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王此人,在朝中是出了名的老好人。隻是他這位老好人卻不會像一般的老好人那樣,因為要刻意維持老好人的形象而失去個性,被人忽視。相反,還甚得同僚們的敬重。這其中有因為他的財富的,有錢的人總是會被人高看一眼。可更多的是對義王這個人人品的敬重。義王雖富可敵國,可混跡在朝臣們中間卻看不出一絲有錢人的驕縱之氣,穿戴用度都和常人無異。隻是在細微之處,能看出一些他貴為朝歌首富的實力,比如他垂在腰間經常把玩的那枚玉佩,比如,他喝的茶葉,比如男人們隨身帶著的一些小物件兒——隨便拿出一件來,那都是有些來曆的。這男人跟男人之間,不存在近則不遜遠則怨,可同樣身為朝臣,你太高高在上了,讓人高攀不起,人們相比之下不免也會生出怨懟之心。義王卻將這種尺度拿捏的剛剛好,既跟人保持著一種你是雜色玉髓,我是和田碧玉的差距,又讓人覺得他們之間還是有著共同之處的。再加上義王一向持重,從不言語孟浪,是以在朝臣之中甚有威望。


    即便沒有和聖上還有皇子的這段淵源,依義王的能力,必定也不會過的比現在差。他會娶妻生子,不管在朝為官,還是接管祖業,都會努力營謀,跟普通人一樣勤勤懇懇,規規矩矩,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可命運就是不讓他做個普通人。不讓他就這樣普普通通了此殘生。也許是他骨子裏不甘於普通的因素招來了命運的回響。總之,讓他這個普普通通的小商賈,小官吏,竟跟至高無上的皇權產生了聯係。既然讓他站在了海邊,他豈能沒有望海之心?更何況還有奪妻之恨,綠帽子之痛。義王如此自重,又怎麽能受得了這份屈辱。


    隻是義王終究不是普通人,心裏再是不甘,再是屈辱,表麵上卻沒有絲毫表露。隻一心一意撫養著皇子,等待著時機。他這番心思,知道的人除了皇子,再就是聖上了。


    隻有身處其中,跟義王朝夕相對,才能真切的看清義王的為人。才能看清義王那舔犢情深的老慈父背後藏著的是一副怎樣的麵孔。大概隻有應皇子知道義王不娶的真實用意。他是在向聖上表忠心明態度:他鄭某人,一定會拿聖上的骨血當自己親生骨肉看待。再則,他誌並不在女人身上。義王對女人的態度,跟當今聖上有得一拚,也純屬隻當是玩物。女人何其多,想要的話隻需一個手勢,何苦非得娶回家中那樣麻煩,無形中給自己布了個監視自己的眼線。他也不希望被此等瑣事分心。


    和他的娘親老夫人一樣,義王也是表裏不一的人,隻不過老夫人雖然也是說的一套做的一套,可常常是剛說完冠冕堂皇的場麵話,後麵就會把真實想法說出來。所以你不僅不會反感,還會覺得有點可愛。但義王就不一樣了。他心思縝密,不露一絲破綻。隻是他忘了一點,一個人若是表現的太過完美無缺,不合人情,反倒顯得不真實。所謂事出反常必有妖。所以,義王越是表現的逆來順受毫無嫌隙。聖上越是疑心他別有居心想伺機報複,隻是君子報仇十年未晚,不是不報時辰未到。


    在聖上看來,義王想利用應皇子有所圖謀,這已經是鐵定的事實。隻是苦於抓不到任何真憑實據,義王又一直表現的恭順賢良,讓聖上無從下手。


    以聖上的狠辣無情,隨便找個什麽借口將義王除之後快本也不是什麽難事,可現如今他也是將近七十的人了,不得不為以後打算。他現在最擔心的就是尚未安排好後事,自己便一命歸西,丟下所創的這萬世基業,和尚未成熟的皇兒們,無所歸依。所以,最近幾年都在極力籠絡群臣,以給太子日後順利繼位鋪路。所以聖上非但不殺義王,還跟他和睦相處,君臣兩個心照不宣互相演戲,隻在暗地裏下著功夫。


