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皓天緊緊的握住她的雙手:“你說了這幺一大篇,解釋你沒有懷恨,沒有負氣,你走,是為了要我們幸福。現在,我簡單的告訴你,你走了之後,依雲日日以淚洗麵,想你,我天天奔波在台北街頭,找你。我們誰也沒有得到快樂和幸福,除非你回來,我們誰也不會快樂和幸福,你懂了嗎?”


    “那是暫時的,我走了,你們會暫時一痛,像開刀割除一個腫瘤一般,時間慢慢會治愈這傷口。我留下,卻會演變成為癌症,症狀越來越重,終至不治。所以,與其害癌症,不如割除腫瘤!”


    “什幺癌症?什幺腫瘤?”皓天急了,他大聲說:“我已經找到了你,不管你怎幺說,我一定要你回去!我寧可害癌症死去!我也要你回家!”


    她搖頭,緩慢的、卻堅決的搖著頭。


    “不,皓天,你說不動我,我不會再回去了。”


    他死盯著她,呼吸沉重。


    “你說真的?”


    “真的。”她直視著他,低語著:“決不回去!”


    他一把握緊了她的兩隻手腕,開始強烈的搖撼她,一麵搖,一麵發狂般的大聲叫:“你一定要跟我走!你非跟我回去不可!我捉了你,也要把你捉回去!”他跳起來,眼睛裏布滿了紅絲,神情猙獰而可怖,他死命的扯她:“你馬上跟我走!你馬上跟我回去!我不和你講理,我也不聽你那一套謬論!走!你走不走?”


    她掙紮著,往床裏麵躲,他死命拉扯她,他們開始像一對角力的野獸,拚命的掙紮抗拒。最後,兩人都有點糊塗了,不知到底為了什幺而爭鬥。眼淚從她麵頰上滴滴落落,她喘息著,啜泣著,顫抖著。他抓住她胸前的衣服,用力一扯,衣服破了,那撕裂聲清脆的響起,她慌忙用手遮住胸前,睜著一對大大的、帶淚的眸子,畏懼的,卻堅決的,凝視著皓天。


    於是,皓天呆了,他停了手,也喘息著,瞪視著碧菡好久好久,皓天隻是瞪視著她,像中了魔,像入了定。然後,他忽然撲了過來,碧菡驚顫,卻已無處可躲,無處可退。


    但是,皓天並沒有來抓她扯她,卻把她緊壓在床上,用他灼熱的唇,一下子堵住了她的。


    她四肢無力,她癱軟如棉,被動的躺在那兒,她的心飄飄蕩蕩,她的意識混混沌沌,她的思想迷迷茫茫,她一任他解開衣扣,一任他褪下衣衫,他的唇緊緊的吮著她,她逐漸感到那股強大的熱力,從她身體的深處遊升上來,不再給她掙紮的餘地,不再給她思想的能力,她的手圈住了他──那個她生命裏惟一僅有的男人!


    風平浪靜,良夜已深。她的頭枕著他的手臂,他平躺著,看著天花板,他的酒意已消,火氣已除,他顯得平靜而溫柔。


    “在這一刻,你敢說你不愛我嗎?”他問。


    “我從沒說過我不愛你。”她說。


    “那幺,我們不再爭吵了是不是?”他更加更加溫柔的。


    “我從沒有要和你爭吵。”


    “那幺,”他更加溫柔,溫柔得讓人心酸,讓人心痛。“你要跟我回去,對不對?”


    她不說話了。他回過頭來,靜靜的凝視她,用手指輕輕的撫摸她的麵頰、下巴,和她那小小的鼻頭。


    “是不是?”他再問,聲音柔得像水。“你愛我,你不願離開我,所以,你要跟我回去,是不是?”


    他的聲音裏有一股強大的、催眠的力量。她的思想在掙紮,感情在掙紮,終於,她閉了閉眼睛,低低的說:“我愛你,我不願傷害你,所以,我不會跟你回去,我不能跟你回去。”


    他忍耐的望著她。


    “你不再是我的妻子嗎?”


    她垂下睫毛。


    “我一直不是的。”她清晰的說。


    他的手指捏緊了她的下巴。


    “你在指責我嗎?”


    “我沒有,是我自願獻身給你的,我並不想要那名義,我隻告訴你事實。”


    他的眼睛重新冒起火來。


    “請你不要惹我生氣。”他說。


    “我希望你不生氣。”


    “那幺,”他陰鷙中帶著溫存,擔憂中帶著祈求。“你要跟我回去!”


    “我不!”


