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天氣燠熱到了反常的地步,太陽成天炙烤著大地,把柏油路都曬化了。室內,到處蒸騰著暑氣,連冷氣機似乎都不勝負荷。人,隻要動一動就滿身汗。走到那兒,都隻有一種感覺,熱,熱,熱。雪珂像她的名字,是雪做的,太陽曬曬就會融化。她從小怕熱,今年好像更怕熱。暑假中,她大部份時間都躲在室內,不是自己家裏,就是葉剛那小單身公寓裏。


    她和葉剛的情況仍然沒有改善。他們確實在戀愛,確實愛得瘋瘋狂狂,天昏地暗。雪珂常常覺得,連和他幾小時的分手,都有“相思”的苦楚。不見麵時,拚命想見麵,見了麵,又會陷進那“探索”、“研判”,和“等待”的陷阱裏。雪珂的感情是個大大的湖泊,葉剛是水。她似乎一直在等待這湖泊被葉剛注滿。但,她總覺得注不滿,永遠注不滿,如果不是那流水有問題,就是湖泊有問題。


    這段時期,雪珂也開始和唐萬裏通信了,隻因為同學們都說,剛剛服役的男生都“寂寞得快瘋掉了”。唐萬裏的來信中,也有這樣一句:“每天第一件大事,等信。”她和唐萬裏的通信都很簡單,純友誼性的。唐萬裏來信都短短的,但,卻常讓她大笑一場:


    昨天晚上洗澡時,突然停電,整個連一百多人全擠在一個澡堂裏洗澡,烏漆抹黑又擁擠,也不知道洗了半天是給自己洗了呢,還是幫別人洗了,摸在身上的手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我的聲音變了,近來變得非常“磁性”,真想唱歌給你聽,磁性的原因,是唱軍歌和高聲答數把喉嚨給喊爛了。我已經是“最有味道的男人”了,信不信?熱天出操。熱,熱,熱,連三熱(從傅達仁報少棒學來的術語),汗濕透了好幾層衣服,濕了又幹,幹了又濕,哇!穿在身上,三丈外都可以聞到我的“味道”。


    前兩天背槍,把脖子壓歪了,這幾天成了“歪脖田雞”,脖子沒好,手臂又爛了。野戰訓練,在滾燙的石頭地上滾滾爬爬還肩了一枝槍,搞得渾身是傷,青青紫紫好不淒慘。慘,慘,慘,連三慘。


    哈!居然允許我們遊泳了!從營區到水邊是一片被太陽曬得滾燙的水泥地,咱們一百多人,穿著最性感的泳褲,(軍中泳褲,大家“一視同仁”,誰都“無法藏拙”。)光著腳丫子,走在水泥地上,哇呀喂!燙死了!一時之間,有抱著腳丫子跳的,有抱著腳尖跑的,有飛躍到三丈高的,有渾身扭動的……哇呀喂,精采透了,好一場性感迪斯可泳裝舞會!


    看他的信,就好像他的人生龍活虎在自己眼前一樣,他的眼鏡,他的長手長腳,他的笑話,他的光芒,他的幽默,和他的歌。真無法忘記他,真不能忘記那些充滿歡笑和陽光的日子。有時,雪珂往往會忽然怔住,懷疑自己生命中這兩個人,到底誰愛她比較深?這念頭一成型,她又會惱怒的摔頭,責備自己:怎麽能懷疑葉剛呢?怎麽能懷疑葉剛呢?


    真的,葉剛變得那樣細膩,那樣溫柔,不能懷疑他,不該懷疑他。然後,一個午後,醞釀已久,壓抑已久的低氣壓,就突然間迸發成了一場令人心驚膽戰的暴風雨。


    那天,她待在他公寓中,他擁著她,兩人很久都沒說話。然後,他用手指撥弄她的睫毛,細數她的睫毛,一根一根的數,然後驚奇的說:“你知道你有多少根睫毛嗎?兩百多根!啊!我喜歡你的睫毛,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嘴……你一切的一切。最喜歡的,是你的腦袋,這腦袋裏裝了太多的東西,聰明、才智、詩書、文學。啊,雪珂,你不是瑞琴。”


    瑞琴,貓橋一書裏的女主角,她像個“奴隸”般一廂情願的去愛那男主角,不惜為了他死。而那男主角,直到她死前才知道自己有多愛她。很簡單的故事,隻是,寫情寫得太好太好。瑞琴,這是他們以前談過的人物。“哦?”她詢問的。“瑞琴是那男主角的奴隸,而你,是我的主人!”


    她抬眼看他。說得甜啊,葉剛。說得好聽啊,葉剛。可是,愛情裏不完全是甜言蜜語啊!


