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公主這聽似輕飄飄的一句話,卻使得偌大的三樓一片寂靜。


    吳閣老和張鈺雖說是外臣,但也聽說皇帝對曾經和永平公主當眾爭執過,擅長廚藝而不怎麽在意科舉的宋舉人另眼看待。作為堂堂閣老,兩人固然不至於在官場上八卦皇帝到底是不是打算撮合人與永平公主,可心裏卻始終覺得,某種嶽父看女婿的可能性很高。


    而今太後興師動眾把兩位貴妃和幾位公主郡主縣主等宗女都請來,這種情形更讓他們想到了太後親自相孫女婿,當然,捎帶上裕貴妃也一塊看女婿固然是真的,但其餘小姑娘們,多半是個障眼法……畢竟,有上次天子親自相看女婿的先例,兩人一點都不覺得奇怪。


    可先有海陵縣主看上了宋舉人,不管不顧地當眾問婚配與否,後有永平公主請太後和皇帝成全這一對,兩人隻覺得活了大半輩子,官場摸爬滾打幾十年,是不是都白混了。


    這一場大戲怎麽就全都不按照本子上的那些唱詞和劇情來演呢?


    而張壽對永平公主這突如其來的表態一點都不意外。他輕輕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朱瑩,見大小姐頓時如夢初醒,卻是麵色一沉,明顯已經氣惱上了,他就輕聲說道:“瑩瑩,我早就對你說過,有些事情是不可能的。要知道,強扭的瓜不甜。”


    “又來和我炫耀你眼光好……哼!”


    朱瑩不高興地挑了挑眉,隨即就霍然站起身來,直接打破了這會兒的沉寂:“阿綾的眼光是不錯,但有道是兩情相悅,宋大廚還沒答應呢!當初就算我對阿壽一見鍾情,挑明之後,卻也是先相處,他認清我是什麽樣的人,這才重提婚約。你現在就說成全,豈不是太早了?”


    永平公主眼神越發冰寒:“朱瑩,你是想要人人都學你,不顧男女之別嗎?”


    “這是你說的成全,不是我說的。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不是也要兩情相悅?阿綾覺得宋大廚不錯,那也要宋大廚覺得她不錯,這才有成全的基礎,否則你在這嚷嚷成全,豈不是沒有把宋大廚當成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把他當成什麽可以隨便安排的物件?”


    “我朝又不像漢唐那些自以為是的皇帝,宗女一個個往外嫁過去和親,美其名曰封一個公主,自家女兒卻都藏在深宮,然後到了年紀就像拉郎配一樣許配給人家根本就不情願的名門子弟!我朝太祖皇帝留下的規矩,就算是選人尚主,也一向是聽憑自願,不礙前程。”


    “而宗女許人,若是家中父祖尚在,縱使皇家也絕不幹涉!”


    朱瑩針鋒相對地瞪著永平公主,一字一句地說:“你瞧不起宋大廚,皇上瞧得起,我和阿壽瞧得起,眼下阿綾也瞧得起。你不用擔心有人會把他強塞給你,宋大廚也是有心氣,有誌向的人,不是任憑別人撥弄的算盤珠子!”


    “而且,你瞧不上他,他難道就瞧得上你嗎?”


    如果是浮浪子,此時此刻一個天之嬌女的縣主對自己表明心意,然後是趙國公府的大小姐和永平公主竟然為了自己當麵爭執,怎麽都會沾沾自喜,可宋舉人……好吧,他本質上也是個有虛榮心的大男人,最初惶恐的同時還有點竊喜,但聽著聽著他就知道不對了。


    而當朱瑩捅破那一層關鍵窗戶紙的時候,他方才恍然大悟。


    竟然有人想要把他和永平公主湊一對?這簡直是異想天開……腦子被錘子敲過吧?那位連開文會都居然選八股文的公主,和根本就不愛八股文,隻是虛應故事的他怎麽就搭得起來?而且,就如同朱瑩說的,永平公主根本就看不上他……當然他也根本看不上這一位!


    他好好的日子不過,幹嘛去娶一個成婚後時時刻刻都得賠小心伺候的公主?


