號稱武風卓著的滄州,鏢局少說也有二三十家,不少都是總部設在滄州,其實卻把鏢局沿著運河往南北拓展,但這麽多鏢局之中,公認第一高手的,卻是眼前這個曹五!


    華四爺向來信奉儒以文亂法,俠以武亂禁,所以得知眼前這麽一個明顯對他流露出幾分敵意的壯漢,就是曹五,他頓時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隨即才想起如此一來恰是露了怯。他卻也反應極快,站穩之後就立時苦笑自嘲了起來。


    “之前我和蘇州會館的其他商人籌謀從日後的滄州碼頭揚帆出海時,若是遇到海盜時該怎麽辦,思來想去就決定和運河和陸路上那些走南闖北的商人一樣,雇請鏢局隨船護衛,他們都說滄州順和鏢局實力非凡,曹總鏢頭威震八方,所以我就派了人過去聯絡。”


    “如今看來,不是聞名不如見麵,而是見麵更勝聞名。曹總鏢頭你這氣勢在外,我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可是被你嚇住了。”


    曹五這還是第一次見華四爺這位蘇州首富,沒料想人不但並不強勢,反而還有幾分弱氣,一時就有幾分鄙夷。可下一刻,他就隻見華四爺突然麵色一正,竟是直截了當問道:“可之前曹總鏢頭一直都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答複,今日既然剛巧遇見,我倒想問問你意下如何?”


    見張壽但笑不語,曹五登時硬梆梆地反問道:“華四爺,你從前出過海嗎?你知道海上那些海盜是如何劫船的嗎?你知道數年前天津那鬧得沸沸揚揚的臨海大營劫殺商船事件,也曾經有鏢局高手隨船,卻毫無建樹就飲恨當場嗎?”


    華四爺頓時一愣,他下意識地瞥了張壽一眼,隨即就有些躊躇地說:“海盜我倒是聽說過,不過是那些駕著小舢板在波濤之間做一些沒本錢買賣的盜賊而已。至於天津臨海大營之事,皇上事後不是派遣劉誌沅劉老大人殺一儆百,將所有涉事將士殺的殺,流放的流放嗎?”


    “聽說此次臨海大營營嘯之後,皇上又再出重拳,嚴厲整肅,不但天津,據說沿海各地軍營全都為之一肅,理應不會再發生劫殺商船這種震驚朝野的大案了。”


    “你就知道這些?”


    曹五有些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見華四爺這一回終於露出了疑惑卻警醒的表情,他就幹脆把當初張琛繪聲繪色對自己說的那些海上風險一一道來。果然,他就隻見華四爺一張臉漸漸變色,最後眉頭也擰成了一個川字。


    張壽一看這情景就明白了,這位對商場很熟悉的蘇州首富,華氏當家人,一度把陸上和運河上的經驗翻版到海上,就和曹五一樣,完全忽視了海上和陸上以及河上截然不同的風險。


    當然,這不應該是華四爺一個人的失誤,而很可能是有人把一直都在誤導他們。


    看明白這一點,他就笑著說道:“華四爺,你幫我解決了宋方二位的那樁麻煩,我也沒什麽別的好謝你的,一頓晚飯之外,就是把曹總鏢頭請來,讓你們兩個人能當麵聊一聊。好了,這都已經是晚飯的時辰了,有什麽話大可邊吃邊說。”


    見張壽一臉我隻是牽線搭橋的表情,別說華四爺了,就連曹五……那也絕對不會相信!


    然而,張壽願意留他們吃這一頓晚飯,他們當然不會不識趣,當即就趕緊一口答應。


    等到隨著張壽落座,眼見兩個明顯粗手大腳的小廝進來上菜,而不是阿六又或者小花生,曹五就沒話找話說道:“要是我那些兄弟們知道我今天竟然能有幸吃張博士這頓飯,肯定都羨慕死我。我那鏢局裏就是一群粗人,您之後若要送什麽東西,無論天涯海角,隻管說一聲。”


    華四爺見曹五直接溜須拍馬奉承上了,他雖說能夠給出更多更大的承諾,但十幾歲就開始經曆商場,如今執掌華氏的他,當然不能像曹五這樣露骨。


    再者他隱隱覺得,張壽今天把他和曹五湊在一起,應該絕對不僅僅是為了牽線搭橋,再加上剛剛隱隱察覺到了幾分問題,他當下就誠懇地說道:“張博士,蘇商雖則富甲東南,但不出海,於海事上當然也就不可避免地會鬧笑話。不瞞您說……”


