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回到家的時候,是淩晨四點。


    我回到那裏,隻是因為我無處可去。


    我沒有帶鑰匙,不過這沒關係。我知道備用的鑰匙是放在小花園從左數第二株月季的花盆裏。夏天的月季開得格外地繁盛,在已經開始泛白的晨光中,在仲夏微涼的風裏,它們沒有節製地散發著沁人心脾的芬芳,讓我突然間察覺,這個真實的世界,原來是如此醉人。


    我戀愛了,不是嗎?


    我林枳有人愛了,不是嗎?


    我很順利地摸到鑰匙開門之後,在玄關裏肆無忌憚地把鞋甩開,大大咧咧走進了我的臥室。我不擔心吵醒任何人,於根海不在這裏過夜是常事,而那個人,就算她被吵醒,也不會多事到來問我一句:“你這是去了哪裏?”


    “老天保佑我睡到大天亮!”我一邊往床上倒一邊在心裏默念。


    但是天不遂人願,我還是很快被木魚篤篤篤篤的聲音煩醒了。


    我看看手機,六點,她倒是蠻準時。


    我嚐試賴在床上繼續睡個回籠覺,最終還是受不了噪音起床,在洗漱間把自己收拾了一番,嘩嘩啦啦弄出盡可能大的水響。


    然後,我踏著木拖鞋篤篤篤篤地走進了餐廳,打開冰箱門取出一袋牛奶一隻麵包,然後重重地碰上了冰箱門。


    我承認,我搞出的這一切響動,多少是為了吸引她的注意。


    可是,當我把一切收拾停當穿過她陰森冷清的佛堂走出門外的時候,她隻是微微地抬起頭,漠然看了我一眼。


    如果你沒有見過七年以前那個潑辣美貌的女人,一定不能相信,眼前這個形容枯槁麵如死灰的怨婦,也曾經有過那麽鮮活閃亮的年華。


    我說過,於根海是個曾經的二流子,如今的暴發戶。這樣的人,怎麽可能受得了家裏一個人老珠黃的中年婦女?不出去找女人,倒是不正常了。


    所以我至今殘酷地覺得,把自己的生活推落到如此地步,完全是她咎由自取,絲毫怨不得別人。


    四年以前,當於根海堂而皇之把一個年輕女人帶回家,把離婚協議擺到她麵前的時候,她不知道聽信了哪個狗頭軍師的煽動,居然決定生一個兒子來挽回丈夫的心。


    那時的她早已經作了絕育手術,我當然弄不清她到底耍了多少手段遭了多少罪才獲得了重新生子的能力,隻知道,在有一段時間,她真的得償所願。


    聽清楚,是——有一段時間。


    當她終於因為宮外孕被送進醫院切除了輸卵管的時候,我知道,無論她對未來有多少期待,都在麻醉針打下去的那一刹,煙消雲散。


    從此她充其量隻能是半個女人,而造化弄人的是,她最終還是達到了自己的目的。


    於根海再也不提離婚的事。可我至今搞不明白,是這個女人拚盡全力的最後一搏讓他心生不忍,還是他覺得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他開始把這棟別墅當成了偶爾落腳的旅館,接待牌友的地方,有一次當他帶著一幫狐朋狗友來這裏“參觀”的時候,她正在廚房裏揮汗如雨。有人問:“那個老媽子是誰?”於根海居然擠擠眼睛,使用了他這輩子所會不多的成語之一:“唉,糟糠之妻不下堂!”


