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武陵派自己的事,你是劍閣的人,不宜過多插手,以免惹禍上身。”


    “那師姐你呢。”


    “我不怕禍,禍應怕我。”


    她如今便是天邊一朵孤雲,無門無派,孑然一身,隻要有本事傍身,便是遇著麻煩禍端,也能自在來去。


    “這倒是。”白藏雖看不出伏青骨的修為,卻知道剛才那吹笛人至少是個金丹修士。伏青骨能將其擊退,至少也應是個金丹,與他自是不同。


    伏青骨感受到清風老道之浩然靈力,便知已塵埃落定,隨即拍手道:“該收場了,咱們過去吧。”


    “好。”白藏召出三尺水,拎起黃皮貓,與伏青骨飛身上劍,前往桃源。


    “你不給它取個名字嗎?”


    “誰?”


    “小黃。”


    “既然師姐都這麽叫了,那便叫小黃吧。”


    黃皮貓吼道:老子叫天霸!


    白藏:“知道啦,小黃!”


    小黃舞爪勾亂了白藏的頭發。


    二人落到桃源洞口,卻見洞口圍滿了人,有站著的,有跪著的,也有躺著的,都是武陵派的門人,並無一個盜匪。


    伏青骨往洞道深處瞧去,見那洞道已被巨石填滿,便知這些盜匪,連同這桃源仙府,往後再不能見天日了。


    武陵派眾人皆專注於門派內之驚變,無暇顧及二人。


    二人也無意出風頭,便站在了人群之外。


    清風麵前跪著一人,白藏對伏青骨低聲道:“那便是蒼雲師兄。”


    伏青骨點頭,隨後示意他和小黃噤聲。


    白藏將碎碎念的小黃禁錮在懷裏,朝它額頭一點,讓它在自己腦子裏閉嘴了。


    雙方對峙,場麵焦灼。


    蒼雲渾身狼狽,神色卻很平靜,並未有圖變落敗後的激憤與不甘。


    反倒是周簷滿麵怒火,“你為何要這麽做?”


    蒼雲看了他一眼,並未作答。


    周簷繼續質問:“師父和門裏的兄弟姐妹待你不薄,你為何要夥同賊匪,圖謀不軌?更不惜欺師滅祖,對師父下殺手!”


    蒼雲依舊沒吱聲。


    周簷沒忍住上前給了他一腳,“說話,啞巴了?”


    墨黎驚得上前幾步,卻又倒了回去,神色悲戚複雜。


    周簷還要動手,卻被清風喝止,隻好憤憤退到一旁。


    蒼雲理了理衣衫,重新跪在了清風麵前。


    清風上前一步,審道:“你並非杏花塢之人?”


    蒼雲終於開口,垂頭稱“是。”


    “當年在杏花塢遭遇劫匪,你謊稱家人被殺求我收留,也是假的?”


    “是。”


    清風眉心一結,沉聲道:“劫掠杏花塢的就是偷天洞?”


    蒼雲沉默半晌,艱難擠出一個字,“是。”


    三個‘是’將蒼雲背脊壓垮,讓他從前途光明的正派弟子,變成了罪不容恕的匪徒。


    清風眼底劃過一絲痛色,“你還有何可辯?”


    “事已至此,弟子……辯無可辯。”說罷,蒼雲竟像是鬆了一口氣似的,露出一個釋然的笑容,然後將隱藏多年的秘密緩緩道來。


    “當年,偷天洞初入武陵,還不成氣候,因想擴充勢力,卻苦無錢財,便盯上了富庶的杏花塢。”


    “杏花塢三麵環水,又地處偏僻,我們輕易便得手了。”蒼雲舉起手掌,虛握了握,“那是我頭次殺人。因太過害怕,那人又竭力反抗,我被其刺傷昏厥,同夥誤以為身死,便將我一並丟棄在了那兒。”


    伏青骨心想,這同夥兒看來也沒將蒼雲當作自己人。


    “後來便遇見了您。”他抬頭望向清風,眼神帶著敬慕,“您將我錯認為杏花塢的遺孤,我為保命不敢說真話,便騙了您,順勢入了武陵派。”


    清風默然。


    蒼雲苦笑,垂眸繼續道:“我是天生賊子,父母都是賊,後來他們死了,我便跟著偷天洞盜眾,四處流竄。我生在賊窩裏,長在賊窩裏,本以為這一輩子都隻能當個賊,可上天偏給了我一個選擇的機會。”


    那年他十三,又因吃不飽穿不暖,看著十分瘦弱,便謊稱自己隻有十歲,清風並未懷疑。


    “起初我戰戰兢兢,生怕被發覺,連覺都不敢睡,可您並未懷疑,還讓師兄同我做伴。”


    周簷攥緊了拳頭。


    “後來,您收我做入室弟子,將門中事務交由我打理,我便得意忘形,將自己的罪孽、身世,忘得一幹二淨。認定自己便是真正的武陵弟子,是他們的二師兄,是您寄予厚望的徒兒。”


    蒼雲看向墨黎,他也曾自欺欺人地以為,自己她的良緣佳配。


    墨黎張了張嘴,卻半句話都吐不出來。


    蒼雲自嘲一笑,盯著石壁上的‘桃園仙府’,木然道:“可惜賊便是賊,隻要手上沾了孽債,終究歸不了正道。”


    清風看著這個自己一手調教出來的徒兒,心頭猶如針砭,他肅然道:“他們何時找上你的?”