    他頓了一頓,直言不諱地說:“請鏢局在海船上作為護衛,這是宋公子的那位叔父建議我的。蘇州華氏子弟眾多,聯姻也不僅僅局限於東南。除了張博士你知道的滄州蔣氏之外,廣東宋氏也是一樣。宋公子的一位嬸娘,是我的姑姑,而我的一個嫂子,則是宋公子的族姐。”


    “隻不過,蘇州到廣州實在是太遠,江河水路不通,所以借用廣州港口出海無疑是遠水解不了近渴。既然是姻親,又談不上衝突,宋會首給我這個海運門外漢出的主意,我自然就找上了曹總鏢頭。”


    滄州武林之間也是聯姻多多,所以曹五對華四爺所言的這些也並不陌生。此時此刻,他飛快地在心裏思量華四爺此番話是不是暗指廣東宋氏在暗中加以誤導,可隨之就聽到張壽笑了一聲。


    “其實,我是覺得,阿六之前對曹總鏢頭提出的那個建議,其實並沒有什麽不對,而張琛說從前那兩位鏢局好手不但沒能保護好商船,還死在了海上,卻也不能怪他們,畢竟誰都沒想到天津臨海大營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


    他頓了一頓,這才笑嗬嗬地說:“但我也讚同張琛的話,如果單單隨船護衛,哪怕是精通水性,能在顛簸的海船上照舊如履平地拚殺的高手,真正碰到危險時仍然不能說有十足的把握。因為,海盜船上一窩蜂全都是海盜,可一條船上能搭載多少鏢局高手?”


    曹五頓時啞然。而華四爺敏銳地聽出了張壽似有弦外之音,連忙問道:“那張博士你的意思是……”


    “鏢局在陸上有馬隊隨行護衛鏢車,在海上,為什麽不能有自己的鏢船隨行護衛?”


    此話一出,華四爺悚然動容,曹五喜形於色,但緊跟著,兩個人就同時眉頭緊鎖。


    相較於隻是憂心於自己根本沒錢置辦海船,也沒有這麽多人手的曹五,華四爺明顯想得更深遠一些。他直接歎了一口氣,隨即搖了搖頭。


    “張博士你說得沒錯,如果有真正的武裝船隻直接跟著商船作為隨行護衛的話,那麽當然是最安全的,但朝廷必定不能容許,畢竟縱使鏢局,那也是民,不是兵,平素帶刀帶棍帶眾多兵器,那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可要是連鏢船都有了……這是要造反嗎?”


    “沒錯,朝中很多人確實會這麽說。但是,如果換一個名義呢?比如說,民兵?比如說,預備隊?”


    張壽隨口拋出了兩個純粹的概念,這才笑容可掬地說道:“太祖皇帝之後,最初常有朝廷的正經官船航行於南洋、東洋、西洋,但此後很多年,因為有人始終認為開銷太大,而且放眼海外都是小國,因此除了偶爾的使節船之外,朝廷的官船已經很多年不出去了。”


    “但是,這是和太祖皇帝的祖訓相悖的。太祖皇帝昔日夢天帝而做球儀,此後官船出海,所見處處大多都和這球儀相符,如今這球儀還藏在軍器局。”


    說到這裏,張壽頓了一頓,見曹五明顯滿頭霧水,而華四爺雖說麵露驚詫,可他怎麽看怎麽都覺得這驚詫有點假,心裏就不禁暗自猜測,恐怕渭南伯張康認定的那個秘密,其實早已隨著日積月累散布了出去。


    甚至如廣東宋家這種海商之家,早就有相應的實物作為導航地圖也不一定。


    “既然朝廷官船不出去,又不想花這麽大一筆開銷,那麽,何妨給民間有活力的社會組織一個名義,然後朝廷隻要運籌於帷幄之中,就能決勝千裏之外,坐收對方打探的情報?”


    張壽話一出口,就發覺自己把往日和阿六說話時那些調侃的名詞帶了出來,但索性也懶得改了。而且說都說了,他接下來就直接把話說透了。


    “從古至今,無論哪一朝哪一代,最講究的就是名正言順,但朝廷願意給一個個遠在萬裏之遙,有時候連聽都沒聽說過的小國之主一個冊封,何妨也拿出一個輕飄飄的名義,讓己國百姓能夠真正有一種探索天下的底氣?”


