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教四皇子?憑什麽啊,他和我有半毛錢關係嗎?我才懶得管呢!


    這是阿六心中樸素而真摯的認識。他完全沒去想這會兒跟從玉泉和四皇子出宮的人,聽到他這番話,那是什麽表情和心情,也沒在意劉誌沅此時揪著胡子又是怎樣的驚愕,甚至都沒留心張壽這會兒那想笑卻又使勁憋住的神情。


    見四皇子愕然抬頭,仿佛要說什麽,他就認認真真地說:“我這人很嚴格的,教過楊好鄭當還有挺多人武藝,四皇子你問問他們,吃過多少苦頭?”


    楊好和鄭當出自融水村,算得上是和阿六最熟稔的人,但是,在融水村的阿六和在京城張園自命為管家的阿六完全不是一個人好不好!如果說在融水村的阿六是個沒什麽表情,也不愛和人說話,顯得不那麽合群的少年,那麽,在張園的阿六就簡直比鬼還要可怕!


    於是,兩人對視一眼,本著為四皇子著想的心思,楊好就吞吞吐吐地說:“四皇子,六哥管教起人來,那是毫不留情的,之前我們這些人跟隨練武,頗有幾個偷懶耍滑的,結果……結果好幾個人都被吊起來打……”


    張壽素來是不管家事的人——他自己左一攤子右一攤子事情,學生又多,忙不過來,偌大的張園反正有吳氏坐鎮,更有阿六這個自詡管家的統轄,還有花七不時過來幫他操練一群小的,他管那麽多幹嘛?至於日後,日後朱瑩嫁過來,他還用得著操心後院?


    所以,吊起來打這種情況,他同樣是頭一次得聞,此時不由一驚。尤其是看到見過幾次的清寧宮女官玉泉赫然麵色古怪,他就立刻問道:“阿六,就算教人練武,何至於吊起來打?”


    阿六見四皇子這會兒嚇得麵色煞白,想要後退似乎又覺得不妥當,恰是硬著頭皮站在自己麵前,他就小聲嘟囔道:“吊起來和打是兩回事。”


    楊好見阿六瞥了自己一眼,他立刻打了個寒噤,慌忙解釋道:“是是是,吊起來是吊起來,打是打!要是晚起不肯晨練的,六哥就罰他在杆子上吊上兩刻鍾,要是晨練時偷懶,又或者亂了隊列的,那就是六哥親自和他單練。”


    這下子,就連張壽都無語了。敢情這就是所謂的吊起來和打是兩回事!吊起來且先不提,而這打就更簡單了,就憑家裏那群小的,別說單練,就是一擁而上,那也估計不夠阿六塞牙縫的。所以,這就是單方麵的打——楊好的吊起來打,竟是沒有一個字虛言!


    而四皇子雖說就一丁點大,但也是個機靈鬼,此刻也當然完完全全聽明白了,那張本來就煞白的臉,這會兒更是快要哭了。他隻記得伏在阿六背後騰雲駕霧似的那般恣意暢快,卻忘了人當初打他屁股的時候,那也分毫不留情。要是人也和朱廷芳那樣嚴格,他豈不是找打?


    想到這裏,他竟是情不自禁地說道:“老師教我們這些學生時,一向都是笑眯眯的,寬和大度,六哥你肯定是嚇我!你再嚴格,也總不會比瑩瑩姐姐的大哥更嚴格吧?”


    劉誌沅原本隻是興致盎然地在後頭看熱鬧——畢竟,太後竟然遣了心腹尚宮,把四皇子交給張壽身邊的侍者管教,這實在是一件很讓人難以置信的事,而張壽竟然真的交給那侍者自己去應對,然後人卻突然爆出來一大堆很明顯張壽也不知道的內情!


    可是,當看到四皇子這會兒情急之下,一張嘴把他那個不得已收下的學生朱廷芳給捅了出來,他就不由得錯愕了起來,但很快就恍然大悟。


    於是,被皇帝譽為板正直臣的他不慌不忙走上前去,卻是單刀直入地問道:“聽四皇子的口氣,難不成本來是要朱君理做你的老師?”


