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個孩子混在一起,旁人怎會相信這麽巧就是你和裕妃生的女兒,張寡婦卻是生的兒子?他們不會相信這所謂的因緣巧合,很可能會認定這其中是我朱家耍陰謀!”


    “就算你說裕妃也看見了,這男嬰確確實實是張寡婦生出來的,並不是你又或者她的兒子,可你自己也說,她那時候已經幾乎快暈過去了,回頭說不記得了又如何?她乃是皇上寵妃,焉知日後不會因為膝下無子而心生他念?”


    “宮中已經有兩個年長皇子,帝後之間又生怨懟,若是再像前朝那樣從奪嫡鬧到被外藩乘虛而入,那我朝這一個個輪回就無藥可解了!張寡婦的這個兒子必須送走,不能讓他留在京城!哪怕她確實是在危難之際幫了你和裕妃,我可以用別的方法報答她的兒子!”


    想到朱涇在那第一時間的反應,九娘嘴角微微翹起,隨即冷笑一聲:“對你來說,未雨綢繆,防止宮中再出亂子,比一個無辜的孤兒更重要,比報恩更重要。隻怕你當初對娘說,為了報恩,所以定下瑩瑩和阿壽這樁婚事的時候,覺得自己已經對得起張家姐姐了,是嗎?”


    “九娘……”朱涇隻來得及說出這兩個字,話語就被妻子打斷了。


    “是,你還去請了葛太師這樣的帝師去那種鄉下地方教導一個孩子,確實是夠仁至義盡了。可我問過吳氏,當初阿壽在鄉間身體孱弱的時候,你是幫忙請過大夫,但也談不上什麽真有好手段的名醫,因為你怕露出風聲引起別人注意!”


    九娘知道,門外必定有久久不曾回來露麵的花七望風,而那些婢仆因為驚懼,也必定早就躲得遠遠的,因此,她這番憋在心裏許久的話,如今自然就肆無忌憚地說了出來。


    “當然,吳氏沒見識,還擔心被人暗害了阿壽,這確實也不假。她攆走了你好心好意給阿壽請的第一個啟蒙先生,隻為了孩子一上學就病,這也沒錯。甚至因為她老把阿壽關在家裏,生怕他到外頭跌倒碰傷甚至於又舊病複發,於是錯過了葛雍,這全都是事實。”


    “但所有這些,全都無法掩蓋一件事。畢竟是你把他們安置在了不便照料的鄉間,是因為你阿壽才會早年身體病弱,差點錯過了人生最應該讀書練武的時光。可以說,阿壽能夠在那樣的鄉野之間長成如今這棟梁之材,那是老天保佑他!”


    朱涇知道妻子一貫性格執拗,如今聽她說話,果然還是因為當年舊事,他不禁心中苦澀,隻能默默忍耐。然而,九娘接下來說出的話,卻讓他漸漸麵色大變。


    “你不就是想防著禍起宮牆嗎?你以為沒有阿壽,兩個皇子就能和睦?想當初你在京城的時候,大皇子和二皇子就鬥成了烏眼雞,等到你率軍出征了之後,他們更是變本加厲,你算計我,我算計你,皇後更是連一宮之主的體麵都不要了,派出禦前近侍去嚇唬阿壽……”


    “她敢說這是嚇唬?我射她一箭,回頭說這是嚇唬,那又如何?更不要說她那兩個好兒子,竟然派人在清寧宮門前栽贓阿壽,更是鼓動鄭懷恩那個蠢貨先是恐嚇而後下手害人?你去問問你家二郎,這段時日,京城出了多少奇聞,王大同在任宣大總督之前接了多少黑鍋!”


    朱涇幾次想要張口,可卻在九娘那鐵的事實麵前無話可說。京城發生的有些事情他確實不太清楚,可但凡涉及到現任宣大總督前任順天府尹王傑的,他卻都一清二楚——王大頭背了那麽多鍋,到了大同之後,怎麽會不一五一十地對他說清楚?


    更不要說他放在京城的人裏,先出了一個叛主的護衛朱宇,後出了一個得人好處就心生他念的幕僚朱公權!