    “要知道,如今不是立國之初,休養生息,地多人少的時代了。曆經百年,大明人口較之從前,三四倍的增長幅度總是有的,而且還有很多逃避賦役的隱戶,如今天下固然還有荒地,但若不把眼界放寬一點,再過百年,天下承平,人口數倍於現在,到那時候怎麽辦?”


    人口暴增這種事,作為就在運河邊上的蘇商領袖華四爺,滄州一霸曹五,自然都心裏有數。如果不是土地都有了主,不需要那麽多人耕種,又怎麽會有這麽多人在蘇州城裏做各種活計來生存?


    而如果沒有這些土地消化不了的人口,華家雇不到那麽多人來繅絲織絹,曹五也不可能帶出那麽多徒弟走南闖北護送鏢貨為生。可如果再這麽人口倍增下去,那恐怕真的不妙了。


    曹五還隻是在震驚於張壽的大膽提議,而華四爺卻已經是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迅速合計起了張壽的話。


    就和滄州建港之事,他聯絡了眾多蘇州籍官員以及相應的盟友在朝中鼓吹一樣,這一次的事情,張壽是不是也想讓他在朝中掀起一定的聲勢?而且,趙國公府和秦國公府乃至於陸家,再加上張壽那些學生的家裏,好像都和海商沒有關係,看不出張壽有任何牟利的跡象。


    可要說這是純粹為華家著想,他又覺得人不會這麽高尚。


    而震驚之後的曹五,卻忍不住遲遲疑疑地開了口:“若是按照張博士你這說法,朝廷給名義,那麽買船的錢無疑還是要我們自籌的。我們滄州這些鏢局看似有名,但無不養著許多張要吃飯的嘴,就算大家合在一起,恐怕也買不起半條船。”


    “而且若是日後真的有生意,一條商船就要一條鏢船來護衛,這本錢是不是太大了?”


    張壽這才嗬嗬一笑,泰然若定地說:“你們各家鏢局合在一起買不起半條船,那麽大可以人家出錢,你們出力,大家合股,組建一家海上鏢局。而且又不是你們一條船隻能護衛一條商船?人家幾條船一同出行,你們一條鏢船跟隨提供保衛也就行了。而且……”


    頓了一頓,張壽輕描淡寫地繼續說道:“要知道,出門在外人生地不熟,很容易被當地土著仗勢欺人,若是有一船武力足夠的隊伍隨行,自然而然便能夠為我朝子民撐腰,也向外宣揚了朝廷的威名。至於這些不要朝廷餉銀的隊伍,其實可以掛在兵部旗下。”


    見華四爺已然是兩隻眼睛圓瞪地看著自己,張壽就似笑非笑地說道:“朝廷若是不放心,可以特派文武官員隨行作為監察官,每一年或者兩年輪換一次。”


    說到這裏,他就仿若自言自語地歎了一口氣:“我朝從前有商民航行在外,被小國刁難,朝廷鞭長莫及,於是很多事情隻能當事者打落牙齒往肚子裏咽。可這種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發生,某些小國不免就膽子越來越大。如果我說的方法可行,那麽也許能改觀一下這樣的局麵。”


    “就和太祖皇帝之後官船出行,威揚宇內一樣,如果沒有威懾力,那麽在天下番邦眼中,也許還真要當我大明已經垂垂老矣,威名不再。”


    作為生意人,華四爺對於開疆拓土沒有興趣,但對於威嚇外邦開拓市場卻很感興趣,此時此刻,他由張壽這番話想到了當今天子,於是……一下子就想歪了。莫非皇帝要翻舊帳?


    當今天子衝齡即位,別說年紀尚幼沒親政那會兒,就常常有種種匪夷所思的傳聞在外,等親政之後,更是曾經對某些文官大肆抨擊,直到後來業王之亂後才一度消停了下來。


    但這些年,隨著年紀最大的首輔江閣老黯然致仕,當初在永辰初年叱吒風雲的那些文臣領袖,已經大多或死或退。最重要的是,那些曾經給先帝定下廟號睿宗的文官領袖,子侄固然有通過恩蔭或是科舉在朝為官的,但據他所知沒人突破四品。由此可見當今天子最記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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