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托林又返回特拉夜斯特陵舍,並不是相信耶斯迦的承諾,升遷都是“邏各斯”安排的,他是想回到這裏去尋求真相。


    阿施拉他們到底是怎麽出事的?這麽多人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死掉!


    新開的特拉夜斯特陵舍完全改變了——新挖了巨大的人工湖泊,所有原有的裝飾和布局都改變了,那些燕尾式的山牆都改成了新的風格,他熟悉的一切都消失了。他也找不到任何一位跟隨過阿施拉,參加過昴宿四p41的戰役的親曆者,所有人隻能告訴他一些道聽途說的話。連那些麵色陰沉嚴肅的管理員們都完全更換了一組人。


    穿著騎士長袍的托林在迷宮般的柱廊中來回踱步,他自覺走錯了路,隻能退回去。他的麵容憂鬱,不再是那個天真快樂的年輕人了。


    他熟悉的世界完全消失了,連同那些年輕人,甚至是曾經的自己。


    到底誰在用這種抹去一切的方式在掩飾真相?真相又是什麽呢?


    在新的大祈禱室裏,幾千人還在依循數百年前的不變傳統,跪在堅硬冰冷的地板上祈禱,他偷偷地抬起頭望著大團長祈禱的背影。


    耶斯迦是另外一種人,大團長頭銜如中獎般砸到了他頭上,他急於證明自己名至實歸,卻缺乏曆練和能力。突然而至的高升對於某些人並非是件好事,尤其是在形勢艱難之中——騎士團需要大量補充人員,重新磨合,重新訓練和確定指揮風格;這都超過了耶斯迦的能力,他妄圖取代阿施拉,甚至一度夢想超越阿施拉,但僅僅學到了前任喜歡掌控全局的皮毛,並轉為待人苛刻瑣碎的弊端,所有騎士都陷在陰影裏,就如大祈禱室模擬出巨大哥特教堂的陰影投射在所有人身上一樣。


    托林逃跑了,主動請戰,進行遠航艦隊的攻擊,這樣他可以至少遠遠跑開數萬光年之遙,一年半載回來時,耶斯迦就已因結婚搬出布哈拉,不用再看到自己不喜歡的人了。


    一年半時間起的遠程艦隊攻擊,柏拉圖人稱之為“伊阿宋之征”,專門用於清剿蓋亞人在獵戶座懸臂邊緣至盾牌-南十字懸臂邊緣的采礦基地,需要從數萬光年時空遠端一路往回程不斷劫掠和破壞,被公認為最辛苦和危險的征戰任務,也就很少有高階指揮官會主動請纓,托林身為白虎騎士團大團長直轄的“不死軍”騎士,實際上在柏拉圖軍人中處於高階位置,在這樣的遠征中,可以得到一支小支分艦隊的指揮權。


    在襲擊一個小基地後,又經過一場激戰,才徹底擺脫了一支蓋亞艦隊的追擊。托林率領的這支小艦隊準備盡快返回數光年之遙的龐大的母艦隊。


    “距離我們三十光分有一座流動補給站!”艦隊航線員向托林匯報。


    “哦!太好了!”坐在白虎戰機駕駛座上的托林脫口而出,他已經戰鬥了24小時了,連一口水都沒喝,變形戰機飛行員在戰鬥時全靠戰鬥服的特殊係統維持體力,並不需要進食喝水,這是為了停止人體排泄,但饑渴之感是無法消除的。


    “太好了!我要美美吃一頓!”


    “天啊,有好吃的了,想到蛋白質多維他命膠水我都要吐了。”


    “我還要洗個澡,一周洗一次真受不了!”


    “離開柏拉圖三個月後,我覺得自己逐漸變成野人了。”


    所有年輕的騎士們都在內話通訊裏瘋狂喧囂著。“伊阿宋之征”除了艱險漫長的戰鬥之外,捉襟見肘的後勤補給也是最熬人的地方。在消耗完大多數攜帶輜重後之後,艦隊隻能靠各種漂浮在太空中的移動補給站續命。


    托林下令去最近的太空補給站,他們的遠航艦隊停靠後,一群年輕騎士如餓狼撲食般衝向了補給站的大餐廳,這個足有兩百年曆史的老餐廳沒有自動餐桌,全靠智能機器人服務員送餐收餐。但這群年輕人迫不及待地自己直接去取食物,每個人手裏都端著托盤,上麵放著堆成山的薯條、堆砌四五層之高,全用插鉗定型的素肉漢堡、圓盤狀的巨大素炸肉排,巨型色拉碗和各種口味的超大杯飲料,飛快地坐在大食堂的幾條長桌上,瘋狂地大口開吃。要是哪個老式圓筒機器服務員在他們麵前走慢了,可能被這些身板鋼鐵般的高大直男一下撞飛不可。


    這一群24小時沒進食,真如餓虎撲食般的年輕騎士引起了其他人的巨大的注意。


    “如今真是虎落平陽啊!”