    心裏這麽想,宋舉人隻覺得張壽實在是眼光好極了,居然能夠挑到朱瑩這麽一個直率的姑娘。可等到看見永平公主氣得麵色煞白,他就覺得自己好像不能看戲了。


    可是,正當他這個糊裏糊塗被卷入局中的人想要開口東拉西扯一下,試圖岔開話題時,卻陡然發現剛剛那個問自己可願意做她父王女婿的小姑娘,此時赫然眼眶微紅。意識到這不明所以的海陵縣主才是最委屈的人,同樣覺得委屈的他頓時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也不知道哪來的衝動,宋舉人竟是上前一步,大聲說道:“海陵縣主若是不嫌棄我不求上進,偏愛廚藝,隻是個沒出息的讀書人,那我有什麽不情願的?就算當初在廣東宋氏,我也就是個混在兄弟當中最不起眼的小子而已。”


    “我這輩子沒求有什麽大成就,就希望能把太祖爺爺留下那本書上的糖水全都做出來,全都做出最好的滋味!要是海陵縣主不在意我這些亂七八糟的毛病,那我……”


    眼見一大堆目光再次匯聚在自己身上,宋舉人就硬著頭皮說道:“那我就回去懇請我叔父登門提親!”


    雖然上次他叔父還把他綁回去敲了一頓,但如果聽到他要迎娶一位皇族縣主,而且還是能夠被皇帝和太後隨隨便便就這麽帶著出來,能和朱瑩投緣,看上去父祖絕對不至於有什麽政治問題的縣主,那肯定會欣喜若狂,以為祖墳上冒青煙吧?


    不不不,他想什麽亂七八糟的!最重要的是,海陵縣主實在是一位看上去不錯的姑娘!這年頭,能夠容忍男人沒有上進心,甚至還偏愛廚藝的女子,到哪裏找去!


    海陵縣主沒想到剛剛還愣頭愣腦的宋舉人竟會突然這般表白,那一瞬間,她那張本來有些微微白下來的臉,一下子就變得喜悅了起來。如果說朱瑩一度霞生雙頰,那麽此時此刻的她,整張臉就如同熟透了似的紅蘋果,讓人看著便想要咬一口。


    她毫不猶豫地站了起來,對著太後就盈盈拜了下去。


    “太後娘娘,臣女雖說是女子,但也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的人!臣女既然當眾提了,宋公子也當眾應了,那麽……”海陵縣主稍稍一頓,隨即側頭看了一眼朱瑩,見她那臉上滿是鼓勵的笑容,她就朗聲說道,“臣女就回去對父王還有娘和哥哥們明說了!”


    海陵縣主並沒有求皇帝以及太後成全,而是直接稟明,自己要回去對父母兄長提這樁婚事,張壽聽在耳裏,見朱瑩笑靨如花,明顯不覺得有什麽問題,皇帝微微歎息,臉上露出了幾分懊惱,而太後反而似笑非笑,看不出喜怒,他就知道,今天這確確實實是突發事件。


    不過如果沒有這樣的突發事件,這種相親似的場麵那才叫真尷尬。可如今這情景,算不算是女配搶了女主的戲?


    看到永平公主之前那和朱瑩針鋒相對的氣勢完完全全凍結在了臉上,裕妃不禁在心裏歎了一口氣,隨即就主動出聲笑道:“明月個性好強,又喜好科場應試的那些時文,宋公子卻對科場應試不過是興趣平平,卻酷愛廚藝,確實是和阿綾更投緣一些。”


    “阿綾既然有意,宋公子也已經當麵表露了心意,如此美事,傳出去卻也是一樁美談了。”


    海陵縣主原本還有些惴惴,此刻登時喜滋滋地屈膝行禮道:“多謝貴妃娘娘!”


    “謝我幹什麽,我就是說了一句公道話而已!”裕妃頓時笑了。她平日在永和宮深居簡出,雖說是寵妃,但在外人麵前反而沒多少存在感,此時這一笑,德陽公主和其他兩位郡主瞧在眼中,都覺得驚豔十分,三皇子的生母和妃更忍不住心想,自己為何不能笑得這麽好看。


    至於宋舉人,那更是第一眼就看呆了,此時連忙低下頭在心中念阿彌陀佛——他已然發現,海陵縣主謝的這位貴妃,赫然是之前若有所思審視他的人。


    在他想來,能說出這樣息事寧人公道話的人,十有八九是未來太子的生母,否則要換成永平公主的生母,那肯定是之前對他不滿意,現在對他更不滿意!可他隨之就知道自己錯了。


    因為那笑起來明豔到甚至可稱得上絕豔的婦人,在打趣了一句之後,就聲音平緩地說:“明月,你父皇今天帶著你三弟和四弟過來,除了要選禦膳房的禦廚,還打算從禦廚中選出合適的人供事清寧宮。雖說太後用慣的幾人都不錯,但他們年事已高,總得備著替換。”


