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這私底下的話話,當然不至於被三皇子貿貿然傳出去,即便是張壽這個老師也不知道——但是,從三皇子之前那糾結的態度,他就能看出這位東宮太子對於那數量實在是太龐大的老師團是什麽感受了。


    雖說後世的學生們從小到大,教過他們的老師數量,少的二三十,多的百八十——這真的不是誇張,因為主課副課的數量實在是很不少,再加上什麽體育老師音樂老師美術老師,老師團就龐大了。但在如今這年頭,一個士人在同一時期的老師數量,絕不會超過一巴掌。


    可三皇子作為堂堂太子,那老師團卻與眾不同。除卻張壽和嶽山長等人教授的內容沒有什麽重疊,都是專業性非常強的,其他的如眾多朝廷重臣舉薦的講讀官,雖說每個人講授一門經義,但在經義的釋讀以及理解上,卻不可避免地有重合,甚至有衝突。


    在後世,語文老師和曆史老師的講課內容,也許在很小一部分上存在重合,但釋讀的時候有衝突,那可能性卻很小。而且,一個學生也不可能有五個語文老師兼政治老師,再加上三個曆史老師兼地理老師這麽誇張。但是,現在三皇子的文科老師就是有這麽多!


    “照皇上這看著個順眼的就要給太子留著的心思,今後恐怕是真的要輪換上崗吧!”


    這一天在給九章堂上課時,張壽寫完板書順利布置了隨堂考核下去之後,心裏就忍不住生出了這麽一個念頭。可就算是輪換上崗,他也不覺得自己和嶽山長等人的地位會受到什麽衝擊。退一萬步說,就算有人挑戰嶽山長等人的雜學,也不可能挑戰他的算學。


    比方說他現在教的現代數學這一套,換個人來教教試試?就算是傳教士,他也自信沒他教得好!這是現代教材和現代教學體係的優勢,和個人素質無關。當然,等到將來,他相信九章堂的學生們肯定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如果他們不能勝過他,那才是咄咄怪事!


    真當陸三郎那種天賦是假的不成?真當有陸三郎天賦的就這麽一個不成?


    然而,三皇子這個太子其他的那些文科老師,就算競爭上崗,也估計有人爭。大多數人會因此摩拳擦掌,他那位葛老師也會樂見其成。畢竟,死水一潭,那怎麽行?


    要知道,本朝百年以降,像當今皇帝這樣,在未成年受業時期,居然就葛雍一個老師這種情況,向來是很少見的,皇帝也好,太子也好,老師一大堆輪換,競爭激烈,那才是常理。


    所以,瞅見下頭學生正在冥思苦想麵對這隨堂考,哪怕陸三郎這個月大半時間都在慈慶宮當他的東宮侍讀,紀九也在大講堂那邊作為第二次講學日的督察官,齊良則是被秦國公張川請去順天府衙敲山震虎了,這會兒九章堂中沒個攬總的,張壽依舊優哉遊哉地悄然出去了。


    什麽,這種隨堂考也許有人會作弊?


    嗬嗬,如果這些家夥記不住教訓,隔壁還有比他們大一級的學長前輩在自習呢,說不定就會偷偷殺過來請教,請教的時候一旦發現有人作弊,那就有的是樂子好看了。


    而且,數學題這種玩意,解題思路很重要,如果真的有人不是抄,而是被人提點一個解題思路就順理成章做下來,那他也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因此,張壽施施然出了九章堂,來到公學那座大講堂的門口,見門前垂著厚厚的棉簾子,四個看守的學生凍得縮手縮腳,眼神卻很警惕地注視著四周,仿佛隨時隨地揪出擅闖者,他不禁輕聲稱讚了四人幾句。


    這些學生都出身貧寒,家中長輩整日裏忙著做工務農忙生計還來不及,誰會沒事去誇獎稱讚自家孩子?沒有因為在外頭受了氣,就在兒女小輩身上發火出氣,那就已經是很體貼的長輩了。這年頭大多數父母和兒女的相處之道,溫情居次,生存第一。


    而在公學當中,這些基礎本來就太差的學生們哪怕刻苦攻讀,用心讀書,得到老師的誇獎也不是很容易的事。就算是高級班中,為了舉業而拚命讀書,甚至目標隻是一個秀才的學生們,也很難得到他們那些飽學夫子們的褒獎。


