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道菜上完,興隆茶社下特設大廚房中,大多數大廚自然不想留在這裏再遭受灶火炙烤,早已經離開到專門的地方休息,而上頭對那些菜點的評分,包括皇帝的評分,不管是離開去休息的那些,還是此時仍然在奮戰的那幾個大廚,全都聽在耳裏,記在心裏。


    因此,正在準備幾道功夫菜的大廚,心焦固然心焦,卻也不免在心裏給自己鼓勁。可此時此刻正在慢條斯理用勺子在砂鍋中攪動的某個人,剛剛優哉遊哉哼著的那首歌固然是停了,可人卻又在這時候給眾人潑了一盆涼水。


    “咳,都已經二十多道菜上去了,皇上隻怕是早就飽了,一會兒就算山珍海味送上去,他還是否能吃下,那就說不好了。”


    說到這裏,宋舉人察覺到四周圍那一道道目光猶如針刺,他自知失言,登時打了個哈哈,隨即就衝眾人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各位就隻當我是閑著沒事隨便說說……咳,反正就我這點三腳貓手藝,再突破複賽那是絕對不可能的。恭祝大家能有個好結果。”


    “幸好這一次是三十進十五,五五開的概率。可比初賽那會兒勝出的概率大多了。”


    宋舉人都已經表明自己不是對手了,那幾位大廚鬱悶歸鬱悶,卻也隻能選擇不和人一般計較——這位奇葩的大廚卻偏偏是舉人,而且現如今人正躲在京城正炙手可熱的國子博士張壽家裏,連這姓宋的本家想要把人拎回去都沒法做到,他們還能拿人怎麽著?


    而這時候,和宋舉人隔著幾個人的一位大廚,仿佛心中不忿,又仿佛是為了抒發心中鬱悶,突然深深歎了一口氣:“真失算,早知道這道佛跳牆如此浪費時間,我就改做其他菜了!”


    人本來隻不過是自我安慰兼抱怨似的言語,可宋舉人卻忍不住再次嘴賤地說:“佛跳牆本來就不是家常菜吧?那裏頭鮑魚海參魚唇花膠瑤柱花菇蹄筋……咳,珍貴食材的種類,多到我數都數不過來,山珍海味都齊全了,哪裏家常了?”


    盡管同是粵人,但那位說話的大廚此時卻很想把宋舉人這個多嘴多舌的家夥打死!


    為了今天這場比賽,他臨時預備了很多道菜譜,最希望能夠用上這道佛跳牆。畢竟,這是太祖當年南巡時隨口提到的一道菜名,其中食材也提過,可終究因為準備不足,兼且囊括山珍海味太多而沒能做出來,那位雄才大略的開國君主也沒有吃到,所以這很有象征意義。


    而這一次禦廚選拔大賽,所有賽程中需要的食材,都是司禮監外衙采買,原本傳出來的風聲是簡樸為主,避免開銷過大,但各大會館卻都很擅長鑽空子,之前第二次初賽日之前,就全都琢磨到了一個辦法,那就是出資捐助,隨即把自己需要的食材列單子送上。


    原本這也不免會成為舞弊的法子,可司禮監那邊楚寬親自把關,所有捐助的錢除卻采買食材,全都送去了公學,因而這次在自家廣東會館的宋會首捐助了一大筆之後,他預先就知道,自己需要的那一係列山珍海味,司禮監外衙已經全都采買到位了不說,還全都發製好了。


    等知道皇帝來了,宣布了考題,原本並確定能否做佛跳牆的他就打定了主意。反正今日評審的人很大可能不會有廣東人,也未必知道佛跳牆裏頭到底是什麽,是不是家常菜。


    隻要回頭把那一罐精心調製的湯送上去,內中所有的料全都留下來,誰知道是怎麽做的?隻要皇帝能讚一句好就行了……


    正因為如此,剛剛在選食材的時候,他還是拚命擠在前頭,最終方才得以把這些東西弄到手。可現在全都被這個討厭的姓宋的給揭穿了!


    見其他幾位大廚全都用相當詭異的目光看著自己,這位已經氣得七竅生煙的陳大廚就故作鎮定地說:“天家的家常菜,怎麽能和庶民百姓中相比?你說的這些東西,在皇家不應該是最常用的嗎?”


