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煬撓了撓頭,“對不起,孟老師,讓你失望了,那種滋味……就像滔天巨浪一樣,真的會把人完全吞噬……然後淹沒在萬米深海裏……”


    孟修賢平視蕭煬,語氣溫和地道:“你知道……我對你印象最深是什麽時候嗎?”


    蕭煬思索片刻,挑眉道:“交流賽奪冠的時候?”


    孟修賢搖頭。


    蕭煬又想了想,“對噢,那時候你回桃源了,沒看到。那……是在水果店二樓我拿花瓶扔你的時候?那是你第一次看到我。”


    孟修賢依然搖頭。


    蕭煬皺起眉頭,略微苦澀地道:“總不能是在華胥中學會議室裏我通過月牙指出你的身份,裝暈朝你噴水,拿筆刺你的時候吧?”


    孟修賢目光逐漸幽遠,又很柔和,像是在懷念什麽十分美好的事物。


    “是你第一個完成入學測試,站在木櫃下麵抬頭仰望0001號抽屜的時候。”


    這個回答,蕭煬是怎麽都沒有想到的。


    “實不相瞞,孟老師,我都記不太清了,為什麽那時候會印象深?”


    孟修賢真誠地道:“我畢業就留校任教,沒有參加過一次正規的除咎任務,所以想領略界差的美妙,隻能通過一些借閱來的書籍,偶有看到一首從未見過的佳作,便心喜不已。


    “這麽些年以來,我第一次通過人領略到界差的美妙,就是在那時候的你身上。


    “一位朝氣蓬勃的俊朗少年,站在第一排木櫃下,雙眼明亮如星,如天邊的一抹晨曦初現,熠熠生輝。


    “在那一刻,我從你身上看到了無限可能。


    “你第一個完成測試,沒有去拿0001,也沒有直接去拿0299,而是去看了0001後,再去拿的0299。


    “心存高遠,意守平常,終成千裏,這就是我那時對你印象深的原因。


    “進入學院之後,你果然如我預想一般,優點和缺點都很明顯,能受教卻又有自己的原則。


    “知其善守其拙,韜光養晦,務實篤行,藏鋒隱智。”


    蕭煬似是有些慘淡的自嘲道:“藏鋒隱智……我之前自以為藏得還算不錯……可怎麽都沒想到孟老師你才是最能藏的……藏了二十年……


    “我還記得入學第一晚晚自習,你的自我介紹,說你的孟是孔孟的孟,修是修身的修,賢是見賢思齊的賢,現在看來,應該是聖賢的賢啊……”


    孟修賢連連搖頭。


    “哪有什麽聖賢……這個詞就和專家、大師一樣,隻能是他稱,凡是自稱的,都是不要臉和自以為是之輩。


    “何況……這世上本就沒有聖人,聖和人,這兩個字本就是矛盾的。”


    從孟修賢口中說出這話,有些出乎蕭煬意料。


    “啊?孔子也不算聖人?”


    “不算。”


    “那他算什麽?”


    “高級知識分子。”


    蕭煬還是第一次聽到對孔子這麽別具一格的形容。


    “孟老師,你說你的孟是孔孟的呀,你不喜歡儒家思想?”


    孟修賢語氣平靜地道:“部分觀點不喜歡吧,但我也不貶低,儒家思想自然有其博大精深之處,但其倡導將人要劃分的清清楚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子小人,這點我不喜歡。


    “人不能被分階級,不能被固化,當然,這是後世儒學的觀點,先秦儒學又太不一樣,後世儒學幾乎就是愚民之術,而先秦儒學的核心思想,才是儒學真正的精髓。


    “儒學隻能用來修身,卻不可用來治人,更不能用來治國。況且儒學是孔子創立,但儒學思想並不是,孔子隻是將遠古流傳下來的思想進行歸納總結,取名為儒而已。


    “所以在我的認知裏,孔子確實算不上聖人,但毫無疑問是個偉大的人,孟子荀子亦然。”


    蕭煬感覺到被震撼了。


    蕭煬震撼的原因不是孟修賢說出了這番話,而是孟修賢表達的那些觀點,竟然曾經在蕭煬內心深處出現過,但蕭煬的認知還沒有那麽深刻,未完全定性。


    蕭煬也不喜歡君子小人這一套。


    世上哪有什麽真君子?隻有真小人和偽君子,隻不過小人和偽的程度不同而已。


    “那孟老師你最後放那個大招筆墨通天的時候,說什麽莫道儒冠誤此生……我還以為你尊崇儒學呢。”


    孟修賢緩緩道:“儒冠,隻是儒生所戴之頭飾,先秦之後讀書人都叫儒生,後麵泛指書生和讀書人。”


    蕭煬回想起孟修賢那絕世風采,心中仍回味無窮。


    “但那招是真的帥慘了……讀書能讀到你這種境界,算是南柯有史以來的最強書生了吧?”


    孟修賢目光偏向一旁,深思片刻。


    “我讀書,沒有想達到什麽樣的境界,不是為了橫渠四句,也不是為了大學八條目中的治國平天下,或許我的誌向並不高遠,我讀書,僅僅是為了修身,讓我成為更好的自己而已。


    “那時候會有往聖先賢助我,並不是我在和他們的人交流,如我剛剛所說,人不可以為聖,聖人隻能是一種精神目標,但人的思想可以為聖,我是與他們的思想產生了共鳴。”


    蕭煬熱愛文學,讀過的書在他這個年紀來說不算少,可在文學上的造詣跟孟修賢比起來,就小巫見大巫了。


    所以孟修賢描述的狀態,那種高度,蕭煬現在還理解不了,隻是停留在不明覺厲或者初窺門徑的層次。


    “不喜歡儒家,那孟老師你喜歡什麽家?”


    孟修賢反問道:“以你對我的了解,你覺得呢?”


    蕭煬想了想平常孟修賢的治學風格有點像無為而治,便試探性開口。


    “道家?是老子、莊子還是列子?”


    孟修賢沒正麵回答,“龐院長喜歡列子。”


    蕭煬緩緩點頭,“能看得出來,他的命寶玉如意叫衝虛,《列子》又叫《衝虛真經》。”


    孟修賢不可置否道:“列子曰,聖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這就是龐院長一直追尋並且堅持的育人宗旨。”


    蕭煬鍥而不舍地問:“那你呢?是道家嗎?”


    孟修賢實屬無奈,淡淡開口。


    “我喜歡回家。”


    蕭煬臉上一僵。


    他知道,孟修賢這不是在開玩笑。


    回家確實是一個很有力量的詞,不管在外闖蕩多久,讀了多少書,賺了多少錢,沒有家,隻能是無根之萍,不得安寧。


    蕭煬還記得他問過孟修賢,除咎師真正的歸宿是什麽。


    是南柯,學院,組織,還是桃源。


    孟修賢用了蘇軾的一句話去回答。


    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孟修賢的愛人早死,收養了一個孩子,書裏的世界對他來說隻是一個暫時的港灣。


    隻有回到家裏,他才能將外麵承受的所有風霜抹去,找到內心深處的寧靜。


    有家可回,本就是人生一大幸事。


    即是幸運,也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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