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三郎被張壽當成絕世好學生向四周圍展示了一圈,心裏一片空白,唯一想到的,大概就是葛雍當初拿著張壽洋洋自得炫耀的情景。雖說他也很自信於自己的天賦,但因為張壽這個老師和他差不多大的年紀,所以他從來不覺得,張壽有朝一日也會變身成葛雍這幅光景。


    所以,當麵對突如其來的質問時,陸三郎的第一反應是,他居然能成為張壽賣的瓜?


    看到陸三郎愣了一愣,張壽卻不慌不忙地看向那個吏部陳主事:“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渭南伯隻是私下托付,九章堂一群監生們沒日沒夜計算,大多數人甚至沒踏出國子監半步。閣下真是好靈通的消息。”


    陳主事哪裏肯上這種惡當,當下哂然一笑道:“張博士自己口風不緊,對半山堂的那些監生們泄漏了出去,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傳得滿世界都是,還來怪我消息靈通?”


    張壽笑吟吟地點點頭道:“也是,陳主政連陸築這個確實有天賦的九章堂齋長都不放在眼中,如三皇子四皇子這般年紀幼小的孺子,如張琛這樣不過是頂著秦國公獨子虛名的半山堂齋長,你自然更覺得不知天高地厚。”


    “我沒這麽說!”陳主事差點沒被張壽這話給氣瘋,可隨即就注意到了四周圍眾人的微妙表情,登時暗自叫苦。他習慣性地把半山堂當成那幫紈絝子弟混日子的地方,而頂尖的貴介根本就掛個名頭連點卯都不去,卻忘了如今因皇帝一番話,逃課的監生全都乖乖呆在了那!


    他立時改口說道:“總之,如今外頭人盡皆知九章堂號稱在為軍器局解題,張博士又口口聲聲說陸尚書少公子各種好處,總不會想要說,你和他就毫無建樹吧?”


    張壽製止了要開口說話的陸三郎,哂然一笑道:“敢問閣下,你知道軍器局那個密匣擱置了多少年?”


    此話一出,剛剛屢遭挫折的陳主事登時心裏咯噔一下。作為率先跳出來的先鋒有一個壞處,那就是扛雷都得自己上!


    隻要張壽願意,把前頭在軍器局這個密匣麵前折戟的人全都拿出來說,那麽哪怕他和陸三郎師生確實解不出來,他這種外人指責他們,豈不是把前人一塊帶進去了?


    見陳主事登時進退兩難,趙侍郎暗罵一聲廢物,最終還是決定親自捋袖子上:“張博士這是覺得,你那些前輩們都束手無策,所以你和陸築還有九章堂那些師生解不出來,那就理所當然?簡直是笑話!你那些前輩,包括葛太師,全都循正途一步一個腳印上來的!”


    張壽神態輕鬆地看著這趙侍郎,仿佛聽不懂似的,含笑不語。


    趙侍郎才不想管張壽是真的有恃無恐,還是在虛張聲勢,他隻知道自己很生氣,想要把這個站在那裏就如同一道風景的年輕人和陸築那個死胖子一塊打倒,然後踩上一萬隻腳!


    他的聲音幾近咆哮:“你那些前輩們各有各的職司,不可能在一個密匣上耗費太多時光,可你的官職,你的地位,全都是承蒙皇上一次次恩賞才有的,你怎能不盡心竭力,粉身碎骨報答皇上的知遇之恩?你有的是時間和精力,就應該日以繼夜去做!”


    麵對這聲色俱厲,占據了製高點的話語,張壽再次嗬嗬一笑,輕描淡寫地反問道:“那麽,趙侍郎是覺得,軍器局中一個說不清楚到底裝著什麽的匣子,比秉承太祖皇帝遺誌的就九章堂重要,比教導貴介子弟的半山堂重要?”


    “你這是強詞奪理!”趙侍郎已經徹底看穿了張壽。毫無疑問,這家夥根本就是借著軍器局的那個任務抬高九章堂,根本就不可能解得開!


    他使勁一甩袖子,拿出了當年做禦史時的淩厲氣勢,轉身深深對皇帝行了一禮,義正詞嚴地說:“皇上,張壽一再虛詞狡辯,混淆是非,足可見是欺世盜名之徒,他從前不過是憑著僥幸有了些小小功勞,根本不配妄為人師!”


    他頓了一頓,隨即才拿出了自己預備多日,一直在等時機的一個殺手鐧:“此前皇上因功加他翰林侍講,詹事府左讚善一職,現如今臣懇請皇上,若是事實證明他對那密匣無能為力,請褫奪他這些官職!要酬功,天底下官職多的是,何必要寒天下讀書人的心!”


    聽出趙侍郎那險惡居心,哪怕陸綰其實根本談不上對張壽有什麽好感,可他已經請了人給自家胖兒子提親,而且還是在禦前提出的此意,根本就沒有什麽退縮的餘地。


    他立時起身怒道:“趙瀚宣,你也配代表天下讀書人?張博士這官職,是他甘冒奇險,擒拿叛賊,嘔心瀝血,破解密信換來的,倒是你自己這二十年官路仕途到底都幹了什麽,你自己心裏清楚!別忘了想當初你巡撫寧夏的時候,逼反蒙古一部,險些亂了河套!”


