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就輪到問楓滿頭黑線了……    當晚小皇帝又招我去未央宮。這一次我開始作畫的時候,忽然聽見他彈得曲子跟以往的似乎有些不同。我抬起頭來,但見紅燭下朱衣美少年素手微揚,在絲弦上劃出一串動人的音符,伴著那樂聲他朱唇微啟,歌唱道,“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那歌聲宛如低低的吟唱,悠揚婉轉,帶著幾分悲涼荒蕪的沙啞,宛如是夜晚的樹木間山林裏飄渺而出的耳語。他竟然將采薇譜成了曲,原本就肅殺的一手歌謠,被他唱得又多了幾分無奈,思念之意不絕如縷。    我聽得入神,都忘了繼續畫畫,直到一曲終了,他一收勢,抬眼看著我,“好聽麽?”    我點頭,佩服得五體投地。那詩我就背過一遍,他居然就全都記下來了……    這孩子其實是神童吧?    他站起身來走到我身後,輕輕環住我的肩膀,“這歌是為你而作,喜歡麽?”    我忽然就感到心髒一陣顫抖,仿佛有蝶翼在裏麵簌簌抖動著,那熹微綿軟的感覺順著血管遊遍全身,每一寸皮膚似乎都因為他身上的淡淡藥香而幸福地戰栗著。    我握住他的手,“喜歡,太好聽了。”    他在我耳邊低笑,抬眼看了看麵前的畫,問我,“我有這麽好看麽?”    “你比我畫得好看。”我承認我是情人眼裏出西施了……    “我比那個朱染帥麽?”    我偷笑,“當然了。”    他不滿,“你這個回答太模糊了。”    “你最帥,你比惠公子都帥~”    他笑得像隻小貓,他的頭發蹭得我後頸發癢。    “對了”,小皇帝忽然抬起頭來,正色說道,“老族長其實今天已經進京了,明天安排你和他見麵,如何?”    我被噎了一下,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應該很高興才對。我趕緊站起來向他謝恩,卻無論如何不能笑得自然。    如果老族長有辦法送我回去,我該怎麽辦呢?馬上就回去嗎?可是如果就這麽走了……我……    回去是一定的……但能不能再過一陣……    就再過一兩個月就好……    .    .    .    次日,我一整天都在翠微院守著。尋常來說宮外之人是不得入宮的,這回若不是小皇帝特赦,老族長這種俘虜之身的人更是沒機會踏入銅雀門半步。    但是既然有小皇帝的恩典,今天午時後會有人帶老族長入翠微院來與我相見。    我讓遷易他們把翠微院好好打掃了一番,準備上一些上好的糕點水果,酒菜什麽的也都預備上了。另外我還讓他們把內務司新發放下來的絲綢錦緞什麽的都拿出來,月錢也拿出來一些,打算讓老族長帶回族裏去。畢竟經過這一場戰亂,就算人員傷亡不大,元氣肯定也大有耗損。他們既然尊我為天人,我自然也得照顧著他們點兒。    幸好現在小皇帝這麽重視我,以至於內務司送來的東西多得屋子裏都擺不下了。否則就按照我原來的窮酸勁兒,想周濟他們還辦不到呢……    午時三刻,有宮人前來傳報,說是老族長已經在來這裏的路上。又過了一刻,翠微院的大門開啟,老族長被幾名宮侍護送著進到院子裏來。我就在膳房等他,麵前的酒菜糕點已經都擺好了,熱騰騰的冒著香氣。    心裏不知為何有些緊張,還真有點兒類似被爹娘視察一般的局促和忐忑……    碧紗簾後,出現了老族長熟悉但是又更加蒼老的麵容。他仍然穿著巫謝族那種獨特的少數民族服飾,頭上的牛角銀帽子卻不見了,隻是在額間綁了跟銀繩。他一看到我,眼睛裏立刻閃爍出了些激動的淚水,高舉雙手向我跪下,磕了三個大頭,“天人!!!”    我趕緊讓問楓把他扶起來,他卻堅持不肯,最後是我親自從飯桌後跑出來把他給拉了起來,拽到飯桌前坐下。他的手更加粗糙了,手心起了繭子,大約是在邊疆幫大軍搬運草料的時候給磨出來的。我心裏一陣生氣,都這麽大歲數的老人了他們居然還要使喚人家去幹粗活?有沒有點兒尊老愛幼的素質啊?    但是顯然老族長覺得能活下來就已經非常幸運了。他一直跟我訴說著族裏的變化。當初被祈國抓去衝壯丁的年輕族人幾乎都已經戰死了,隻剩下幾個傷殘回到族裏。現在村子裏的房子也正在重建,說是沒有全族覆滅多虧了我在這邊的照顧。    我心說我哪有真的幫到人家什麽……我每天在這兒享福,他們卻在邊疆受苦。他越是感謝我,我就越是不好意思……    我給老族長夾菜,讓他多吃點。