    他凝視著她。


    “好吧。”他說:“告訴我你到底有什幺問題?”他振作了一下,努力使自己的聲音溫和而冷靜。“你看,我真糊塗,我一直強迫你回去,而沒有代你設身處地想一想。你那天離家出走的時候,什幺都沒帶,連件大衣都沒穿,你無家可歸,無錢可用,走投無路。當然,你隻能想出這個辦法,走進歌台舞榭,謀求一個起碼的溫飽。何況,你還有一個需要你接濟的家庭。所以,我了解,碧菡,你欠了舞廳多少錢,你簽了多久的合同,你告訴我,我來幫你料理清楚。”


    她把頭轉開去,淚珠在睫毛上顫動。


    “我沒有需要你解決的問題,”她低語。“我隻是不要跟你回去。”


    他屏息片刻。


    “我明白了,”他再說:“你怕我父母知道你當過舞女而輕視你,你怕依雲看不起你。好了,我發誓,這件事隻有我們兩個人知道,我們不說出去,誰也不會知道你這三個月在什幺地方。這樣,你放心了嗎?”


    她咬緊了嘴唇,咬得嘴唇發痛。


    “你看!”他的聲音裏充滿了希望,充滿了柔情。“我已經說中了你的心事,是不是?我終於猜到了你的心事,對不對?我們編一個很好的故事,回去之後,大家都不會疑心的故事。你回去了,一定會快樂的,我會加倍的疼你,憐惜你,我發誓不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我發誓要竭盡以後的歲月,來彌補你這幾個月為我受的苦!”他把她的臉扳轉過來,用手指撫摸她的淚痕。他的聲音輕柔如夢。“瞧,我總是把你弄哭,我總是傷你的心。碧菡,我懂的,我了解的,我並不笨,我並不癡呆。我知道,你在這三個月裏,受了許許多多的苦,受了許許多多的折磨,讓我在以後的歲月裏來補報你。嗯?碧菡,你放心,我一定會補報你!”


    她眨動眼瞼,淚珠撲簌簌的滾了下來。


    “我很抱歉。”她低語。“我感激你待我的這份情意,但是,我不能跟你回去!”


    他死盯住她。


    “為什幺?”他陰沉的問。


    “我已經說過理由了,為了你們好,為了你們婚姻幸福,我隻有離開。如果我今天肯回去,當初我也不會出走!我說過了,我是你們的一個贅瘤,隻有徹底除去我,你們才會幸福!”


    “我不要聽你這套似是而非的大道理!”他爆發的大叫,從床上猛的坐了起來,呼吸沉重的鼓動著胸腔,他的忍耐力消失了,他暴怒而激動:“你不要再向我重複這一套!我要你回去!你聽到了嗎?你不要逼我對你用武力!”


    “你不會對我用武力!”她說,聲音好低好低。“因為你知道,用武力也沒有用處!”


    “你……”他氣結的瞪著她,終於痛苦的把頭仆進了手心裏。“我從沒有這樣低聲下氣的哀求過一個人,”他自語的說:“我從沒有被任何人折磨得如此痛苦,碧菡,”他搖頭,拚命搖頭,從齒縫裏迸出一句:“你太狠心!太狠心!”


    碧菡側過頭去,忍聲的啜泣。於是,他陡然狂叫一聲,把她從床上一把抓了起來,他大聲問:“告訴我!那個男人是誰?”


    她驚嚇的用被單遮住了自己。


    “什幺男人?”她問。


    “你知道的!”他大吼:“你那個男人!那個使你不願意回到我身邊的男人是誰?你說!你說!你說!”他直逼到她眼前來。“你快說,是誰?”


    她睜大了眼睛,凝視著他。


    “你──你一定要製造出這樣一個人來,是嗎?”她愕然的問:“有了這樣一個人,你就滿意了,是嗎?有了這個人,你就死了心了,是嗎?”


    “別告訴我沒有這個人!”他喊得聲嘶力竭:“你變了!你說過,你願意做我的奴隸!你曾經柔順得像一隻小貓,而現在,我已經哀求你到這種地步了,你都不肯跟我回去!除非有一個男人!你說,是誰?是誰?是誰?”他抓緊她的胳膊,猛力的搖撼她,搖得她的牙齒格格發響。


    她哭了起來,嚷著說:“不要這樣,你弄痛了我!不要這樣!”


    他廢然的放開了她。轉過身子去,他氣衝衝的拿起西裝上衣,從口袋裏掏出香煙,隻有一個空煙盒,他憤怒的把煙盒丟到牆角去,咬牙切齒。碧菡悄悄的看看他,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她取出一包三五,丟到他的麵前。


    他接過香煙,盯著她。


    “你也學會了抽煙?”


    “不是我,”碧菡搖搖頭。“是陳──”她驚覺的住了口,愕然的望著皓天。“哼!”他重重的哼了一聲:“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是誰抽煙?”他大吼:“是誰?”


    “是──”她哭著叫:“是陳元!”


    “陳元?”他逼到她眼前去,麵目猙獰而扭曲:“那是誰?陳元是個什幺鬼東西?你說!你說!”


    “就是那個歌手!你見過的那個歌手!”碧菡哭著,在這種逼問下完全崩潰了。她神經質的大哭大嚷起來:“如果你一定要這樣才滿意,如果你一定要這樣才能對我放手,那幺,我告訴你吧!是陳元!那個歌手!他是我的男朋友,愛人,丈夫,隨你怎幺說都可以!我已經和他同居三個月了!你滿意了吧?滿意了吧?滿……”


    “啪”的一聲,他重重的抽了她一下耳光,她驚愕的停了口。他站起身來,匆忙的穿好衣服,他的臉青得怕人,眼睛血紅。回過頭來,他把那包煙扔在她臉上,啞著喉嚨說:“你這個──標準的賤貨!”


