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再次姍姍來遲。都已經卯正過後,天空卻依舊黑蒙蒙的,仿佛仍是在深沉的黑夜。國子監門前的成賢街,卻漸漸有了些人流,但並不是監生們如此勤勉,而是早起打算做早點生意的小攤小販。


    這是成賢街上常見的景象。什麽豆花、豆漿、燒餅、餃子、饅頭、麵條、稀粥……恰是應有盡有。然而,到得最早的幾個小攤販,卻突然發現,今天竟有人比他們還早!


    意識到往日約定俗成的地盤興許會被這些新來的人占去,幾個小攤販無不急了,可是,當這些人推著小推車迅速趕上前去理論時,卻駭然發現這些新來的人一個個身穿黑氅,猶如釘子一般默然站在國子監門前的八字牆下,每個人之間的距離甚至也整齊劃一。


    正當幾個小攤販驚恐交加,隻以為是國子監出了什麽事,於是哪裏派了人來將這裏看住,卻有人突然發出了一聲驚咦。雖然發出聲音的人立刻捂住了嘴,但卻還是伸手指向了那些黑色大氅的人背後那牆壁。


    看清楚牆上竟是貼滿了黃紙告示,眾人不由得麵麵相覷。都是做早點生意的小攤小販,也許能算得清楚價格,也許能認識幾個字,但要看懂這麽多告示,那自然大多數人都力有未逮。但唯一一件事眾人卻是明白的,那就是這告示理應是好事。


    否則怎麽會用黃紙?要知道,曆來如鄉試會試放榜的時候,那才會用有顏色的紙,至於平常告示,白紙墨字張貼在那就行了!


    既然知道不是壞事,一群小商小販也就安心了,一時也沒人再去關注這些黑氅大漢,紛紛自顧自地把車推到了一貫做生意的位置,開始生火預備了起來。一刻鍾之後,天色漸漸有些蒙蒙亮,他們之外的其他攤販們也多半都到了,同樣第一時間注意到了異樣。


    雖說大多數人都沒工夫看熱鬧,都在那自顧自地忙活,但也有好事且認識字的在收拾停當之後過去瞅了瞅。隻沒看多久,人就匆匆跑了回來,卻是對左右的其他攤販嚷嚷道:“是之前國子監那次選拔東宮侍從的結果,所有人的名次都排出來了!”


    在國子監門前做了多年生意,小攤小販們大多有一個共識。


    一是做生意要有分寸,也就是早上這一個時辰,他們盡管把這天下最高學府的門口堵住都沒關係,但若是貪心不足還想再延長時間,那麽鄰近順天府衙的差役就要來趕人了!


    二是國子監的學生們那十個裏頭九個都是繡花枕頭一包草,沒有多少真才實學,所以這麽多年監生出身的進士鳳毛麟角,一二十年才一個。這次太子選拔東宮侍從,竟然在國子監選,在他們看來,那還不如九章堂呢!至少九章堂那些監生刻苦,隨和,還有個好老師!


    想歸這麽想,馬上就要到監生們光顧的高峰,包括剛剛那個去看熱鬧的小販在內,誰也沒工夫再去查看那榜單上的名次高低,全都急急忙忙幹起了自己的活。哪怕約定俗成的沒有吆喝,但隨著香氣漸漸飄散,最早一批客人終於來了。


    住在國子監號舍的監生,自然不可能是什麽富貴出身,往常大多也就是一個饅頭或是燒餅解決早飯,但今天,發現牆上張貼了黃榜,眾人無不立刻就被牆上黃紙吸引了過去。


    雖說有人隻瞥了一眼,發現是長長的表格,就忙著先解決早飯的問題,但也有人好奇地先去看了個究竟,可不看不要緊,一看之下,三五成群的監生們一時炸開了鍋。


    “是之前東宮侍從選拔月考的名次,所有人都列出來了,竟然不是隻列出入選的人!”


    “真的假的?所有人?那得是多長的名單,天哪,莫非這滿滿當當的八字牆貼的都是?不可能吧,之前大司成少司成還有各位博士們全都沒說!”