    諸如在場的四個學生,他們當然見過,公學中這個長得如同年畫中天上仙人似的,而且還是太子老師的張學士,往往會走著走著卻在半道上突然招手叫停某個人,仿佛漫不經心似的問幾句功課之後,如果答得上來,往往就會點點頭稱讚一番。


    這種待遇,他們往日偶爾有看到自己的同學經曆過,那時候就非常羨慕,而今天卻輪到他們了。一時間,四個人恰是喜不自勝,都站得更加筆直。


    張壽做事素來很隨性,就算是陸三郎,該做對的題目做錯了,他也會張口罵兩句,而如果是九章堂裏一貫駑鈍的人,卻突然開竅做出了某道難題,他也不吝惜誇獎。曾經當過優等生,也曾經沉淪中遊,更曾經放蕩不羈荒廢了一陣子的他很清楚,怎樣的老師才是好老師。


    記下每一個學生的優缺點,把關注分到每個學生身上去,而不是僅僅關注優等生又或者差生,這才是好老師。


    雖然單單九章堂和半山堂就占去了他絕大多數的精力,但在公學中常常見到這些帶著憧憬和希望來讀書的貧家子,他別的忙幫不上,但至少能夠多鼓勵他們幾句。


    因為相對於那些被無數讚美寵壞的大家子弟,這些窮人家的孩子需要誇獎。就他所知,講學開始到現在,已經半個時辰了。就比如在這種天寒地凍的天氣裏守著大講堂的門戶,那些養尊處優的公子有幾個能做到?


    因此,笑著又勉勵了四人兩句,囑咐他們別忘了喝薑湯禦寒,張壽這才悄然閃進了大講堂。今天講學的是一個慷慨激昂的中年人,哪怕是他站在最後,他仍然覺得此人那中氣十足的聲音好像在耳邊回蕩。


    “仁義何物?仁,乃是……”


    而張壽從門口進去之後,沒有繼續站在那個最顯眼的位置,而是悄然閃到了角落裏,略站了一站,他就發現底下赫然坐了不少官員,卻沒見孔大學士,他就不禁在肚子裏嗬嗬一笑,心想孔大學士果然不至於閑得每一次講學都過來。


    可即便如此,有這麽些官員來助陣,也怪不得台上那位如此精神十足。也許,一個督學禦史大概還不足以成為那麽大的激勵,但恐怕很有些人希望成為東宮太子的老師。


    隻不過,聽到人從仁義延伸到物質,開始用這個年代樸素而玄乎的物質觀開始探討宇宙洪荒,對於這種把道德和認知統一在一起,形而上學的古代哲學,他實在是聽得雲裏霧裏,因此悄悄來,悄悄走,隻不過是旁聽了一小會兒,他就繼續回九章堂上自己的課。


    而大講堂中,除了那幾百個座位之外,所有站位也都被公學的孩子們占滿了,在維持秩序的同時,他們也靜靜地在那兒旁聽,但絕大多數人都聽得懵懵懂懂。


    當講學結束之後,陸綰和劉誌沅親自出麵,一個個詢問聽講的學生有何觀後感,結果,十個學生裏頭,八個的回答是幹巴巴的兩個字,很好,還有一個訕訕地說沒怎沒聽懂。


    至於剩下的一個,那也絕對不會朗聲說先生講得很好,而是猶猶豫豫地說,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可這最後一個,也往往會引來陸綰和劉誌沅的繼續追問,卻是怎麽個好法,聽懂了什麽,沒聽懂什麽。


    雖說張壽心裏覺得這實在是有點揠苗助長,畢竟,這就好比讓小學生去聽哲學,還要人寫讀後感,可陸綰和劉誌沅那種急切地想要做出一點真實成績來證明公學存在意義的做法,他沒辦法去質疑,更沒有任何資格去鄙薄,因為最初的星星之火是他點的。