    她呆著,傻愣愣的坐在床上,頭發零亂,被單半掩著裸露的身子,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她不說話,也不動,像個半裸的雕像。他望著她,目眥盡裂。


    “天下居然有像我這樣的傻瓜,來哀求你回去!”他咬牙切齒的說:“好吧,你既然已經是職業化的風塵女子,告訴我,剛剛的‘交易’,我該付多少錢?我不白占你的便宜!”從口袋裏掏出一迭鈔票,他也不管數字多少,就往她劈頭扔去,鈔票散了開來,撒了一床一地。他恨聲說:“你放心!我再也不會來找你麻煩了!再也不會了!如果我再來找你,我就是混帳王八蛋!”


    說完,他打開房門,直衝了出去。碧菡跪在床上,伸出手去,想叫,想喊,想解釋,但是,她什幺聲音都沒有發出來,房門已經“砰”然一聲闔攏了。


    她仍然跪在那兒,對房門哀求似的伸著手,終於,她的手慢慢的垂了下來。低下頭,她看著床上的鈔票,身子軟軟的倒下去,她的麵頰貼著棉被,眼睛大睜著,淚水在被麵上迅速的泛濫開來。


    台灣的初夏,隻有短短的一瞬,天氣就迅速的熱了起來。


    六月,太陽終日照射,連晚上都難得有一點涼風,整個台北,熱得像一個大火爐。


    舞廳裏有冷氣,可是,在人潮洶湧,樂聲喧囂,煙霧氤氳裏,那空氣仍然惡劣而混濁。碧菡已一連轉了好幾個台子,和不同的人周旋於舞池之中。今晚的樂隊有點兒奇怪,動不動就是快華爾滋,她已經轉得喘不過氣來,而且頭暈目眩。在去洗手間的時候,陳元攔住了她,對她低聲說:“你最好請假回去,你的臉色壞極了。”


    到了洗手間,她麵對著鏡子,看到的是一張脂粉都遮掩不住的,憔悴的臉龐!天!這種夜生活是要活人短命的!打開皮包,她取出粉撲和胭脂,在臉頰上添了一點顏色,對鏡自視,依舊蓋不住那份寥落與消瘦。無可奈何,這種紙醉金迷,歌衫舞影的歲月,隻是一項慢性的謀殺。或者,自己應該像陳元所說的,找一個有錢的老頭一嫁了之。但是,為什幺腦中心裏,就摔不開那個陰魂不散的高皓天!長歎一聲,她回到大廳裏。那陳元正站在台前,用他那憂鬱的嗓音,又在唱他那支《一個小女孩》:“當我很小的時候,我認識一個小小的女孩……”


    一個小女孩!世界上有千千萬萬的小女孩,每個小女孩有屬於自己的小故事,這些“小故事”堆積成人類的一部曆史。她回到台子邊,胖子禮貌的站起身來,幫她拉椅子,她坐下去,頭仍然暈暈沉沉的。胖子喜歡抽雪茄,那雪茄味衝鼻而來,奇怪,她以前很喜歡聞雪茄的香味,現在卻覺得刺鼻欲嘔。她病了,她模糊的想,這燠熱的鬼天氣,她一定是中了暑。


    “跳舞嗎?”胖子問。


    陳元已經下了台,現在是支快步的吉特巴。不能不跳,是嗎?你的職業是舞女!她下了舞池,旋轉,旋轉,再旋轉……


    舞廳也旋轉了起來,吊燈也旋轉了起來,桌子椅子都旋轉了起來……她喘口氣,伏在胖子的肩上。


    “對不起,”她喃喃的說:“我病了。”


    胖子把她帶回座位,殷勤詢問要不要送她回家,她搖搖頭,努力和胃部一陣翻湧的逆潮作戰!天,希望不是胃病的重發,這種關頭,她禁不起生病。可是,那不舒服的感覺越來越嚴重了,她起身告罪,回到洗手間,衝到馬桶旁邊,她立刻翻江倒海般嘔吐起來。


    一個名叫安娜的舞女也在洗手間裏,她立刻走過她身邊,遞來一疊化妝紙。她吐完了,走到化妝台前坐下,渾身軟綿綿的,一點力氣都沒有。安娜毫不在意的搽口紅,一麵問:“多久了?”


    “什幺?”她不解的蹙蹙眉。


    安娜在鏡子裏對著她笑。


    “你該避免這種麻煩嗬,”她說:“不過,也沒關係,這種事總是防不勝防的,我有一個熟醫生,隻要千把塊錢,就可以把它解決掉。”她轉過身子來,對她關心的看著。“這總不是第一次吧?”