    “世界上最沒有權利的主人。”她笑著說。“不,葉剛。你不是我的奴隸,你一生不可能做任何人的奴隸,你太強了,太自由了。你永遠不會真正為一段感情屈服,去奉獻自己!你不會。”“我已經為你屈服了。”他勉強的說:“我會為你奉獻自己。”“如何奉獻?”她衝口而出。“為我泡一杯茶,數一數我的睫毛,告訴我你多愛我?帶我遊車河,看燈海,數點點燈光,算算人生有多少故事?談文學,談詩詞,談暮鼓晨鍾?葉剛,你知道中國人的愛情全是‘談’出來的嗎?去掉那個言字旁,剩下什麽?”“去掉言字旁,還剩下兩個火字。”葉剛蹙著眉說,眉心又豎起了深深的刻痕,他語氣中也有“火”字,他又開始不穩定,雪珂久已避免的題目一下子又尖銳的橫亙在兩人之間。“兩個火字可以燒毀一個世界。”


    “所以,你隻要那個‘言’字就夠了!”她急促接口,幾乎沒經過思考。他迅速的抬眼看她,忽然間,他把她用力的拉到麵前來,他的手指像鉗子般緊緊扣住她的手臂,使她的臉麵對著他的。他真的冒火了,他盯著她的眼睛,沉聲問:


    “你到底要什麽?”


    又是老問題!又是老問題!又是老問題!是天氣太熱嗎?熱得人沒有思考能力嗎?是雪珂太世俗嗎?太沒有耐性嗎?反正,在那一刹那間,雪珂爆發了。


    抑製多時的思想,渴望,怨恨,不滿,全在一瞬間爆發了。在這個炎炎夏季的午後爆發了。她終於喊了出來,連自己都不相信的,坦白而尖銳的喊了出來:


    “我要一切平凡人所要的那些東西!我承認,我隻是個平凡的人,有血有肉的人!我不是踩在雲裏霧裏,飲著竹葉尖上的露珠就能生活的仙子!我是人!一個女人!我告訴你我要什麽!我要跟我所愛的人共同生活,組織家庭,生兒育女。我要一個丈夫,許多孩子,一個甜甜蜜蜜溫溫暖暖的家!我要和我的丈夫白頭偕老,享受子孫滿堂的樂趣。我要等我老的時候,不再有精力看日出燈海浪花晨霧的時候,我身邊有個人,能握著我的手,和我坐在搖椅上,共同回憶我們共有的過去!我告訴你,這就是我要的!你逼我說出口,我說了!不害臊的說了!你可以看不起我,你可以罵我庸俗!我告訴你,每個人一生裏都有矛盾,每個人一生裏都有段時間,會陶醉在虛無縹緲的境界裏。哦,葉剛!”她激烈的喊著:“虛無縹緲並不詩意!虛無縹緲隻是個‘空’字!我不知道你一生裏戀愛過多少次,我從不追究你的過去,可是,在我介入以前,你生命裏也隻有一個‘空’字!你早就可以抓住一些東西,一個名叫‘幸福’的東西,一個隻屬於你的女人,和一個家!你什麽都放掉了,你什麽都沒抓住。現在,我來了。一個活生生的人,站在你麵前,有形體,有骨肉,不是雲,不是煙,不是霧,不是蘆葦,也不是竹子!是個人!你懂了嗎?一個平凡而實在的人!我不向你要求什麽,隻問你一句話,如果你真愛我,是不是願意和我攜手共同生活,共同去走一條漫長而永久的路?共同麵對人生,麵對未來。而且,也共同享受人生,享受未來!”她一口氣喊到這兒,停住了。她的臉漲得紅撲撲的,眼睛閃閃亮,鼻尖上冒著汗珠。她熱烈的,坦率的,真誠的,迫切的盯著他,忘了羞恥,忘了自尊,忘了矜持。這些話從她心底深處冒出來,每個字都帶著她真正的愛,和真正的奉獻。


    他站在那兒,有一刹那間,他的眼眶濕潤,眼珠像浸在水霧裏,黑黝黝又濕漉漉的,看得她心都跳了,頭都昏了,血液都奔騰了……可是,像電光一閃而逝,這眼神立刻變了。又變得像吵架那個晚上了,他的背脊不知不覺的挺起來,全身僵硬,目光嚴竣了,冷漠了,淩厲了。眉頭又結在一堆,額上的青筋在跳動,臉上的肌肉在扭曲……


    她的心又往地底下沉去。她眼看著這張臉在她麵前“變”,不知怎的,她想起前不久在電視上重映的黑白片:化身博士。那男主角能在轉瞬間由善良變為猙獰,由君子變為惡魔。她瞪著他,額上也在冒汗了,手心也在冒汗了,背脊上也在冒汗了。她可以感覺到自己那件薄薄的絲襯衫,被汗水濕透而貼在背上。“雪珂,”他終於開口了,聲音緩緩的,冷冷的,帶著嘲弄與羞侮的。“你——在向我求婚嗎?”


