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這個天子有情無情盡在一念間,張壽又不想著升官發財,又不想著爭權奪利,不過是兢兢業業在自己擅長的領域上想要做出一番事業,因此,他對張壽的容忍度當然很高。江都王回來一稟報張壽的這個新主意,他就立時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又不要他出人,又不要他出錢,他要承擔的,隻不過是張榜公布名次的那點風險而已……可這點風險對於身為一國之君的他來說,那又算得了什麽?


    既然想要躋身東宮侍從,近水樓台先得月,讓現在的太子,未來的天子,能夠記住你的名字,那麽,就得付出讓人知道你真正斤兩的代價,這不是很正常嗎?


    於是,皇帝隻對江都王帶來的張壽這個建議,做出了一丁點微不足道的小改動——那就是把每次遴選東宮侍從的月考改成季考。


    雖然張壽顯然很願意帶著學生來月月忙活這麽一場,陸綰這個身家豪富的主兒也不缺那點張榜的紙,但他還是要考慮到一個月來一次,會不會把人嚇住,以至於立刻就沒得玩了。他還指望著用這件事來攪混朝堂的那一潭死水呢,當然希望監生們知恥而後勇,前赴後繼,爭先恐後,千萬別一蹶不振,至少得幾百個人參加吧,否則怎麽玩?


    當消息傳到東宮時,剛剛告別了今日講讀官的三皇子,不由得在自家皇叔的注視下發起了呆。好在他須臾就回過神來,畢竟左手挨打之後的疼還沒完全好,沒事走神的教訓還牢牢記在腦海中。因而,他很快就歉疚地對江都王笑了笑。


    “皇叔,為了我的事,有勞你辛苦了。父皇和老師的主意都很好。我沒什麽意見。”


    江都王見三皇子身邊侍立的四皇子正在扭來扭去,似乎有一大堆話要說,他可不願意和這個熊孩子多打交道,當下就打哈哈道:“太子殿下既然同意就好,那我就這麽辦了。要說今天這三道題目著實是出得高,國子監那些學官聽了之後,臉都綠了,哈哈哈哈!”


    四皇子喜上眉梢,正要說話,卻不防三皇子一聲威嚴的咳嗽,他隻好怏怏憋住。


    可等到江都王告退了出去,他就再也懶得忍懶得憋了,在那圍著三皇子嘰嘰喳喳八卦個不停,又是猜測回頭榜單名次如何,又是嘲笑國子監學官竹籃打水一場空,到最後……


    三皇子不得不直接把自己這個弟弟給轟了走,這才總算是耳根子清靜了一點。


    此時沒有其他人可以商量,他就看向了連日以來始終都安安靜靜,謹小慎微的楚寬,卻是猶豫了一下,這才開口問道:“楚公公你覺得,老師提出這樣的建議,父皇答應了之後,又改成了季考,國子監那些學官和監生會有何反響?”


    楚寬已經習慣了這幾日三皇子當自己不存在的態度,此時突然聽到人這詢問,他默然沉吟了片刻,這才開口說道:“如果奴婢沒猜錯的話……他們不會有什麽反響。”


    對於這個自己沒料到的回答,三皇子頓時愣了一愣,可在仔細一想,他又覺得似懂非懂,可繼續問楚寬緣由,他就知道不太合適了。


    因此,他生硬地岔開這個話題,卻是有些突兀地問道:“老師幾日後要在公學繼續開課供人觀摩,孤作為九章堂學生,原本打算去看一看。”


    他特意強調了原本兩個字,就是想突出自己還沒決定是否要去向父皇請示,更沒決定是否和當初陸三郎成婚一樣,讓四皇子代替自己這個哥哥去。不負他期望,楚寬總算沒有用顧左右而言他的態度來敷衍他。


    “太子殿下若是真的想去觀摩,也不是不可以,但那樣的話,恐怕聲勢要大一些。”


    楚寬說著頓了一頓,見三皇子一副你繼續說的態度,他就垂下眼瞼道:“那就是把東宮其他講讀官全都帶去。畢竟,張學士也是東宮講讀,同僚之間互相觀摩,本來也是應有之義。此外,控製其餘旁聽觀摩的人數,再加上有朱大人掌管五城兵馬司作為戍衛,安全無虞。”


    三皇子最想聽到的就是這樣的讚成,此時終於忍不住露出了極其滿意的笑容。但他很快就立刻藏起了這幅表情,矜持地微微頷首道:“孤知道了。”


