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姓梁的小子似乎很喜歡管閑事啊?怎麽就和四皇子有點像呢?剛送走一個甩不掉的跟屁蟲,現在又來了一個,陳獻章這個當老師的雖說攔了一下,可梁儲堅持要去竟然就偃旗息鼓了。這是不是太放縱了一些?葛雍也竟然沒有幫著說話,於是他就沒辦法甩掉這小子!


    當離開葛府的時候,張壽隻覺得特別頭疼。然而,梁儲此時卻變成了特別安靜老實的模樣,哪怕跟著他上車之後,也沒有東拉西扯,迥異於無時不刻不話多的四皇子。


    於是,張壽隻能姑且就當這小子不存在,一路上死板著一張臉,就好似真是被二舅哥拖下水非常無奈的姑爺。而外間和車夫對調,再次親自駕車的阿六也沒有半個字廢話,一路驅車緊趕慢趕,大約至少兩刻鍾後,他就停下馬車,隨即跳下車夫的位子,打開了車廂門。


    “少爺,到了。”


    聽到阿六這聲音,率先鑽出車廂跳下車的是梁儲,剛到京城沒幾天的他既然聽說過張壽的名聲,對阿六當然也不陌生。然而,他卻隻是瞟了阿六一眼,沒有貿貿然探問,而是好奇地看向了車旁號稱是趙國公府二公子身邊來報信的那個護衛。


    而張壽跟在梁儲身後下車,發現麵前一棟二層臨街小樓,那牌匾上赫然寫著四個大字,蘇州會館。這下子,他的臉色頓時微妙了起來。要知道,他還帶著阿六來這裏品嚐過大廚的手藝,而且,蘇州會館的華會首算是他的老相識了。


    就連蘇州首富華家的華四爺,也因為他的牽線搭橋,而與順和鏢局的曹五聯了手,如今正在運營海上鏢船的業務。雖說才剛起步,但據說兩邊相談甚歡,兩人之前還談妥和他的股份,並打算在原本說好他投資占的股份之外,額外送他一成幹股。


    張壽倒是很想義正詞嚴地回絕……可轉念一想,到底還是笑眯眯收了。


    但在婚事前夕,他就轉手送了皇帝,皇帝打算在臨海大營和鎮海大營中做文章,畢竟,某些利益是要平衡的。而皇帝的回禮也很大方,給朱瑩的添箱是一條,私底下又慷慨大方給了他一家天津的商行。由此,華曹兩家還不知道自家背後,多了一個簡直是硬得紮手的靠山。


    張壽正在心裏這麽想,朱宜就輕咳一聲,低眉順眼地說:“二公子就是在這和幾個舉子吵起來之後又打起來的,我看到蘇州會館的華會首出來做和事佬,但二公子還不依不饒,甚至一定要強壓人道歉,兩邊劍拔弩張,這才趕緊前來給姑爺報信。”


    張壽四下裏掃了一眼,發現並不見朱瑩的蹤影,他心下稍稍有些狐疑。待聽到這蘇州會館中仍然傳來了有些嘈雜的聲音,他不由得眉頭緊皺了起來。


    如果真的是朱宜從這裏過來給他報信,來回半個時辰,也就是一個小時……整整鬧了一個小時,這風波卻依舊沒平息的話,那麽,事情肯定是真不是假,但這也著實鬧得夠大!


    果然,當他沉著一張臉走進去,聽到的就是朱二那招牌式的嚷嚷:“我就是打你,怎麽著?狗眼看人低,覺得人家一次次落榜下第,覺得人家也就寫過幾本農書,不像你們一本本詩文集子在外流傳?我呸,能讓那些什麽樓什麽院的姐兒們唱,就很長臉是不是?”


    “有本事你讓人家聽雨小築的十二雨也唱唱你們那詞,我好歹也說一個服字!”


    說這話時,朱二一腳踩在凳子上,一隻手把一旁的高幾拍得砰砰響,那種做派,像極了街頭欺男霸女的紈絝子弟。張壽很久沒見過人這幅模樣,此時恍惚間又想起了自己拜訪趙國公府的那一次,朱二衝進來要找自己談談的那一幕。


    那一次因為有阿六,於是朱二那是盛氣而來,铩羽而歸。


    而這一次,對麵顯然沒人能治住桀驁不馴的朱二。就隻見其中一個年輕人半邊臉又紅又腫,似乎是之前被甩過一巴掌,而另外兩個恰也是滿臉激憤。然而,張壽就隻見四周圍那些人看他們的眼神沒有半點同情,反而還指指戳戳……這下子,他就立刻心裏有數。


    很顯然,朱二幫的是不是這蘇州會館的人姑且不提,至少這三個,那絕對是外人。


    果然,正如他所料,朱二仿佛還嫌棄剛剛自己說的話還不夠刻薄,嘿然一笑之後,他就放下腳,隨手一彈袍服下擺,又繼續開起了腔:“有道是文人相輕,可你千不該萬不該輕到我敬重的人身上來了!”


