他又何嚐胖過?她想著,心痛的想著,情不自禁的,她就伸出手去,想去撫摸他那瘦瘦的背脊。她的手伸到一半就停止了。心裏有個聲音,在惱怒的喊:


    “裴雪珂!你要做什麽?你隻要一碰他,他不會再放過你了!”她收回了手,驚跳起來。倉促的,她穿過那一排排的長椅子,逃出了禮堂。然後,一連好幾天,都沒再遇到他。接著,畢業晚會來了。巨龍合唱團全體登台,唱了好幾首惜別歌,其中有一首,是唐萬裏獨唱,阿文他們給他伴奏和聲的,那首歌曾讓好多好多同學掉眼淚,包括雪珂在內。


    “四年的時光已悄悄流過,


    數不清校園裏有多少歡樂,


    相聚的時光幾人珍惜,


    離別時再回首一片落寞,


    錯,錯,錯,都是錯!


    該抓住的幸福已經失落,


    該挽住的年華已經度過,


    該留住的回憶實在太多,


    最難忘攜手同歡人兒一個!


    錯,錯,錯,都是錯!


    ……”


    雪珂聽著他的歌,看著他的人,淚珠在眼眶裏勾湧,許許多多過去的時光,點點滴滴過去的歡樂,都向她湧過來,湧過來,湧過來,把她包圍著,淹沒著。她記起他那首“陽光與小雨點”,記起他那首“如果有個偶然”,記起他那首在遙遠時光裏所唱的一支歌:


    “聽那細雨敲著窗兒敲著門,


    我們在燈下低低譜著一支歌,


    如果你不知道幸福是什麽,


    且聽我們細細唱著這支歌!


    ……”


    她坐不下去了,她無法再聽他唱下去,站起身來,她悄然離席,悄悄的走向邊門,悄悄的溜了出去。她以為,那麽大的禮堂,那麽多的同學,沒有人會注意她的離去。可是,她聽到“咚”然一聲,有根吉他弦斷了,她倏然回頭,隻看到他若無其事的輕撥著那吉他,斷掉的弦在那聚光燈下閃著微光。他低俯著頭,自顧自的彈著,唱著,那燈光打在他身上,一個瘦長、落寞的人影。她很快的離開了禮堂。


    六月,唐萬裏畢業了。


    八月,他和阿文、阿光、阿禮一起走了,到南部服兵役去了。給她留下了一個信箱號碼,和一張短箋:


    “當你歡樂的時候,請忘記我,


    當你悲傷的時候,請記起我,


    那麽,你就不會再瘦了!”


    就是這樣,唐萬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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