    那幫人發出一陣毫不掩飾的哄笑。


    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了她如死灰般的臉,她的所有光芒都熄滅的眼睛。


    從那以後她慢慢變成虔誠的信徒,也許沒有了女性荷爾蒙的她是真的終於看淡了這個世界。於根海既然不回來,她就由著性子一日一日把這空洞的大房子變成了她的佛堂,每一日都彌漫著香燭的味道,讓我作嘔。


    是的,那個在金色佛像前麵無表情地敲著木魚,對世界上的一切都不聞不問的女人,已經不是我的母親。她不認得周楚暮,連周伯都一並全忘記,仿佛再生,多麽神奇,也多麽讓人恐懼。


    從那以後我對懷孕這件事有了一種根深蒂固的恐懼,我發誓我永遠都不會要孩子,哪怕是為了我最愛的人,都不要。而且,我也絕不做像她那樣的女人。如果我愛的人已經不再愛我,哪怕心裏滴血,我也會選擇離開。


    但我是不拒絕戀愛的,戀愛讓我神采飛揚,讓我感覺生之意義。我覺得每個女孩都應該要戀愛,如果不能愛上某個人,哪怕隻是悄悄的,那她簡直就沒能擁有青春期。就連田田丁這樣情商差不多等於零的女孩來說,也應該不除外。


    所以,當田丁丁那個扭扭捏捏地拉著我說要告訴我一個“秘密”的時候,我其實早已經猜到了她想說什麽。


    其實,這幾個月來,她對林庚那個土包子老男人的迷戀,已經快到令我忍無可忍的地步。


    我當然會假裝不知道,好讓她把這場在自己心裏肯定已經精心排練過無數次的戲碼演完。我的任務隻是做一個合格的聽眾,裝出驚訝到極點的表情,要多誇張有多誇張地說:“丁丁,你瘋了!”


    “我是有點瘋了。”她居然就一口承認,“最近我做什麽都沒心思,好像我人都不在這裏,昨天莊悄悄要我給她帶大紅色指甲油我給她帶成了粉的,她都對我無語了。”


    提到莊悄悄我忍不住要多說兩句,其實在我心裏她和田丁丁才是天生一對。她們倆一個瘋一個傻,在班上製造了無數的笑料,堪稱最有奉獻精神的搞笑二人組。


    提到搞笑這件事我不得不再提一句,在全班上下,論起搞笑來隻有一個人可以跟田悄兩人抗衡,此人姓丁名力申,傳說是市裏某位高官的兒子,但容我說句不客氣的話,他這個人的一言一行跟他的出身實在是不搭配得很,甚至形成了極為強烈的反差。他一點也不風流倜儻,抑或風雲人物,除了時不時忽然發作的牛脾氣之外,他還好一個出人意料。


    早讀課時,他的必讀課文是英語課本第一課。他嗓門超大,常常吵得別人不能繼續專心讀書。於是,有一段時間,一些男生為了治他,故意跟他讀一樣的內容,而且一個嗓門比一個嗓門大,教導主任巡邏時,看到一個班的同學都在以吵架般恢弘的氣勢讀書,氣憤地喝令製止,還讓帶頭的人去辦公室說明情況。


    就是這個丁力申,拍了桌子,趕在班長前大義凜然的衝出門去,主動迎接主任的唾沫暴風雨。


    肌肉發達,頭腦簡單,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不過據說這個丁力申是田丁丁的青梅竹馬,曾經有好一陣子,我以為他在追田丁丁。物以類聚,此話看來一點兒都有不假。


    因此,當田丁丁滿懷期待地準備聆聽我對她感情發表的高論的時候,我故意問了她一句:“那丁力申怎麽辦?”


    她鬧了個大紅臉,憋了半天憋出恨恨的一句:“讓他去死!”


    我不知道丁力申怎麽得罪了她,但據我觀察,這段時間,這男生確實有點不對頭。他總是一下課就衝到田丁丁的課桌旁邊,裝模作樣地問她地理題,而每到這個時候,田丁丁就緊張得一蹋糊塗,講半天講不清楚之後就會拿書拍他:“光知道問我!去去去,自己做去不行嗎?”


    傻子都知道,任何有關地理的問題都不應該問田丁丁,她好像在看圖方麵特別低能,至今看著等高線圖都不知道那是高原還是盆地。


    所以,每一次丁力申都隻好把頭轉向我:“林枳,這道題怎麽做?”


    為了照顧田丁丁的情緒,每一次,我都盡量把題講得困難一點。


    誰讓我們是朋友呢?