    她感到全身的血液像一下子被抽得光光的,心髒倏的往下一墜,落到個無底深淵裏去了。她知道自己一定又“慘無人色”了。又來了!那個晚上的傷痛又來臨了。她挺立著,汗水順著背脊往下淌。她想掉頭而去,立刻掉頭而去。可是,她居然聽到一個軟弱萬分的聲音,從自己嘴中細細的、弱弱的、可憐兮兮的吐出來:“你說過,要用我的方式來愛我!”


    “那麽,你確實是在向我求婚了!”他慢吞吞的說:“你要我跟你結婚,一起上菜場,一起進廚房,一起上床,製造合法生命,然後,看你喂奶包尿布,看你在孩子堆中蓬頭垢麵,拿著鍋鏟對我呼來喝去……這種生活我看得太多太多了!對不起,雪珂,”他緊咬嘴唇,唇邊的肌肉全痙攣了起來。他忽然笑了,嘲弄而冷酷的笑了,刻薄而尖酸的笑了。他邊笑邊說:“哈哈!雪珂,你真讓我受寵若驚!我說過用你的方式來愛你,並不知道你的方式隻有這一種!原來,你這麽急著怕嫁不出去!你為什麽捉住我,不捉那個七四七呢?因為我已經有經濟基礎,有房子有車子有事業了嗎……”


    她驚愕萬狀的瞪大眼睛,然後,想也不想,她揮手就給了他一耳光。這一耳光打得又清脆又結實,這一耳光把他那可惡的笑容打掉了。他不笑了,他瞪著她看,眼中流露出一種她從未見過的凶光,他一把就抓牢了她的手腕,用力扭轉,扭得她整個胳臂都好像要斷掉了。他厲聲的,凶暴的喊了出來:“你以為你是誰?你敢打我耳光!你有什麽資格打我耳光?我告訴你,你是我玩過的女孩裏最沒味道的!我連跟你上床都提不起興致!你那見鬼的倫理道德觀念!想和我結婚,門都沒有!如果我肯結婚,今天還會輪到你來求我,我早就娶了別人了!你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你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你太高估自己的力量,你以為我和你在戀愛嗎?你不知道我僅僅拿你在填空嗎?你不知道你對我來講,不夠資格談任何前途未來嗎?……”她用了全身的力氣,把手腕從他掌握中抽出來。她瞪著他,恐懼的瞪著他,這才發現,自己從沒有真正認識過他。他不是個正常人,他是個精神病患者,他是個瘋子!他不可能是她用全心靈熱愛著的那個男人。她返身開門,全身發抖,哆嗦著扭轉門柄,聽到他在身後喊:


    “我勸你不要像上次那樣滿街去展覽你的失戀相!這次,我不會跟蹤你,我對你的興趣已經沒有了!被汽車或火車撞死,是你活該!”她打開房門,“逃”出了那間公寓。衝到電梯裏,她背靠在電梯壁上,覺得冷汗從額上滴下來,沿著脖子,流進衣領裏。她用衣袖拭著汗,立刻,整個衣袖都被汗濕透了。她站在那兒,隻覺得自己兩條腿都在發抖。電梯降到了底樓,她機械化的邁步出去,一陣熱烘烘的空氣撲麵而來。她走出大廈,陽光曬在頭頂上,帶著燒炙的力量。她站在街邊,看著街車滿街穿梭著來來往往,腦子裏還在轟雷似的徊響著他的話:“我勸你不要像上次那樣滿街去展覽你的失戀相!這次,我不會跟蹤你!我對你的興趣已經沒有了,被汽車或火車撞死,是你活該!”是的,她慌亂的去抓住腦中的思想。不要滿街去展覽自己的失戀相!她必須有個地方去,她必須有地方躲,她必須有個地方藏!藏起自己的屈辱,藏起自己的失敗,藏起自己的絕望,更藏起自己那顆無知的、盲目的、可悲的心!“家”,她想著這個字,咀嚼著這個字。“母親”,一個名詞,一張臉,一雙手臂,一個可供憩息的胸懷。她站在街邊,揮手叫了一輛計程車。回到家裏,裴書盈剛剛下班回家。她筆直的走向母親,溫柔的,清晰的,安靜的說:


    “媽!我知道我又蒼白得像張紙了,不要在我滿身找傷口,我身上一點傷都沒有。隻是,我的心不見了,給一種我不明白的動物咬走了。不過,沒關係,讓我休息一段時間,我保證,我還是會活過來。我可以讓一個人打倒,我不能讓一種我不明白的動物打倒!所以,我會活過來,我會活過來!”


    裴書盈睜大眼睛,看著麵前那張蒼白如死,卻鎮靜如石頭般的臉孔,完完全全的嚇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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