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琛從張壽那號舍中出來,自然是垂頭喪氣。哪怕他其實並不是真的那麽傾慕永平公主,隻是憋著一口氣,可一想到詩詞歌賦自己倒是能背不少,可如果要寫,那卻完全抓瞎,更不用說一看就頭疼的八股文,他還是心中氣苦。


    張壽在問他是否會寫八股文後,又說出了幾句更讓他啞口無言的話:“她和你談琴棋書畫,你和她說鬥雞遛狗;她和你談宇宙洪荒,你和她說珍饈佳肴;她和你談天下興亡,你和她說求田問舍……自古才女愛才子,那是因為能說到一塊去,你確定你和永平公主談得來?”


    “當然,永平公主不是那些隻好吟詩作賦,談玄論理,不愛功名的才女,你看她主持的月華樓文會竟然是比拚八股文就知道,有才的祿蠹能入她的眼,自負的才子她也興許多瞧兩眼。但有兩類人她敬而遠之。一,我這樣不走科場的寒門郎;二,你這樣不求上進的貴介子。”


    結伴過來的張武和張陸正巧與張琛迎頭遇上,見其低頭自顧自想心事,根本沒注意他們,他們不由彼此對視了一眼。張陸眼神一閃,便推托說自己去問問怎麽回事,竟是匆匆先轉身追了上去。如此一來,本就想單獨和張壽說說話的張武便索性單獨到號舍前敲門。


    等到張壽開門,進了屋子的他盡管有滿腹話語想說,話到嘴邊,卻怎麽都說不出口,當下隻能顧左右而言他,打探陸三郎這樁婚事。對於這個話題,張壽自然是不動聲色,全都推到了朱瑩的古道熱腸。麵對這麽個結果,張武猶豫再三,最後終於還是忍不住了。


    “老師之前曾說過,我最需要的,不是姻親,而是一個願意支持我,資助我的貴人,這樣的貴人比親事更牢靠。當初老師說這個人是朱大小姐,可如今看來,還不如說是老師您本人。您雖初入仕途,可卻是葛祖師的關門弟子,皇上也笑稱一聲師弟,所以我著實是運氣好。”


    他沒有再用小先生三個字,而是非常正式地直呼老師,頭也低垂了下來:“琛哥是半山堂齋長,我和阿陸隨他左右,如今在半山堂中也算是有了少許威望,而因為我得老師看重,父親難得對我這個排行第五的庶子有了點笑臉,嫡母也不再明裏打壓。但是……”


    頓了一頓的他抬起頭正要繼續往下說,卻隻見張壽突然伸手阻止。他以為張壽不喜歡聽這種訴苦的話,正想解釋時,卻隻見張壽突然對他笑了笑。


    “但是,一想到你爹又或者嫡母,會不會給你隨便娶一房妻子回來,你就擔驚受怕?”見張武低頭表示默認,張壽就笑道,“當初我在翠筠間那水波不興館裏,既然代表瑩瑩許諾過你們前程和未來,當然不會忘記。陸三郎的事,隻是一個開始。”


    盡管張壽沒有明確答應,但這最後一句話那卻不啻為鮮明的表態。一時間,張武又驚又喜,隨即慌忙站起身來。他也不顧自己動作太大,險些踢翻了凳子,直接大禮拜謝道:“老師,大恩不言謝,今後我成家立業時,絕不會忘了您和大小姐的恩德!”


    張壽沒想到張武這麽激動,伸手去扶的時候,人卻已經雙膝著地跪下了。想想張武身為不受重視,也沒有太傑出資質的豪門庶子,這十幾年人生確實是舉步維艱——畢竟,不可能每一個人都是那種庶子逆襲的主角,他雖說受了一禮,但還是把張武給拉了起來。


    等到把人再次按回凳子上,他就若有所思地敲敲桌子,看著張武問道:“陸三郎當初對我說,他要一個溫柔可愛,但卻不能一味賢良淑德,循規蹈矩的妻子。而我剛剛也問過張琛,可想過將來要娶誰。現在,同樣的問題,我再問你一次,你自己的想法如何?”


    真正的名門千金,必定看不上他這種無依無靠,前途渺茫的侯門庶子。


    而一般小家碧玉,卻也未必能適應侯府錯綜複雜的環境,而他也沒有多大能耐來保護她。


    張武深深吸了一口氣,最終沉聲說道:“我的嫡母是一個厲害到極點的當家主母,大嫂出身名門,又是未來的宗婦,在她麵前尚且不得不俯首帖耳,更何況是我的妻子?我借不到多少南陽侯府的光,我的嫡母也不喜歡看到我,所以,我希望未來的妻子能幫我分家別居!”