    雖然態度仍舊有些提防和生硬,但是,當這一天他離開慈慶宮時,最終還是忍不住說道:“司禮監之前被黜的那兩個秉筆派人在外造謠生事,混淆視聽,父皇雖說將他們攆去皇陵思過,但也已經查明了很多事,楚公公你之前雖說有過錯,但將功贖過,也應該足以抵償了。”


    楚寬就仿佛不知道宮外發生過哪些事情似的,先是微微錯愕,隨即就苦笑道:“太子殿下言重了,若不是當年的功勳,奴婢怎麽可能執掌司禮監?如果說是將功贖過,功過相抵,奴婢現在也已經很知足了。司禮監有錢公公在,足以統攬全局,用不著奴婢。”


    因為皇帝說楚寬做的那些事情都是故意的,三皇子心裏的結原本就沒有打開,此時聽人這麽說,他也沒有再多言。


    隻是在回到乾清宮見到皇帝時,他請示過公學開放日之事,果不其然楚寬的建議得到了皇帝的允準之後,他禁不住又問了之前內外城那連場風波的後續。


    “父皇,隻是處置了那些聞聽司禮監人事變動而鬧騰的人,這樣真的可以嗎?那些人背後的指使不是更可惡?難不成是先讓他們放鬆警惕,而後徐徐追查?”


    “順天府衙和宛平大興二縣衙都已經快刀斬亂麻,打過之後當眾曬腚,然後把人給放了,還怎麽徐徐追查?派幾個人沒事盯著那幾個被放出去的家夥,看他們是不是被人滅口了?”皇帝哂然一笑,繼而就提點著自己一手扶上儲君之位的太子。


    “這些家夥不過是別人怎麽說他們怎麽做,知道的也就是別人告訴他們的那些話,至於供述出來的東西,那也是亂七八糟,不足為信。朕之所以把那兩個前任秉筆攆去皇陵,那是因為花七已經查到,他們確實首尾不幹淨,這次的事情和他們脫不了幹係。”


    “朕可以容忍太監貪賄,但如果連一點分寸都沒有,擅權到在善堂上動手腳還不算,甚至打算賊喊捉賊,那就絕不能人忍了!之前北征,趙國公從北邊帶回來三百幼童,等一一教導之後,資質好的就入內書堂,朕會讓秦國公和渭南伯推薦兩個人來教導。”


    “當年太祖皇帝以為,閹宦製度並不是上古就有,實在有悖人倫,所以即位初年就定下了宮中宦官定額兩百的規矩。故而,那些收養民間棄兒的善堂,並不是太祖年間就有的。”


    “那時候天下荒廢,人口凋零,按戶分田,獎勵生育,還頒下政令,滋生人丁永不加賦,生子多者更可得獎賞,百姓無不多生,哪裏還需要善堂?太祖太宗年間,幾乎所有宦官,不是來自北麵,就是來自高麗,又或者來自交趾,中原百姓,哪裏舍得讓家中丁口淨身入宮?”


    三皇子曾經聽父皇說過很多次太祖舊事,可關於宦官的,這卻還是第一次,自然而然就聽得聚精會神,最後忍不住問道:“那如今宮中宦官出身的那些善堂,又是從何時開始有的?”


    “是高宗時候的司禮監掌印王安。那時候天下承平,人口漸多,滋生人口不加賦,但並不是不加稅,所以不少人家人多難以養活,漸漸棄兒之風又有抬頭。王安自己就是被父母遺棄的孤兒,顛沛流離之後,因為撞上了出身高麗的養父,這才得以淨身入宮。”


    “後來他為司禮監掌印,宮中有人為了討好他,提議他尋找父母,結果被他怒罵了回去。他說,昔日被遺棄時已經六歲,他對自己被父母拋棄,流落街頭的往事刻骨銘心,生育之恩和遺棄之仇互相抵消,不報恩,也不報仇,他已經很公道了!”


    “所以,那些開設在北直隸各地的善堂也好,對那些棄兒從小灌輸君恩,讓他們仇視丟棄他們的父母親人也好,都是從王安開始的。然則他素來極其忠心,再加上又對太祖遺留下來的典籍精心嗬護,傳達聖訓,高宗自己也覺得對棄兒談孝道不免可笑,所以就聽之任之。”


    “到了如今,嗬嗬,楚寬也是棄兒,從來就不曾在朕麵前提過找尋父母,又或者認養子,綿延香火這種事。別看呂禪說是他的幹兒子,那隻是個稱呼。不止高宗皇帝,朕其實最初也很認同遺棄兒女的父母不配為人父母,可後來才知道,很多人是實在沒法養活多餘兒女。”


    “而且,正因為有開在各地的善堂在,所以很多人丟棄兒女那簡直是心安理得,因為在他們看來,孩子丟在善堂門口,又或者富貴人家門口,至少還有條生路!但首先得善堂真善!”