    “五十年前,您讓我下山曆練,我便遇上了偷天洞的二當家陶華。他一眼便認出了我,得知我已成武陵派弟子,便以出身為威脅,讓我替他們辦事。”


    “那時為何不告知我?”


    “告知?告知您後,您便會饒恕我嗎?”


    清風無言。


    蒼雲看向周簷,“即便您能饒恕,他呢?所以我害怕。”


    他眨去眼底水氣,笑道:“不過後來便不怕了,後來是因為貪。”


    擁有得越多,便越害怕失去,也越不滿足,這便是貪。


    當他隻是個一無所有的盜賊,他隻貪生,貪這條命。


    可當他成為武陵派的蒼雲,有了光明正大的身份,有了手足之義、道侶之情、師徒之恩,便貪名,貪這人世的七情六欲。


    蒼雲與清風對視,“我若不想失去這一切,便隻能成為主宰這一切的人。所以我答應與陶華合作,他替我保密並替我謀奪掌門之位,我替他掩蓋盜眾之行蹤。”


    他本欲徐徐圖謀,誰知被伏青骨和白藏撞破,以致功虧一簣。


    “孽債。”清風長歎一聲,最後對蒼雲問道:“你落到如今的下場,可曾後悔?”


    蒼雲沉默許久,嘶啞道:“我沒有後悔的餘地。”


    沉穩可靠的二師兄,忽然變成作惡多端的賊人,眾弟子皆難以置信,更無法接受,他們紛紛咒罵其為叛徒、賊子。


    蒼雲在謾罵中慘然一笑,他所在意的,在這一天終究都失去了。


    周簷自齒間磨出一句,“你自始至終都是偷天洞的人?”


    他本以為蒼雲是誤入歧途,還有回轉之餘地,卻不想本就是賊,他一直都在騙自己。


    當年周簷所住村子,便是遭賊匪洗劫,而致父母親族慘死,那些賊人下手之狠毒,連幼兒都不放過。


    周簷若不是去山裏放羊,躲過一劫,怕也早死在了他們手中。


    他平生最恨賊匪,可這個同他親如手足,同病相憐、同仇敵愾的師弟,竟是賊人矯飾,這於他而言,不僅是背叛,更是恥辱。


    “周簷,你信錯人了。”蒼雲眼底一片灰黑,“你知道每次你跟我提起,想為父母族人報仇時,我心底在想什麽嗎?”


    周簷握劍的手微微一顫。


    蒼雲諷笑,“我在想,你可真蠢。”


    周簷兩眼發紅,猛地拔劍刺向他。


    墨黎衝上前抓住周簷的手,“師兄!”


    “閉嘴!”周簷雙目赤紅,指著遠處竹林冷道:“在你開口替他求情前,想想擺在那裏的兩副屍骨。”


    墨黎臉色煞白,最後鬆開了周簷。


    初曙趕緊上前,將她拉回。


    清風喝道:“阿簷,收起你的劍。”


    周簷紅著眼看向他,“師父?”


    清風盯著周簷眉間,神色微凝,“你著魔了。”


    周簷一驚,慌忙捂住自己的額頭。


    清風朝周簷手腕一點,周簷手中的劍頓時墜地,再向他眉心注入一息真氣,“守住本心,勿為妄言所惑。”


    真氣蕩平體內濁氣,周簷逐漸冷靜下來。


    清風撤手,對他道:“你的劍不該用來泄憤。”


    周簷慚愧,垂頭道:“弟子知錯。”


    清風轉向蒼雲,“你又何必激他殺你?”


    周簷看向蒼雲,想起以往蒼雲總鼓動自己要以複仇為誌,又想起竹林中那令他走火入魔的笛聲,還有方才的言語相激,逐漸覺過味兒來。


    “是你故意引我墮魔。”


    “可惜差一點。”蒼雲眼底溢出一絲嫉妒,“你運氣總比我好。”


    若不是此次陶華犯在伏青骨和白藏手上,暴露了行蹤,周簷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武陵派也遲早都會落在他手中。


    他骨子裏流著強盜的血,偷盜搶奪是他的天性,他注定無法歸於正道。


    武陵派的蒼雲,隻是他偷來的一場夢,如今夢醒,一切也該結束了。


    早在杏花塢就該結束了。


    蒼雲餘光掃過地上的劍,撲過去將其撿起,然後刺向周簷。


    一柄秀劍卻先一步割斷了他的喉嚨。


    眾人皆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震住。


    周簷驚愕回頭,“……阿黎?”