    知道這樣開門見山的提法實在是有些大逆不道,他就索性實話實說道:“我是庶出,但親娘已經故世多年了,所以我出府另居之後,她頭頂上也不會多一個二婆婆。所以,我希望能娶一個厲害潑辣,敢打敢拚,性子明快的名門旁支女或者庶女,隻要她能幫我掌家。”


    “不過,我的身份太低,從前也就是跟著琛哥胡混,各家適齡千金的情況我都不太清楚,尤其是那些並非嫡支的千金。”


    這個張武,想得很清楚啊!


    張壽心裏這麽想,隨即就半是玩笑半當真地說:“你的要求比起陸三郎和張琛,那可是低多了。既然你不想受家裏鉗製,就沒想過尚主?”


    咳——


    在最初的目瞪口呆過後,張武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給嗆死,咳了個驚天動地。等好容易緩過來之後,他就苦笑道:“老師就別和我開玩笑了。本朝公主不比唐時公主驕縱,也不比宋時公主容易被欺負,一個個如珍似寶,駙馬都是精挑細選,從來就不愁嫁。”


    見張壽依舊麵帶玩味的笑容,他就更加覺得窘迫了:“我這樣一事無成的侯門庶子,如果真的尚主,立刻就能隨公主開府別居,而且任憑我嫡母平日再厲害再精明,也不敢在公主麵前擺什麽婆婆架子,十有八九日後絕不會登公主府大門,我當然千肯萬肯,但那怎麽可能!”


    “有誌者,事竟成。”張壽打趣了一句,但終究沒有透露德陽公主的事,也絕口不提張琛竟然號稱對永平公主有意思。他突然站起身來,到門前打開門叫了一聲阿六,當一個人影非常突兀地出現在自己麵前時,他就笑著伸出手。下一刻,阿六就把那個密匣遞了過來。


    接過匣子轉身回來,看到張武瞠目結舌地站起身來,麵色驟然漲得通紅,他就若無其事地說:“話進了阿六的耳朵,那就不會有第四個人知道,你不必擔心泄漏。至於這個匣子,就是今天朝會上皇上賞賜給我的太祖遺物。”


    張武頓時忘了剛剛吐露心扉卻被阿六聽去的那點羞惱,兩眼圓瞪。看著張壽緩步過來,將密匣擱在桌上,隨即撥動轉盤打開鎖。等到內中那一遝手稿放在了桌子上,他更是有些呼吸摒止,直到發現那一張張紙上頭所書文字如同天書,自己一個都不認識,他方才大失所望。


    “我希望你將這遝手稿原封不動地臨摹一份。當然,這很不容易,你可以叫上張琛張陸一起,陸三郎若是有空,我也會吩咐他來幫個忙。等臨摹完之後,原稿我會奉還皇上。畢竟,太祖遺稿,保存在我手中不大妥當。”


    張壽沒有展露自己垂落手腕上的手表,見張武臉上須臾就流露出振奮之色,他就進一步解釋道:“當時受賜的時候,我一時考慮不周,所以回頭就會上書把此節解釋清楚。等抄完一份之後,你們要是願意,那就再幫我多抄幾份。”


    這要是換成有些人,自然會叫苦連天,但張武如今怕的是沒事做,怕的是邊緣化,哪裏會怕辛苦?他聽出了張壽的弦外之音,立刻追問道:“老師要送人嗎?”


    “老師和齊先生褚先生,還有順天府王大尹,我都打算送一份。皇上那兒就算奉還了原本,再送一份抄本供他閑來無事翻一翻,那也不錯。畢竟,原件是百八十年的東西了,隨時可能損毀,翻閱多了,不利於保存。當然,東西我還是交給阿六保管,你們都到我這來抄。”


    聽說還要送到禦前,張武那就更加不會猶豫了,當即重重點頭道:“老師放心,我們一定原封不動地臨摹,絕不會抄錯一個字!我這就去找琛哥和阿陸!”


    見張武恭恭敬敬行過禮後,轉身就一溜小跑出門,張壽不禁嗬嗬一笑。結果下一刻,他就看到門前阿六眼神幽深地看著自己:“為什麽?”


    張壽沒想到阿六居然會問為什麽,愣了一愣就笑道:“師長有事,弟子服其勞。再說了,能夠讓自己的抄本放在皇上、葛老師以及齊先生褚先生王大尹這些人麵前,對他們自然有利。我這也是給他們提供一個實踐的機會。”


    “其實,是為了偷懶吧?”


    “胡說八道!”張壽一臉嚴肅地斥責了阿六的無理猜測,將太祖手劄整理好重新放回匣子,又重新丟回給少年,他這才義正詞嚴地說,“我這是鍛煉學生!”


    太祖遺稿不同於他腕上那塊手表,麻煩多多,而在禦前如果推辭不受,然後聲稱要臨摹的話,那勢必要他自己動手,費神費力不說,還要小心翼翼不露出自己能熟練掌握二十六個英文字母的破綻,哪有差遣學生來得省力?


    而且,學生們還會很高興能有這樣效勞的機會!


    這才叫兩全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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