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做對了兩道題……


    盡管事先已經有一定的心理準備,但當真正聽到這個結果的時候,四皇子還是麵色蒼白。哪怕他小小年紀卻老是愛裝小大人,常常對動不動就畏畏縮縮的三皇子說什麽男子漢大丈夫如何如何,可即便此刻他一再告誡自己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金豆子還是快要忍不住了。


    他已經這麽努力了,為什麽會是這樣的結果?他不是一直都比自己的兄長要強嗎?


    見四皇子那副泫然欲涕的樣子,張壽哪裏不知道小家夥是又惶惑又委屈。然而,此時縱使千言萬語的安慰也沒用,除非他把錄取的門檻主動降低,但如此一來,九章堂的公信力就會大大降低。因此,他掃了一眼滿臉震驚的三皇子,這才輕描淡寫地說出了錄取標準。


    “之前在分組麵試,互相考核環節,答出一道題目及以上者,又或者在筆試中做出三道題目以上者,此次可錄取。當然,第八組中,如果隻做出四皇子和紀九那道題,在筆試中卻沒能答出三道題的,不予認可。”


    沒等有人提出異議,他就沉聲說道:“原因很簡單,四皇子出的那道題目,對有誌考九章堂的人實在是太簡單了。就和紀九那道題一樣。”


    雖說已經意識到剛剛那一題使得自己成了送分童子,可張壽這樣直言不諱的話,本來就因意識到自己這次竟然沒能考進九章堂,因而難過到想哭的四皇子頓時受到了更大的傷害。尤其是他瞧見不少人都在偷瞥自己,甚至還有人眼神中帶出了憐憫之意時,他差點立刻炸了。


    而直到這一刻,三皇子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這一次進了九章堂,但四皇子竟然落選了!想到三皇子一旦落選,張壽隱晦地指出人出題太簡單這一點,興許會給他那個一貫衝動卻自信的弟弟很大的打擊。甚至不用多想,他就立時做出了決定。


    “我剛剛出的那些題也不是自己想的……是從前在半山堂時,老師玩笑間說給大家聽,我記下來的!除了第一道題我當初求教過陸齋長,後來又去請教過葛老太師,其他的題……其實我也不會做!”


    坦然說出了實情之後,三皇子就索性繼續實話實說道:“我剛剛隻是因為腦袋一片空白,完全想不出其他的,這才靈機一動出了這些題目……四弟其實記得比我更多的難題,可他卻沒有拿出來為難人,我比不上他這份胸襟氣度……”


    九章堂外,皇帝隻覺得心情亂糟糟的。三皇子明顯表現奇佳,眼看就要以那一丁點大的年紀進入九章堂,實現最初的心願。可四皇子卻竟然會落選,而且聽張壽的言下之意,落選並不僅僅是因為人隻做出了兩道筆試題,還因為人在麵試環節出題太草率。


    這樣的結果,他已經很糾結了,但他更驚訝的是,眼看四皇子的黜落已經成為定局,三皇子竟然自陳題目都不是自己出的,又竭力為弟弟尋找失利的理由!


    就在他輕輕吸了一口氣,情不自禁合攏雙手,心中緊急思量是以皇帝又或者父親的身份讓張壽破格一次收了四皇子,又或者是幹脆借著三皇子這番自陳,讓張壽直接把三皇子也一塊黜落下來時,他更預想不到的一幕就發生了。


    “別說了!”


    陡然吼了一聲打斷三皇子,四皇子就硬梆梆地說道:“我技不如人,沒什麽好說的!我明年再考就是了,三哥你不用強行給我找理由!”


    當他轉身跑出九章堂時,剛剛一直都控製得好好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竟是沒發現外間比之前多了許多人。當聽到一聲熟悉的四郎,他抬頭一看認出是父皇,原本就蒼白的臉上更是再沒了血色。那種丟臉丟到父皇麵前的驚怒蓋過了委屈,他幾乎毫不猶豫地轉身就逃。


    臉色難看的皇帝正想要追,可隨即就看到一條人影敏捷地從九章堂中竄了出來,猶如一縷輕煙似的往四皇子的去向追了上去。認出那是阿六,皇帝雖說舒了一口氣,知道不用擔心四皇子的安全,心裏卻一時更亂了。


    眼見四皇子撂下這話轉身就跑,九章堂中,三皇子登時懵了。他習慣性地想要轉身去追,卻突然隻聽張壽笑道:“三皇子剛剛直言不諱出題的玄虛,倒是赤誠,隻不過,你問問在場其他各位,有幾個人敢說出的題全都是自己這些年來苦心鑽研算經,自己想出的難題?”