    蒼雲撲倒在地,目光跟著傾斜,看見了舉劍的墨黎。


    他朝她一笑。


    墨黎扔下劍,撲到他的身旁,顫抖地將他摟在懷裏。


    蒼雲貼在她耳邊說了幾個字,然後氣絕而亡。


    他說:對不住,多謝你。


    墨黎哭得肝腸寸斷。


    初曙上前將她抱住,也止不住掉眼淚。


    蒼雲的幾名同夥見其身死,也紛紛自絕。


    眾弟子頓時手足無措,周簷也盯著蒼雲的屍首發愣。


    “也好。”清風看著倒在地上的弟子,顫聲道:“都帶回去,好生安葬。”


    周簷臉上發濕,他抬手一抹,抹下滿手的水。


    他擦幹臉,安排弟子收殮蒼雲及其同黨的屍首,一並帶回鶴鳴峰安葬,又留下幾十人拆除刀刃峰下的機關,其餘人則跟隨清風返回師門。


    清風臨走前,在桃源仙府設下結界,以免逃脫的賊人再次潛回,並分派弟子加強武陵境的巡防,搜查陶華和其餘賊人的行蹤。


    一場剿匪,兩敗俱傷,慘然收場。


    白藏跟著周簷去拆除機關,伏青骨沿著反方向,獨自去找當年靈曄封印凶獸的地方。


    她來到刀刃峰與其母峰交接處,發現一條棧道背陰而上,沒入山腰。


    極目遠眺,那山腰處長著一叢亂木,綠茵繁茂,自亂木中隱約支出兩彎簷牙子,像是一個崖龕。


    應該就是那兒了。


    伏青骨點腳掠上棧道。


    說是棧道,實則是嵌在崖壁上的木樁,每根木樁間隔很遠,尋常人根本無法攀躍。


    伏青骨踩了踩,感覺腳下木頭還算紮實,才借力連跳了幾階。


    好在越往上,木樁越密,很快她便抵達山腰。


    山腰果然有崖龕,隻是借著亂木蔥鬱的枝葉遮擋,不易被人發覺。


    伏青骨一躍而上,落在亂木叢中,驚起兩隻崖鷹。


    “對不住,叨擾了。”她歇了口氣,踩著樹幹,靠近崖龕。


    崖龕中供奉著一個獸形銅像,那模樣跟鶴鳴峰大殿橫梁上的凶獸十分相似。


    不供靈曄,倒供凶獸,設龕者是誰?難道是偷天洞的人?


    伏青骨抓過銅像把玩片刻,將其一把捏扁,扔到了崖下,然後借力翻上了龕頂。


    登頂後,她掃開落葉,扯開幾叢野草,果真見到了一個陣法。


    正欲仔細查看,手心忽然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伏青骨縮手一看,原來是條虺蛇,此時已被她電得翻了肚皮。


    傷處火辣辣的疼,這虺蛇有毒!


    伏青骨立即將毒血擠出,然後抓起虺蛇,欲取其膽以解毒。


    那蛇卻被一道白光卷走,那白光落到亂木之上,化作白蛟。


    “搗什麽亂?”伏青骨伸手,“給我。”


    白蛟朝虺蛇吹了口氣,那虺蛇便死而複生,鑽入亂木中不見了蹤影。


    伏青骨恍然大悟,“它是你同族?”


    白蛟點頭,並朝她齜牙警告,不許傷它蛇子蛇孫。


    伏青骨的手已經腫成了饅頭,“你放走它,誰給我解毒?”


    白蛟拿尾巴指了指自己。


    伏青骨落到它身旁,然後把手遞過去,“解吧。”


    白蛟吐出一顆暗淡無光的夜明珠,斜眼看著她。


    喲嗬,學會討價還價了?


    伏青骨掏出一顆夜明珠扔給它,它張嘴接過,隨後繼續盯著乾坤袋。


    那蠢貓都要了三顆,它可不能少。


    伏青骨眯眼,然後舉起沒中毒的那隻手,掌心彈開一張網,“解不解?不解我便去抓你的蛇子蛇孫,此刻它應該還未跑遠。”


    枝葉間傳來一陣響動,窺視的虺蛇滋溜遊下崖壁,扔下老祖宗灰溜溜跑了。


    白蛟氣得胡須打結,然後一口咬住伏青骨的手,舌頭在她手心一舔,便將蛇毒卷走了。


    伏青骨一愣。


    “噗!噗!”白蛟嫌棄地吐出口中毒血,一頭撞進伏青骨丹府中,差點將她撞翻。


    伏青骨穩住身形,罵了一句“混賬。”


    忽然,一道金光晃過眼前,伏青骨定睛一瞧,卻見崖壁上的陣法,竟緩緩轉動起來。


    再仔細一看,原來是那四腳蛇將吸出來的毒血,噴在了崖壁上。


    伏青骨想起荒劍山的降魔大陣,心頭鼓噪。


    她再次躍到崖龕頂上,正待驗證一番,兩道勁風突然自背後襲來。


    她躲開其一,卻未躲開其二。


    一支短箭射穿伏青骨的肩膀,將她釘在了崖壁之上。


    破風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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