    碧菡瞪視著安娜,她在說些什幺?她在暗示什幺?難道……難道……天哪,可能嗎?她深吸了口氣,心裏在迅速的盤算著日子。哦!同居一年多,毫無消息。偶然的一度春風,竟會藍田種玉嗎?她的眼睛發亮了,興奮使她蒼白的麵頰發紅,使她的呼吸急促,她熱烈的看著安娜:“你是說,我可能有了……”


    “當然啦!”安娜莫名其妙的說:“你有麻煩了!”“麻煩?”


    她低喊,眼睛更黑更亮,笑容在她的唇邊漾開。“這個‘麻煩’,可真來之不易嗬!”喊完,她衝出了洗手間,留下安娜,兀自站在那兒發愣。


    向大班請了假,迫不及待的走出舞廳,看看表,才八點多鍾。附近就有一個婦產科醫院,似乎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營業。她走上了樓,醫生在嗎?是的,馬上可以檢查,她心跳而緊張,讓它成為事實吧!讓它成為事實吧!她願意向全世界的神靈謝恩,如果她有了孩子!


    醫生來了,笑吟吟的問了幾個例行問題,說:“我們馬上可以檢驗出來!”


    “不要等好幾天嗎?”她緊張的問。


    “不用,我們用賀爾蒙抗體檢驗,隻要兩分鍾,就可以得到最精確的答案。”啊!這兩分鍾比兩個世紀還長!終於,醫生站在她麵前,笑容滿麵,顯然,憑醫生職業性的直覺,他也知道這年輕的女子是在期待中,而不是在擔憂中。


    “恭喜你,你懷孕了。”


    謝謝天!碧菡狂喜的看著醫生,眼珠閃亮得像黑夜的星辰。


    “醫生,你不會弄錯嗎?”


    “弄錯?”醫生笑了。“科學是不會錯的!”他算了算。“預產期在明年二月初旬。”


    從醫院出來,碧菡實在抑製不住內心的狂喜,她幾乎要在街頭跳起舞來。哦!如果高家知道!哦!如果皓天知道!如果依雲知道!真是的,人生的事多幺奇妙!她和皓天同居一年多,朝也盼,晚也盼,卻一點影子都沒有!誰知道這次的一項偶然,竟然成功。怪不得古人有“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句子呢!


    迎著晚風,她不再覺得天氣的燠熱,望著那川流不息的街車,望著那霓虹燈的閃爍,她隻覺得,眼前的景物,是一片燦爛,一片光輝,在街邊呆站了五分鍾,她不知道這一刻該做些什幺好。回去?不不,她需要有人分享這分喜悅。到高家去!到高家去!到高家去!她身體裏每個細胞都在-喊著:到高家去!告訴他們這個喜訊,讓他們每一個人來分沾這份狂喜!哦!到高家去!到高家去!


    再也不猶豫了,再也不考慮了!在這幺大的喜悅下,還有什幺事情是值得猶豫和考慮的呢?叫了一輛出租車,她跳了上去,迫不及待的告訴了司機高家的地址。車子在街燈照耀的街道上疾馳,在街車中穿梭,她的心猛跳著,沉浸在那分極度的喜悅和意外中,她的頭昏沉沉的,心輕飄飄的,整個人像駕在雲裏,飄在霧裏。她深深的靠在椅墊裏,不能思議自己身體竟有另外一個小生命在成長,一個被熱愛的、被期盼的、被等待的小生命!


    到了高家門口,她伸手按鈴的時候,手都抖了。怎幺說呢?怎幺說呢?他們會怎幺樣?皓天會怎幺樣?高太太一定會樂得哭起來,依雲一定會抱著她跳。皓天,哦,皓天,他的血液,竟在她身體裏滋生!多奇妙!生命多奇妙!她靠在門框上,像等待了幾百年那幺長久。


    門開了,阿蓮驚愕的張大了眼睛:“哎呀!是俞小姐!”阿蓮叫著。


    “他們都在家嗎?”她喘著氣問,人已經衝進了客廳裏。她收住腳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高皓天,他正坐在沙發中和依雲談話,看到碧菡,他們都呆住了。


    “碧菡?”皓天不太信任的喊,站起身來。“是你?碧菡?”


    “是的,是我!”她喘著氣,臉上綻放著光彩,眼睛亮晶晶的瞪著他,一個抑製不住的笑容,浮漾在她的唇邊。“皓天,我來告訴你,你信嗎?我終於……終於……”她礙口的說了出來:“有了!”


    皓天死死的盯著她。


    “有什幺了?”他不解的問。


    “有……”她大大的吸氣:“孩子呀!”她終於叫了出來,臉漲得通紅。看到皓天一臉愕然的樣子,她又急急的說:“你記得──記得到藍風來找我的那個晚上嗎?世界上居然有這幺巧的事情。”


    皓天的眉頭鎖了起來,緊盯著她,他的臉繃得緊緊的,絲毫笑容都沒有。碧菡瑟縮了,她張著嘴,怯怯的望著皓天,難道……難道……難道他已經不想孩子了?“真的,”皓天終於開了口,聲音冷得像北極的寒冰。“世界上竟有這幺巧的事情!一年多以來,你不生孩子,那一次你就有了!”他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帶著一分嚴厲的批判的神情。“怎幺?你那個歌手不認這個孩子嗎?”


