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入宮,張壽是被清寧宮派來的馱轎接了進宮見太後,第二次是突然被皇帝從陸家召喚了去上朝,如今第三次入宮,當張壽走進乾清門時,心情卻比前兩次平靜多了。他走的是北安門,正好和下朝的官員隊伍錯開,見乾清門時,他還看了一眼正在撤走的上朝鑾駕。


    很顯然,皇帝也才剛剛從奉天殿回到乾清宮不久。


    今天給他引路的內侍是他曾經在司禮監外衙見過一麵的準熟人呂禪,剛剛一路上談古說今,非常健談。此時已經進了乾清門,人卻沒有剛剛那種隨意了,一句閑話也不敢說,把張壽引到了台階下頭,往裏頭通報了一聲後,不多時就聽到了一個尖利的聲音。


    “皇上正在更衣,張博士少待片刻。”


    雖說這會兒風有點大,但張壽這一身官袍乃是趙國公府特製,內中夾棉,在如今這種天裏防寒保暖已經足夠了,張壽見呂禪聞言躊躇片刻,似乎不知道是否該進去,他幹脆就不催不問,目光低垂,氣定神閑地站在那等候,對四周圍那些端詳審視的目光視而不見。


    趁著這空閑的功夫,他自顧自地想著昨夜去鐵匠鋪時看到的珍妮紡紗機雛形。雖說他還沒有真正試過機,趙四也說還需要微調。幾個鐵質構件,羅小小也尚未完工,但和他印象中的東西已經相差不遠。至於能不能用,回頭恐怕得回去請吳氏了。


    織染和紡紗雖說並不是同行,但母親總比他這樣的純粹外行人要強一些。


    他就這麽等了好一會兒,甚至有些習慣性走神的時候,突然聽到了背後一個聲音:“怎麽讓張博士在門外吹風苦等?”


    張壽轉身一看,見是司禮監秉筆楚寬正從乾清門往自己這邊走來,他便頷首致意,卻隻見楚寬笑著還禮,又有些微怒地掃了一眼旁邊的呂禪,這才快步上了台階。很快,一個中年內侍就從裏快步出來,麵上也帶著幾分慍怒,可他來不及開口說話,就被楚寬直接噴了回去。


    “柳楓,你是乾清宮管事牌子不假,但張博士是皇上特地請來的,更是三皇子和四皇子的老師,你就是這樣慢待朝廷大臣的?”


    乾清宮管事牌子柳楓很想反唇相譏,區區一個六品小官,算是哪門子朝廷大臣,尤其是看到張壽鎮定自若地站在那裏,根本沒理會他和楚寬的爭端時,他更覺得心裏不痛快,但更多的還是心虛。畢竟,皇帝隻是吩咐讓張壽少待,卻沒有說讓人在乾清宮外等!


    他並不是皇後的人,沒理由更沒膽量因為坤寧宮中的那位至今還被勒令閉門思過,於是就給張壽臉色看。要不是因緣巧合探聽到,清寧宮中的太後並不怎麽喜歡張壽,更不喜歡他摻和到皇家事宜中來,剛剛他也不至於暗示人讓張壽在外頭吹風。


    因此,他隻能硬著頭皮說:“隻是之前傳話的人一時疏忽,小事而已,楚公公何必如此誇大其詞?”他說著就立刻擠出笑容招呼張壽道,“張博士快請進來,剛剛那個連傳話都不會的狗才,我一定好好教訓他!”


    張壽卻不慌不忙地說:“皇上既是讓人傳話讓我稍待,並未宣召我進乾清宮,我怎好擅自入內?雖說我曾經是山野閑人,但如今身為國子博士,自然不能讓人說我不知禮。”


    楚寬見張壽不軟不硬地把柳楓頂了回去,當下立刻似笑非笑地瞥了這位乾清宮管事牌子一眼,旋即立時大步闖進了宮裏。他是特旨出入乾清宮不用通報,不分日夜都能長驅直入的人,所以柳楓嚇了一跳後,卻也顧不得張壽了,連忙追了上去。


    而兩個人這一走,張壽頓時暗自嗬嗬。楚寬和柳楓一看就明顯不和,所以借著他在這裏等候這點小事還要掐一掐。不過,他雖說並沒有什麽鮮明的偏向,但之前都沒進乾清宮,現在又不是皇帝宣召,那他之前不是白等了?