    想到他當年那番措置,此後十餘年韜光養晦,結果卻換來此次出征未半就招人彈劾,險些犧牲長子,被朝中某些人掣肘得連戰局都無法完全把控,那些軍中將兵更是個個刺頭,朱涇遙想自己當年協助皇帝平叛業庶人之亂後的近乎隱退,終於生出了深深的悔意。


    他盯著九娘看了許久,最終緩緩低下了頭:“當年的事,是我錯了。”


    九娘隻是十幾年的怨氣無處發泄,今天幹脆一吐為快,如果朱涇還是當初那態度,她也懶得多說什麽,拂袖而去回她的昭明寺——大不了她去太夫人麵前先行賠罪,日後她也就隻打算見女兒女婿,旁的事情再也不管了。然而,她完全沒料到,丈夫竟然會痛苦地認錯。


    別人一直都說她性格倔強桀驁,可隻有她知道,朱涇才是那個更驕傲更強硬的性子。讓他低下他的頭,承認自己錯了,簡直比殺了他還要難!


    她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兩步,隨即側過頭去不看他的表情,可眼角餘光卻還是掠過了他發間的點點銀絲。遙想當年,他不過三十出頭,而她也還在花信年華,如今她早生華發,他更是蒼老了許多,她不知不覺就有些心軟了。


    “要是認錯有用,這世上很多憾事豈不是能夠重來?”


    九娘轉過身,竭力想讓臉上表情鎮定下來。可是,當感覺到背後有人突然靠近,緊跟著肩膀就被一雙手緊緊按住,她待想掙紮,最終卻又鬆弛了下來。


    “聽說瑩瑩對阿壽那孩子一見鍾情的時候,我簡直覺得老天開眼,而等到我見著他的時候,我忍不住又在想,一定是張家姐姐在天有靈,這才會保佑她的孩子平安長大,才貌雙全。因為我是很感激張家姐姐,但說實話,我並不打算拿瑩瑩的終身去報答她的恩情。”


    察覺到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明顯有些發僵,九娘就沉聲說道:“兒女沒長成之前,誰也不知道會是什麽樣子,更不知道是否會早夭。我不知道瑩瑩長大之後會不會性情乖張,也不知道阿壽長大之後會不會頑劣不堪,所以,自幼定娃娃親這種事,我從當初不以為然。”


    “但那時候瑩瑩把阿壽帶來見我時,那興高采烈的勁頭,那洋溢滿身的喜悅,再看看阿壽那相貌和談吐,舉手投足連世家子弟都比不上的溫文閑雅,還有那番才幹和手段,我自然是絕口不提當年我和你的那點紛爭,立刻認下了他。”


    “寒門出貴子,從前我不相信這話,因為沒有最好的師長,沒有汗牛充棟的書籍,養不出有見識的人,真不知道當年葛太師給他留的書,他怎麽看懂的。”


    朱涇一聲不吭地聽著,尤其是感覺到九娘身體漸漸鬆弛,就這麽靠在了他的懷裏時,他最終輕聲說道:“當年的事情,確實是我想錯了。我以為盡快讓事情過去,免得節外生枝,那樣才會對誰都好。我以為這樣才能免得外人多想,可事實證明,不是每個人都是皇上。”


    聽到朱涇再次認錯,九娘不禁大為黯然:“是啊,皇上雖說隨性,有的時候還特立獨行,但寬容大度,心無雜念。否則,這些年傷了身體的裕妃隻有永平公主一個女兒,性子又漸漸變得沉默寡言,他卻不曾移情,對永平公主也一直都很好,哪怕在婚事上,也願意縱著她。”


    哪怕永平公主前後兩次來,都傷了她的心,但九娘談及她的時候,卻並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隻是她自己也沒有注意,不知不覺就抓緊了丈夫的手。


    “所以,我不如皇上……他曾經勸我去寺中接你回來,是我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你……瑩瑩從那麽小開始就失去了你這個母親,娘一把年紀卻不得不親自操持這個家,說到底,都是我的一念之差。因為我一直都忘不了睿宗皇帝臨終前對我說的話。”


    朱涇緩緩閉上了眼睛,眼前仿佛又浮現出了睿宗皇帝那張憔悴蒼白的臉。


    “本朝一代代天子,哪怕自己馬上打下的江山,也都想好好栽培自己的兒子,可似乎就仿佛是魔咒,太平頂多不過兩代,第三代就必定出亂子,一代代因果輪回……如果不是每次都不是打的天下四分五裂,都是直逼中樞一舉斬首,隻怕這天下早就不姓鄭了。”


    “涇兒,你是皇後的外甥,朕其實也一直都把你當成自己的外甥。你務必要幫著你的表弟,務必要看著他的江山。日後如若他有了兒子,千萬不要鬧家務,給外人可趁之機!”