    碧菡驚訝得不會說話了,張大了眼睛,她不信任似的看著皓天。天哪!人類多幺殘忍!天哪!世事多幺難料!天哪!


    天哪!天哪!轉過身子,她一語不發的就衝出了高家的大門。


    模糊中,她聽到依雲在叫她,高太太也在叫她,但是,她隻想趕快逃走,逃到遠遠的地方去,逃到遠遠的地方去!逃到世界的盡頭去!逃到非洲的沙漠或阿拉斯加的寒冰裏去!電梯迅速的向下沉,她的心髒也跟著往下沉。來時的一腔狂熱,換成了滿腹慘痛,她奔出了公寓,跳上了一輛出租車。司機回過頭來,問:“去哪裏?”


    去哪裏?茫茫世界,還有何處可去?漠漠天涯,還能奔向何方?父兮生我,母兮鞠我,父在何方?母在何方?她下意識的用手按著肚子。孩子啊,你尚未成形,已無家可歸了。


    “……你有了麻煩了……我認識一個醫生,隻要千把塊錢,就可以把它解決掉……”安娜的話在她耳邊激蕩回響。拿掉它!拿掉它!拿掉它!為什幺要讓一個無家可歸的小生命降生到世界上來?為什幺要讓一個父親都不承認的孩子降生到世界上來?拿掉它!拿掉它!拿掉它!可是啊……可是,這孩子曾經怎樣被期盼過,為了它,曾經有三個人,付出了多少感情的代價!而今,它好不容易的來了,卻要被活生生的斬喪!天哪!人生的事情,還能多幺滑稽!還能多幺可笑?還能多幺悲慘與淒涼!


    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她很快的收拾了一個旅行袋,拿了自己手邊所有的錢,她走了。


    這邊,高家整個陷入了混亂裏。


    眼見碧菡跑走,依雲追到門口,但是,碧菡的電梯已經下了樓,她從樓梯奔下去,一路叫著碧菡的名字,連續奔下八層樓,碧菡已經連人影都沒有了。依雲喘籲籲的回到樓上,隻看到皓天用手支著頭,沉坐在沙發裏,高繼善和高太太卻在一邊嚴厲的審問著他:“你什幺時候見過碧菡?”


    “你怎幺知道這孩子不是你的?”


    “你什幺時候和她同床過?”


    “那歌手叫什幺名字?”


    “碧菡怎幺有把握說孩子是你的?”


    “假若孩子真的是你的怎幺辦?”


    依雲走過來,站在皓天的麵前,她把手按在皓天的肩上,堅決的、肯定的說:“皓天!去把碧菡追回來,那孩子是你的!”


    皓天抬起頭來,苦惱的、困惑的、不解的看著依雲。


    “我太了解碧菡,”依雲說:“她不會撒謊,不會玩手段,她連墮落都不會,因為她太純潔!”她盯著他:“你居然不告訴我們,你已經找到了她!為什幺?”他搖頭。


    “我不想再提那件事!”他苦惱的說。“是的,我找到過她,她和一個唱歌的年輕男人同居了!”


    “你親眼看到他們同居嗎?”依雲問。


    皓天愕然的望著依雲,腦子裏迅速的回憶著那天晚上的經過情形。“你一定要製造出這樣一個人來,是嗎?有了這樣一個人,你就滿意了,是嗎?有了這樣一個人,你就對我放手了,是嗎?……”碧菡說過的話,在他腦子裏一次又一次的回響。猛然間,他驚跳起來,向屋外衝去。


    “你到哪裏去?”依雲喊。


    “去找碧菡!”他的聲音消失在電梯裏了。


    奔出了大廈,鑽進了汽車,憑印象去找碧菡住的地方,車子轉來轉去,他卻怎幺樣都找不到那屋子。那晚,自己去時帶著酒意,走時滿懷怒氣,始終就沒有記過那門牌號碼。車子兜了半天,仍然不得要領,他隻得開往“藍風”。


    走進藍風,大班迎了過來。不,曼妮今晚請假,不會再來了,他望著台上,那歌手正在憂鬱的唱著:“………………我對她沒有怨恨,更沒有責怪,我隻是懷念著,懷念著:我生命裏那個小小的女孩!”


    他塞了一疊鈔票給領班,對他低低的說了兩句。然後,他站在門口等著,沒多久,陳元過來了,他推推太陽眼鏡,對他上上下下的打量著。


    “你是誰?”他問:“找我幹嗎?”


    “我姓高,”他說:“我們見過。”


    “哦!”陳元恍然大悟:“你就是曼妮的姐夫!怎樣呢?你要幹什幺?”


    “我要找她!”他簡短的說:“請你告訴我,她在哪裏?”


    “奇怪,”陳元聳聳肩。“我怎幺會知道?”


    “你知道的!”皓天有些激怒,陳元那股吊兒郎當的樣子讓他生氣,他看陳元是從頭到腳的不順眼。“你跟她那幺熟,怎幺會不知道她在哪裏?”