    就如同各種世紀難題以及猜想的提出者,往往也是大數學家一樣,在中國自古以來那各種算經上,編撰者收錄的題目,其實也都是在算學上有相當造詣的人出的。


    有那樣造詣的人,大多不屑於報考九章堂,因為那就算入他的門下。而哪怕他們真的腦袋一抽……咳咳,一時衝動而報考了,即便在之前順天府衙張貼出去考題,而後進行的投卷筆試上沒有上佳表現,在之前的互相出題環節也會嶄露頭角。


    可很可惜,張壽剛剛並沒有發現這樣的人,所以他很確定沒這樣的天才。


    果然,在三皇子那有些詫異的注視下,大多數人都回避了他的目光,更不要說一口咬定剛剛那都是自己出的題了。少部分勉強和三皇子對視的人,卻也沒敢說滿話。於是,當小家夥扭頭回來時,臉上滿滿當當都是發懵。


    偏偏就在這時候,他又隻聽到張壽開口說道:“三皇子,四皇子不夠九章堂第二期的錄取標準,你卻已經達到了標準,你打算怎麽辦?”


    “我……”三皇子一時為之語塞。他想說自己也放棄,可話到嘴邊,想起四皇子剛剛那態度,他隻覺得腦袋裏空空如也,可想說自己不知道該怎麽辦,他又覺得這樣模棱兩可的答案似乎也不太對。足足好一會兒,他才使勁晃了晃腦袋。


    “我……我想要進九章堂……我想要跟著老師學習。”說到最後,他竟是提高了聲音。


    三皇子是什麽性格,別說任京官已久,還在國子監中親眼目睹這位如何學習的周祭酒和羅司業,就連初來乍到的嶽山長,也都事先有所了解。可是,剛剛三皇子在麵試時的某些言行舉止,卻和他們自認為了解的那位年少皇子截然不同。


    就連皇帝,此時聽到這清晰明了的表態,也不禁再次詫異地挑了挑眉。


    如此明確無誤的態度,這對於他那素來弱聲弱氣,好像誰都能欺負一下子的呆兒子來說,還真是破天荒頭一回!


    張壽卻並不意外三皇子的表態。雖說他在半山堂教導三皇子的時間不長,可他卻能隱隱覺察到,相比有幾分冒進——或者說冒失的四皇子,三皇子的怯弱,其實隻是一種習慣,因為人在潛意識當中覺得,別人不需要一個英明果決的小皇子。


    更何況,三皇子需要用這樣的形象,來給太過大膽衝動的四皇子拖後腿。至於資質問題,那兩兄弟反倒是差不多,四皇子今天的失利,與其說是輸在水平上,還不如說是輸在性格上。


    “好,無論麵試還是之後的臨場筆試,你都無可挑剔,所以你被錄取了。”張壽並不覺得自己把三皇子單獨拎出來宣告這樣一個結果有什麽不對,因為從今天的結果來看,分在第一組的三皇子過五關斬六將,固然有些運氣的成分,卻也頗見功底,成績其實很不錯。


    而接下來,按照自己剛剛宣布的標準,張壽淡定地點出了三十多個名字,赫然占了此次麵試人數的四分之三。而在這樣一個明確的標準之下,又發現四皇子都尚且被黜落了,就連之前那個因為張壽要求列方程而驚怒,如今也被黜落的中年考生,最終也沉默了下來。


    可就在這時候,張壽卻突然開口說道:“若是你們之中,有人還打算繼續考九章堂,可以免予再參加下一次的投卷筆試。而如果你們在接下來一年之中生活有困難,那麽我建議你們不妨去公學裏當老師。如今的公學得到了大筆捐資,願意去當老師的都有一份補貼。”


    “也許這樣一份補貼未必很多,但你們卻能有更多的空餘時間去自學我老師的《葛氏算學新編》,也就不會再像今天這樣對列方程這樣犯難了。而且……”