    覺得雙手有點冷,他就舉起手來,輕輕哈了一口氣。


    這個動作才剛做了一半,他眼角餘光突然瞥見,院子角落中兩個宮人正在一麵灑掃,一麵偷偷窺視自己,當對上他的目光之後,兩個明顯年歲挺小的宮人慌忙低頭,其中一個一瓢水潑灑得高了一些,水滴頓時濺出去老遠,其中幾滴水正好濺到張壽官袍下擺。


    見此情景,其中一個宮人登時嚇住了,她下意識地拿了抹布上前想要彌補。可還不等她靠近,張壽就笑道:“幾滴水而已,不妨事。這種幹燥天氣,幹透之後就看不見了。”


    而正好出來的皇帝,看到的就是張壽溫言相對,那小宮人又激動又惶恐,連連屈膝行禮謝罪的情景。他莫名地覺著這一幕很有意思,於是就站著多看了兩眼,誰知道背後就傳來了一個大煞風景的聲音:“你個偷懶的丫頭,讓你和人灑掃,你怎麽敢大膽兜搭張博士!”


    張壽剛剛就感覺已經有人來了,此時順勢轉身,見皇帝正笑眯眯地打量他,身後站著楚寬,而另一側指手畫腳的正是之前那個乾清宮管事牌子柳楓,他就長揖行禮道:“皇上,是有人在灑掃時稍有無心之失,臣知道皇上一貫寬大,定然不會怪責這等小事。”


    “朕確實一貫寬大,不像那些小題大做的人。”皇帝語帶雙關地嗬嗬一笑,發覺身後悄無聲息,仿佛就連呼吸也一同摒止了,他就衝著張壽微微頷首道,“禮部一會兒就會派人把那些小子送到乾清宮廊房,朕本來打算帶你去見見太後,現在想想,還是算了。”


    他招招手叫了張壽上前,又示意人跟著自己進乾清宮,一麵走一麵頭也不回地說:“朕和皇後全都被太後勒令閉門思過,朕這些天除卻朝會,晨昏上清寧宮問安,其他時候都不出乾清門,如果今天因為你到就破例,還不知道被人說什麽閑話!”


    柳楓本待跟皇帝進去,然而,聽到這一番若有所指的話,他登時打了個寒噤,尤其是發現楚寬正哂然冷笑看著自己時,他不禁越發後悔。


    張壽雖說不是什麽高官,也還沒有真正把在皇帝和太後麵前素來很得寵愛的朱瑩娶過門,但很顯然,皇帝對其頗為愛重的這種傳言,竟然是真的!他真是失心瘋了,聽到別人嚼舌頭傳清寧宮的閑話就信以為真,這下就弄巧成拙了!


    他也顧不得楚寬回頭會不會利用這件事煽風點火,興風作浪,連忙快步追了進去。然而,他本以為張壽會順著皇帝的話頭,繼續剛剛被撂在外頭吹冷風這樣一個話題,誰知道張壽卻是絕口不提此事,而是正在和皇帝談論之前的太祖遺物。


    “你有心了,太祖手劄的原稿,朕放進了古今通集庫珍藏,至於抄本,朕閑來無事也翻了好幾遍,隻可惜什麽都看不懂,隻能寄希望於你能解出來。”


    “臣隻能說試一試。但這和之前那些東西不同,難度很高,臣不得不預先對皇上說一聲,希望渺茫。畢竟,那些符號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所以臣並沒有什麽頭緒。”


    “沒關係,朕不急,古今通集庫裏,類似的手稿還很多。堆了快百年了,還是解不出來,死馬當成活馬醫,所以你隻要盡力就好。朕不會催你,你如果有什麽進展,直接上書給朕就行了。唔,就用之前朕賜給你的那個匣子,你和朕約定一個密碼。”


    跟在柳楓後頭進來的楚寬正好聽到這番話,他隻覺得一顆心猛然一跳,隨即連忙出聲說道:“皇上,古今通集庫裏那些太祖手稿放置多年,不如讓張博士也看一看抄本?”


    張壽很早就聽說過,古今通集庫裏保存著很多太祖手稿,當初皇帝還調侃過,如果他再立功,就讓他去裏頭看看,可後來他卻從葛雍那兒得到告誡,就連很多大學士都沒能獲準,也就絕了這個心思。如今楚寬這一提,他迅速在心裏合計了一下,最終幹脆搖了搖頭。


    “那些文字太過詭異,就算是多一些參照,我也一時半會看不出什麽來。楚公公還請不要焦急,我畢竟讓張琛陸三郎他們抄出去了好幾份分送各方,群策群力之下,總會有成果。”


    見皇帝點頭讚同了張壽這番話,楚寬就算心中再怏怏,卻也不好再多說什麽。而接下來皇帝笑著隻談選婿之事,他就更不好拐到這個話題了。很快,外間就傳來了一個女子的聲音:“皇上,德陽公主、永平公主、信陽郡主、寧河郡主正在清寧宮。太後命奴婢稟報一聲。”


    聽到最後一句話,張壽終於辨別出了這個聲音。那似乎是他曾經在清寧宮中見過的,太後身邊侍立的某個中年女官的聲音。而此時此刻,他琢磨她這番話,隻覺得太後此舉似乎像是未雨綢繆,很可能是擔心皇帝帶著女兒侄女一塊選女婿!