酒過三巡,我終於找到時機問出我最關心的問題。    “老族長,當初你是打開了那個什麽什麽門才把我弄到這個世界來的,你還能再打開那個門一次,把我弄回去麽?”    老族長受驚一般抬起頭哎看著我,“天人打算離開?”    我趕緊擺擺手,生怕讓他覺得我是要不管他們了,“沒有沒有,我就是那麽一問。”    他卻似乎沒有了胃口,明明剛才還在狼吞虎咽,現在卻將手裏的筷子放下了。他囁嚅了一會兒,終於說道,“此番將天人召喚到這個世界,確實是給天人添了不少麻煩。但若天人走了,巫謝族上上下下百十來口人真的就一點指望也沒有了。”    他這一番話說得我挺有愧疚感,可是我真的幫不上他們什麽忙啊?    也不知道他們那破巫典是怎麽寫的,這不是害人呢嗎?    我也仔細斟酌著言辭說道,“其實沒有我的幫忙你們也做得很好了……現在已經休戰了,你們不會再遭難,我也就沒什麽用啦?而且,我也沒有打算馬上就走,隻是想知道還有沒有辦法回去。”    老族長歎了口氣,似乎還是不怎麽相信我的話。半晌他說,“不是老朽不肯幫天人,實在是這混沌之門要想打開,需要在天狗噬月之時,還要趕上春分之日,陰時陰刻,才能夠打開,這時機實在是少之又少,運氣好的話十年之內能遇到兩三次,不好的話百年千年也遇不上一次,老朽也實在是無能為力……”    聽他這麽一說,我是既悲又喜。喜是因為這樣一來我便可以順理成章留下來,悲卻是將來要如何才能回去原來的世界。雖然我在現實裏並不成功,但是我老爹還在,我總不能在這兒呆一輩子吧?    見我不說話了,老族長還以為我生氣了,立刻站起來就衝我跪下了,說著老朽該死。我嚇得趕緊站起來,一旁的遷易也趕緊上來攙扶。我說“我真沒生氣,您別多想,您就好好吃您的飯吧。”    他仍舊忐忑不安,搞得我愈發心煩意亂。    “那,您有辦法算出來下一次那個門開啟的時機麽?”    這一回他倒是點了點頭,“老朽可以嚐試著推算,不過這是個花功夫的事,而且老朽需要根據巫典,對照著星盤,所以大概要過上一段時間才能告訴天人結果。”    我點點頭,不論如何先知道個時間,也能早點製定計劃。如果真的運氣不好,下一次的時機是幾千年以後的話,那我就得想點兒其它輒了。    把準備好的禮物都交給了老族長,並且安排了人幫忙運出去。等老爺子那稍稍有些佝僂的身影消失在綠竹幽徑之中,我靠著廊柱坐在欄杆上,歎了口氣。    遷易在旁邊幫我扇著風,“才人,您真是神仙嗎?”    我瞥他一眼,“你看我像麽?”    他猶豫了一會兒,“奴下不知道該不該說……”    “……行了……你還是別說了……”我隨手摘了片竹葉,試著吹了吹,隻吹出撕拉撕拉的噪音,便扔到一旁去了。    心願了了,可是整個人卻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我這回是真的得麵對這個異世大陸了,這次和老族長的會麵證實了我會在這裏待上不短的一段日子。既然是這樣的話,就不能再吊兒郎當的對什麽都不管不顧了。    我得好好的活著。    .    .    .    小皇帝的畫像終於完成了,畫上是他穿著一襲紅緞錦袍在彈錦瑟的樣子。我對於這副畫是很滿意的,花了這麽久的時間總算沒有白費。    小皇帝也很高興的樣子,站在那幅畫前麵看了好久,最後總算是給了句評論,“朕現在覺得你才是咱們大晏國的第一畫師。我還從來沒見過這麽逼真的畫。”    我得意洋洋,雖說是占了古人沒見過油畫的便宜,可咱也算是有一技傍身了吧?    小皇帝一高興,當天晚上我忽然收到了一道聖旨,說是由於我在宏圖宴上立了功,本應晉封為賓主,但由於九位賓主的位置都已經有人了,不宜再添,便賜我移居紫寰園中的扶搖殿,雖然稱號不變,但是月錢待遇都按賓主之禮。    聽完這聖旨我就在地上愣了好一會兒緩不過神兒來,遷易更是在一旁樂得合不攏嘴。我的媽呀,就靠著一幅畫,我就平步青雲了?這也太輕易了點兒!    有點兒頭昏腦脹地結了聖旨,那水紅的緞子好像都更重了些似的。前來宣旨的尹公叔笑著向我道賀,我就多說了句,“宏圖宴上居功者非鈞天一人,實在愧不敢當。”    尹宮侍似乎聽出來我話裏想探聽的意向,便嗬嗬笑了兩聲,回答道,“關美人同樣受到了獎賞,但是可沒有蒙受這樣的隆恩,往後才人要更加盡心的伺候才是啊。”    我心中竊喜不已,晚上睡覺都是抱著那聖旨睡得。