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說了,”鄭美容止住他,“快做事吧,阿世不是說隻有一天時間,我們得抓緊。” 她說著,不知道眼淚已經從臉上洶湧地流下來。 今天的一切,以後對人說起,可能要被人笑掉大牙。太荒唐了,他們的朋友穿越了,跑去抗日,又穿回來,還是為了抗日。而他們隻在書上電視上見過抗日兩個字。 為了讓金世安回來也好,為了白楊的一腔衷情也好,或者,就為了阿世跪下來,求他們救救那個滿目瘡痍的中國——是為了他們自己也從未想過的一些事情,為了這個國家血與火的過去,為了這個民族曾經曆經的艱難困苦。他們在風雨之後的盛世的時代,在遠離中國千萬裏的巴黎郊夜,查著幾十年前的戰爭史料,而他們心裏隻想著,時間,時間,爭取時間。 這裏世安同著白楊,悶聲不吭地擺弄電腦,世安弄了幾下,焦躁起來,“操……幾年沒打字老子不會用鍵盤了,你來,你用電腦,我用手機。” 白楊立刻把手機給他,自己在電腦前坐下。 漏夜深沉,隻有鍵盤輕微的聲響和紙筆走動的聲音,在寂靜中數著時間。 “你喜歡那個大少爺?” 世安低頭,看著手機,忽然出聲。 “我愛他。”白楊頭也不抬,筆對著電腦不停地抄寫。 金世安笑起來:“你也真逗,過去老子要上你你死活不肯,換了個內存你立馬願意了。” 白楊並不看他,專注地盯著電腦:“他不在了我就去死,死之前先幫你拯救未來。”說完,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不由自主停下敲鍵盤的手。 “金世安,你穿越過去,有沒有見過一個……叫白露生的人。” 金世安被他問得抬起頭來,兩人相看,世安舔著嘴唇笑了,“我愛他。” 白楊沒想到他是這樣回答,愣了一下。 世安又低頭去戳手機,“雖然我不知道你跟這個大少爺到底搞了幾次,沒猜錯的話,我跟露生,就像你和他一樣。沒他我也不活了。” 白楊凝望他許久,悵然笑了,又落下淚來,他飛快地擦去眼淚,又去看電腦。 “你在那邊過得好嗎?” “挺好,”世安說,“但南京不好,被打得很慘,家裏許多人死了。” 他說“家裏人”,白楊猶是一怔,世安自己也一怔,才想起那原來並不是他的家人,而他早已經把金忠明當做他的親爺爺,也早已經把周叔柳嬸當做一家人。 “……我爸我媽,還好嗎?” 白楊不敢看他的眼睛,含糊了片刻,聲音有些哽咽:“很好,伯父伯母很疼你,還專程來看你。” 世安壞笑起來:“他們就我一個兒子,不疼我疼誰,你小子傍上一條大粗腿。” 白楊垂下眼,勉強地微笑。 世安望著他,心裏五味雜陳,他爸媽對他,根本不會像白楊說得那樣好,白楊也許在騙他。 他知道白楊是怕他傷心難過,那也沒有什麽。他已經有了爺爺,有了周叔,有了柳嬸,有了露生。白楊願意對他說一個善意的謊言,他又何嚐不是在對白楊說謊? 他不敢告訴白楊,他其實見到了那個大少爺。 靈魂和靈魂的相見,並不能切實看清麵目,隻是無端地就明白照麵之人是怎樣風儀。他在一片黑暗裏,站在他麵前,心想著,原來這就是露生惦記的金少爺,確實比自己有風度,真有一點不甘心。 他問他,能不能把身體還給他,一天就好。日本鬼子打進來了,他要去找到情報,救武漢,救南京,救上海,救整個未來的中國,也救救露生。 金少爺在黑暗中望著他,長久地不說話,隻是看他。 “……露生可還好?” “好得很,你別想了,他是我老婆。”世安果斷地頂嘴。 金少爺似乎微笑起來。 “我把身體還給你,我還能不能回來?”他問他。 世安猶豫片刻,坦白道:“也許不能,我是帶著護身符來的,你還給我,應該就會死了。” ——是的,他搶走他的身體,也會搶走他的命。借屍還魂,原本是兩方不自覺的事情,一方逆勢強求,總有一個要失去性命。 金少爺沉默了。 而他不肯放棄希望,依然問他:“能不能還給我,算我對不起你,我打完仗,就賠你命。”他在黑暗裏摸索著,直挺挺跪下來:“金少爺,你也是中國人,露生說你也很愛國,我求求你。” 金少爺默然許久,伸手扶他起來,世安看不清他的手,隻覺得這手溫暖而有力。 原來鬼魂的手也會這樣溫暖。 “國事為重,私情為輕,”金少爺的聲音沉穩而柔和,“別告訴楊楊,我怕他傷心。” 世安忽然忍不住地難過,熱淚在胸腔裏奔來湧去,而他覺得自己真是太傻逼了,居然在情敵麵前淌大淚。 “命,不必還了,你好好活著,善待露生。” 世安拚命去擦眼淚,啞著嗓子答應他,“我知道,不用你說。” 兩人相對沉默,無垠的黑暗籠罩著他們,像是這個苦難的國家被一度籠罩的黑暗,而即便再苦再難,也總有人互相扶持,赴湯蹈火,舍生取義,願逐明光。 “國運多艱,當戮力以救之。”金少爺的聲音在風裏飄遠,“今日盛世可期,昨日寇仇未滅,我孤魂一脈,隻能請你多加保重,複我中華。” 世安抬起頭,狂風卷過,夜色如墨,而他眼前若明若暗地亮著,像火在燒,是他眼前一縷希望的光。 他望著白楊,他們都對彼此說了善意的謊言,並不為什麽,隻是為了一線希望。像萬般罹難的中國,白夜而行,浴血而生。這希望在上海,在南京,在重慶,在延安,在武漢,在北平——在人們內心永不熄滅的角落,燃燒著,噴薄著,一次次看它在風裏雲裏破滅,又一次次染血將它拾起。 世安看著專心致誌的白楊,欲言又止。白楊大概喜歡那個金少爺,喜歡得不得了,而他們再也不會見麵了。不像他,他還能回去見露生。 可人若是沒有希望,就無法活下去。 他在這裏糾結,白楊卻忽然停下手,踟躕地看他。 “……金世安,武漢會戰輸了。” 白楊很難過,沒想到這場仗居然輸了。百科上把這場戰役描述得悲壯慘烈,可是輸了,輸了,還是輸了。 從現在看過去,竟然會這樣絕望。 世安卻明快地笑笑:“肯定要輸,國民黨太他媽腐敗,好人都被壓著不提拔,都他媽狗官當道,老蔣也拿他們沒辦法。”說著,他又低頭,“不然我也不會急著跑回來。” 白楊意外地看他:“那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我就是要知道鬼子怎麽打過來,能多拖一天是一天,拿命拖,拖住他們,後方才能準備支援。老蔣也不是那麽容易放棄的人。” 白楊這才反應過來:“你怎麽去國民黨的軍隊了。” “共產黨太遠了夠不著好嗎?我著急參軍,有人募兵我就直接報了。管他呢,要是有命活下來,遇見了土共我再投誠。”世安伸過腦袋,“延安真你媽遠,你也幫我查查,共產黨怎麽入夥,要帶外掛就多帶點。” 白楊隻知他回來是為了尋找情報,未想他早存死誌報國,說得還這樣風輕雲淡,白楊一時又紅了眼圈,他想了想,盡量平和道:“金世安,有件事我要告訴你。白露生……可能會犧牲。” 世安抬眼看他。 “我見到了他的烈士碑,就在浦口。” 世安呆了片刻,爽快地拍他的肩:“怕個鳥,那是過去的事情,現在露生有我,保證不會死了——哥是有外掛的男人好嗎?起點爽文男主好嗎?” 白楊被他逗得破涕為笑,世安勾住他的肩:“怎麽樣,後悔了沒有?你哥我還是很有魅力的對不對?” 