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二這一天晚上的未成功行刺,張壽和朱家人固然沒有大肆宣揚,但順天府衙裏直接被送進去一個刺客,外加兩夥不明就裏被騙去械鬥的地痞惡霸被拿了個正著,這麽大的事情,自然是風聲無數。到了正月十五元宵節那天早上,已經是成了街頭巷尾熱議的話題。


    當然,也不是沒人非議張壽和朱瑩明明沒有婚書。卻還孤男寡女在晚上同車出遊,可因為趙國公長子朱廷芳也在場,這種聲音很快就消停了下去。反倒是官場民間全都非常好奇,誰會用如此陰損的辦法行刺這對怎麽看怎麽都是神仙眷侶的少年男女。


    而正月十五這一天的大朝會時,還沒有交割順天府尹職務的王傑,在奉天殿內直截了當宣布了宋推官審理的結果,那位行刺未果的刺客,斬立決,不待秋後,兩夥地痞惡霸,每人杖四十了,苦役兩年。至於大家都最關心的幕後主使,王傑給出了一個很多人都意外的答案。


    “那刺客乃是臨海大營叛賊放在京城的釘子之一,之前混跡於三教九流,打聽朝中內外各種消息,但之前逃散在外的叛賊因為張博士的緣故一一落網,他心中懷恨,就趁著此次有禦史和趙國公府相爭的機會,試圖渾水摸魚,卻不想最終還是落入法網。”


    知道這是一個很多人都會鬆一口氣的答案,這位即將卸任的順天府尹冷冰冰地環視著反應各異的群臣,將眾人表情盡收眼底,隨即才看向了禦座上的天子。


    他其實早一天就麵聖了,那個矮小漢子確實是個死士,先是抵死不招,後來反複翻供,一會說是禦史指使,一會說是皇後之命,無論如何嚴刑拷打都得不出一個準確口供,因此稟報皇帝之後,天子既然也默認了,他就用了眼下這個可以公諸於眾的答案。


    見群臣竊竊私語之後,漸漸又安靜了下來,他就淡淡地說道:“除此之外,那個以頭撞鼓,告發某位禦史陷害地方望族的老乞婆,是因為其孫女被人拐走要挾,這才不得已被人挾製,拚死告狀。幸虧她命大沒死,而其孫女,我也找到了。”


    年三十發生的案子,在衙門封印的這十五天內,竟然就已經有了結果——這其中還包括把張壽和趙國公府朱家丟過來的刺客和地痞惡霸那樁案子給查了個清楚——如此效率,朝官們此時看王傑那眼神,都顯得有些不一樣了。


    不愧是最近一口氣接了那麽多亂七八糟懸案的王大頭,果真是離任也不甩鍋給下任!


    而皇帝昨天沒聽王傑提及此事,心下不禁存疑,此時聽出了這番話中的未盡之意,他立刻開口問道:“既然被當成人質的孫女被王卿救了回來,那你難不成是從這個誣告某位禦史的老乞婆那兒問出了準話?”


    王傑麵無表情地掃了一眼站位靠天子極近的那批禦史,臉上露出了一絲冷笑——禦史和給事中一樣,位卑職尊,這從他們這些台諫官在朝班的位置上就能看得出來。隻可惜,本來應該作為喉舌的他們,那種不畏權貴的假象背後,其實卻是常常被另一撥權貴當槍使。


    於是,他微微垂下眼瞼,淡淡地說道:“那老乞婆說,讓她去告狀的不是別人,就是那位她以頭撞鼓告發的禦史大人。”


    盡管官場中早有類似的猜測,然而,王傑真的這樣直截了當說出來時,依舊引起了軒然大波。這其中,那個本來就提心吊膽的陳禦史更是又驚又怒,甚至顧不得這是在望日上元節的大朝會上,一下子跳了出來。


    “王大頭,這是你和朱家勾結,於是血口噴人!”那老乞婆怎麽可能知道是他幹的!


    今天張壽本來是不用來上朝的,然而,王傑卻在昨天對他挑明今天需要他到場圍觀,而皇帝也吩咐他務必要上朝,因此他不得不來。而現如今,他覺得自己今天實在是來對了。


    因為難得可以這麽輕鬆自在地旁觀別人交鋒的場麵!