    “白虎騎士團也算是盛極而衰,之前把我們這些艦隊官兵也壓得太低了。”


    “據說是現任大團長比前任差遠了,現在看他們有種平視感。”


    托林雖然在大口吃著食物,卻依舊豎起耳朵,在傾聽一旁穿著第十一艦隊“伊特魯斯坎”製服的一群軍人的議論紛紛。


    “白虎騎士團不像過去那樣無堅不摧了,還有幾次打得很臭。”


    “真是換一位領導,換一個運勢,前任大團長,叫什麽?”


    “阿施拉。”


    “哦對,天狼星,神吹的柏拉圖第一武將,沒想到下場那麽悲慘。”


    “是啊,騎士團指揮部被直接殲滅……阿施拉陣亡了是嗎?”


    “這是胡說,阿施拉重度傷殘了,好慘,被送去‘海隆’了卻殘生,這比直接陣亡更慘啊。”


    “唉,我聽到一個消息,說阿施拉已經死了。”


    “什麽?”


    “他趁看護不備,跳崖自殺了,整個人都碎了,本來就一半是機械,你可以想象那場景。”


    “才31歲……”


    “太慘了……”


    一瞬間,托林覺得自己身處黑暗之中,一時聽不到他們的交談了。


    他的青年時代,就這樣猝不及防地終結了。


    托林,你的頭發蓬亂——


    阿施拉大團長用修長有力的手指托起了一束淺栗色的頭發,隨後逐漸變成了機械手指,把他的頭發拉扯得很疼,托林回過頭,見到大團長英俊的麵容有一半變成了智能機械,雙目化成了閃著紅光的機械眼。


    他嚇壞了,披頭散發地瘋狂奔向一個海霧茫茫的懸崖,到處是那些被阿施拉下令處決的蓋亞戰俘。


    無數的屍體橫七豎八地堆在一起,他站在懸崖盡頭的邊際,看到阿施拉一半是機械的身體血肉模糊地躺在黑暗石塊堆砌的穀底,薄霧飄了過來,他看到很多很多熟識的特拉夜斯特陵舍的同伴們也躺在那裏,他們沾滿鮮血的屍體圍繞著大團長展開,這些人他都認識,不複記憶中天使般俊美的容顏,而是無比恐怖和淒厲,托林恐懼地又想轉身逃跑,已經完全變成機械的大團長跟了過來,憮然地站立在他身後。


    托林,你也跟我們來吧,和我們永遠在一起,就像起初一樣。


    機械手臂把他猛地推下了萬丈深淵。


    “啊!——”


    托林從戰艦上的蛋型睡眠器上做噩夢驚醒了,監控柏拉圖騎士睡眠的夜間睡眠小幫手走了過來,它會帶托林去做檢查,作為意識戰機控製者,柏拉圖騎士們的精神健康每時每刻都受到監控。


    但托林直接伸手把這個懸浮蛋型的小機器人關掉了,坐在睡眠床上,他現在在戰艦上,戰艦現在在哪裏?要去哪裏?茫茫宇宙無始無終,人類卻依舊如此恐慌、孤獨和無助。


    人類也許始終無法離開大地,在20個月的宇宙征程之後,在接近“伊阿宋之征”尾聲的時候,他雖然還活著,但依然失去了感知時間的能力,這是怎麽用睡眠器調整鬆果體功能也是無用,他甚至因為一種時空錯亂感,感覺阿施拉大團長還活著,隨時會見到他。


    “托林,為什麽你連著三次望彌撒都借故不參加,也不補領‘阿密哩多’?”隨軍司鐸佩加茨在走廊裏跟他直接說道,“你知道規定,這是會被嚴格記錄的。”


    “我當然知道,但我不想再被人控製精神,我想有自己對萬事萬物的判斷力,我想要知道這個宇宙的真相,不想再被人灌輸虛假的消息。”托林直接爆發了,他跟佩加茨很熟,故而可以直言不諱。


    “不,你這樣認知是錯誤的,元教並不控製人的精神,阿密哩多隻是激發人中腦導水管周圍灰質中的靈知層,換句話說,隻是讓你變得更有宗教精神。”佩加茨穿著黑色高領的製服,顯得睿智而高雅。


    “什麽樣的宗教精神?愛?順服?和犧牲?你告訴我,什麽樣的神需要渺小人類的完全犧牲?去心甘情願地把自己當作一枚螺絲釘?”