    隨著這個大嗓門卻又饒舌的一聲嚷嚷,剛剛還在解決五髒廟問題的幾個監生登時忍不住了。有人叼著燒餅就過去看熱鬧,也有人端著麵碗就過去溜達看榜單,還有人則是慌忙揣著饅頭匆匆趕回號舍,去通知更多的人來圍觀。


    於是,在這兒賣早點多年的小攤小販們,很快就目睹了有史以來最大的人流!頃刻之間,監生們從國子監那大學牌坊下頭蜂擁而出,到兩邊八字牆那邊翹首觀望,如若他們會用成語,一定會覺得,毫無疑問,那就是摩肩接踵!


    而由於八字牆那邊裏三層外三層,不時也有被人擠到後頭去沒能輪上看榜的監生,又或者已經看完前幾名,發現沒自己之後的監生,意興闌珊地回來買早點,忿忿不平地一邊填肚子一邊在那惱火地抱怨。


    然而,隨著人群中有人嚷嚷了一句,率性堂的某某某竟然排在六百多名,剛剛或自怨自艾,或垂頭喪氣的監生們,一下子就如同打了雞血一般興奮了起來。


    於是乎,東麵那八字牆張貼的黃榜不過是靠後那些名次,起初沒什麽太多人關注,可現在卻有一大堆人過去圍觀。隨著一個個也算是在國子監中名聲挺大的名字和名次被念了出來,有人哄笑,有人驚歎,有人不信……卻也有人一時惱羞成怒。


    有道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某個自詡奇才,此番卻名落孫山的監生,就是怒喝一聲簡直荒謬之後,下意識地伸手就要撕去那一張寫了自己名字的黃榜。可他才剛剛伸出手去,手腕就突然被人牢牢捏住了。


    看到那一雙冷冽到殺氣騰騰的眼睛,那監生這才意識到,黃榜之下還守著二三十個黑氅大漢,而且這是黃榜,不是平常那些揭帖!不知道對方是銳騎營的,還是哪來的,他到了嘴邊的罵聲最終吞了回去,卻是使勁一甩手掙脫了開來,等退後兩步方才撂下一句狠話。


    “如此兒戲,我下次絕不會參加了!”


    見人悻悻而走,那禦前近侍頓時輕蔑地嗤笑了幾聲。忙活了一整晚,天亮的時候頂頭大上司總算命人送來了一碗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湯,說是慰勞品,但這會兒又在風地裏站了這麽久,他當然冷,再看到這些亂哄哄的監生們,他忍不住想起了在外流傳的四皇子的話。


    這些所謂國子監監生,真的不如內書堂那些宦官!


    隨著天色越來越亮,得到消息趕過來看榜的監生赫然越來越多,而這其中卻是沒多少人還有功夫吃早飯。於是,難得看到這麽多人,卻發現生意不但不如從前,反而好像還差了一截的小攤小販們有些失望,而監生們則是更因為這些小推車和小攤販占了地方而怨聲載道。


    隨著一個出身富庶的監生忍不住從抱怨到破口大罵,某個脾氣同樣暴躁的小攤販竟是反唇相譏,這下子,原本就沸反盈天的成賢街那赫然是猶如炸開了鍋。


    有同樣名落孫山的率性堂監生自己不敢對黃榜怎麽樣,就想挑唆這些小攤小販們鬧事,看看能不能損毀了那讓自己丟人現眼的黃榜。


    也有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罵了再說,然後罵著罵著又因為太過動怒而一時低血糖昏厥——當然這是昨晚因為花七送信而一大早帶著阿六趕到某處的張壽居高臨下俯瞰判斷的結果。


    更有人發現自己名列前茅,躋身東宮有望,於是在那耀武揚威,最後被人打了黑拳。


    總而言之,已經算得上寬敞的成賢街,此時此刻那赫然是一團亂。那些小攤小販旁邊正點著火爐的小車,就如同油鍋裏的火星,隨時可能爆燃;又如同滄海中的小舢板,一個浪頭就會被徹底淹沒。就在這時候,也不知道是哪裏突然傳來了一聲大喝。


    “太子殿下駕到!”


    因為阿六方才得以悄然潛入國子監那座最高建築,人稱見賢閣的三層藏書閣的張壽,此時就隻見那條成賢街上的監生們,猶如打鳴時卻突然被卡住喉嚨的公雞,那此起彼伏的亂象竟是一瞬間收住了。雖然聲音並沒有立時三刻消失,可明顯卻呈現出了銳減的態勢。


    不多時,這條剛剛簡直像擠了幾百上千隻嘎嘎亂叫鴨子的成賢街,終於呈現出了極其安靜的氛圍。緊跟著,他就聽到了花七那熟悉的聲音。


    “太子殿下及眾講讀官已至彝倫堂,諸監生回國子監聽訓!”