    我的朋友田丁丁在為一個老男人憂傷,茶不思飯不想。她一天問三次:“林枳,我是不是應該減肥?像我現在這樣,他永遠不可能喜歡我。”


    忽然,我對這個喜歡著一個男人的女孩,產生了一種善意的憐憫。


    不再是那麽單純沒有秘密的田丁丁,好像也不再像往日那麽傻。


    所以我點點頭又搖搖頭:“你可能需要減個四五斤啦,多做仰臥起坐把小肚子練下去一點最好,不過,其實無論你怎麽樣,他都會覺得你很可愛的。”


    為了證明我的話,我從我的化妝包裏取出一管dior的唇膏,輕輕地往她嘴唇上點了一點,然後慫恿她去照鏡子:“看,很漂亮!”


    她站在鏡子前麵,我看見裏麵的那個平平無奇的女孩,好像忽然被魔法棒點到,忽然間,像春天的小野花一樣呼啦啦地綻放。


    原來,這個傻呼呼直愣愣說話腦筋不會拐彎的田丁丁,真有一點漂亮。


    是那種深藏不露卻讓你怎麽看怎麽舒服的漂亮,那種我已經輕易失去的真正少女的漂亮。


    或者說,她的那種漂亮,我其實從來都沒有擁有過。


    我第一次有點點嫉妒她。為了壓下心裏的嫉妒,我決定去找周楚暮,我願在他的眼睛裏,看到他對一個女生的滿心歡喜。那是我,屬於他的我,在他的眼睛裏燦爛如花誰也無法匹敵的美。


    周楚暮在酒吧街附近的一條破落街道上,租了一套房子。


    我敲開他的門的時候,他很驚訝。


    “林林。”他說,“這個時候你怎麽會來?”


    我把手背在身後,頭往屋內探一探問:“有別人嗎?”


    他笑,伸出胳膊,一把把我摟進屋子裏。我發誓這是我這輩子看過的最髒最亂的房間,地上散落地放著啤酒瓶,髒衣服堆得滿坑滿穀,簡直找不到落腳的地方。


    “坐。”周楚暮倒是一點也不尷尬,指著床對我說。


    我看了看四周,沒有選擇地在他的床上坐下。畢竟,惟有這張床還幹淨一點。


    可是我剛坐下,就感覺到被什麽東西梗住,我伸手一摸,是一個用過的避孕套。我那時候並不知道它是什麽,但直覺告訴我那不是一個好東西,我觸電般把它丟出去,一下漲紅了臉。


    周楚暮笑起來:“我們也試試?”


    我慌亂地從她床邊跳起來,一句話不說就往門外走。


    “回來!”周楚暮叫我。


    我在門口停下腳步,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停下來,剛才那不幹淨的觸覺還在我的手上,我想,也許我隻是想找個地方把它洗掉。


    “有什麽值得生氣的呢,妹妹?”周楚暮在我身後滿不在乎地說,“如果你來的話,我會換新床單。”


    我轉過身。


    他雙手抱在胸前,幾乎是挑釁地看著我。


    忽然我就曉得了,為這樣的事情和他慪氣,實在是犯不上的。


    我不是老早就知道他是一個混混加流氓?不是完全清楚他不止有一個好妹妹?既然是我自己選擇了這樣一個人,我又有什麽好抱怨?


    於是,我輕輕巧巧走回到他身邊,用我最優雅平淡的口氣說:“至少,你必須把你的屋子收拾一下。”


    “你的意思是?”


    “要麽沒有她們,要麽沒有我。”我平靜地說,“你就不怕得艾滋病?”


    “靠,”周楚暮的笑忽然變得有些咬牙切齒,“那你總有一天也得完蛋。”


    “你說我,還是她們?”我不接他拋過來的球,隻是一味重複。


    “如果我不選呢?”