    而皇帝則是若無其事地笑道:“母後還真是不放心,你回去告訴母後,當年因為清寧的事情,她就大發雷霆,朕如今不敢再那麽離經叛道了。好了,楚寬,你去看看人都到哪了。到了之後就都安置在前頭廊房裏,給他們備好茶點,然後按照名單,朕一個個見!”


    隨著外間玉泉答應一聲,隨即悄無聲息離去,楚寬也連忙滿臉堆笑出了門。他這一走,皇帝見張壽站在那裏,眼神寧靜,端莊大方,他就斜睨了一旁臉上分明露出了惴惴然表情的柳楓,嘴角一勾就開口吩咐道:“柳楓,給張壽看座,然後去沏上最好的茶,再備好茶點。”


    “四十個人,每個人就算問三五句話,這麽多人恐怕也得見到下午去,得做好大耗時間,午飯都沒空吃的準備。張壽,你要是撐不住了就說,你可是試金石。”


    張壽見皇帝意味深長的表情,一下子就明白了這位天子所指為何,一時又好氣又好笑。很顯然,皇帝未必是怕他坐不住東倒西歪毀形象,恐怕是暗示他,憋不住了尿急就趕緊去!四十個人,就算五分鍾見一個,那也得三個多小時,確實是打持久戰!


    趁著人尚未到,柳楓已經忙不迭地出去預備,他幹脆就毫不猶豫地用理直氣壯的口氣說:“能否先讓臣借用一下淨房?”


    皇帝微微一愣,隨即就不禁莞爾。他指了旁邊一個小內侍,嘿然笑道:“去吧!”


    見皇帝沒有惡趣味地派個宮人跟著,張壽頓時鬆了一口氣。而等到在皇帝那寬敞卻陳設雅致的淨房裏紓解負擔時,他就有些驚訝地看到,這兒沒有夜壺,沒有淨桶,直接用的是高處水箱流水衝洗汙物的設計。不用想都知道,古代皇宮能有這種設計,必定是多虧太祖皇帝。


    當他出來之後,卻隻見一張寬大的扶手椅已經擺在了皇帝寶座的右下手位置,旁邊還擱了一張高幾,上頭擺著一個小巧玲瓏的精致梅花紋茶盞,一旁是一個朱漆攢盒。他走近前一看,就隻見裏頭是四色小點,杏仁酥、牛肉酥、綠豆糕、水晶餅,全都是一口一個大小。


    他少不得謝了一聲皇帝,這才坐了下來。等候來人的這段空餘時間,皇帝竟是饒有興致地問起了他半山堂那些貴介子弟,其中不少都是今日參加終選的人,他也就耐心地一個個解說。而侍立在皇帝身邊的柳楓見張壽談笑自如,對各人優缺點都毫不矯飾,不禁暗自納罕。


    就算皇帝這些年來大多以溫和的一麵出現在大臣麵前,可他當然知道,皇帝大發雷霆時如何嚇人,皇帝殺伐果斷時何等無情。而大臣們也多數能領會到這是生殺予奪的天子,站在禦前或嚴肅或鄭重,或惶恐或小心……至於平常心三個字,除了資深大佬沒人能做到。


    可眼前這個他曾經認為就隻有一張臉好看的張壽,卻恰恰輕輕鬆鬆就做到了!


    就在張壽最後應皇帝詢問而說到張琛時,外間恰是傳來了楚寬的聲音:“皇上,諸公子已經在廊房中候命,依照名單,第一個是張琛,可要帶他進來?”


    皇帝看了一眼從容自若的張壽,突然嗬嗬笑道:“就按照名單……但是,叫人的時候,你告訴他們,倒著來,名單上最後一個人,第一個進乾清宮,張琛放在最後。這就叫倒啃甘蔗,漸入佳績。”


    張壽顯示一愣,隨即就忍不住輕吸一口氣。禮部那名單,很可能是按照家世排列的,現如今皇帝這一手,恰是讓家世差的排在前麵。然而,這對那些家世略差的人來說,絕非是利好,因為他們得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麵對驟見天子那巨大的壓力!


    皇帝這一招,真夠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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