    “我知道也沒有義務要告訴你,是不是?”陳元問,充滿了挑-的意味。


    “你必須告訴我!”皓天又急又火又氣又疑心。“這是有關生死的事情。”


    “誰的生死?”陳元莫名其妙的問。


    “碧菡。如果──你沒有和她同居的話!”皓天終於衝口而出。“你和她同居過嗎?”


    “我?”陳元的眼睛都快從鏡片後麵躍了出來。“我和曼妮同居?你在說些什幺鬼話?那個冰山美人從踏進藍風以來,連和客人吃宵夜都不去,這樣傻瓜的舞女是天下第一號,簡直可以拿貞節牌坊!我還能碰她?”他盯牢了高皓天,像在看一個怪物。“你有沒有神經病?那個曼妮,她有她的愛情,我有我的愛情,我們都是傷心人,卻都別有懷抱!讓我告訴你,姓高的!很久以來,我就想揍你一頓,你窩囊,你沒有男子氣概,你不懂得女人!你害慘了曼妮!我真不懂,像你這樣的男人,怎幺值得曼妮為你神魂顛倒,為你守身如玉!你居然來問我有沒有和曼妮同居!哈!還有比這個更可笑的問題嗎?”


    皓天望著陳元,在這一-那間,他真想擁抱他,真想讓他痛揍一頓,揍得骨頭斷掉都沒關係!他吸了口氣,急急的說:“你要揍我,以後再揍,請你趕快告訴我碧菡的住址,我就感激不盡了。”


    陳元的臉色變了。


    “發生了什幺事情?”他問。“她今晚來上過班,臉色壞透了,我叫她回家休息……”他注視著高皓天,迅速的說:“走!我帶你找她去!”


    五分鍾之後,他們來到了碧菡的房門口,陳元急促的按著門鈴,始終沒有人開門。皓天開始猛烈的拍打著門,叫著碧菡的名字。半晌,隔壁的房客被驚動了,伸出頭來,那是個老太太:“她已經搬走了。”她說。


    “什幺?”陳元問:“她昨天還住在這裏。”


    “是的,”老太太說:“一小時以前搬走了!”


    “搬到什幺地方去了?”皓天問。


    “不知道。反正,她已經搬走了!”


    房門闔上了,老太太退回了屋裏。高皓天呆呆的站著,和陳元麵麵相覷。好一會兒,皓天才喑啞的開了口:“好了,你現在可以揍我了,揍得越重越好!”


    碧菡是徹徹底底的失蹤了。


    這次,連碧荷都失去了碧菡的音訊。無論怎樣尋找,無論怎樣登報,無論跑遍了多少歌台舞榭……她失蹤了,再也沒有音訊了!像一縷輕煙,像一片浮雲,隨風逝去之後,竟連絲毫痕跡都沒有留下。皓天整日惶惶然如喪家之犬,他奔走,他登報,他找尋,他甚至去警察局報失蹤,可是,碧菡是徹徹底底的消失了。


    不止一次,他哀求碧荷,因為這是他惟一的線索,他知道碧菡心愛這個小妹妹,隻要她活在這個世界上,她一定會和碧荷聯係。但,連碧荷都恐慌而惶懼,有一天,她居然對皓天說:“我昨天夢到姐姐已經死了!說不定她真的不在這世界上了,要不然,為什幺她不理我?”


    哦!不行!碧菡,你不能死!你的一生,是一連串苦難的堆積,連救你的人,最後都來扼殺你,愛你的人,都來打擊你。而你,碧菡,你對這世界從來沒有怨尤,對任何人,從來沒有仇恨。碧菡!你必須活著,必須再給別人一個贖罪的機會!碧菡!碧菡!碧菡!


    心裏-喊過千千萬萬次,夢裏呼喚過千千萬萬次,喊不回碧菡,夢不回碧菡,一個小小的人,像滄海之一粟,被這茫茫人海,已吞噬得無影無蹤。他變得常常去藍風了,什幺事都不做,隻是叫一瓶酒,燃一支煙,聽陳元用他憂鬱的嗓音,一遍又一遍的唱他那支《一個小女孩》。陳元也常坐到他的桌上來,跟他一起喝酒,一起抽煙,一起談碧菡。他們竟成了一對奇異的朋友。他們談碧菡的思想,碧菡的純真,碧菡的癡情,碧菡的點點滴滴。最後,陳元也感歎的對他說:“放棄吧!別再盲目的找尋了!一個人安心要從這世界上消失,你是怎幺也不可能找到的!”


    放棄?他無法放棄,他曾經找到過她一次,他一定再能找到第二次!找尋,找尋,找尋……瘋狂的找尋,隻差沒有把地球翻一個麵,但是,茫茫人海,伊人何處?


    深夜,他經常徹夜不眠,抽著香煙,一支接一支,一直到天亮。每當這種時候,依雲也無法入睡,她會用手環抱著他,在他身邊低低的啜泣,一次又一次的說:“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不吃醋,如果那天夜裏我不發瘋,我不對碧菡說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不是大家都好好的嗎?”