    隻苦了夾在他們中間的應皇子。把這一切看的清清楚楚,可卻沒有一點辦法。既不能向親爹自證清白,又無力向後爹奮起反抗。隻能寄希望於聖上朝綱穩固,眾皇子們兄弟齊心其利斷金,還有最重要的是太子早日康複。讓義王沒有可乘之機。若太子一死,眾皇子群龍無首,勢必會群起而爭之,那朝局便會大亂,那義王也就可以乘虛而入。——他這皇子也是皇子啊,自然也是可以角逐皇位的。


    這一日,義王下朝回府。在書房盤桓了半日,眼看著將近午時了,又匆匆出來,吩咐徐福備轎。徐福便將義王平日出入所乘的一頂二人小轎備好。義王換過一身半舊衣袍出來,也不說去哪,隻上轎而去。


    轎夫們抬著轎子從後院角門出來,晃晃悠悠的出了義王府後麵的背巷。也不用義王吩咐,就熟門熟路的沿著大街要去往隆昌票號。隆昌票號也是義王的產業,是他眾多商鋪的其中之一,義王這些日子每日都在這裏核對賬目,所以,轎夫們以為義王是又想起什麽了,要去處理,故也不用吩咐,就直奔那裏而去。快到隆昌票號了,義王才拍拍轎廂,讓去一分利。一分利是一間雜貨鋪,也是義王的鋪子,轎夫們也沒有多想,便掉轉頭,拐向了西北的一條路。


    出進朝歌的路四通八達,但主要出口隻有三處;正南方向的柳盛召,西北方向的九裏橋,還有東北方向的哈流素。一出柳盛召就是官道,是各州府和朝歌之間往來的主要通道。西北方的九裏橋也能出入朝歌,但是道路年久失修,加之從此出去多是一些村縣,所以,九裏橋就成了周圍村民就近出入的一條便道。而東北方向的哈流素則是去往山北的唯一通道。


    百姓把這三條出口分別叫做官道,民道和匪道。官道,民道自不用多講,匪道則是人們普遍認為山北多刁民,且有很多在朝歌犯了事的人都是逃逸到了山北。山北天高皇帝遠,人一到了那裏便如同泥牛入海,虎歸山林,再也無從尋覓。而山北的一些亡命徒也常會經此流竄至朝歌偷盜作案。故因此得名。


    義王坐在轎子裏,閉目思索著。他經常從這裏經過,不用看外麵,隻聽動靜就大致知道來了哪裏了。轎子外麵傳來一陣叫賣聲,中間夾雜著小叫花子們的蓮花落。


    “哎!哎!


    瞧一瞧來看一看,


    這裏有個窮要飯,


    大娘好大爺善,


    可憐可憐我這個沒吃沒喝沒爹沒娘的小要飯,


    給個三瓜和兩棗


    小叫花子祝您長命百歲大發財!”


    約摸著離目的地不遠了,義王整了整衣袍,準備下轎。誰料那蓮花落徑直向他這裏過來了。轎夫騰不出手來轟趕,隻用腳踢著,顛的轎子一搖一晃的。那叫花子跟轎夫兜著圈子,還在唱道:“叫我走,我就走,老板伸出富貴手,這二年,我沒來,掌櫃的已經發大財。三瓜兩棗不算少,給的多了也不要。”


    義王聽得心煩,悶聲喝道:“打開!”


    轎夫們聞聽此言,立馬放下轎子,去抓那叫花子。小叫花子們一看來勢不對,哄得一下四散逃開。隻有一個瘦弱的叫花子一邊跑一邊回頭看,一下摔倒在地。前麵一個叫花子急的直叫:“小四兒!快跑啊!”


    被叫做小四兒的叫花子還沒等站起來,已經被轎夫一把抓住,那轎夫像老鷹抓小雞似的,抓起那小叫花子就丟了出去。隻聽小叫花子一聲慘叫,抱著腿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兒,隨即就起來一瘸一拐的跑開了。


    看著前頭就是仁泰茶樓了,轎夫們都放慢了腳步。不知道義王是要先來此喝茶,還是徑直去鋪子。義王愛喝茶,每每過來都要先到茶樓。果然聽見義王拍轎廂讓停轎。


    義王麵無表情的下來,對轎夫們說道:“我喝口茶。你們先去鋪子裏讓他們準備著,就說我稍後便到。”