    “至於太後帶著我們這些女人出宮,一來確實是湊熱鬧,二來確實是看看宋公子,畢竟之前某些傳聞說得煞有介事,太後好奇,我這個當娘的自然更好奇。但一切都不是不能剖開了明說,就好比剛剛阿綾這一番話,雖說也許會被人誤解,但想明白了卻值得稱讚。”


    “明快果斷,不畏人言,敢愛敢恨!你大概還覺得,這是旁人設計好的……你自己好好想一想,阿綾也是嬌生慣養,被她父母兄長捧在手心裏的,即便她是縣主,你是公主,她並沒有任何一點比你差!誰會不顧她的清譽來試探?”


    意識到說話的竟然是永平公主的生母,街頭巷尾議論中,某些好事者背後甚至稱之為禍國妖妃的裕妃,宋舉人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好在他這會兒低著頭,不虞被人察覺那幾乎抽搐變形的臉。


    皇帝之前都已經把朱瑩和永平公主的身世公諸於眾了,現在他聽著裕妃的話,怎麽好像覺得裕妃更喜歡朱瑩的性格?難道朱瑩興許不是趙國公的女兒,而是皇帝和裕妃的女兒?


    等聽到裕妃竟然認為海陵縣主不比永平公主差,宋舉人方才丟開剛剛那疑惑,一時眉飛色舞了起來,隻覺得裕妃確實是不偏不倚,這話說得公道極了。


    相比海陵縣主看人的眼光,永平公主確實是差太多了!


    宋舉人早就忘記了最初的緊張感,甚至都忘了自己剛剛對海陵縣主表明了心跡,海陵縣主又對太後和皇帝把事情挑明了,如今裕妃雖說已經表態,可還要等皇帝和太後最後說話——總而言之,他竟是在那呆呆地浮想聯翩了起來。


    而他這神遊天外的表情,海陵縣主看在眼裏,隻覺得人很有一種不在乎功名利祿的呆氣,竟更符合她的心意了。她看似嬌憨,但從小也不是沒見過那些年長堂姐們嫁給一心前程的男人後,為伊消得人憔悴,人卻還不領情的樣子,再加上富貴自足,壓根不在乎上進二字。


    永平公主卻被裕妃這話氣得渾身發抖。她一直都隱隱察覺母親更喜歡朱瑩,而就在剛才,裕妃稱讚海陵縣主的詞,哪一個不能用在朱瑩身上?雖然她也已經意識到,自己最初的猜測確實是有些離譜,興許並沒有人去攛掇海陵縣主,可她依舊覺得自己今天被設計了。


    如果沒有海陵縣主跳出來,誰說今天就不會有人在她麵前把這姓宋的塞給他?


    看到永平公主的目光在裕妃那幾乎還看不見的小腹上微微一掃,隨即垂下眼瞼默然而坐,不發一言,張壽不由得皺了皺眉,心想如果永平公主能夠因為裕妃這一席話而真的大鬧一場,那興許有些東西還能挽回。可人竟然就這麽沉默地忍了……興許那根刺反而會越刺越深。


    要知道,偏執的人一旦鑽牛角尖,那麽絕對會越來越偏執。


    雖然他不是多管閑事的人,從前也和永平公主沒什麽交集,但之後就算當東宮講讀,哪怕未必碰得到這位金枝玉葉,但本著防微杜漸的原則,他還是希望消弭一下隱患。比如說,再加一把勁,讓永平公主這炮仗現在先點燃了再說……


    然而,張壽還沒想好到底是自己親自上,還是朱瑩這個死對頭再刺一刺永平公主,爭取把人那一肚子火氣先引出來,卻突然聽到了皇帝笑了一聲:“三郎,你說朕應該怎麽辦?”


    絲毫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被皇帝點名,三皇子此時那一張臉赫然比皇帝還懵。足足好一會兒,他才用非常不確定的口氣說:“父皇,阿綾姐姐家中父母尚在,哥哥也有好幾個,她回去稟告之後,再定婚事,這事並不需要其他人插手吧?”


    皇帝微微凝眉,隨即滿臉無所謂地說:“如果朕硬要插手呢?”


    “可是……”三皇子滿臉的糾結,可麵對自家父皇那張讓人捉摸不透的臉,他忍了又忍,可最終卻忍無可忍地憋出了一句話,“那豈不是多管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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