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觀?你是說,嶽父派人捎口信來,約我去城外白雲觀,還說有要事相商?”對於這麽一個熟悉但又陌生的地名,公學中的張壽隻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熟悉是因為白雲觀在後世也算是個挺有名的道家之地,當然這個名是好惡都有。而陌生是因為他到了京城之後還沒到那地方去過,畢竟他閑著的時候實在是太少了。當然最重要的不是熟悉又或者陌生,而是……


    趙國公府一大堆人,太夫人和九娘素來堅定站在他這一邊,朱二也早就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而如今進門的朱瑩那兩位嫂子,也都對他相當親切,和他最不對付的,也就是朱涇和朱廷芳父子了。朱涇一般不會特別指名要見他,而且見他可以在趙國公府,去什麽白雲觀?


    見張壽明顯在躊躇,好像在質疑這件事是否有名堂,得到外間門房通報,於是親自進來送口信的阿六就主動問道:“少爺,要不要我先去一趟趙國公府問問?”


    要是平時,嶽父約見,張壽怎也不至於推辭,可現在情況不同,他總覺得最近這些事情來勢洶洶,卻別有一番詭異。思來想去,他最終就點了點頭。而少年去得快回來得也挺快,當張壽在九章堂上完又一堂課之後,阿六就再次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趙國公不在家裏,大少奶奶告訴我,他派人送了口信回家,這兩天有要事處理,暫時不回來。”說這話的時候,阿六臉上也有些狐疑,“我又去兵部衙門問過,說是今天上午早朝之後,趙國公先進了宮,後來就去林尚書府上吊唁,然後就出城去了,隻捎了個告假的信。”


    “然後我又去了一趟林府,因為吊唁的人不少,我就悄悄潛了進去,聽到人議論趙國公來過,才有那麽多人跟著來,全都是趨炎附勢之輩。還有人說,趙國公今天坐車而不是騎馬來的,帶的隨從很多。”


    一口氣說到這裏,阿六見張壽翹起大拇指,似乎在誇獎自己的縝密,他卻並沒有因此高興起來,反而更肅然了一些:“然後我去打聽了趙國公一行人的行蹤,有人看到他們一行人確實出城了。但是,趙國公在林府門前上車之後,在那條街上停留了一會兒才走的。”


    張壽對朱涇雖說談不上十分熟悉,但就阿六所言的這些,他卻已經覺得,這明顯迥異於朱涇那往日的作風。上馬車卻不走……豈不是因為那馬車上還有別人?


    所以,當他聽到阿六說,人又特地進宮一趟,確證朱涇今日是從清寧宮出來方才去了林府吊唁,而後又去了趙國公府二度求證,打探到朱涇今日出門隻帶了八個隨從,而區區八個人明顯擺不出林府下人所言,那護衛前呼後擁的架勢,他沉吟片刻,最終就立刻做出了決定。


    “你跟我去一趟女學見瑩瑩,事有蹊蹺,我要和她商量一下。”


    因為女學中從上到下用的都是女子,張壽雖說來接過朱瑩幾回,但從來都是在大門口。此時他帶著阿六匆匆趕到,讓人通報一聲後就在門前等,沒想到不多時,卻正好迎麵遇上永平公主出來。


    他和這位金枝玉葉也算是很早就相識了,但個性不合,所以也沒有太多交集,此時不過側身一讓,拱手行禮而已。可永平公主並沒有像平常那樣,就和對普通官員一樣微微頷首答禮,而是在他身邊停留了下來:“張學士是來接朱監學的?”


    雖說朱瑩常常戲稱自己是女學的督學禦史,但實際上,皇帝當初讓人刻了兩方印,永平公主才是督學山長,朱瑩則是監學巡查,可這名頭張壽壓根沒有刻意去記,所以永平公主這麽正兒八經地用朱監學三個字來指代朱瑩,他不由得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


    而緊跟著,張壽就沒有在乎這樣一個稱呼,而是沉聲問道:“怎麽,瑩瑩也不在?”


    永平公主見張壽這短短一句話裏,竟流露出幾分焦躁的情緒,她不禁有些納悶,隨即就開口說道:“宮中太後娘娘派人來傳見瑩瑩,因為人來得突然,又是在側門接走的他,所以這正門的門房不知道,這才通報進去,我正好回宮,就告訴張學士你一聲。”


    “又是太後?”下意識地迸出這四個字,張壽也顧不得永平公主此時那微妙的表情,立時轉身對阿六說道,“走,我們先去南城兵馬司!”