    “罵人家經史不通,詩文不精,這麽多年就寫了兩本沒人看的農書,一輩子就考不上進士?嘿,你難道不知道農乃國本,難道不知道你們吃的是地裏種出來的,穿的棉花也是地上種出來的,那絲綢衣裳用的蠶絲,是桑葉柞樹葉子等等喂了蠶之後結繭才有的?”


    “你難不成覺得你能抱著你引以為傲的詩詞,沒吃沒穿活下去?就是因為這天下一堆堆都是你這樣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卻還瞎叨叨的書生,所以這天下農田的產量才上不去,天下才會有那麽多人辛辛苦苦卻填不飽肚子!因為你這種貨色根本不懂得這些!”


    雖然朱二這話很糙,如果細究的話,那絕對能挑出一堆錯處,但是,在蘇州會館這種地方,怒罵三個籍貫是南京應天府的舉子,在這年頭絕對是政治正確。


    蘇州乃是絲織重鎮,朝廷的織染局就在那邊,每年稅賦乃是南直隸之最,富戶無數,讀書人更是無數。但是,南京應天府卻是南直隸的首府,乃是天下唯二兩座可以稱作京的城池。就連每次院試取中秀才,南京也能取六十個人,而蘇州卻隻得四十人。


    然而,真正等到每次南直隸鄉試的時候,那就不一樣了。南直隸鄉試取解的名額從建國之初的八十人增加到現在的一百三十五人,而在每年鄉試各府舉人的名額上,如果做一個統計,卻是蘇州和常州常年霸占第一第二,應天府頂多也就輪到個第三。


    至於富庶僅次於蘇州的鬆江府……蘇州人表示根本就不放在眼裏!誰讓你們的舉人數量在整個南直隸頂了天也大多排在第四?偶爾一次超前,也是超過應天府而已……


    所以,哪怕朱二維護的那兩位老舉人壓根就不是自家蘇州人,此時會館中也正好沒有其他蘇州籍的舉人在,但既然是懟應天人,這自然不妨礙那些住在此時會館中那些人堅定地站在朱二這一邊。尤其是這一句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時,也不知道是誰帶頭起哄叫了一聲好。


    這麽一聲好之後,那恰是彩聲雷動。而張壽看朱二那興高采烈,眉飛色舞的樣子,再看到人團團拱手謝過眾人的配合,他就覺得自己仿佛是在看賣藝的感激那些打賞的衣食父母。然而,他正打算繼續在旁邊看一看,卻沒想到身後已然響起了一個絕對無法忽視的聲音。


    “沒錯,若是說農書不如經史,那還能說得過去,但農書怎會不如詩詞小道!家師的老師康齋先生,曾經和弟子親自下地務農,一麵做事,一麵講學,一麵悟道,學生也都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別說你們如今不過區區一個舉人,就算今科中了進士,選了庶常,那又如何?”


    “心性歪了,就是讀書的路歪了,讀書的路歪了,今後當官怎麽可能不歪!如果,今天趙國公府這位二公子打人,那是十分錯,那麽你們這就是一百分錯!”


    “科場先後固然無關緊要,但至少你們要懂得敬老愛幼,更要懂得農事艱辛!”


    張壽不禁輕輕嘬了嘬牙。


    他就知道身後這位跟出來,那絕對不會乖乖地呆在原地看個結果就好,果然,人簡直就是個一點就炸的炮仗……看這樣的情形,人這一科還是落榜為好。否則不論是選了庶吉士,還是外放地方官,又或者授了國子博士之類的清貴之職,那估計都會四麵開炮,得罪人到死。


    怪不得大多數時候,這年頭別說考進士,就連鄉試主考官選舉人,也往往會把太年輕卻又才華橫溢的人壓一屆甚至兩屆,因為官場這種地方,年輕氣盛的家夥——尤其是不滿二十那種人——就猶如看似溫吞的油鍋中進了一滴水,很容易就炸得油星四濺,傷及旁人。