    果然,麵對那氣急敗壞的反詰,王傑卻依舊不慌不忙地說:“你家一個門房前些日子在外大肆宣稱是趙國公府朱家陷害你,被至少數十人現場目擊到。雖說你發現事情鬧大了之後就把人關在了家裏,但是,那老乞婆的孫女已經指認,這個門房見過拐走她的人。”


    此話一出,那位四方臉正氣凜然的禦史簡直出離憤怒了。他難以置信,一貫剛直著稱的王大頭竟然學會了誣陷,一時氣得直發抖:“這簡直荒謬!那小丫頭不過八歲,她懂什麽!”


    麵對那張憤怒的臉,王傑突然意味深長地一笑:“哦?陳禦史怎麽知道,那老乞婆的孫女才八歲?莫非你見過她嗎?”


    眼見眾多目光倏忽間聚焦在自己臉上,陳禦史登時暗叫不好,明白自己是因為一時急怒,上了王大頭的當。然而,事到如今,他卻隻能咬牙硬撐:“那老婆子誣告我在先,難道我就不能派人去查她的底細?”


    “查她的底細自然很容易,老乞婆帶小孫女在外城乞討,已經有兩年了。但是,旁人隻知道是她帶著個小孫女,卻很少有人會知道,那小孫女到底年方幾歲。”王傑說著頓了一頓,突然加重了語氣說,“更何況,那小女孩缺衣少食,七八歲卻長得和五六歲差不多!”


    張壽在看到陳禦史被王傑激怒時,就意識到王大頭是在用詐字訣,然而,這位順天府尹在詐開陳禦史之口後,竟然從如此細微之處發現破綻,然後撕開一條口子深入,他還是不得不佩服這份縝密。


    “那又如何?我派出去打聽的人問得很仔細,那老乞婆的孫女就是八歲!”


    看到陳禦史雖說強自鎮定,可額頭卻漸露汗漬,王傑就繼續不慌不忙地說:“那老乞婆常出沒在外城一塊固定區域,宋推官親自帶人在那兒轉了整整三天,問遍每一個人,並沒有人知道她孫女的年齡。所以,我請問陳禦史,你是從誰口中得知她孫女不過年方八歲的?”


    沒想到王傑竟然真的會一查到底,那位宋推官又如此仔細,發覺自己越說越錯,陳禦史索性咬牙不做聲,心中卻忍不住暗恨那個暗中買通了一個地頭蛇下手的心腹實在是混賬。


    那小丫頭的年紀有什麽要緊的,竟然特意告訴他,這是從小丫頭口中套出來的話,還吹噓說什麽這八歲小丫頭雖說蓬頭垢麵,可洗幹淨之後卻是個美人坯子,養幾年便是可人尤物……要不是這樣,他怎麽會記得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


    他正又氣又急,可接下來王傑說出的話,卻讓本來就覺得不妙的他一時頭皮發麻!


    “就在順天府衙刑房捕頭林老虎帶著精兵強將去解救那老乞婆的孫女時,破門之際,裏頭誘拐她的人卻竟然大聲嚷嚷,說趙國公府的人殺進來了!一個挾持幼女的卑劣無恥之徒,卻和你家那個在外嚷嚷是趙國公府誣陷你的門房用同等手段,實在是太巧了一些。”


    陳禦史不知道自己背後其他那些禦史是何等反應,他隻知道,自己被王大頭逼到了懸崖邊上!他也顧不得那許多,眼睛圓瞪,滿臉悲憤地大叫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王大頭,你有本事拿出人證物證來,不要在這虛詞誣陷於我!”


    王傑隨眼一瞥眾人,見不少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都有些複雜,他知道,有些人是覺得自己和朱家沆瀣一氣,有些人是覺得自己無憑無據,所以才在這奉天殿上玩弄言語圈套。他哂然一笑,這才直截了當地說:“證據?當然有。”


    見陳禦史登時如遭雷擊,他就冷冷直視陳禦史的眼睛:“陳禦史,你家那個聲稱趙國公府誣陷你的門房還在你家吧?”


    竭力不去看四周圍那些目光,陳禦史故作鎮定地說:“此人胡言亂語,我將他軟禁在家,以防他再出去胡言亂語,敗壞我名聲……”


    “那陳禦史可知道,那個誘拐了老乞婆孫女的家夥在落入林老虎之手時,捱不住打,主動供述,他確實碰巧見過你家門房。那次,人是和他上麵那個地頭蛇接洽,讓他出手誘拐人?”