    然而,今天的宋舉人仿佛是誓要將嘴賤進行到底。他直接嗬嗬一笑,不以為然地說:“外頭人常常會猜測皇家過什麽日子。有些田間百姓猜測皇帝老兒喝豆漿,喝一碗倒一碗,天天白麵饅頭管夠,因為他自己也沒吃過更好的東西。”


    “有些就是自詡為有見識的人,就猜測皇宮裏天天龍肝鳳髓,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裏遊的,什麽都能入菜。可誰的腸胃受得了天天吃這個?朱大小姐是常常進宮的人,在宮裏沒少吃過飯,之前還抱怨過,從前光祿寺管著的禦膳房,那簡直是做得如同豬食。”


    他頓了一頓,又繼續說道:“如今禦膳房正缺大廚,太後心疼皇上,於是把自家小廚房裏的廚子撥了兩個過去。太後素來節儉,平日又多以素食為主,於是皇上這些天常常是各種養生素食,有時候燉點人參雞湯便算是進補,幸虧如今不是光祿寺管采買了,否則那活雞和雞蛋的價格更是貴得離譜……”


    宋舉人本來還打算往下說,等發現自己相鄰那位大廚的表情明顯不對勁,仿佛打算衝過來揍死他,嘴賤的他就嗬嗬一笑,又閉上了嘴。


    可他這不說話了,那位倒黴的正等著佛跳牆燉好的陳大廚,怒火卻是根本壓都壓不住。


    他惡狠狠地瞪著宋舉人,一字一句地說:“宋公子,就算你知道宮裏頭那點消息,可隨隨便便拿出來炫耀,是不是犯了皇家的忌諱?”


    泄漏禁中語,那是大罪!我要是當不了禦廚,也不讓你這個嘴賤的家夥好過!


    宋舉人隻是因為自己眼下做的東西就是磨功夫,再加上對於突破複賽的未來沒有期待感,不像是初賽日那樣患得患失,所以就情不自禁地拿出了從前和方青針鋒相對時的脾氣,然而卻忘記了眼前這幫都是幾十年灶台邊呆下來的大廚,不是方青這樣的愣頭青。


    此時此刻,他本來已經打算偃旗息鼓,可突然被人這麽大帽子扣下來,剛剛那息事寧人的心思頓時就沒了,當即沒好氣地反唇相譏道:“這算什麽泄漏禁中語,皇上之前徹查光祿寺的時候,曾經在朝堂上就光明正大地指摘這些年宮中那糟糕的飲食。”


    “至於太後娘娘那飲食習慣,更是早年間就人盡皆知,你不知道那是你孤陋寡聞!”


    話說到這份上,陳大廚終於不想忍了。哪怕對方是宋會首的侄兒,哪怕對方是有功名的舉人,但他還是一把抄起那長長的大勺,怒吼一聲就朝著宋舉人衝了過去。見此情景,宋舉人自然是反應極快拔腿就跑,一邊跑一邊還繼續嘴賤。


    “君子動口不動手!陳大廚,身為大廚,你也太沒氣量了!沒氣量怎麽做得好菜!”


    “老子今天就是沒氣量!就是拚著挨一刀,我也非得揍死你這個嘴上沒毛的臭小子!”


    其他大廚那是有人驚,有人樂,還有人幸災樂禍地在旁邊冷嘲熱諷,可當發現宋大廚竟然繞著他們的灶台跑,想到自己苦心孤詣製作的飲食還在鍋裏,要是被氣急敗壞的陳大廚給破壞了,那就得不償失,幾個大廚頓時慌忙齊齊上前攔截。


    總算人多力量大,隨著有人眼疾手快奪下了陳大廚手中的大勺,又有兩個人一個從背後,一個從前頭把人死死攔住,總算最終把已經快要氣瘋了的陳大廚給攔了下來。


    然而,人是攔住了,喘著粗氣的陳大廚卻仍是忍不住高聲叫罵。


    “姓宋的,你少得意了!你堂堂舉人卻和我們這些大廚來搶飯碗,不知羞恥不說,還罔顧你家裏人對你的栽培!”


    “你不就是會做點糖水嗎?有什麽了不得的,咱們廣東會做糖水的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別人隻是沒你這機會到京城來而已!你又沒長一張俊俏的小白臉,初次見麵就氣壞了公主娘娘,想要仗著這點小手藝在京城走歪門邪道飛黃騰達,門都沒有!”


    這一次,氣得臉色發青的變成了宋舉人自己。可他正要重振旗鼓罵回去,突然就聽到外頭傳來了一個有幾分熟悉的聲音:“宋公子,您這菜還沒做好嗎?”


