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二的時候,開始流行一種新遊戲。


    把五六片普通感冒藥混在可樂裏一起吞下去,會頭暈和嘔吐,可是也會覺得身體很輕,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看見的景色,都像在夢中。


    時間開始變得越來越長。


    我並不是指在學校的時間,而是所有的時間。夜晚對失眠的人來說,就如同永生一樣長。我總是很早起來,奶奶家離學校並不遠,我把早飯帶在書包裏,走出那條街便會找個垃圾箱扔掉。我總是慢慢地走,從來不去擔心時間,為什麽要擔心呢?我並不急著要去哪裏。我經過一樣的早餐檔,經過一樣匆匆忙忙的十字路口。所有人都很快地走,隻有我很慢很慢,我就像走在他們的夢裏。


    走到校門口的時候,有時候早讀的鍾剛剛敲響。緊走幾步,在鍾聲停下以前跨進校門,守在門口的學生會幹事就不會記錄我遲到。可我隻是慢慢地走著,等鍾聲停下,等那個撲克臉的高年級生拿著登記簿站在我麵前,我慢慢地告訴他我的名字:黎未希。


    在我的遲到次數累積到十次以後,班主任把我叫了過去。


    她是一個年輕的北方女人,廣東話說得不是很好。她用普通話對我說了很多,我普通話也不是很好,所以不管她說什麽,我隻能什麽也不說。因此她越說越氣,最後告訴我,我應該停課反省。


    “你有什麽要說的嗎?”她看著我,“如果你不說的話,就表示你也同意我的處理,那我下午就會去申請。”


    我對她說,請晚一點去申請,我會給我自己辯護。


    於是我給她寫了一封很長的信,寫了大概有三四頁,我告訴她我和奶奶住在一起,奶奶供我上學,如果這次我被停課,奶奶一定會很生氣,我一定會被退學。


    我在放學的時候交給她那封信,但我沒想到,她會讓我站在旁邊,等她看完再走。她看信的時間裏我一直看外麵,我看見有一群鴿子,繞著天空飛了三遍。終於她抬起了頭,露出一副被感動了的表情,對我說:“老師會給你一次機會。”


    我並不怪她,也許任何人看了那封信,如果不感動,就覺得自己太鐵石心腸。可是我很討厭別人在我麵前露出被我感動了的表情。為什麽要被我感動?有沒有想過,有可能,我完全是在說謊?


    她沒有讓我停課,但不久以後,我就退學了。


    主動退學其實很簡單,隻要自己不去學校就可以。我每天從家裏背著書包往外走,但是並不去學校;直到學校打電話讓我奶奶過去,她才知道了我被退學的事。


    奶奶很生氣,很重地打了我一頓,又打了電話給我媽媽。我媽媽過來了,她很急,問我為什麽要退學,我還是不說話,她氣起來,舉起手想要打我,我嚇得縮成一團,她又把手放下了。


    最後她說,無論如何,上學是最重要的,如果我不上學,就一定會被男人騙,一定會重複她犯過的錯誤。隻要我肯上學,那麽她再辛苦都值得。


    可我並不這麽認為。


    我並不是想跟任何人作對,隻是不願意再去學校。在學校裏學不到任何有用的東西,隻有夢境一樣窒息的環境。我想早一點掙脫出來,我想有份工養活自己,想有個自己的家,我想要的就是這些而已。


    我決定自己養活自己,隻有這樣,才是最靠譜的。


    為了找工作,我去了深圳。我說我去旅遊,家裏人便叮囑我“要記得回家”。媽媽也沒有說什麽,我知道她已對我失望了。


    我十五歲,又沒學曆,但還好我是個女孩子。我在一間美甲店裏打工,騙人家我有十六歲,人家將信將疑地不追究。不過美甲店的工,我沒有做很長時間,因為裏麵都是女孩。女孩和女孩之間總是有種不好的氣場,我受不了於是辭工,做了不到一個月,扣去七七八八,一分錢也沒有結到。


    我很快又在一家美發店找到工作,這樣很好,發型師們都是男生。中學起我就能很容易地吸引到男生注意,上學的時候也有男生追我追到我家樓下來。最開始我會困惑,他們到底喜歡我什麽?我長得隻能算一般的漂亮,穿戴也不算出眾,但後來我慢慢地想明白,也許男生喜歡別人聽他們說話。他們說話的時候我很少出聲,但對他們說的一些細節都注意去聽,偶爾對他們提起,他們都是一副意外加感動的神情。現在的女生個性都很強,所以他們反而喜歡我這樣,我外表的柔弱,讓他們有一種我需要他們保護的錯覺。


    美發店的發型師,追我的有好幾個,但我並沒有跟他們中的任何一個談戀愛。原因很簡單,我太累。做美發店的徒工真的非常累,一天工作時間超過十個小時,穿著高跟鞋,始終站著,偶爾偷懶坐一會,就有領班來訓斥。我開始明白我媽媽那時為什麽幾個月才去看我一次,她是從徒工升到發型師的位置,一定吃了比我多幾倍的苦。我晚上回到宿舍,把腫起的腳泡到冷水裏。同住的一個叫小麗的女孩邀我和她一起去吃宵夜,她的男朋友剛升上發型師,最近很喜歡請客。


    我沒有去,一個人在宿舍裏睡。睡到迷迷糊糊的時候,我感到有人在解我睡衣的領繩。睜開眼一看,是小麗的男朋友,他縮回手,說回來幫小麗拿樣東西,但一下就坐到了我的床上,身體重重地向我壓過來。


    如果手機不是正好在身邊,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麽,我摸到了手機,馬上撥到了小麗的電話。我把電話按了免提,這邊所有的聲音她都會聽得見。那個男的訕訕了幾句便尷尬地走了。


    可是這件事還沒完。


    小麗很容易就猜到了那天我為什麽給她打那個不知所謂的電話,一下子,美發店裏所有的女生都開始猜忌我,就好像我馬上就會去勾引她們的男朋友一般。我不喜歡辯解,事情就被無限放大,最後連我帶客人去洗頭,她們都故意把水給我調很熱。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個月,我終於忍不住給家裏打電話,奶奶還未接起電話,我就開始大哭,她聽了一陣,等我哭得不那麽厲害了,對我說:“你也應該回家了。”


    我去美發店辭工,他們說我沒幹夠一年,要自己承擔培訓費。最後我拿到手的是七十五塊錢,我問哥哥要了一些錢,這樣才回到了香港。


    回香港以後,媽媽要我好好想一想,是去上學,還是繼續工作。她對我到底還是有愧疚,把我帶到了她的家,讓我和她、她後來的老公一起生活。這是這輩子我第一次跟著自己的媽媽一起生活。


    遲了一些,我想。


    我決定繼續上學,隻為了不讓她傷心。在開學之前有一段時間的等待,我不需要工作也不需要去學校,便整天泡在網上。那段時間我很瘋狂,同時跟好幾個男人聊天,心裏想著誰第一個開口說愛我,我便和誰見麵。結果見麵的那個人也是個學生,不過有錢,開了家裏的車帶我去山上兜風。那是我第一次在晚上出去兜風,他把車開得很快,我什麽也不用說,也不用笑,隻需要盯著車窗外密密的燈光。非常密,非常明亮,亮得像小時候屋頂上麵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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