    四皇子看到劉誌沅上來,微微一愣,而早在太後垂簾之年就認得這位大器晚成直臣的玉泉,卻是笑著把朱瑩今日在太後麵前替四皇子求情,而後又推薦朱廷芳給人當老師的來龍去脈說了。相較於剛剛四皇子自述時的避重就輕,她卻是事無巨細,以至於四皇子羞憤交加。


    而張壽聽說四皇子竟然在太後麵前耍起了負荊請罪這一套,還是貨真價實帶著荊刺的荊條,頓時眉頭大皺,當下他不再理會四皇子正在和阿六玩什麽打眼色打手勢的暗示大戲,一把將人拖到了自己麵前。


    見此時此刻的這小子赫然穿著一襲寬大的鬥篷,差點就把腳都要遮得看不見了,他就衝著阿六打了個眼色。頃刻之間,剛剛還對四皇子那些花招視而不見的阿六,一把伸手拽下四皇子身上的鬥篷,仿佛還掀開了白絹中衣,可卻又在頃刻之間把人重新罩得嚴嚴實實。


    於是,當阿六衝著張壽點點頭時,其他人……反正從劉誌沅以下,誰都沒看清楚,就連自幼習武的玉泉,那也僅僅是驚鴻一瞥。如果不是她親自帶著四皇子在馬車上更換了寬鬆的中衣和厚軟的鬥篷時,又為他重新處理過傷勢了,此刻根本看不見四皇子到底是什麽傷勢。


    “居然背著帶刺的荊條去負荊請罪,是誰教你的?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尊長尚且未曾責難,你就這麽自以為是?”


    疾言厲色的一句質問之後,張壽見四皇子低頭訥訥難言,他就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要說錯,昨天四皇子說那番話的時候,他也在場,他這個沒有及時阻止的其實也有錯。


    他昨天最初當然是存著幾分好奇之心,所以才聽四皇子在那說著司禮監的秘事,直到發現四皇子越說越離譜之後,方才趕緊出言製止,可到底是四皇子錯已經鑄成,而這個冒失衝動的小家夥,甚至又在清寧宮玩了一出負荊請罪的大戲。這萬一傷口感染了怎麽辦?


    他盯著惴惴不安的四皇子看了好一會兒,最終抬頭看著玉泉道:“尚宮奉太後懿旨而來,阿六雖不好應承,但我既然也當過四皇子鄭鍈的師長,昨日他鑄成大錯時也在場,卻不得不作為師長管教他。”


    說到這裏,他就沉聲說道:“如今若是去張園取那把皇上賜給我的戒尺,隻為了名實相符,那卻也沒什麽必要。敢問劉老先生,這公學之地,可有戒尺?”


    劉誌沅聽張壽剛剛那說法,不由得心中一動,此時張壽問戒尺,他就爽快地說:“公學雖說都是求學若渴之人,然則也難免會有頑劣之人,所以戒尺是從來不缺的,甚至有性情激烈的教師,半個月打斷一根也是常有的事。”


    他說完就目視阿六道:“隨便到哪個課室裏去轉轉就有。”


    見阿六二話不說就轉身而去,一點都不見剛剛口口聲聲說不能管教四皇子的推脫,劉誌沅就看著低頭不語的四皇子,淡淡地說道:“朱大小姐固然推薦她的兄長來教導四皇子,但是,相比張博士的有教無類,以朱君理的性子,他是不會亂收學生的。”


    四皇子撇了撇嘴,心想朱廷芳不收最好——那是最一本正經的人,哪有張壽講課這麽有意思?當然,張壽教三哥的算經真是越來越難了,這些天他在坤寧宮聽講時,跟得越來越吃力,而張壽又不再講史,其實他更愛聽張壽講史書上那些故事。


    而張壽則是知道劉誌沅已經聽出了朱瑩舉薦的弦外之音——毫無疑問,大小姐僅僅是拿她大哥嚇唬一下某個熊孩子而已,所以太後大概也是聽過就置之一笑。至於把教訓人的事全數交給阿六,他若把這話當真就是呆子。他這個正兒八經的老師不管,讓阿六管?


    當阿六轉瞬間把戒尺取回來之後,張壽沒有接過在手中,而是徑直吩咐道:“阿六,太後既有懿旨,鄭鍈確有錯處,你便替我打吧。”


    盡管剛剛被楊好和阿六那番對話說得心驚膽戰,四皇子這會兒還在簌簌發抖,可張壽這麽一說,他還是非常勇敢地把左手伸了出去,腦袋卻垂得低低的,一點都不敢看。


    他和三皇子是兩個極端的人,從小就挨打挨得多,此時隻想咬咬牙忍一忍,痛一陣子就過去了,反正他又不是沒有被父皇打過!