    張壽頓了一頓,直接扔出了一個重磅炸彈:“就如同國子監的升堂製度一樣,我打算把所謂的九章堂一期二期,改成九章堂一年級、二年級、三年級……以此類推。等到老師把整個嶄新的算學體係整理完,那大致就可以推算出學完整個體係需要幾年級。”


    “而隻要是日後考上九章堂的學生,每一季度都能申請升級試。也就是說,你也許會因為今天一時的失利,比現在你身邊的對手晚一年進入九章堂,但隻要你自學不輟,那麽,一年之後再過三個月,興許你就能再一次站在你舊日對手的身邊。”


    “而隻要你取得更大的進步,那麽,你興許就會超過你的舊日對手,成為他的師兄。而你要不求上進,每季度季考成績太差,你就留級和師弟們一塊重學一遍吧。”


    那一刻,九章堂中爆發出了一陣不小的騷動,縱使今天的失利者中,也有不少人興奮激動了起來。而九章堂外,同樣是頃刻之間一片嘩然!


    周祭酒和羅司業又驚又怒,仿佛看到了國子監六堂之外一個新的體係就此降生,萬分後悔之前在張壽要為九章堂招收第二期學生的時候掉以輕心,雖說沒有支持,卻也沒有反對,以至於如今張壽眼看就要做成此事。


    而嶽山長這樣的外人,雖說意識到張壽所謀甚大,卻覺得張壽突然推出的這樣一個體係其實談不上突破,隻不過將國子監的升堂製度搬到九章堂而已。可是,當看見剛剛麵上陰霾重重的皇帝,那張臉在刹那之間雲開霧散時,他就不得不暗歎張壽狡猾了。


    收下一個皇子,黜落另外一個,別人恐怕都要說張壽公正無私,可人卻放下了一個鉤子!


    隻要剛剛那個新製度傳到四皇子耳中,人說不定會重新振作,奮起直追。不管一年之中四皇子到底能夠學到什麽地步,明年張壽都能夠想辦法堂而皇之地把四皇子收進來,然後再給人設計一個升級的機會,如此一來,那兄弟倆還能夠在一起。


    這樣的辦法,又豈是張壽一個人能想出來的?此子年少得誌,不但是葛雍的弟子,又憑借容貌風儀得到趙國公府千金朱瑩垂青,這一切哪有偶然?


    這位崛起最速的少年身後,不但站著朱涇,而且還站著那個在帝師之位上雄霸多年,讓他那位當年號稱博學多才的師叔敗北歸鄉的老太師葛雍!這一文一武左右了當今天子,眼看還想要左右下一代天子!


    “將軍!”葛府書房,葛雍急不可耐地走出了那決勝的一步,見褚瑛氣得吹胡子瞪眼,他就得意洋洋地一拍手道:“怎麽樣?我說我就算再臭棋簍子,也比你強吧?”


    沒等褚瑛翻臉,一旁始終作觀棋不語真君子狀的齊景山就咳嗽一聲道:“今天九章堂第二期招生,你們兩個就真的那麽淡定,不去湊熱鬧?”


    “有張壽呢!”葛雍和褚瑛異口同聲地迸出了四個字,隨即就彼此瞪視了一眼。緊跟著,葛雍才嗬嗬一笑道,“那小子賊精賊精,隻有不了解他的人才會覺得,他是靠著我又或者朱涇那小子成事……反正我一點都不擔心他!”


    “是啊是啊,你不擔心。”褚瑛嘿然一笑,毫不留情地揭破道,“不擔心的話,又是誰派人去國子監打聽結果的?”


    “那叫打聽嗎?我派出去的人又聾又啞,那根本就是看個熱鬧!”葛雍死鴨子嘴硬,還想繼續否認,可在褚瑛和齊景山那四隻眼睛的注視之下,他最終悻悻說道,“他好歹是我關門弟子,我總不能不聞不問吧……”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外頭就傳來了砰砰敲門聲。緊跟著,書房大門就被人一把推開,緊跟著一個褚瑛和齊景山最熟悉不過的啞仆就衝了進來。然而,還不等啞仆比劃著把話說清楚,緊跟著就又有兩個人闖了進來,準確地說,赫然是臂彎處夾著個手舞足蹈熊孩子的阿六!


    看到這一幕,葛雍微微一愣,隨即就麵色古怪地問:“阿六,你把四皇子綁過來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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