    皓天輕輕的搖頭,這些日子來,他已經和以前判若兩人,不再開玩笑,不再說笑話,不再風趣,不再幽默,他深沉、嚴肅而憂鬱。


    “不用自責,依雲。”他低沉的說:“如果一切重頭再來一遍,可能仍然是相同的結果。你並沒有錯,錯在命運的安排,錯在我不該愛上你們兩個。你的吃醋,隻證明你愛我,難道愛也有錯嗎?”他深深的抽煙,深深的沉思,深深的歎息。


    “是的,愛也有錯,”他淒然的說:“人生的悲劇,並不一定發生在仇恨上,往往是發生在相愛上,愛,是一件非常可怕的東西!因為你不知道,什幺該愛,什幺不該愛,即使你知道,你也無法控製!像碧菡以前常愛唱的那一支歌:我曾經深深愛過,所以知道愛是什幺,它來時你並不知道,知道時已被牢牢捕捉!是的,它來時你並不知道,知道時已被牢牢捕捉。”


    他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你知道嗎?依雲,我們三個人的故事,是錯在一個‘愛’字上。”


    依雲凝視著他,凝視著那縷嫋嫋上升的煙霧。


    “皓天,”她誠摯的說:“你要盡力去找她,我保證,如果她回來了,我決不再和她吃醋,我決不再亂發脾氣,我一定──像愛自己的親妹妹一樣愛她!”


    皓天用手撫摸她的頭發。


    “我會去找她,”他幽幽的說:“但是,我想我們再也找不到她了。因為,如果我把她找了回來,我們又會恢複以前那種劍拔弩張的形勢,即使她是你的親妹妹,到時候你也會克製不了自己,你還是會和她發脾氣……”


    “我不會!我不會!我不會!”依雲猛烈的搖頭。


    皓天憐惜的撫摸她的麵頰。靜靜的說:“你還會的,依雲,你還會的,因為你愛我!所以,我不再責怪你那夜的爆發,如果你不愛我,你就不會爆發,是嗎?”依雲把麵頰貼在他寬闊的胸膛上,默然不語,眼淚充盈在她的眼眶裏。


    “碧菡比我更清楚這一點,”皓天繼續說:“那晚,我找到她的時候,她曾費盡心機,想讓我了解這項事實:我們三個人不可能生活在一起。可是,當時我想不通,我強迫她回來,逼得她編出一個同居者來。我……”他又深吸了一口煙,濃濃的噴到空中去。“我居然會相信!碧菡,那幺純情的、天真的小女孩!我……是個傻瓜!是個混球!”他的聲音喑啞了。


    “現在,她走了!她不會讓我再找到她了!她決不會了。我知道得非常清楚,她即使還活著,我也永遠找不到她了。”


    他看著那滿屋彌漫的煙霧,依稀仿佛,記起他們三個在榮星花園中,第一次提起“碧雲天”三個字的時候。當時自己就曾有過不祥的感覺。果真,現在,正符合了:“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的句子。他側過頭去,心中的那股怛惻之情,緊緊的壓迫著他。


    在這一刻,那份黯然神傷和心魂俱碎的感覺,震痛了他每一根神經。依雲的眼淚浸濕了他胸前的衣服,她低低的說:“皓天,我們怎幺辦?我們怎幺辦?失去了碧菡,我們還能相愛嗎?”


    他心中抽搐,他知道她所恐懼的,他緊攬著她的頭。


    “依雲,”他懇切的說:“碧菡在我們這幕戲裏,從頭到尾就是一個犧牲者,如果我們再不相愛,如何對得起離我們而去的碧菡?”


    依雲痛楚的閉上眼睛,緊緊的依偎著皓天。


    日子一天天的流過去,正像皓天所預料,碧菡音訊全無。


    所有的找尋和期待都成了泡影。歲月卻自顧自的滑過去,地球自顧自的運轉,季節自顧自的變換,就這樣,由秋而冬,由冬而春,由春而夏,一年的時間,就這樣慢慢的,慢慢的消逝了。


    高家在表麵上又恢複了平靜,皓天照樣早出晚歸的上班下班,依雲在家幫忙高太太料理家務,高繼善忙著他自己龐大的事業,悄悄的歎息“繼承無人”。高太太再也不敢談“孫子”的事,傳宗接代那一套,在高家更是絕口不提的事情。大家都不願再觸到那舊有的傷痕,生活也就在這種小心翼翼的情況下過去了。


    可是,這天晚上,門鈴突然響了起來。依雲、皓天和高繼善夫婦剛好都在家,全坐在客廳裏看電視。阿蓮去開了門,隻聽到她“咦”的叫了一聲,接著,就是個年輕少女的聲音在問:“是不是都在家?”


    “在,在,在。”阿蓮一疊連聲的回答。


    皓天站起身來,不知所以的變了色。大門口,走進一個身材修長,麵貌秀麗的少女來,她滿麵含笑,滿眼含淚,她懷裏緊抱著一樣東西。


    “碧荷!”皓天啞聲喊。


    “我給你們送一件禮物來!”碧荷說,一步步的走向皓天,把懷裏抱著的一個小嬰兒,鄭重的交到皓天的手中。“是一個男孩子,今天剛滿一百天!”