    可下一刻,他卻隻覺得手掌陡然之間被什麽東西牢牢鉗製住,再一看,卻隻見阿六竟是麵無表情地一把捏緊了他的五指,露出了他那肉嘟嘟的掌心。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掌心便是一下撕裂般的劇痛。即便已經下決心絕不嚷嚷,可他還是禁不住慘叫了一聲。


    而既然第一聲就叫了,接下來他自然再也忍不住,三四下就痛得嗷嗷直叫,本能地想要躲閃掙紮。這就顯出阿六先抓住他那隻手的先見之明了。甭管他如何扭動身子,那一下下戒尺全都穩穩當當落在了他掌心,十幾下過後,他那手掌已經是腫得如同饅頭。


    眼看這竟然是毫不留情地真打,楊好和鄭當簡直已經嚇懵了。這可不是張園中那些從小在鄉野裏頭亂竄,不知道規矩更不知道禮儀的野孩子,隨便教訓沒關係,這是皇子,皇帝的兒子,六哥竟然也敢下這樣的狠手?


    而四皇子此時此刻也已經後悔得腸子都要青了。他忘了這是太後的吩咐,忘了自己之前好不容易才下定的決意,忘了自己昨夜在乾清宮輾轉反側時想好的負荊請罪。


    沒錯,這小子最初是打算背上荊條去給自家父皇請罪的,隻沒想到皇帝去上朝,太後卻召見,於是這早就想好的主意便用在了清寧宮太後麵前。


    可現在這一陣高似一陣的疼痛,卻比朱瑩替他拔荊刺時還要疼——他完全不知道,就皇帝那特意讓人找來的荊條,其實也就是象征性地留了幾根荊刺嚇唬人,否則他剛剛哪裏還能負荊請罪之後繼續活蹦亂跳?


    再次涕淚齊流的他哀嚎著試圖求情,奈何麵前的阿六素來鐵石心腸,不但壓根沒停手,甚至那戒尺揮舞得頻率更高了。直到自己那隻手終於被人鬆開,已經哭成了大花臉的他甚至都沒察覺對方停手,直到臉上被什麽東西陡然蒙住了。


    “擦擦。男子漢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淚!”


    聽到是張壽的聲音,再加上剛剛那仿佛連綿不絕沒個盡頭的責打已經結束了,四皇子終於漸漸回過神,卻是抬手一抓,這才發現臉上赫然是一塊手絹。可兩手並用的他才擦了一下,就因為左手掌心的紅腫而倒吸一口涼氣,隨即不禁又是淚流滿麵。


    聽到這嗚嗚嗚的哭聲,張壽索性上前去,親手將人的臉擦了一遍——前後換了三塊帕子,也多虧了玉泉行前準備充足。而等到那一度嚎啕大哭的熊孩子眼睛紅腫地在那抽噎,他這才繼續說道:“你已經挨過罰了,但昨天的事情,也不能都歸咎於你。”


    “畢竟我在場,卻沒有及時製止你亂說話,有失師道,同樣有應責之處。”


    四皇子正疼得火燒火燎,驟然聽見這話,他不禁茫然抬起頭來,卻隻見張壽竟是伸出左手,對阿六說道:“太後既責鄭鍈三十,你剛剛挨了二十,剩下十記,我這個師長替你挨了。”


    眼見阿六麵露愕然,隨即在張壽的瞪視之下,竟是真的猶猶豫豫舉起戒尺,四皇子隻覺得腦袋轟然一炸,直到阿六那第一下戒尺倏然落下,他才猛地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慌忙下意識地衝上去張開雙手攔在了張壽麵前。


    見阿六住了手,他就鬆了一口大氣,連忙怒瞪阿六道:“六哥你怎麽能聽老師的亂命!是我亂說話,關老師什麽事……嗚,都是我被柳楓那個狗東西騙得團團轉,這才犯下大錯!你不許打老師,要打就打我!”


    這一幕發生得實在是太快,快到玉泉阻攔不及。她剛剛正在疑惑四皇子挨打那數目還沒到,張壽就示意阿六住手。可此時見四皇子那眼角猶帶淚,言語卻鏗鏘,之前還擔心四皇子因為這頓教訓而心生怨尤,這會兒她不但一絲一毫的擔心都沒了,反而還生出了幾許敬服。


    果然,下一刻,她就隻見張壽一把按住了四皇子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說:“楊好,鄭當,把鄭鍈拖一邊去,讓他好好看著!”


    當楊好和鄭當真的拖拖拉拉上前,遲遲疑疑地拽住胳膊把他拖到一旁時,四皇子簡直都快瘋了。眼看張壽麵色如常地對阿六點了點頭,眼看那戒尺高高揮起重重落下,耳聽那和剛剛自己挨打時一模一樣的響聲,好容易止住哭聲的他不由得再次放聲大哭了起來。


    那一刻,他隻覺得自己是這世上最混賬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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