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五爺抬手指向內室方向,示意白芍把拔步床上的錦裘取來。


    雖已快開春,白日裏西次間的火炕依舊燒著。此時有陽光自窗扇潑灑進來,睡在上麵很是溫暖舒適。


    蔣五爺便沒再驚動瑾初,接過丫環拿過來的錦裘,動作輕柔地蓋在她身上。


    他不放心地坐在炕沿邊,靜靜地看了她幾個呼吸的時間。


    臨行前叮囑伺候的下人們,若是夫人出了汗會蹬被子,要隨時照看著,這才轉身前往竹裏閣見何遊。


    “五爺,長寧郡主瘋了。”


    蔣五爺緩聲問道:“可是確定了?”


    何遊點點頭,長寧郡主瘋了這件事,還有當時那種場景發生的,怕是現在已經傳遍了整個盛京城。


    蔣五爺放下手中茶杯,腕間的珠串被他捏在指尖,微微轉動著。他的眼神深邃,若有所思。


    長寧郡主是沛國公的老來得女,生前就這麽一個孩子。


    曹臻自幼在萬千寵愛中長大,嫁給宣平侯謝尚林後,老侯爺和侯夫人也是要避其鋒芒的,這便導致她身上的氣焰愈發高漲。


    謝家內宅被她牢牢把持在手中,秦朗狀告她迫害其生母一事,就像是一個鼓脹的氣球,被撕開了一個小口子。


    長寧郡主做過的事情,到前幾日,宣平侯世子爺謝永安做的事情,可以說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徹底撕下了謝家的那層遮羞布。


    何遊在旁低聲又說了句:“是秦大人,對謝永安和長寧郡主說了一番話後,又讓他們看了什麽東西……等他帶著人走了之後,長寧郡主便瘋了。”


    蔣五爺眼底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他還真是放心,把這爛攤子扔給我。讓人給謝永安蓄著命,別讓他死在大理寺。”


    想了想又低聲吩咐了句:“陣仗再弄得大一些,讓所有人都知道長寧郡主母子回謝家了。”


    長寧郡主的封號是太祖帝敕封的,一個沒有母族庇佑,又犯了七出之罪的罪婦。這個封號雖保了她一命,也是她最後的體麵。


    至於謝永安,世子之位保不住,怕也是命不久矣。


    這盛京城,在繁華錦繡的外表之下,狎妓孌童幾乎成了一群人炫耀的資本,和籠絡人心向上爬的階梯。


    而這個謝永安因為子嗣的困擾,把主意打到那些有過生育經驗的少婦身上,多少和睦的家庭因為他支離破碎,甚至天人永隔。


    是長寧郡主,是她這個母親在兒子身後包庇和善後。


    死了個把人不算什麽,若是所有受害者簽署的血書呢?


    建明帝剛剛登基,又自幼生長在護國寺,即便再有一顆慈悲之心,也是不會縱容長寧郡主母子的這種行為。


    謝永安不僅會被褫奪世子之位,還會被謝家族人逐出謝家族譜。


    不用去看,也能想到曹臻母子最後的結局。而他們母子兩個,是萬萬不能死在大理寺詔獄的。


    何遊聽了主子吩咐,低聲應諾,然後恭敬地退了出去。


    蔣五爺從竹裏閣出來,去了一趟明輝堂父親的書房。


    天空湛藍碧空如洗,微風輕拂,空氣中帶著絲絲涼意。


    讓他不由得想到,緣緣堂的瑾初醒了沒有。待他回去,那個小饞貓定是會同他商議,晚膳吃些什麽好。


    蔣五爺剛剛邁進垂花門,抬眼便瞧見一個小廝正有些吃力地端著木桶緩緩向書房走去。


    木桶升騰著嫋嫋熱氣可見水溫之高,讓他微微蹙了下眉。


    書房門前,魏先生看到蔣五爺過來,拱手道:“五爺。”


    蔣五爺輕點了下頭,開口問他:“魏先生,可是父親腿腳的寒症又犯了?”


    太祖帝開國初始,戰亂並未停止。那年寒冬風雪交加之時,國公爺帶著人苦戰了一天一夜方才停息。


    回來時知曉長子被人劫持了去,沒有得到片刻的休息,等找到長子時,國公爺的小腿和雙腳被凍得已經沒有了知覺。


    全靠著一股意誌力堅持著,也因此落下了寒症。隨著年歲漸長,國公爺的各處關節變形不說,還常常遭受疼痛的困擾。


    “是世子爺過來了,打算著用藥浴伺候著國公爺泡腳。”魏先生在蔣五爺身旁回道。


    國公爺端坐在圈椅中,蔣南懷搬了個小杌凳坐在父親身前,伺候著他泡腳。


    “兒子就知曉父親怕母親擔心。”蔣南懷一臉關切,眼中滿是擔憂之色。


    “這足浴包是兒子去吳大夫那裏求的,打今兒起,每日在母親晝寢時,兒子便過來伺候您泡腳。”


    國公爺手肘搭在身旁椅圈上,口中說著:“哪裏有你說的那麽嚴重。”表情雖然依舊嚴肅,眼神中卻流露出一絲欣慰。


    背著光的他,五官看起來都柔和了很多。


    蔣南懷雙臂支在膝蓋上,端著膀子,身前木盆冒出的熱氣,讓他麵部有些許的朦朧感。


    他微微仰著頭,低聲同父親說話:“兒子聽說,五弟妹陪嫁中有人好似是紅巾軍的後代……”


    蔣南懷舔了舔嘴唇,臉上露出一絲緊張之色。


    叛軍攻進院子那年他七歲,危機時刻是夏隆讓四歲的長子穿上他的衣服。


    他現在還記得,是一杆銀槍穿透那孩子肩胛骨,被高高挑起後,落在叛軍的懷中。


    那一幕,讓他做了很久的噩夢,現在想來還會感到心有餘悸。


    這件事很少有人知曉,該不會是真的那麽巧吧!


    “那人當初被救時,不過三、四歲的光景,生了一場病腦子裏的東西忘了七七八八。身上的衣服也用來換了吃食,況且過了這麽久,很多東西都無從考證。老大,你有點太過緊張了。”國公爺閉著眼睛說。


    不過那個紅巾軍後代所生的兩個孩子,倒是個好的。


    不管是不是故人的血脈,有能力者,都不會被埋沒才能,也會比普通人生活得好。


    蔣南懷張張嘴,想到莊子上念雲的擔憂,訕訕道:“您也知道,如今夏家隻剩下夏管事一脈,兒子對他們自是關心一些的。”


    國公爺睜開眼,目光如炬,落在長子身上凝視著他。


    蔣南懷抻著脖子做了個吞咽動作,臉上露出一絲慌亂。


    “兒子……兒子做什麽都是瞞不過父親的,您這是做什麽呀?怪嚇人的。”從理直氣壯到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


    就好像年幼時,一見到父親就懼怕,怕到話都說不明白。


    蔣五爺邁進書房,大哥縮著脖子的這一幕正好被他看到。


    他腳步沒有停頓,卻是收回目光看向坐在椅子中的父親,拱手道:“父親,兒子是來同您說長寧郡主一事。”


    蔣南懷坐在小杌子上,需身子後仰抬起頭才能看到五弟的臉。


    不由得想轉過身去,一想到他又沒有做虧心事,脊背又挺直起來。


    蔣五爺同父親言明來意之後,垂眸看著大哥拱手打招呼,“大哥也在。”


    明明是相差十六載的親兄弟,蔣南懷這個長兄還不及幼弟來的穩健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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