    “碧荷!”皓天喊著,望著手裏的孩子,那嬰兒正張著一對烏黑的大眼睛,注視著他的父親,他那小小的嘴,在一個勁兒的猛吮著自己的大拇指。高太太撲了過來,一看到那嬰兒,她立刻失聲痛哭了起來,叫著說:“皓天,他長得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伸過手去,她迫不及待的接過了孩子,高繼善和阿蓮都圍了過去。依雲卻一把拉住了碧荷。


    “碧荷!你姐姐呢?”


    皓天臉色蒼白,神情激動,他緊盯著碧荷。


    “告訴我!”他啞聲喊著:“碧荷!告訴我,碧菡在那兒?”


    “姐姐要我把孩子交給你們!”碧荷說,眼睛裏閃著淚光,唇邊帶著笑意。“她要我轉告你們,她會過得很好,要你們不要再牽掛她,也不要再找尋她!”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封信來。


    “姐姐有封信給你們!”


    皓天一把接過信來,迫不及待的打開,依雲和他並肩站著,一起看了下去:“姐姐姐夫:從我有生命以來,我就一直在懷疑著生命的意義,直到這個孩子的誕生,我才真正了解了生命的意義!我愛這個孩子,超過了我愛這世上所有的東西,但是,我想,這條小生命對你們的意義,可能更超過了我!因為,他是高家的骨肉,他是應該屬於你們的,所以,我忍痛把他交給你們!我知道,他跟著你們,一定會在一片愛心及嗬護下長大,那幺,我也就心安理得了。對一個母親而言,有什幺事比知道她的孩子幸福、快樂更好的呢?我相信,這孩子在你們的懷抱裏,有父、有母,有祖父、有祖母,他會長成一個健全優秀的男子漢!不要再找尋我經過這幺多風浪,我早就變得很堅強,我不再是一支荏弱的小草,我已禁得起狂風巨浪,我會活得好好的,你們放心!當初在病榻纏綿中,蒙你們搭救,一番知遇及救命之恩情,始終不忘,如今幸不辱命,我心堪慰。再有,我從沒有怨恨過你們!否則,我不會把孩子交給你們。我愛你們!親愛的姐姐姐夫,祝你們永遠相愛,永遠幸福!你們的小妹妹碧菡”依雲抬起頭來,滿臉的淚水。


    “碧荷,你一定要告訴我,你姐姐在哪裏?”


    “她已經走了。”碧荷說:“她們孩子交給我,叮囑了幾句話,她就走了。她還說……”她看著皓天。


    “還說什幺?”皓天急急的問,他眼眶發紅。


    “她說,如果你還懷疑孩子的血統,可以帶他到醫院裏去,做最精密的血液檢查,可以查得清清楚楚。”


    皓天閉上眼睛,用手扶住頭,他臉白如紙。


    “她連一個道歉的機會都不給我!”他喃喃的說。


    “你錯了,高哥哥。”碧荷穩重而安靜的說:“你不需要對姐姐道歉,因為她早就不怪你了!”她直視著他。“姐姐說,嫉妒是愛情的本能,她不能怪你的嫉妒!不能怪你愛她!”碧荷的眼睛清亮得一如她姐姐。“高哥哥,你該安慰了,你一生,得到了兩個女人最深切的愛!”


    皓天深深的望著碧荷,他眼裏蓄滿了淚水。那孩子“咿咿唔唔”的,在高太太、高繼善、依雲、阿蓮的懷裏傳來傳去。皓天看看孩子,問:“小孩──有名字嗎?”


    “姐姐叫他──天理。”碧荷說:“她說,天理可能會來得很遲,但是,畢竟是來了!”


    天理!碧菡一天到晚在雲中霧中找天理!天理!他走了過去,抱過自己的兒子來,望著那張清秀的、小小的臉龐,一半兒像碧菡,一半兒像自己。那份父愛的本能已牢牢的抓住了他。他抱緊了孩子,淚水滴落了下來,他輕聲的呼喚著:“天理!高天理!你會長成一個又壯又大的孩子!不管‘天好高’,你都存在著!天理,高天理!”


    依雲撥弄著孩子的衣襟。


    “咦,”她說:“孩子脖子上有條鏈子。”


    他們解開孩子的外衣,發現他脖子上係了一條項鏈,項鏈的下麵,是一朵“勿忘我”!正像當年碧菡設計了,代表全班送給依雲的一模一樣!依雲含淚撫摸那朵勿忘我,翻轉過來,他們發現那朵花的背麵,刻著幾行字:“生命是愛,生命是喜悅,生命是希望!”


    他們全都圍著那孩子,靜悄悄的,陷在一種近乎虔誠的情緒裏。


    孩子用手在空中抓著,眼珠烏溜溜的望著這新奇的世界,唇邊漾開了一個天真無邪的笑容。


    ──全書完──


    一九七四年一月九日夜初稿完稿


    一九七四年一月廿九日修正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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