    意識到張壽這竟然是打算去見朱廷芳,永平公主一下子醒悟了過來,這恐怕有事情發生。她本想開口詢問,可眼見張壽帶著阿六走得飛快,她再轉念一想,最終決定與其追上去討沒趣,還不如立刻回宮,去清寧宮太後那兒打探一下事情原委。


    一個也字,一個又字,莫不是又出什麽事了?


    然而,張壽卻根本沒有寄希望於永平公主那邊有什麽樣的收獲。尤其是當他來到南城兵馬司,最終卻得知,朱廷芳在大約一個多時辰之前因事外出時,之前就已經隱隱懷疑的他終於徹底確定,自己這一趟白雲觀之行大概非去不可。


    因為之前阿六捎來的白雲觀約見口信並未定下時間,因此他並沒有立刻就出外城,而是先帶著阿六趕回了張園一趟,取了一個匣子之後,主仆兩人這才馬不停蹄地出了西便門,往西直奔白雲觀。


    之前張壽帶阿六去女學時就已經黃昏,此時到了白雲觀,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在張園匆匆塞了兩塊點心墊饑,又灌了一通水,此時張壽腹中並不饑餓,但心頭那股怒火卻相當熾烈。


    此時的白雲觀靜悄悄,高大的門樓巍峨矗立,仿佛猶如一座尋常的方外道觀,可聽到身後阿六提醒的聲音,他卻知道那隻不過是個假象。因為耳力和目力一樣敏銳的阿六正輕聲告訴他,什麽地方隱藏著人,什麽地方有人窺伺,就如同他的另一雙眼睛和耳朵。


    雖說這地方就猶如龍潭虎穴一般,正等著人去自投羅網,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大步走過門樓入內。隨著一個年輕的知客道人猶如鬼魅一般現身,態度非常恭敬地深深行了一禮,他就沉聲問道:“我家嶽父呢?”


    張壽沒有問朱瑩和朱廷芳是否也在這裏,而那知客道人顯然也沒有問一答二的意思,人甚至一言不發,隻是再次彎腰行禮,繼而就轉身在前頭帶路。


    緊隨其後的張壽努力使自己心平氣和,很快,他就在這無比靜謐的環境中,捕捉到了前頭這個帶路人那若有若無的呼吸聲,然而,他自己身後阿六的呼吸聲和腳步聲,卻仿佛完全消失了一般,以至於他禁不住突然轉頭往後看去,繼而立時瞳孔一縮。


    身後竟是連個鬼影子都沒有,阿六不見了!


    然而,隻是瞬間的驚詫,張壽就扭回頭來,鎮定自若地繼續緊緊跟上了前頭的知客道人。阿六跟了他這麽多年,這天底下想要無聲無息將少年放倒的人絕對不存在,所以更大的可能是,這小子趁人不備,悄然潛入了黑夜之中的某處。


    雖說這同樣很危險,但他來之前已經做了相應的準備,不論永平公主在回宮之後是否有所作為,其他人卻也能把相應布置執行到底,所以他心中固然有忐忑,可絕對談不上有太大的畏懼。


    畢竟,他進京之後固然結下了不少仇人,但要置他於死地而後快的仇人,那無疑是廢後和大皇子二皇子母子三人,如今他們都已經死得幹幹淨淨,至於剩下的如江閣老之類,要報複他也使不出這樣的手段。


    所以,此時這樣的局麵,他就算用排除法,也能大致把嫌疑人縮小到一個最小的範圍。


    當前頭那知客道人仿佛不知道帶來的兩個人已經少了一個,在一處偏殿門口站定,輕輕敲門後又悄無聲息地退到一旁的暗影中,他就毫不客氣地開了口:“楚公公,你借用我嶽父的名義約見我,到底想幹什麽?”


    不過須臾,內中就傳來了一個聲音:“趙國公,我對你說的沒錯吧?令婿對我深懷戒心,你那時候不信,可現在你聽聽,他一開口就說是我在背後攪動風雲。”


    “你都已經把事情做到了這不能回頭的地步上,他若是再算不到是你,那也就不是瑩瑩會在千萬人中挑中的夫君了。”那另一個聲音頓了一頓之後,當即就喝道,“張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可不像是你!”