    “你大概想不到吧,你派出去做這件事的那位心腹管事,因為根本不認識什麽京城地頭蛇,所以就用了這個很會溜須拍馬的門房出麵和人打的交道?而也是這個自作聰明的家夥,對那地頭蛇聲稱自己是趙國公府的人,又讓那地頭蛇吩咐誘拐的家夥遇事如此叫囂。”


    “隻可惜,你那個門房是自以為聰明。他打著你的名義在順天府衙和大興宛平二縣衙關說人情不止一次,早就留著案底。我之前那幾任順天府尹都是息事寧人的性子,幾任縣令也都是沒擔待的無能之輩,所以也沒動他。可他千不該萬不該自作聰明撞到我手裏!”


    王傑的聲音一點一點提高,最終那淩厲的斥責在這奉天殿中回響,而陳禦史則是麵色一點一點地發白,腳下不知不覺往後退,最終竟是下意識地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當他最終如夢初醒時,卻已經隻能從下往上仰視其他人的目光,看到那些或鄙視或輕蔑,或歎息或憐憫的目光,他就知道,自己這次恐怕是糟糕了。


    就算大皇子能夠入主東宮,日後能夠登基為天子,恐怕他也永無翻身之日!


    而其他那幾個本來還挺鎮定的禦史們,眼見陳禦史被王傑步步緊逼的攻勢給打擊得體無完膚,最終一敗塗地,他們一時也全都麵如土色。誰能想到,陳禦史其實是栽在他家那個門房手裏!他們家裏有沒有這樣的仆人?再想得深入一點,有沒有這樣的家人?


    因此,當王傑轉而看向他們的時候,他們仿佛覺得對方那眼睛裏盡是擇人而噬的凶光,無不雙膝發軟,頭皮發麻,後背出汗。然而,就在他們等待判決的時候,卻隻見王傑對他們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卻顯得有些冰冷。


    幾乎是下意識的,素來和陳禦史關係不錯的隋禦史立刻站了出來,痛心疾首地說:“皇上,臣馭下不嚴,家裏竟是出了幾個沒有證據就胡亂攀咬趙國公的刁奴,臣實在是罪該萬死!不論之前官府中和臣有關的案子到底是真是假,但到底說明臣官聲有暇。”


    “臣辜負了皇上的信任,臣請辭監察禦史!”


    與其被王大頭再揪出什麽亂七八糟的罪名來,還不如趕緊自己滾蛋,興許還能保住名聲!


    隋禦史這一帶頭,其他三個禦史頓時如夢初醒,紛紛站出來告罪,先避重就輕地自訴禦下無方,以至於家中出了如何如何可惡的刁奴,然後也不敢說去衙門告發他們的那些罪狀都是瞎掰的,隻能學隋禦史那樣含糊其辭認個錯,最後誠懇到字字泣血地請辭。


    眼看王傑撕開一個口子後,敵人就陷入了全體大潰退,張壽不禁暗自嗬嗬一笑。可下一刻,他就隻見王傑看向了自己,竟是微微眯起眼睛對他一笑。緊跟著,這位人人道是一本正經的強項大佬,就輕描淡寫地說出了幾句話。


    “各位禦史如此誠懇請辭,著實是高風亮節,須知我還沒來得及查完所有案子呢。”


    張壽分明看見,當王傑把話說完時,剛剛誠懇請辭的眾人齊刷刷轉頭看向王大頭,那眼神之怨毒,仿佛是想要把人直接吞下去!雖說他料到王傑不可能有那麽大能耐,把一樁樁子虛烏有的誣告案子都查明白了,可人明明已經大功告成卻還自揭底牌,他還是不無意外。


    然而,皇帝卻清楚王傑是什麽樣的人。王大頭確實還是那樣強項,剛直,並不在乎他人的目光,他人的看法,所以兵行詭詐,讓詭詐之人露出真麵目之後,這位順天府尹就不願意繼續詭詐下去,而是選擇把真正的事實直截了當攤開在所有人麵前。


    這樣的臣子固然不討大多數人喜歡,他卻很中意。


    當下,他就示意一旁的內侍高宣肅靜,然後在眾多朝臣的注視下,沉聲說道:“罷陳跡監察禦史之職,交由都察院、大理寺、刑部,三司審理其仆誣陷大臣,勾結奸人,誘拐民女之事。餘下請辭者,照準。”


    剛剛還對王傑怒目相視的幾個禦史登時打了個寒噤,再也不敢有什麽僥幸心思。皇帝都已經直接動用三法司來審陳禦史了,要是他們不識相繼續戀棧不去,那回頭三法司合審的人,豈不是一定會再加上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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