    轎夫們依言先去了。義王撣撣長袍,不動聲色的望了望身後,這才邁步進了茶樓。


    一進門,也不用人招呼,徑直上了二樓,在靠北一間桌子上坐了下來。


    此時正是午飯時分,茶樓裏沒有一個客人。義王坐下後,從懷裏掏出一方黑色的手巾,擦拭了一下臉和手,隨即就支起靠著桌子的窗戶,把手巾向外搭在窗台上。風吹著手巾,在陽光下獵獵飛舞,就像一麵旗幟。襯著黃色的木頭窗框,分外醒目。義王怕手巾被風刮跑,又用一個茶杯壓在裏麵這一頭。


    夥計的這時才上來,一手提著茶壺,一手拿著茶杯。一邊搭在手臂上的抹布擦拭著桌子,一邊懶洋洋的問道:“這位大爺想要喝點什麽?”


    “來一壺龍井。”義王垂著眼睛,自顧整理著袍袖。將袍袖從衣縫處折好對齊,再扥一扥,如此兩邊袍袖都整理完畢,才向外一甩,把手放在膝蓋上。折好的袍袖像是兩隻翅膀,翩然落在兩邊腿上。


    “好咧!”夥計正要走,這時才看見窗戶開著,便說道,“大爺小心受風。這後麵背陰,吹進來的風也是陰風。最容易把人吹壞了。我還是給大爺關上吧。”


    “罷了。我走的有些急,燥熱的很。吹一吹涼快涼快。”義王說罷,擺擺手,讓夥計趕快上茶。夥計這才去了。


    前麵說過,這西北方的出口之所以被稱之為民道,是因為從此出去都是村縣。其實這隻是原因之一。還有一個原因,是這朝歌的西北麵,人口稠密,且居住的多是些貧民百姓。這裏的消費和朝歌中心相差很多,就是同樣一間雜貨鋪,這裏賣的都是些生活必需的日用品,針頭線腦,盆盆罐罐,而且都是些便宜貨。這仁泰茶樓也是一樣。雖然叫做茶樓,實際上也是二樓,可裏麵家具陳設簡陋。而且是商住一體,茶樓老板一家都在鋪子裏居住,所以看上去十分擁擠雜亂。


    南樓還相對好一些,隻擺放著幾張桌椅。因為來此喝茶的都是周圍的人,大家條件都差不多,所以也就不挑剔那麽多了。畢竟價格放在那裏。義王點的是這裏最貴的龍井,也不過就是十幾文錢。


    義王小口小口的呷著茶。劣質的茶葉苦澀難咽,可他卻像絲毫不覺得,隻機械的一口一口喝著,警覺的聽著樓梯上的動靜。直到將一壺茶喝的幹幹淨淨,這才放下茶杯。怔怔的出了一會兒神,隨即叫夥計結賬。


    夥計這會兒看著勤快些了,腳步如飛的上來,看見義王正收回手巾來抖著,他忙伸出兩隻手接在下麵,像是怕義王失手把手巾抖落在地。義王也不做聲,隻慢慢的疊好手巾,放回袍袖之中。


    這夥計是新來的,這是第一次見義王。有些自慚的看看自己手上那塊髒汙的抹布。絲毫不覺得義王這番舉動有何不妥。有錢人嘛,自然講究了。通通風,晾晾手巾,都是講究的表現,他還見過一個客人,喝茶的時候得先用開水燙過杯子,這才開始喝茶。在他看來,這純屬是多此一舉。這茶水也是滾燙的,何必再用開水去燙。所以在他眼裏,這有錢人就是不一樣。再有什麽異常之舉也是正常。


    義王從茶樓出來,就直接去了一分利雜貨鋪。隻待到鋪子關門才回到義王府。


    這天夜裏,晴空萬裏,天空之中隻有幾顆星星,在遙遠的天際閃爍出微弱的光亮。


    義王自從回來就一直在後院書房沒有出來。連晚飯都是徐福給端到書房裏吃的。義王的書房一向是不許下人進去的,隻有徐福端茶送水。徐福最後一次出園門的時候,回頭還看見窗戶上義王的身影在踱來踱去。


    半夜裏,義王聽見屋頂像是有動靜,忙關了燈出來,院子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立著一個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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