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的融水村,炊煙嫋嫋,平靜祥和,無論從近處還是從遠處來看,都仿佛和京畿地麵上的任何一個村子似的,迎來了又一頓忙碌之後的晚餐。


    然而,此時此刻,在那些收割之後堆著各種稻草垛的田地裏,卻有不止一雙警惕的眼睛,正在監視著不遠處的官道和直通村子的小路。若是去掉他們頭上身上的偽裝,那麽顯露出來的麵目一定會讓人大吃一驚。


    因為,那都是白日裏樸實憨厚的村人……


    當終於有風塵仆仆的一行十餘人馬從大道拐了過來時,作為暗哨的村人們明明看見,卻沒有做出任何反應,竟是放任這麽一批人長驅直入到了村口。


    張家大宅大門開了一半,坐在門前打瞌睡的老劉頭仿佛是被馬蹄聲驚醒,抬起頭來瞅了這撥來人一眼,這才拍拍衣衫站起身道:“喲,這麽晚了還有人來求學拜師?翠筠間在村後竹林,自己沿那條大路直接上去,進了竹林沿路一直走,貔貅影壁那兒拐彎就是!”


    嘴裏說著這話,老劉頭便懶洋洋打了個嗬欠,複又沒骨頭似的在門檻上坐了下去,嘴裏還咕噥道:“都快大晚上了,還來求學,這些京城的人真是好興致,就算帶了護衛,不怕外頭有亂軍嗎?”


    馬上為首的中年人目光一凝,隨即對左右使了個眼色,竟是下馬朝老劉頭走了過去。待到人前時,他擠出個笑容拱了拱手,又問道:“剛剛你說外頭有亂軍?我們不是京城過來的,為了訪求此地大賢,路上趕得急,沒聽說這麽一回事,可否仔細說說?”


    “亂軍?嗬,那是趙國公府的人特意跑來送信說的。”


    老劉頭就仿佛那些問一句答三三句的碎嘴門房,嗬嗬一笑道:“說是天津臨海大營那邊有人造反,結果被鎮海大營給壓下去了,有幾個亂軍逃了出來。想也知道,整個京畿地麵上的兵馬都動起來了,接下來就是天下通緝。”


    中年人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眼睛,若是熟悉的人,便能看出此時他已經殺機暗藏:“如若這樣,相比我們在外頭行路危險,這村子就不怕危險?”


    “這有什麽危險的!我尋思著,這些亂兵說不定會在各條路上劫道攢一筆錢糧,然後為了活命,接著就去鑽深山老林。咱們村後頭翠筠間裏那些貴人們個個帶著好多護衛,隻要亂軍聰明點,不會跑這來。那些貴人們說,與其隨便亂跑,還不如等京城派人來保護他們!”


    “原來如此,多謝老兄指點。”


    中年人眼神幽深地舉手道謝,隨即回到自己的坐騎旁邊,見部屬們正在互相打眼色,他就咳嗽了一聲,隨即開口說道:“好了,就依照人家好心人的指點,直接找去翠筠間吧。”


    隨著一聲響亮的應和,一群人馬立時呼嘯而走。等馬蹄激起的煙塵散盡,側耳傾聽到四周圍再無可疑動靜,剛剛鎮定自若的老劉頭頓時癱坐了下來,使勁抹了一把額頭汗珠,頭也不回地低低罵了一聲。


    “阿六,你給我找的好差事!這要是人家拆了我這把老骨頭,你想讓你劉嬸去守寡嗎?”


    下一刻,關著的半扇門後,一個人影閃了出來,正是阿六。


    他手中拿著一把短弓,沒理會老劉頭的抱怨,到路口觀望了一陣子,這才頭也不回地淡淡說道:“關好門,我先出去了。”


    見阿六說著便走出門來,隨即悄然消失在了逐漸降臨的夜色當中,老劉頭有些晦氣地啐了一口,見不遠處村中的其他房舍之中,也漸有人影憧憧閃過,他就立時快速進門,把門閂下了之後,又從門背後抄起了一把鐮刀插在了腰上。


    來的這一批絕不是什麽善人,村口截擊雖說未必使不得,但是,以步兵對馬軍,又缺乏弓弩這樣的阻擊利器,死傷肯定難以避免,問題是誘敵深入之後就真的會順利嗎?