    “嶽父大人,瑩瑩被人以太後相召為名請走,朱大哥也不在南城兵馬司,我雖說對永平公主露了點口風,也布置了相關人士去做他們該做的事,但卻也不得不親自來走這一趟。”


    如此回答過後,張壽就直截了當地進了偏殿,眼見一瞬間四周燈火猶如有人控製似的一盞盞亮起,他卻依舊麵不改色心不跳,甚至連眼睛都沒眨動一下。


    他從前看多了華燈璀璨,煙花絢爛,看多了各種神奇魔術大變活人,甚至連一座摩天大樓都能給你變沒……這麽一點小小的伎倆又算什麽?因此,在火光乍現那第一刻就微微眯起眼睛適應明暗變化的他,第一時間就看見了空無一人的正位,以及右下首的朱涇。


    至於楚寬,人恰是站在正位旁邊稍後一點的地方,一如他曾經去乾清宮時,見到人站立在皇帝身後的那個位置。


    “張學士,你號稱自幼長在鄉野,因葛老太師的教授方才有如今的才學。但這是葛老太師替你扛下了外間可能有的質疑,他在那小村中固然住了一陣子,卻根本沒有能夠教你。而在皇上和他看來,你和某些精通海外蕃學的賢士有所關聯,甚至他們教了你。”


    “但是,京郊不是那些海邊的漁村,常有大船小船從海上來,於是常人不以為意。尤其是那座小村,四處都是你嶽父安插的人,若有陌生人,一定會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縱使你用那座竹林以及竹屋作為遮掩,卻也瞞不了一輩子。”


    “所以,沒有什麽精通海外蕃學的賢士,也沒有什麽竹林隱賢,更沒有什麽大病之後開竅……有的隻是和當初太祖皇帝夢天帝一樣,生而知之的奇跡!”


    饒是張壽算到楚寬這一係列動作背後,恐怕是要拿著某些事情逼自己,可此時那一層窗戶紙被人捅破,他還是禁不住在心裏歎了一口氣。


    人家穿越之後從書呆子、傻子、瞎子、廢柴變成天才,人人都覺得毫無問題,理所當然,可輪到他的時候,他好歹還在融水村中悄悄鋪墊了三年,可卻依舊被有心人盯上。


    說來說去,全都是當年那位太祖皇帝幹出來的事情太絕了!夢天帝製球儀畫地圖……要不是在海上失蹤,人真的有可能征服四海,到時候就不是夢天帝,而是天帝轉世了!


    楚寬咄咄逼人的靈魂拷問在前,張壽卻有餘暇考慮這種完全無關的事,自然不是因為他鎮定又或者破罐子破摔,而是這種完全從心的事,隻要他抵死不認,楚寬還能拿他去切片嗎?


    因此,他哂然一笑,沒好氣地說:“生而知之,楚公公你未免把學習二字,看得太過簡單了。我也懶得反駁你,你既然咬定了我是生而知之,那你扣下我嶽父,約我到這兒來,到底想幹什麽?”


    楚寬直接從那正位之後走了下來:“古今通集庫裏的那些書,梁九城既然試過你卻沒什麽發現,我也沒那個自信能超過他,再拿那些手劄試你也沒用。而太祖皇帝以及那些部屬的下落,皇上既然派人揚帆出海尋找,十年二十年,百八十年堅持不懈,總能發現相應的線索。”


    “畢竟,如今不是球儀在軍器局裏束之高閣,朝臣們壓根不在乎海東還有一塊廣袤大陸的時候了,有海東那些與大明截然不同的農作物當作證據,他們沒辦法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但是,太祖皇帝早年間南征北戰,屢戰屢勝,不止是因為他練兵得法,將帥歸心,也是因為他招募能工巧匠,根據他畫出的圖紙做出了一批所向披靡的武器,所以從大明立國之初,軍器局就是重中之重。”


    “而這些圖紙,因為渭南伯張康之前某一個蠢貨的關係,幾年沒有拿出來晾曬摹寫,以至於損毀到幾乎難以辨識。又因工匠每人隻通一樣或者兩樣部件,裝配的人又死了……這麽多年,軍器局拚盡全力,還有一小半無法製造。張學士你如果生而知之,不覺得責無旁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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