    朱涇情不自禁地輕聲說道:“我家幾代都出自軍中,父親居功進指揮使,但到了我的時候,如果不是舅舅們不爭氣,如果不是弟弟們不上進,我也不會硬著頭皮上戰場,可如果不是睿宗皇帝一直信賴我,給我獨當一麵的機會,我也不會在二十出頭就封了國公。”


    “我知道。”九娘鬆開手,打斷了朱涇的話,“所以你想防患於未然,哪怕那隻是你一時恐慌之下的臆想。朱涇,你知道麽?要不是你這些年太沉寂了,讓人認為你軟弱可欺,之前的仗又怎麽會打成那個樣子?朱家又怎麽會被人蹬鼻子上臉欺負到這個樣子?”


    “是我錯了。”


    再一次坦然承認是自己錯了,朱涇深深吸了一口氣,最終一本正經地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夫人若是還不肯原諒我,我就隻能讓人去準備荊條了。”


    九娘旋風似的轉身,又驚又怒地斥道:“說什麽傻話,你以為自己幾歲?”


    待看到丈夫哈哈大笑,她登時想起從前時他也曾經這樣和自己開過玩笑,她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待要狠狠再給他一點顏色看看時,她突然就隻聽到外頭傳來了砰砰砰的敲門聲,聽清楚那聲音,她頓時大為意外。


    “爹,娘,再不開門我就進來了!”


    別說九娘嚇了一跳,慌忙前去開門,就連朱涇也趕緊整理衣著。等到朱瑩進來時,看到的就是兩張正板著的臉。於是,想到剛剛別人來找她通風報信,求她來這裏勸和時說的話,大小姐越發覺得事情就是和自己想得一樣。


    她不禁嗔道:“爹,娘好不容易肯回來了,你身為男子漢大丈夫,就不能讓著她一點?”


    說過父親,她又小心翼翼地瞥了九娘一眼,隨即撒嬌道:“娘,你也是的,爹在外頭風裏來雨裏去,冒著生死之危打了那麽久的仗,這才風塵仆仆剛回來,你也得讓他歇一歇啊!”


    身為父母,朱涇和九娘尷尬地彼此對視了一眼,正想說兩句寬慰的話把女兒給哄走,結果朱瑩就不大高興地輕哼了一聲:“看我和阿壽,多知道互相體諒。他忙的時候,我隻要知道他好好的,那就不去打擾他,他有什麽事都不瞞我,我有什麽事也不瞞他,這樣多好!”


    毫無準備地被女兒糊了一臉恩愛未婚夫妻的範本,朱涇頓時又好氣又好笑,剛剛到了嘴邊的話也就順勢吞了回去。


    而九娘更是沒好氣地斥道:“你聽那些聞著風就是雨的家夥胡說八道,我隻是和你爹屏退下人說點話,僅此而已。”


    “真的?”朱瑩有些不相信地瞥了朱涇一眼,見父親猶豫了一下,隨即大步走上前來,直接伸手攬住了九娘的肩膀,繼而就用你再不走我就轟你走的眼神瞪她,她頓時喜笑顏開。


    “好好,那我就放心了。時候不早了,爹娘你們早點休息!”


    朱瑩嘿然一笑,衝著兩人屈膝行禮,隨即就步履輕快地出了門去,臨走時還不忘非常體貼地掩上了門。被她這一鬧,朱涇隻覺得之前那感傷和唏噓完全沒了必要。


    而九娘則更是尷尬。她吸了一口氣,隨即有些慍怒地低喝道:“放開!”


    “放開什麽?”朱涇看看自己放在妻子肩膀上的手,竟是明知故問道,“我們都是老夫老妻了,久別重逢之後,這有什麽!”


    “我是說你一身塵土,趕緊滾去洗澡!”九娘被朱涇這故態複萌的厚臉皮氣得牙癢癢的,隨即一把掙脫開了朱涇,沉著臉說,“回頭再和你算賬!”


    見九娘已經是旋風似的去了裏間,朱涇微微一愣,隨即就笑了起來。多年苦行僧似的生活下來,他當然不可能心如止水,隻是出於對當年舊事的愧疚。可就在他預備好好度過這個晚上的時候,外間卻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老爺,兵部陸尚書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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