    佩加茨愣住了,事實上元教非常注重人的靈性,不會為了解答信徒疑問編纂標準答案集。


    “你覺得自己是一枚螺絲釘嗎?”司鐸問道,他們其實也擔負前線人員的心理疏導。


    “是的,我是一個巨大的強大的係統中無足輕重的螺絲釘,我被教導成一個天使,卻隻是天國秩序中塵埃,我帶著羽翼在主的寶座邊歌唱,至高神揮手宣判我的毀滅,難道我隻能順服地喊一聲‘阿彌’嗎?”


    “在我們的教義裏並沒有絕對的順從,我們必須維護體係的生存,才不得不渡讓一部分個人自由……如果體係崩塌的話……”


    “這個體係讓我恐懼!”托林叫了起來,“我們的祖先是為了對真理的信仰,撇除舊地球上一切囚禁人的謬誤式的宗教和信仰而建立柏拉圖,為了更公平公正的體係,也為了每個人能夠發揮自己的特長……但如今,我覺得被什麽可怕的東西所占據,充滿了欺騙?”


    “哪裏有欺騙?”佩加茨完全理解不了托林的叛逆從何而來。


    “過來!你過來看看!”托林把司鐸帶到了中心指揮室,他下令航道觀察員放出大量探測器,並讓開啟全部太空雷達。


    “你來看看,我們現在離開昴宿四p41很近,我放出了探測器,很快你就能看到兩年前戰役發生地的現況。”托林緊張地看著3d投射影像區。


    “兩年前戰役發生地?”


    “對,就是白虎騎士團指揮部全軍覆滅的p41戰役。現在被其他艦隊稱為‘坦能堡戰役’的那場戰役。”


    信號數分鍾後傳回來,這是一片極為曠闊,無任何物體的空間。


    “果然,什麽都沒有!這裏哪裏像發生過大戰的區域呢!”


    “確實不同尋常……”佩加茨在腦海中搜索大戰後的宇宙空間的樣子,到處都是漂浮著散落的戰艦殘骸,還有各種飛行器殘骸,宇宙時代的戰爭消耗是巨大到無法估算的,每次經過這樣的區域,元教的司鐸們還需要為陣亡的柏拉圖將士祈禱,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大戰後一片空間的模樣。


    “但已經過去兩年了,你知道宇宙如同一個奇異的時間空間的交匯,從肉眼上是三維的而已,會產生異常的空間折疊現象,有的殘骸會突然出現在很遠的光年之外,我們都知道蓋亞幽靈艦隊的傳說……你所偵查的不過是現在的區域時空,而非兩年前的。”司鐸很理性地解釋道。


    “那總不應該什麽都沒有吧!近1萬架白虎戰機,阿施拉的旗艦‘獵戶座’有多龐大,還有兩艘二級旗艦,無數的護衛艦、炮艇、無人機……蓋亞人難道不付出點代價嗎?那麽一場慘烈的戰爭,就一點痕跡也沒留下嗎?”托林變得有些激動。


    “這隻能說發生了空間折疊現象……托林,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覺得‘坦能堡戰役’根本不曾發生過,這都是被偽造的記憶,所謂的人人都信的曆史,隻不過是以訛傳訛,我們被人塑造了記憶,我們堅信不疑的曆史不過都是虛假的傳說……”


    “托林!夠了!胡思亂想對你沒好處,時空折疊完全可以解釋這個現象。”司鐸覺得這位騎士的思想過於荒誕不經,他整個人都嚴肅了起來。


    “我作為你的朋友必須給你忠告,你必須去望彌撒領取甘露,每個人的思想都有邊界,是必須有邊界,因為一旦越界你就會輕易毀掉自己。你明白超過一個月不去望彌撒的後果。”


    “不,思想不能有邊界……”托林搖了搖頭。


    “那你到底在想什麽?我真的不了解。”隨軍司鐸用轉身離開,表達了他對朋友異想天開的想法。


    托林用疲倦的藍眼睛望著一片空曠的昴宿四p41區域,真正心底的話他還是不敢跟佩加茨直言,因為這毫無證據。


    他隱隱約約地覺得阿施拉和騎士團是被人滅口的,這裏有一個巨大的秘密,體係的秘密,沒人敢去觸及,所有的一切都在用謊言去掩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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