白楊推開他:“少不要臉,我和金世安要去荷蘭結婚的,誰特麽為你後悔。” 世安涎著臉笑:“你老想做明星,現在做成了嗎?” 白楊點點頭,“成了,大明星,金馬金獅新人獎,票房16億。” 世安驚歎起來:“6666666,真沒看出來啊你特麽也能當大明星。” 兩個人都大笑起來,又低下頭去。原來世間真有奇緣,他們各自隔著八十年,轟轟烈烈地愛了,又各自為了這一段浪漫的奇緣,或精進於藝壇,或拚死以報國。 情不知所起,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白楊想起他學過的牡丹亭,世間有緣,千裏萬裏亦來相見,生生死死不能阻隔,大約就是現在這樣吧。 作者有話要說: 1938年,自夏至秋,中國軍隊與侵華日軍在武漢展開會戰,戰火遍及皖、豫、贛、鄂。中國軍人浴血奮戰,傷亡40餘萬,潰敵25.7萬,以血的代價粉碎了日軍速戰速決的妄想,使得中國抗日戰爭由戰略防禦轉為戰略相持。 第83章 紅線 一天的時間很快就過去,金世安拚命背了三個人給他抄寫的一大張紙,白楊又反複提問他。 “都記下來了嗎?” “記住了,忘不了。” “打仗條件差,別不舍得花錢,給自己打點打點,照顧好自己。”鄭美容在一旁道。 “會的,我都混上軍官了,有的是人孝敬。” 李念不說話,隻是抽煙。 他冷眼看著金世安的神情,總覺得,似乎他瞞了什麽。他在心裏隱隱約約地覺得,金世安可能不會再回來。他不好當麵直提,索性走去陽台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 “貼身內衣勤換洗,我看資料裏好多當兵的生皮膚病。”鄭美容還不肯停。 “知道了容姐,你這快成我媽了。”世安咧著嘴笑。 大家都不再說話,互相望著,世安搔搔頭發,躺回床上。 時鍾已經指向十二點。 鄭美容甚覺心酸,快步走出臥室,隻聽見她跟李念要煙。 這裏白楊在床頭坐下,世安看他一眼,渾身不自在:“你別貼著我啊,好特麽肉麻。” 白楊堅持道:“我要他醒來就看見我。” 金世安心虛,閉眼不再說話,靜等著時間把他帶回過去。白楊卻輕聲問他:“金世安,我們還會再見嗎?” 世安沒聽懂他的意思,隻是模棱兩可地說:“會的,我走了他就會回來。” 白楊認真道:“我說我和你,還會再見嗎?” 夜色深沉,繁星密布,如同萬頃珠光灑滿夜空,又把無限的星影搖進房間。 世安睜開眼,揚起嘴角:“有緣的話,八十年後再見吧。” 話音未落,他的瞳孔已然放大,漸漸渙散,白楊在淚光中,看他逐漸合上雙眼。他俯身去聽世安的心跳,已經停了。 鍾聲沉重地響起來,一下,又一下,又一下,十二下,李念聽來是喪鍾,白楊卻覺得那鍾聲裏蘊著無限希望。 是的,他愛金世安,但他也愛自己的祖國,那是他們共同的情人。無論過去或者未來,他們希望她能自由而富強,永世昌隆。 勝利吧,白楊想,打跑鬼子,他和金世安會在時光的這一頭等待著,這段曆史永遠不會被人忘記。 他在床頭坐了三天。剛開始大家還抱著希望,等著世安蘇醒,一天兩天過去,鄭美容和李念都覺得不好,來勸白楊,白楊不肯動,“他會醒過來的,”白楊毫不動搖,“一定會的。” 白楊見世安不醒,他也就不肯吃飯,鄭美容勸了又勸,“你就是要等,也不能這樣等,飯吃不下也總得喝水。” 李念看看金世安,已經冷透了,關節變硬,手腕上透出怪異的青紫色的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