    那麽些從來沒見過危險的紈絝子弟再加上一群護衛,真的能應付得了一群窮凶極惡之輩?


    少爺這會不會太冒險了一點?


    天意漸涼,太陽也落山得格外飛快,進村口時還掛在西邊的夕陽,當一行人馬順著村中小路來到了竹林入口時,已經完全消失在了西邊的地平線,夜色降臨了。


    剛剛他們在村中這一路走來,兩側房舍中有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有罵孩子的聲音,有男女吵架的聲音,也有牲口的嘶鳴……麵對這種生活氣息濃重的氛圍,一行人不知不覺就放下了警惕,直到此時發現馬匹很難從小路往上走,氣氛這才漸漸凝重了下來。


    中年人躊躇片刻,點了十個人留下看守馬匹並警戒,隨即點亮了一盞馬燈,示意剩下二十餘人下馬跟隨自己徒步上去。


    這竹林說是在村中後山,實際上後山隻不過是一個不算高的小土丘,即便夜間行走,也並不算很費力,再加上前後都有人,哪怕間或有人打滑或絆倒,早有人眼疾手快幫忙。訓練有素的他們沒有發出任何太大的聲音,隻有腳步踏在泥地上的聲音。


    不多時,一行人便已經到了老劉頭所說的影壁前頭。舉起馬燈照亮了那影壁,見上頭果然是兩隻憨態可掬的食鐵獸,為首的中年人終於放下了最大的擔憂,確認找對了地方。


    想到此前在臨海大營中生死一瞬,路上又幾度躲開截擊,他便露出了一絲哂然冷笑。


    果然是一群自命不凡,自以為是的公子小姐,一點警惕之心都沒有!


    偏偏在這時候,他聽到上首隨風飄來了一陣琴聲。若隻是粗聽,勉強還能入耳,可要是細聽,他這雙也曾經聽過絕妙樂曲的耳朵,不免就有些覺得煩躁了。


    隨著琴聲乍止,緊跟著就是一個撫掌叫好聲:“這琴彈得好!我就說嘛,京城人士全都在那吹捧永平公主琴彈得好,要我說,比你差多了!”


    中年人額頭青筋都忍不住要爆了。


    眼下這彈琴的應該是……不,絕對是朱瑩吧?這磕磕絆絆的聲音能和永平公主比?


    且不要說永平公主那皇長女的身份,操琴之術也號稱是京城第一,眼下這琴曲,隨便找個青樓紅阿姑都比這彈得好!那說話的人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嗎?


    就在他腹誹之際,一旁又傳來了一個聲音:“張琛,你這讚美也太浮誇了一些!朱大小姐彈琴怎麽能和永平公主比?要比,那也是和蕭史弄玉比!”


    蕭史是吹簫的吧?


    就在那中年人已經被這露骨的阿諛奉承逼得忍無可忍之際,他終於聽到了一個平靜悠遠的聲音:“好了好了,瑩瑩彈琴是還行,但你們這樣誇就過分了!嗯,長夜漫漫,你們既然都說要為瑩瑩守夜等待生辰,那就先來做個十道題吧!”


    那一刻,想到傳聞中對張壽的評價,那中年人輕輕舒了一口氣,心中最後一絲疑竇放下。


    沒錯,明天是趙國公府那位大小姐的生辰,張琛陸三郎這樣的人殷勤討好是正常的,而張壽這種傳言中酷愛算學,以至於葛雍收為關門弟子的人,聽不下去如此搪塞也是正常的。


    隻不過這個生辰……他會給這些不諳世事的公子小姐帶來一個意外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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