    陸三郎今天第一次進宮,第一次享受到老爹護短,第一次看老爹和別的高官針鋒相對,此時又是第一次看到老爹怒翻人舊賬。因此,他隻覺得今天這趟上朝簡直是精彩極了,但不免有些遺憾自始至終自己都被護在後頭,沒什麽說話的機會。


    可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了一聲磬響,緊跟著,剛剛還充斥著咆哮和各種竊竊私語的奉天殿中鴉雀無聲,緊跟著就是皇帝那懶洋洋的聲音。


    “都夠了沒有?朕隻不過是讓你們議一議二皇子當街欺辱劉家女的事,你們倒是給朕離題萬裏,居然還翻起了不知道多少年前的舊賬!陸築,你家老師剛剛說了你這麽多好話,你現在給朕說說,剛剛兵部侍郎趙卿所言,你怎麽看?”


    陸三郎先是一愣,隨即大喜過望。他輕蔑地斜睨了趙侍郎一眼,隨即直截了當地說:“皇上恕臣直言,他那番話,簡直狗屁不通!”


    就算陸綰知道陸三郎這脾氣,此時見陸三郎竟然在禦前這般粗魯,他也不禁嚇了一跳。而張壽更是以手扶額,心想陸三胖就是陸三胖,故態複萌的時候誰也攔不住!


    搶在趙侍郎和其他那些震驚的官員叱責之前,皇帝卻饒有興致地問:“怎麽個狗屁不通?”


    “他那個吹捧成才子的兒子,連個連續加法連續乘法的快捷運算都不會,之前交到順天府衙的三道題還是抄人家的,卻還好意思指責我家老師欺世盜名,簡直笑死人了!趙侍郎懂個屁的算經,十四環文字鎖放在他麵前他就隻會幹瞪眼,耍嘴皮子倒是溜!”


    陸三郎這人,有時候像油滑狡黠的死胖子,有時候也很容易被感動,甚至做出衝動的事,但很多時候,他是一塊貨真價實的滾刀肉。


    所以,痛罵過趙侍郎過後,他就直接揚起脖子衝人冷笑道:“解不開那個匣子,就要老師把之前皇上賞他功勞的那些官職撤回來?那要解得開呢?你這兵部侍郎讓出來給他當?”


    他一麵說,一麵突然用極度不善的眼神瞪向了陳主事:“要是我們師生解得開,吏部這位陳主事是不是也可以把他的主事讓給我這個九章堂齋長?是不是可以給九章堂其他日以繼夜計算不停的監生們一個官當?站著說話不腰疼,哦,不對,羨慕嫉妒恨就不要找借口!”


    張壽不知不覺就想起了當時麵試那一天,陸三郎那句自己蠢就不要找借口,忍不住莞爾。而他這一笑,終於成功把陳主事給激怒了。


    “黃口小兒,你要是能解開那個難題,我把這個兵部主事讓給你當又如何!”陳主事說這話時已經徹底把心一橫。你爹陸綰之前就罰俸半年是待罪之身,張壽更是根基不穩,我就不信你在忙著婚事的時候,還會專心致誌做正事!


    見陳主事和陸三郎彼此互瞪,皇帝突然嗤笑道:“很好,是不是你們還想要朕做個見證!”


    話音剛落,一旁始終都在看熱鬧的勳貴隊列裏,渭南伯張康卻突然慢吞吞地出列說道:“回稟皇上,臣倒想要請皇上做一個見證。臣昨夜見過陸三郎,他說,那密匣約摸能解開。”


    陸綰頓時大吃一驚,正要說定是陸三郎報錯了信時,他那到了嘴邊的話一下子就吞了回去。昨夜陸三郎悄悄帶人出去了一趟,不知道去了哪,回來後就和張壽折騰到半夜,難不成是那時候的事?


    “哦?”皇帝這才真的眼睛一亮,“此話當真?”


    張壽看著呆若木雞的陳主事,滿臉陰霾的趙侍郎,當下爽快地說道:“能否請渭南伯把匣子送進來?”


    到底曾經是睿宗朝深受寵信的勳貴,張康雖說不能帶著個沉重的匣子上朝,卻早早就轉托了司禮監秉筆楚寬。此時,楚寬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親自捧著匣子進來,畢恭畢敬送到了禦前。而皇帝接了就這麽放在膝蓋上,摩挲著那自己記憶猶新的紋理,最終笑著點了點頭。


    “張卿做事果然是快。”


    “應該說,是渭南伯之前那些嚐試沒有白費。”張壽笑了笑,隨即誠懇地說,“臣和陸築等監生在計算之後,並沒有實際在匣子上試過。所以但有差池,是臣之過,和他們無關。”


    “好!”皇帝想都不想就重重點頭,“你且說來!”


    張壽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一字一句地說:“如果算法無誤,這十四個字應該分別是青、盡、慈、克、煒、倫、黎、辰、菜、聆、念、習、傷、庶。”


    皇帝熟稔地快速撥動著十四環文字鎖的轉盤,當撥動出最後一個庶字時,在這鴉雀無聲的大殿內,站在前排的不少高官大佬都聽見了輕微的哢嗒一聲,緊跟著,縱使排位靠後的人,也聽到了皇帝那一聲笑,緊跟著便是一句明白無誤的讚許:“很好,這匣子終於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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