    雖說張壽覺得公學至少現在還沒有神童和天才,但陸綰和劉誌沅還是在聽完兩次課後的學生中,篩選出了七八個少許有所得的學生,打算進一步觀察。


    要知道,往日他們麵對的至少都是生員甚至舉人,要不就是地方上的才子,如今為了幾個貧家子這麽費心,他們自己都想不到有朝一日會這麽做。


    很快,公學中就迎來了第三位講學的名士,廣東陳白沙。對於葛雍親自定下的這個次序,陸綰和劉誌沅之前覺得有些詭異,但兩天下來,兩人已經相當佩服這排兵布陣。


    第一日河東學派的第二代弟子閻禹錫出馬,孔大學士親自帶了幾個官員助陣;第二日南陽學派的名士,有幾位給事中和幾位六部主事助陣;第三日方才輪到了陳白沙。相較之下,閻禹錫有個當過閣老的老師,作為先鋒也確實比陳獻章更合適。


    隻是,聽說過葛雍對於陳白沙師生的賞識,也聽說過外頭鬧出的風聲,兩人卻很擔心,陳白沙的那位師長比起閻禹錫的老師,官場經曆幾乎就沒有,雖說幾百張入場券倒是和其他人一樣被一搶而空,可如果助陣的官員卻一個都沒,那聲勢上就要差得多了。


    到了第三天講學的一大早,聽講的舉子們照例是天光大亮就堵住了公學的大門。


    這是這兩天來常常發生的事,擔心出岔子,幹脆就雙雙宿在公學的陸劉二人還覺得不太奇怪。然而,當陳獻章帶著弟子梁儲竟然也早早趕到了之後,卻不見什麽朝中官員前來助陣,兩人就不禁意識到了其中的貓膩。


    看來,是葛雍的過分賞識,讓某些人同仇敵愾了嗎?


    陳獻章卻並沒有想那麽多,或者說,自從一心求學之後,某些事情他就不那麽在意了。相較於那些講學之外的爭鬥,他不願意去想,更不想將這個放在第一位。故而雖說按照素來講學的習慣早早到了,但他隻是閉目養神,並沒有刻意準備,也沒有去和那些舉子深談。


    如若真的有誌同道合的,聽完之後自然會有人發問,攀談,乃至於相交,而在講學之前,他必須把足夠的精力留給這一次難得的講學。


    雖說他當日在張園喝喜酒的時候,並不在那些附和的名士賢達當中,可被葛雍請去當了葛府的座上客,葛老太師親自相邀,又有國子監的拒絕在前,他實在是找不出再婉拒的理由。


    “老師,你說今天會有誰來給你助陣?第一天那位閻先生好大的排場,當朝首輔大人都來了。”梁儲心直口快地說了這麽一句,見自家老師投來了責備的一睹,他頓時想起孔大學士其實不是首輔,頓時訕訕地咳嗽了兩聲,但很快又恢複了活躍。


    “照那天葛老太師對老師你的敬重,今天至少他肯定會來的吧?隻要他來,那就比孔大學士分量大多了。隻要再來那麽一個或者兩個,今天就是一場盛事了。”


    梁儲滿臉雀躍地說到這裏,卻不想陳獻章隻是笑了笑:“一場講學是否是盛事,不是因為都有何方貴人來聽講,而是要看講學者是否名副其實,所講的內容是否能打動人心,聽講的人有沒有所得,怎可純粹以功利之心來評判?”


    見梁儲吐了吐舌頭,卻依舊是那副躍躍欲試的表情,陳獻章很不忍心告訴他,今天葛雍絕對不會來。


    畢竟,據說閻禹錫也是受邀去過葛府的,如果是葛雍真的助陣,那麽,也會不偏不倚,從第一個開始,就笑眯眯地前來旁聽。而既然閻禹錫的講學都沒來,那麽葛雍很顯然就不會來了。這位當朝帝師固然是一個很平易近人的老者,卻不會露出那麽大的破綻給人指摘。


    果然,直到講學的時辰一點一滴接近,梁儲也沒有等到葛老太師的大駕光臨。少年的失望之色溢於言表,昨晚一宿沒睡以及早起之後依舊精神十足的興頭全都沒了。


    他替老師覺得委屈和不甘心,甚至於隱隱替那位連葛雍都稱一聲儒林宗師的祖師爺不甘心。就是因為人一輩子都在精研學問沒有出仕,於是就不像河東學派曾經當過閣老的那位薛河東似的,在官場一呼百應嗎?


    然而,當他打疊精神跟隨神態如常的陳獻章從休息的小屋中出去時,他突然就聽到外頭傳來了一陣不小的動靜,繼而就有人嚷嚷:“趙國公和秦國公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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