    “哦。”我盡量平靜地說,“隨便你。”然後我看著他輕輕微笑了一下,就走出了他的家門。


    這是我麵對周楚暮的時候,又一次小小的勝利。


    可惜這一次的勝利也並沒有延續多久。有三天的時間,我沒有給他打電話沒有發短信,他那邊也照此辦理。


    終於熬不住,還是決定再去見他。但心中小小的驕傲在作怪,為了表示我並不是去和他“約會”,我有了個瘋狂的想法:帶一個人一起去。


    而這個人,當然非田丁丁同學莫屬。


    她那時候也正為愛情而苦惱,整天想著如何才能夠成為一個“問題女生”,讓她的老男人可以多看她兩眼。所以,我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她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我給她化了妝。


    這差不多花掉了我一小時的時間。


    而我自己,唇彩沒塗,就連薄薄的粉都沒打。因為周楚暮說過,我不化妝也漂亮,這才叫真正的漂亮。更何況是和滿臉脂粉的田田丁站在一起,我的優勢就更加不用言語了。看得出,第一次去酒吧混的田丁丁內心有些緊張,不過她強撐著,不想讓我看出來,而對我而言,帶著這樣一個小傻女去酒吧玩多少有點失我的麵子,當周楚暮看見她的一瞬,我甚至有點說不出來的小尷尬。不過我尷尬的原因並不是因為田丁丁同學本身,而是因為,帶這樣一個就算化了濃汝依然純樸得一塌糊塗的女孩來這,顯示了我欲蓋彌彰的企圖。


    其實,連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心裏到底是怎麽想。


    幸虧,周楚暮這個人就算有什麽別的不好,在對待“妹妹”的態度上,還是一視同仁的。


    當我看見他微微地彎著身子湊近田丁丁,對她說“林枳老跟我提起你”的時候,那姿勢,那眼神,就好像電影裏的馬龍白蘭度,真是一個風度翩翩的流氓,讓人不迷都不行。


    我在田丁丁的眼睛裏看到我希望看到的羨慕。就是這樣的一個男子,他是我的男朋友,我該多麽幸福!


    隻是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問題少女”實習生田丁丁膽小過度,中途離場。於是包廂裏隻有我和他,我們兩個,各懷心事,看著彼此。


    “怎麽,”他歪著嘴笑,“是不是我太帥,把你同學嚇跑了?”


    “你就臭美吧。”我說。


    “過來。”他喚我。


    我坐著沒動。


    “我再喊一聲,”他說,“你不過來,後果自負。”


    我乖乖地坐到了他身邊。他伸出手來,拉我再近一些,然後說:“在你們天中,你是不是頭號大美女?”


    “不知道。”我說,“我們天中美女如雲。”


    “可是,”他吻著我的頭發,在我耳邊歎息說,“在我心裏,你是的。”


    我的心一下子就軟了,軟得不可開交。之前對他所有的不滿全都化成了水,澆開了一心的甜蜜。


    “這些天我一直在考慮。”他繼續說道,“就是考慮你說的那個問題。要你還是要她們。”


    “答案是什麽?”我的心已經緊張得快從胸腔裏蹦出來,他卻不急不慢地歎一口氣,似乎想轉移話題。我已經緊張到顫抖,他卻從容不迫,就像貓對於反正要到手的耗子,為什麽不盡情戲耍個夠?這麽一想我覺得我又要開始恨他,他卻輕易公布答案:“當然是你。不過我要折磨你幾天。誰叫你是咬過我一口的小妹妹?你總得給我個機會報複一下。”


    我紅著臉不說話,眼淚卻要掉下來。


    “我們,喝點啥?”他說,“慶祝一下?”


    “慶祝什麽?”我問他。


    “我們的重逢,或者說……”他停住了,看著我說,“你是高材生,你來補充。”


    “我們的兩情相悅,還有,天長地久。”我補充。


    他哈哈地笑起來。我知道,他一定覺得好笑極了,那麽老土的詞,被天中的高材生說出來。可我真的不覺得老套,我心裏,真的是這麽想的。兩情相悅,天長地久。


    我想要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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