    “所以,之前外城那些善堂藏汙納垢,已然清理幹淨,司禮監這邊傳承了八十多年的善堂,卻也要好好清理一下了。司禮監之前被朕貶黜的那兩個秉筆,想要把髒水全都潑在朝中某些人身上,期冀於東山再起,朝中某些人又想演一場賊喊捉賊,嘖,簡直是比爛!”


    皇帝嫌惡地冷笑一聲,隨即就教訓三皇子道:“你記住,朝中這些官員,全都殺了不免有冤枉的,但兩個裏頭殺一個,卻又不免有漏網的。隻要他們能有個度,朕也不是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身邊的宦官卻不可縱容,因為那是天子最常用的人。”


    “如楚寬曾經打理皇家產業時,數以億萬的錢從手邊過,卻不曾染指,因而,房宅、田地、銀錢,朕都給足了他,而他回報朕的是忠心耿耿。你對他可以謹慎,卻不必疑他忠心。”


    三皇子對自家父皇向來信服,當下就凜然點頭道:“兒臣一定謹記於心。”


    父子倆又說了一會兒,話題就漸漸轉到了改日三皇子去九章堂這件事上。想到自己可以光明正大地去九章堂聽老師講課,三皇子的臉上不由得露出了淺淺的笑容。


    雖然現如今在慈慶宮,也並不是他一個人枯燥乏味地聽人講課,還有侍讀陪著,可到底場合太過肅然,他總覺得有些遺憾。而且,平日裏父皇從來都不叫他的名字,太後和母妃也一樣。從今往後,大概沒人會像九章堂同學那樣叫他鄭鎔了,就連老師也早已不叫了!


    見三皇子竟是當著自己的麵,就這麽微微發呆了起來,想到之前自己聽說那天慈慶宮上課的景象,皇帝突然似笑非笑地問道:“手上的傷好了嗎?”


    一個激靈清醒過來,三皇子登時嚇了一大跳,好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道:“父皇……父皇您……您知道了?是四弟還是楚寬告訴您的?”


    “用不著誰告訴我,朕在慈慶宮可沒有眼線,楚寬既然去了你那裏,那就是慈慶宮的人,事事向朕稟報的話,這豈不是成了吃裏爬外?至於你四弟就更不用說了,但凡你的事,他就算發現了,嘴也很緊。”皇帝見自己的愛子一時咬緊了嘴唇,他就笑了起來。


    “這幾天你左手老是縮在袖子裏,每次來見朕的時候就特意遮掩,朕要是再看不見,那豈不是成了睜眼瞎?讓朕猜一猜,是不是你那天問過朕之後,一時想不通,於是到上課的時候也在想,然後就走了神,張壽氣不過就罰了你?”


    “是……不是不是!”前頭皇帝猜得一點不差,因此三皇子不由自主地點頭,可隨之就一下子拚命搖頭,“是我自己覺得心緒不寧,所以讓老師悄悄教訓我一頓,讓我別胡思亂想的!我求了好久,老師才不得不動的手,不關他的事!”


    雖然早就明白大概是這麽一回事,但此時三皇子這麽慌慌張張地解釋,皇帝還是覺得心情複雜。他那次確實是有意說一半留一半,讓人自己去細細思考,可現在看來,對於年紀尚幼的三皇子來說,這樣的過程還是太趕太急了一些。


    於是,他沉著臉讓三皇子把左手伸出來,見上頭那紅腫的痕跡已經幾乎看不見了,明顯不至於留下什麽後遺症,他就沒好氣地問當時張壽還說了些什麽,等三皇子老老實實地一一告知之後,他就歎了一口氣。


    “張壽說的,倒是金玉良言。想當初……”皇帝微微眯起眼睛,隨即嗬嗬笑道,“朕最淘氣最逆反的那會兒連太後都管不住,多虧了有老師。除了太後,也就是老師敢教訓朕!你性子比朕沉穩,但是,別鑽牛角尖,有些事想不通,那是因為還沒到時候……”


    三皇子一邊聽著父皇的教訓,一邊在那點頭,冷不防皇帝突然重重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左手手心上。猝不及防之下,他登時痛得叫出了聲,等反應過來之後,他就聽到了父皇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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