    而直到這時候,阿六方才對張壽低聲說道:“少爺,去彝倫堂嗎?”


    “別的講讀官都去,我要是不去,豈不是落人口實?去,當然去。”嘴裏這麽說,張壽心裏卻對國子監的鄙薄更添一層。他還是第一次進見賢閣,因此頭一次發現,這裏不但空氣裏彌漫著塵灰的氣息,而且從地上到書架,到處都是灰塵,架子上的書不少都已朽壞。


    他早就聽說,見賢閣說是太祖皇帝特意建造,讓監生們能夠有個借閱書籍的地方,結果卻因為管理不善,書籍借出去卻收不回來,又或者大批量損毀,國子監經費不足,學官們也沒辦法從朝廷要錢,又沒有其他手段賺錢,於是很多年前就隻能將其空關了起來。


    再好的學校,沒有好製度,沒有好生源,更沒有好師資,最重要的是沒有足夠的經費,那麽,每況愈下就是唯一的結果了!


    一大早被自家四弟突然爬上床來,三皇子差點沒嚇得一腳把人踹下去,可聽人嘀嘀咕咕小聲灌輸了一通今日國子監放榜的事,這位太子殿下實在禁不住熊孩子的糾纏,再加上這也是自己第一次出題考人,因此在四皇子的攛掇下,他請示皇帝後帶著一眾講讀官親臨國子監。


    剛剛從那座大學牌坊下悄然進入了自己曾經讀過書的國子監,他卻沒有故地重遊的那種悵惘感懷,就算有,這滿腹情緒也都被外頭那喧鬧給完全敗壞了。


    也正因為如此,當站在太祖皇帝曾經講學的彝倫堂之外,他那張臉不知不覺就變得很嚴肅,哪怕周祭酒和羅司業趕過來時,一貫溫和的他也依舊繃緊著一張臉。


    而知道外頭發生了什麽情況,國子監這一正一副兩位最高領導,那張臉也同樣好看不到哪去。周祭酒還試圖用太子殿下不該白龍魚服來勸諫一二,順帶稍稍緩和一下氣氛,結果卻被三皇子那無可辯駁的理由給噎了回去。


    “孤來此是請示過父皇的,隨行除了諸位老師之外,還有銳騎營護衛。隻不過是進國子監的時候,因為人全都在外頭看黃榜去了,所以也沒什麽人注意孤這一行人。”


    當耳畔傳來了花七的聲音,得知外頭那一窩蜂紮堆的監生們,已經漸漸回來了,三皇子這才沉聲說道:“我出了這三道題,那道四書題就是科場上常見的時文題,而且不是什麽偏題怪題,料想精於製藝的人都能答好。這一題是進士出身,如今又是翰林的諸位老師批閱的,想來沒人會有異議,更沒人會覺得有什麽不公。”


    “算經題是九章算術中很容易的一道,隻要稍稍動動腦子就能算得出來,為的是日後出去主政一方時,不至於連最起碼的賦役都受製於胥吏。這種題目,對是對,錯是錯,一目了然,異常分明,想來也不至於有人會有異議。”


    他看到已然有不少監生往這邊聚攏,他就提高了聲音。


    “但這道算經題最後答得出的人很少,也難怪,這年頭的地方官,很多人都不記得自己管轄的府州縣有多少人口,多少土地,每年又要多交多少的賦稅,又有多少的應役丁口,每每述職的時候,都要準備夾片悄悄藏在袖子裏,可是,難道這些不應該爛熟於心的嗎?”


    “至於農事那道題,這正是父皇一直都在孤麵前念叨的事,而太祖皇帝也說過,農乃國本,那麽,思量如何以有限的國土養活越來越多的國民,難道不是致力於仕途的監生應該好好考慮的問題嗎?”


    “把重心放在溝渠水利上,雖說不全麵,但至少還了解過農事到底是怎麽回事。可說什麽在種地的時候拜聖人,什麽毀林開荒,什麽瀉湖為田,什麽驅趕北虜之後,把草地改為耕地……甚至還有更荒謬的,煞有介事地說在水田裏怎麽提高小麥的產量!孤想知道,這國子監到底有多少人四體不勤,五穀不分,隻知道紙上談兵,根本不懂民生疾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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