    所以賞識人才的主考官,才會讓人花三年時間把性子磨穩重再出來考試做官。雖然這樣的結果,往往是把鋒芒畢露的銳意少年磨成滑不留手的油膩青年……


    想到這時,張壽完全沒考慮過,他自己也不滿二十,等發現不少人朝這邊看來,他這才笑嗬嗬地叫道:“都說紈絝輕浮子往往是衝冠一怒為紅顏,所以我還以為今天朱二哥你這是故態複萌,沒想到卻是衝冠一怒為賢者,和過往截然不同了。可不論如何,打人是不對的。”


    那三個南京籍的舉人情況不同,捂著臉的始作俑者此時麵色漲得通紅,另外兩個卻後悔為了同伴義氣,好端端地就陪著同伴到這蘇州會館討回昔日被辱的公道,結果卻遇到了一個根本就不在乎後果,偏偏背景又硬得不能在硬的趙國公府二公子!


    同伴被打了這還不算,蘇州會館這些家夥竟然還清一色起哄幫腔,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竟然也跳出來說了一番風涼話,這會兒還出來一個管朱二叫朱二哥的家夥!


    然而,張壽到底說了一句公道話——打人是不對的,因而那個捂著臉的年輕舉人隻覺得自己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時就義憤填膺地大叫道:“沒錯,你當街毆我,這是逃不過的罪過。憑你是趙國公府二公子還是誰,告到順天府衙去也是我有理!”


    華四爺雖說參加完張壽的婚禮就離開了京城,但華會首卻在,剛剛他就是當過和事佬卻無功而返,此時見張壽也來了,隨行的那個少年竟然還唯恐天下不亂地幫著起哄數落人,他自然是一個頭兩個大。


    好在張壽剛剛那番話末尾到底是責備了朱二一句,他正打算趁機再圓個場,卻沒想到某個家夥惱羞成怒,竟是說出了那樣的狠話。


    心道糟糕的他突然瞥見張壽流露出一絲笑意,這下子猛然想起了對方那性格——毫無疑問,和看似不問世事天上謫仙人一般的外貌不同,張壽這人其實是睚眥必報的狠人。他會幫理不幫親?才怪!張壽從來都是最維護親友學生的人!


    頃刻之間,華會首就下定了決心,他立時一個箭步出來,卻是皮笑肉不笑地說:“這位應天府來的舉人老爺,你剛剛說朱二公子痛毆於你,除卻你這兩位友人,還有其他人證嗎?”


    張壽剛剛一出聲,蘇州會館不少人就已經認出他來了——而就算是不認得的,問問旁邊人,又或者猜一猜,也能大略猜個八九不離十。畢竟,能叫朱二一聲朱二哥,而且還這般容貌的人,整個京城隻可能找出這一個。


    於是,當聽到華會首這明顯是偏袒到沒了邊的話之後,人們彼此你眼看我眼,立時就有人哄笑道:“沒錯,明明是你自己被罵得情急之下甩了自己一個嘴巴子,怎麽就賴上了二公子?這碰瓷也沒有這樣碰的!”


    朱二發現張壽竟然來了,一時就有些著慌,可發現張壽一來就先褒獎了自己幾句,繼而才輕飄飄地來了一句打人是不對的,他哪裏不知道張壽是在維護自己,登時喜形於色,哪怕自己打過的那家夥叫囂,他也完全沒放在心上。


    果然,下一刻他就喜出望外地發現,隨著華會首那露骨的偏袒之詞,這蘇州會館其他的人都跟著起哄了。不但如此,甚至還有人大聲叫道:“咱們蘇州那幾位才子正好出去會友了,等他們回來,請他們寫上幾篇妙筆文章散布出去,這可真是好大一樁奇聞!”


    “對對,也請他們出去會文的時候,請其他各府的舉人老爺們評評理!”


    隨著這七嘴八舌的聲音,剛剛義憤填膺的那三個年輕舉子登時麵色鐵青。他們並不是今科同一屆的,那個挨打的方才是今年的新科舉人,其他兩個是三年前中舉的,不過是陪著同伴來找回場子,據說,人當年被這兩個倚老賣老的老舉人罵過,心下鬱結多年。


    誰知道會遇到現在這種棘手的局麵!


    眼看這已經把三人架在了火堆上烤,張壽這才看了一眼朱二身旁那兩位滿臉呆滯的老者,尋思著開口打個招呼。然而,他這到了嘴邊的話,卻再次被身後某個舉人少年給搶了。


    “兩位老前輩真的寫過農書嗎?晚輩廣東梁儲,也是應試舉人,請教兩位老前輩姓氏名諱,如今暫居何處?回頭我想奉家師一塊登門拜訪。家師白沙先生素來敬重身體力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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