    宋舉人微微一愣,循聲望去,這才見門口恰是上一次初賽日時打著永平公主的旗號來召見自己的那個小宦官。


    見人好奇似的往其他人身上瞥了一眼,剛剛還喧鬧不休的大廚房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他也不確定人到底有沒有看到剛剛那荒唐一幕,頓時麵上有些發燒。


    他趕緊回到灶台旁邊,先是小心翼翼開鍋瞅了幾眼,隨即又用精致的銀勺在裏頭輕輕攪動,見差不多了,就手忙腳亂加蔥花,又用軟布墊手,將那碩大的砂鍋從爐火上上端下來。


    緊跟著,他才搓了搓手,憨厚地對那緩緩上前的小宦官笑了笑:“我就是熬了點砂鍋粥,因為沒用現成的高湯,而是之前自己現熬的,所以耽誤了點時間。”


    看到那個小宦官出現的時候,陳大廚就已然意識到,初賽那一天得到公主召見,據說之後還和公主大吵一架,卻竟然堂而皇之住進了張園的宋舉人,確實是比自己在上層擁有更大的優勢。可這會兒聽到宋舉人竟然做的是砂鍋粥,他頓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剛剛宋公子還說我做的菜不家常,你這砂鍋粥難不成就很家常嗎?粵式的砂鍋粥裏,那一鍋高湯就耗費不菲,更何況之後要加入進去的那些海鮮和肉類……你敢說你這一鍋粥裏頭加了多少東西嗎?哼哼,不用你說,領取食材的時候全都有登記的!”


    宋舉人這才嘿然一笑,輕蔑地瞥了陳大廚一眼:“你這等人隻知道食材以珍奇為貴,哪裏知道世上還有一句話,那就是化腐朽為神奇!”


    他說著就翹起了下巴,一副懶得和你多說的樣子,也不管陳大廚是氣得如何七竅生煙,自顧自地將那砂鍋放上條盤。當他正要親自伸手去端時,那個小宦官卻已經搶過了那個條盤。


    “我來送去三樓就好,隻不過,我看宋公子你這砂鍋雖大,如果真是熬粥的話,分給那麽多人,隻怕一個人都分不到一勺子。”


    “哈哈,哈哈哈。”這一次,輪到宋舉人幹笑了。他不用看都知道這會兒其他幾位大廚,尤其是陳大廚怎麽看自己,卻隻能非常心虛地說,“我就是熬完湯之後,才想起樓上樓下有近百客人,就算是那湯全都熬粥恐怕也不夠分。總之,我就是重在參與,重在參與……”


    意識到宋舉人真的隻是重在參與,其餘大廚有人如釋重負,也有人卻不免拿憐憫的目光去看被宋舉人三言兩語撩撥到當眾失態的陳大廚。而陳大廚瞅見那小宦官竟是叫了宋舉人與其一同送菜上三樓,他自己也是連腸子都悔青了。


    好端端的說什麽佛跳牆,想要炫耀一下所謂的太祖遺留菜譜,結果惹來一身騷!


    仇結得快,忘得更快,說的就是宋舉人這種人。當他進入興隆茶社一樓的時候,剛剛在大廚房時的那場紛爭,已經被他拋在了腦後,而等到上了二樓、三樓,經受一次次集體注目禮的洗禮,他更是壓根不記得那微不足道的爭執,隻顧得上緊張了。


    而等到麵見了皇帝,行過禮後,眼見皇帝聽完那小宦官關於砂鍋中粥分量不足,以至於不夠分的解釋,抬頭朝他看過來時,一貫傻大膽的宋舉人竟是情不自禁地後背心冒汗。


    他也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反正他覺得皇帝看他的目光中有殺氣!


    皇帝確實目有殺氣,一則是腹中半飽之後,被張壽策劃的這一出戲碼給激起了胸中意氣,兼且看到那第一期學報和商報之後,他在嗅探到背後那商機的同時,卻也覺察到了隱患。二則是……一想到就是眼前這個不解風情的舉人把寶貝女兒氣成了那光景,他就心裏不痛快。


    於是,他低頭瞅了一眼那尚未揭開蓋子的砂鍋,隨即淡淡地說道:“既然你沒做足夠的分量,那是不是說,你打心裏就並不想當這個禦廚?不想當禦廚卻來參加禦廚選拔,朕之前聽說的時候,就覺得是一樁奇聞……嗬嗬,好吧,你過來,給朕盛一碗。”


    說到這裏,見宋舉人滿麵惶恐,皇帝就笑著露出了幾顆閃亮的小白牙:“若是真的還好也就罷了,要是不好……嗬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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