遷易和問楓兩個人也高興得就跟被封賞的是他倆一樣,興奮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就打發了裁縫來,要用小皇帝新賞賜下來的絲綢給我做幾件新衣裳。    我去文書司的時候,覺得整個人都是輕飄飄的,尤其是當路上遇到的美人甚至捷豫都主動向我行禮的時候,那個成就感,簡直要得瑟死我了……一路過來聽著滿耳朵的“楊才人萬福”,頓時明白了高人一等的感覺是多麽令人暗爽不已。    進了文書司,好巧不巧地正好與關尚翊遇上了。他似乎正要出去,見我進來和順地垂頭行禮,“楊才人早安。”    我看他一眼,輕笑一聲,也沒回禮就走過他身邊,故意把頭抬得高高的,背挺得直直的。雖然吧幸災樂禍是不好的,不過眼下我真是一看見他就忍不住想做點兒裝逼的行為~    遷易也在我身邊偷笑,比起平時也更加挺胸抬頭了。    這文書司裏一下子變成了我的天下的感覺。現在我甚至有了單獨的畫房,一道圓形的窗子,窗欞上雕刻著纏枝蓮花,畫架上擺放著各式畫筆,甚至有專門為我特製的油畫畫筆和顏料,以及畫布和紙。畫架被擺在窗邊,貓腳挨幾倚牆而立,房間的一個角落放了一隻墨色的高頸花瓶,裏麵插了幾枝大麗花。    我在房間裏四仰八叉地一坐,要多囂張有多囂張,不一會兒就有宮侍把糕點和紅豆沙端進來,為我點上熏香,一切都弄得舒適無比。陽光透過窗紙灑落在畫布上,好像是水麵上折射出來的溫暖的粼光。一切都顯得這麽完美,我覺得這日子已經順利的不能再順利了。    臨搬入扶搖殿的前一天,瑾叔忽然再次來訪了。    我還挺高興的,有種為他爭光了一般的成就感。可是他一進來,眉頭仍然鎖得緊緊的。    我讓問楓把最好的茶葉拿出來給他沏上,本想聽他誇我兩句,誰想到他隻是默默喝茶,一臉凝重的樣子。    我就問他,“您這是怎麽了?有人招你?”    他看我一眼,搖搖頭,“我實在擔心你。”    我笑了,“都這會兒了您怎麽還在擔心啊?前一陣不得寵的時候你擔心,現在還擔心,您還真是個操心的命。”    他再一次送給我一個招牌式的鄙夷眼神,“你這個人這麽頭腦簡單,將來被人玩死了都不知道。”    “我靠我又哪兒說錯啦?”    “你的確是得寵了,可是這皇宮裏除了惠公子,陛下對哪個妃子的熱情也沒超過過三個月。你有自信能比過人家惠公子嗎?寵愛來得快,去得也快,到時候爬得越高摔得越狠,你小子還是小心著點兒吧,不然將來連條退路都沒有。”    得,又叫他給數落了一頓。我隻好投降,“行行行,我都聽您的,您說我怎麽辦我就怎麽辦。”    “哼,什麽聽我的?當初我要你接近關美人,間接接近惠公子,你可倒好,倒跟人家較上勁了!”    “靠,他害我,這事兒能怪我嗎?”    “人家害你是因為感覺到你的威脅了!你太心急了,怎麽能一上來就這麽出風頭?”    “這不是你要我想辦法吸引小皇帝注意的嗎?”    “我是讓你想辦法,可是你得把握好分寸。現在弄得這麽滿城風雨的,你這不是把自己豎成靶子了嗎?”瑾叔說著,一拍桌子,一霎那整個屋子都安靜了一下。        第25章        我被瑾叔的氣勢給小震了一下兒,愣是梗了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    他也不再說話,似乎也覺得自己反應有點過激,喝了一大口茶冷靜了一下。隨即他又看向我,放輕了聲音,“總之日後你要小心,惠公子是眼睛裏容不得沙子的人,這也是為什麽我一開始想讓你投入他那一派,以為這樣他至少不會覺得你是什麽問題。不過現在看來這條路還是行不通。”    我沒什麽可說的了,隻好點頭。    “行了,明天你還要遷入園子裏,我就不打擾你休息了。”他站起身來告辭,我讓人送他出了大門,自己心裏卻又亂了。    失寵什麽的,我還真是從來沒想過。    小皇帝現在跟我這麽好,我實在是想象不出來有一天他會對我不理不睬。可是一回憶起剛剛進宮時候的境況,又覺得這確實不是沒可能的……    不安的感覺隨著瑾叔剛才的話遊入腦海中,便縈繞不散了,晚上我在床上輾轉反側,卻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什麽,也不知道以後究竟會發生些什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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